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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面

      2014-07-28 09:21李達(dá)偉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族譜巫師村寨

      李達(dá)偉

      1

      暗面、陰面、背面。這些詞語,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便有了一些所指:人生的暗面、人性的陰面、人影的背面。抑或所指會更豐富,畢竟群體以及個體,有著讓人驚訝的一面。這些詞語,也可以與面具對應(yīng)。面具背后的世界,面具背后的物與人。

      面具的隱性意味,似乎能撩動一群人。那些巫師所戴的面具,可以算是變形的臉譜,或者是延續(xù)的族譜。有很長一段時間,人類一直迷信自然的力量,很樸素的思想觀念。自然的力量,于人的那種微妙作用,像無處不在的風(fēng),可以通過輕微抵觸著人的局部,進(jìn)而滲入整體。那一刻,無論有多少對人生的感慨,都會暫且化為烏有。眼前就是一片自然,一片能讓人倍感訝異的自然。那段時間,調(diào)令遲遲沒有下來,但我早已不參與教書之類的事情,而這樣閑著的狀態(tài),竟讓人心慌意亂。于是我便約了幾個朋友,在潞江壩的許多個角落里閑逛。我想出去拍那些攀枝花樹,重點是那些紅色的花,但經(jīng)過幾天連夜的雨的擊打,原來紅彤彤一片的攀枝花,已多少有些慘淡。顏色正在淡去,但在那條新修的公路上,還是輕易就能辨別出枝椏間橫生交錯的攀枝花。畢竟一樹一樹的花,進(jìn)而組成一片一片的花,很顯眼,即便它們的慘淡也很顯眼。整個樹群,沒有多少的葉子,顏色淡化后的攀枝花,一朵又一朵,在樹枝上,分散著,似乎沒有簇?fù)淼牧?xí)慣,散兵游勇一般。我們一行人來到那些聚集的攀枝花里,那時我們真正感受到了來自自然界的暗面、陰面以及背面,與人不一樣。

      人們依靠自然界來制造屬于自己的臉譜,這里有著強(qiáng)烈的述求意味。那些變形的臉孔,故意把正常的臉孔異化,一種抽象化的拼接,讓觀者在那些異化中,感受到來自一個變形世界對于人的鞭笞,甚至是對于惡鬼的鞭笞,以及對于神靈的敬畏。神靈習(xí)慣且喜歡那些變形的臉譜。當(dāng)那些巫師進(jìn)入到一個超驗的世界后,他們所觀看到的便是一個異化的世界。異化的世界,異化的對于自然的感知。我在鄰村的那個寨子里,看到了一個跳大神的巫師,他戴的面具,用動物的毛皮制成。一個戴著面具的巫師,油燈,篝火以及閃爍的香火組成的世界,讓我倍感毛骨悚然。那個巫師,在鋪滿松針的地面上,跳著,跺腳,唱著,手中還拿著一面銅鏡指著某個方向。據(jù)說,那是在為死者帶路。那時,只有恐懼,我不敢再看那個面具。這樣的宗教儀式,在那個村寨,并沒有流傳下來?,F(xiàn)在,我在回想那些宗教儀式時,都不敢相信自己,面具以及面具背后,竟然暗含著那么繁縟而驚人的信息。而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各種各樣的宗教儀式,在云南大地上盛行。

      這些宗教儀式,是在某一段時間里,當(dāng)?shù)厝藢κ澜绲囊环N基本認(rèn)知,人們便是以那樣混沌的眼光看世界的。那時,世界被不斷縮小的同時,也被不斷地放大。看似一個蒼白的世界,一個可以為非作歹的世界,為所有人所堅信的世界觀所制約著,并變得異常豐富,且有著自己的秩序。

      那時,一個人可以自言自語。那些巫師,大部分人都有這樣自言自語的習(xí)慣,我就曾多次見到一個喃喃自語的巫師。巫師在多次的自語后,讓人感覺他(她)說話的時候,對面似乎就真有那么一個人的存在。真有那么一個人存在嗎?在曾經(jīng)的宗教世界里,是有那么一個人,也是有那么一個或者一群鬼神,存在著。他(她)甚至可以和一棵樹交談,也可以和一只棲息在枝杈上的烏鴉對話。這樣的素樸與看似不開化的世界,確實曾經(jīng)存在。這樣的世界,只有宗教,只有道德觀念在起著批判人世間的作用。也許,在那樣的世界里,人們會通過天地人鬼神等等的角度,來觀看自己。一個人在眾多的角度中,豐富起來,也不斷地完整起來,并進(jìn)一步開化。云南大地上,一些村寨里,有些東西并未開化,諸如人們對于天地人鬼神世界的依然堅信。迷信,愚昧的世界,面對著那些敬畏天地的祭祀儀式時,大部分人會這樣輕言謾罵。而保留著對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敬畏,便是落后嗎?

      在怒江邊的許多村寨里,依然看到人們對于自然界的敬畏。我同樣在出生地大理的許多個角落,看到人們用不同的行為,表達(dá)著對于一個存在或不存在世界的敬畏。也只有在那樣的敬畏背后,才有了一棵粗壯的古木,甚至是一片繁茂的古木林。而那樣的古木林里,每次進(jìn)入其中,都能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清涼,以及不曾讓人感到煩躁的由鳥鳴聲組成的喧鬧。

      面具,依然存在。在某個村寨里,我看到了被小心翼翼地壓在箱底的面具,每年只有那么幾回會用到它,但對于面具的保護(hù),可以看出數(shù)量在這個地方并沒有真正被看重,或者人們只看重那幾次。數(shù)字,是有意義的。人們在用數(shù)字記錄著時間,然后在數(shù)字規(guī)定的時間里,拿出面具,擺出祭祀用品,在一棵古木下不顧別人的三叩三跪三拜。心誠則靈,請萬物之神降幸福于整個村落吧!讓五谷豐收,讓六畜人丁興旺吧!巫師的吶喊,一個村寨的素樸祈求。在怒江邊,每年都能看到這些已經(jīng)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儀式。而在大理,這樣的儀式,同樣已經(jīng)融入日常生活中。似乎自然便是那些地處偏遠(yuǎn)的民間的最大宗教。這樣,儀式所指便是自然。我在更多時候,看不到自己的暗面。只有在一些暗夜,我才會感到人性的暗面竟悄然間占據(jù)了上風(fēng),并有把自己吞沒的危險。而在白日,我便會在那些自然里,重新找尋自己,并用自然的力量,最大宗教的力量,把陰暗的一面清洗干凈。面對自然時,我似乎也是戴著一副面具,在那變形詭異的臉譜里,詭異的成分正在縮小,并最終與自然糅合為一體。自然早已柔化了面具上的堅硬。

      2

      有一段時間,我的內(nèi)心里總是發(fā)出要尋找世界的中心這樣的吶喊。世界的中心,至少是一個中軸線,讓自己的內(nèi)部和外部能夠得到平衡。而最終尋找這樣的中軸線,于我而言,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世界,并不是整個的世界,而是被我的定義縮小為促狹的一域,就是我眼前的這個世界。我在做一個讓自己都感到吃驚的一個計劃。我想把眼前這個世界里的喧鬧,一點一點地剝離開,然后就成了我的世界。屬于我的這個世界,在這個行為中變得破碎,抑或更加真實。我先是給自己制定了一些計劃,這些計劃最后更多地成空。但在那些許多計劃中的一點點小的計劃,卻是被我確實地完成著,諸如進(jìn)入一個傣族的廟宇里,讓這個民族的信仰對我進(jìn)行洗禮。最終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民族的信仰歸根結(jié)蒂是自然界,這也是民族信仰的精華。只有自然界才是最大的信仰。詰問,對于自身本質(zhì)的詰問,對于人與自然的詰問。

      許多人都在等待著一場雨的降臨,路面上的灰塵堆積得越來越多,一些車輛人影在上面經(jīng)過時,灰塵揚起。在這樣的天氣里,以及面對一些還未被自己完成的生活瑣事,心神不寧。我曾興致沖沖地逢人便講要離開這個地域的計劃,說得很多人都相信了。似乎這個地域,將真正成為自己的一個暫居地,而直到這個春天,直到溽熱再次侵襲著這個角落,我還依然在這個地域。這時候的我,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逢人便說的興致,也真正認(rèn)識到了那種在別人看來,近乎張揚的不可得。精神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過得窮困潦倒。而面對精神生活的如此窮困潦倒,我沒能好好的閱讀,更沒有好好寫作,也沒有心思讓自然界柔化我。我有點心慌了,但這種感覺我并沒有逢人便說?,F(xiàn)在需要的是沉靜下來,許多人在這個時候沉靜了下來,而于我而言,進(jìn)入廟宇里,是最簡單最有效的安靜。心緒的安寧,就像是肉身上粘連的碎屑陡然間掉落。

      有那么一些人,也在暗暗地期望離開這個世界,即便付出的代價很巨大都愿意。最終我也切實感受到了自己離開這地域的代價。在來到下關(guān)的短短一個星期里,我不斷地詰問自己,我該如何才能融入現(xiàn)在這個世界,而不會每天都陷入一種因沉重的壓力而惶恐不安中。我以及許多人,在詰問自己,詰問生存的意義。而更多的時間里,我們只能按照既定的計劃帶來完成對于前路的攀爬。我在現(xiàn)實的生活面前,尋求一種不斷向內(nèi)的渠道,而最終尋求這樣的渠道確實異常的艱難。我們最終往往發(fā)現(xiàn)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柔軟與柔弱。而當(dāng)我把自己內(nèi)心的一點點私念近乎夸張的放大時,一些人與物的存在卻超乎了我的想象。

      在他們面前,我才真正發(fā)現(xiàn)。我那偶爾出現(xiàn)的惶恐不安微不足道。那些人的存在與繼續(xù)活著,近乎是另外一種生存了,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存了。他們需要宗教的支撐,需要自然界,需要一棵古木,一棵早已被神化的古木,需要一座廟宇,廟宇的外部同樣有著許多的古木,還需要一些清澈的河流,一個魚塘(里面有著許多被人們放生的魚)。一些人迷戀廟宇生活,只是迷戀廟宇生活給精神世界帶來的安慰,以及對于植物世界的渴望和對于動物世界的呵護(hù)。這主要表現(xiàn)在人們對于動物的態(tài)度之上。人們在那個廟宇里,只吃素食。人們在現(xiàn)實中,不吃一些動物。精神的棲息地,這幾乎是超越了現(xiàn)實生活的存在,畢竟每到一個月的那么幾天,人們就會聚集到廟宇,不管農(nóng)活,而只管一個念經(jīng)的過程,以及吃齋飯的過程。近乎庸常的生活里的生存意義。這是自然之光的折射。

      3

      我在那個陰暗的角落里看到了她,恐懼感頃刻間把我吞噬。對一些弱者的恐懼,可以算是對于弱者的輕視。但很多時候,我都無法剔除這種感覺,或者我是在恐懼自己將會成為那樣的弱者?她患的是小兒麻痹癥,那是過去了十多年的事情,但病情很嚴(yán)重,她常年不出門,也無法出門,四肢沒有得到很好的發(fā)育,這樣她無法借助四肢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她想說話,或者她早已在那里說著話了,應(yīng)該是跟我們說話,但她的發(fā)聲渾濁不清晰,甚至?xí)屓烁杏X這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也可能是在長期與人不交流的情形下,她已經(jīng)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在家中的存在,和一個多余人一樣。家里人,往往因為繁重的生活,也有可能有一些別的原因,顧不上她。

      自由,在她身上便是一種虛無的存在,是一種被我們所強(qiáng)行植入的存在。我可以說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她可以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地想,但對于十多年幾乎不曾有走出過院門的人而言,她的想象將源自何處?連最簡單的生活方面的自理,對她來說都是異常艱難的。在她的苦難面前,我那短暫的惶然無措真算不了什么。我在設(shè)想,如果她能至少走出那個院門,那么某些會導(dǎo)致痛苦不安的自由,于她將不會是天方夜譚。我只是見過她一面,也許對她印象深刻那也只是暫時的,在更多時候,我會忘了在這個地域有那么一群人,再擴(kuò)大一點來說,在這個世界有那么一群人,至少是作為旁觀者而言,他們痛苦不安,從肉身的疾病伴隨著的眼神方面的不安。眼神不安,無神的雙目,有點空洞。語言是迷糊的。這些迷糊的語言所制造的錯覺,讓她幾乎成為不可理解的個體。我們揣測著屬于她的那個世界,與我們所認(rèn)識的世界之間,會有著多少的區(qū)別?她的語言繼續(xù)迷糊,我們的認(rèn)識墮入了更加迷糊的世界之中。最終,她的世界,不可理解。她依然在用迷糊的語言,講述著對于世界的看法。她似乎是在傾述,她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值得自己傾述,似乎自己就是一具皮囊,而空無他物。

      4

      一些民間藝人,還在制作著屬于某個民族的面具,那些面具是有所指的,它并不是模糊的存在。面具的對象所指,直指世界的深邃莫測。我也想戴一個面具,用藏于面具背后的眼光,看世界,那時候的我表面上看便是平靜的,畢竟那些面具上的表情是凝固的。

      我在“芒棒八隊”的時間里,經(jīng)常會聽那些“孟”姓人,隔上三五年就要去德宏那邊,據(jù)說那里有一個“孟”姓寨子,他們要在那個寨子里理族譜。族譜,于他們是很重要的。理族譜的過程,也是在緬懷祭祀祖宗的過程。每逢許多孟姓人朝那個寨子涌去,便有一些似乎早就應(yīng)該被遺忘的祭祀活動,在那里被人們舉行著。祖宗在那一刻已經(jīng)成神,孟姓人有成神的也有成鬼的。據(jù)那些去過的人講述,那個寨子里,同樣有著許多榕樹的存在,榕樹在那個地方,依然是神樹,那個寨子還有一個華麗的奘房(廟宇),香火很旺,樸素而簡化的祭祀儀式,井井有條地進(jìn)行著。我能想象那個場景,畢竟我在潞江壩的這些年里,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廟宇,同樣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祭祀活動。這些祭祀活動,以及那些廟宇的存在,似乎是在向世人證實他們所深信的萬物有靈,以及對于祖宗的感激。而曾經(jīng),在許多祭祀活動里,不可缺少的便是面具,似乎那些面具代表的是過去某個時間里的族譜臉譜,似乎那是族人血液流淌出來后的沾染滲入。

      面具,沾染血淚的面具,一群族人的精神質(zhì)地,以及生存的堅韌,凝固。然后,是被那群族人中的手藝人瞬間捕捉,抑或是有意識地記錄。我們其實是在復(fù)制,是在傳承著一種精神的向度。我似乎聽到了那些依然存在于民間的那些手藝人,音質(zhì)鏗鏘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而現(xiàn)實中,那些民間的手藝人,往往是一群沉默的人,他們的腦海里有著各種各樣族人的面孔,或者里面更多的是鬼神的臉譜。有些面具,被放置在一些街道上,被掛著,隨著風(fēng),飄蕩招搖,有時與一些事物進(jìn)行搭配,讓人驚詫。我就曾在許多個村寨里,見到了那些從遠(yuǎn)古的時間里,存活下來的臉譜。

      集市異常喧鬧,似乎是那些式樣繁多的面具,在相互說著一些話,里面夾雜著南腔北調(diào),里面夾雜著民間的幸福辛酸,里面還夾雜著民間的清醒與神經(jīng)質(zhì)。那些面具,代表著各種各樣的人,也代表著各種各樣的鬼與神。那些面具,往往兇神惡煞,用顏料制作的血絲里,有著扭曲與變形的意味。我不敢長時間面對著那些面具。我旁邊站著一個小孩,五六歲,看著那些面具,入神發(fā)呆,他想要一個面具。我也想要一個面具。我戴著一個面具,走過那些集市,走過那些村寨,所制造出來的效果,將會讓人倍感驚悚,甚至恐慌,畢竟他們在見到一個成人帶著面具時,會覺得陌生,也可能會覺得眼熟。應(yīng)該很熟悉,那些巫師在跳大神、祭祀神靈、祭祀孤魂野鬼、占卜問卦之時,面具曾經(jīng)是必須的。那些巫師一戴上面具,眼神似乎就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他們開始用面具,以及面具所代表的那個鬼神在說著話。那些語言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畢竟里面我們能聽懂的實在太少。但不需要我們聽懂,只需要那個面具,來通神通鬼通一個被現(xiàn)實所遮蔽的世界。

      那個傣族的巫師,戴上了一個面具,臃腫肥胖的身子,努力跳著一些舞蹈,以我們所習(xí)慣的眼光看,那些舞蹈無疑是丑陋的,而那個巫師戴上面具后,似乎他(她)所跳的是遠(yuǎn)古的某個時期里的舞蹈,而那時候的舞蹈還只一些雛形,才是孕育的階段,他(她)是故意在弱化自己的舞蹈,似乎只有這樣,他(她)的那些祭祀活動,才會讓人信服。一個過程,一個群體在看待世界的眼光,而現(xiàn)在依然存在著的那些巫師,以及巫師背后的支持者,似乎不能用一句“迷信”就全部被否決,他們代表著的是一個過往看待世界的眼光。那時的眼光,更多時候,是被遮蔽的,或者是有意被遮蔽的,或者他們脫離不開的是自然,從自然界,從那個由許多的古木所形成的濃密暗黑的世界,來反觀自己的行為。

      那些巫師所說的那種語言,可以算是土語,是還未變更的話語,那些真正的巫師,是那個民族文化的傳承人,他們幾乎就無法弄虛作假,他們必須要熟知本民族的文化與禁忌,他們還向一些老人學(xué)習(xí)。那些老的巫師,他們同樣是通過向上一輩的學(xué)習(xí)中,掌握了那種從遠(yuǎn)古走來的語言。這是口傳的文化,以及那些用土語寫就的經(jīng)書。那些被燒掉的經(jīng)書,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值得珍惜的,似乎它所代表的只是一種逝去的發(fā)聲。那樣的發(fā)聲,似乎是過時的。而那些發(fā)聲,其實代表的是,族人在某個時期的一種思想姿態(tài),語言似乎是思想的產(chǎn)物,特別是那些土語,更是如此。那些巫師,往往是因為那些行將消失的語言以及舞蹈,找到了自己的自信,人們同樣信服的便是他們的這份自信。

      “族譜,是一個家族的生命史。它不僅記錄著該家族的來源、遷徙的軌跡,還包羅了該家族生息、繁衍、婚姻、文化、族規(guī)、家約等歷史文化的全過程?!边@是關(guān)于族譜的定義。而我所在的那個村寨,已經(jīng)找不到文字記載的族譜,在那些祖墳里,看到是一些散佚的族譜,那樣的生命史已經(jīng)太過簡化了,生命的軌跡早已被淡化。有些族譜散落于民間,被民間所珍視,就像孟姓理家譜,那于他們這個家族是一個大事件。族譜,是不斷被完善的文本,這是一個未竟的文本。而屬于我們的族譜,早已散佚。族譜的重要性,這在以前我是不曾想象過的。而真正有族譜的人群,與我們這些遭受斷代散佚的族譜的人,是不一樣的。只是在別人眼里,它的不一樣被忽視。族人把族譜視為生命中的一部分,以及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在完善一個族譜的過程,以及把自己的名字能在族譜中能記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當(dāng)成一種渴望,有了這些念想,有了那些族譜的精神質(zhì)地的支撐后,他們便不一樣了,真就不一樣了。

      5

      有時一個荒涼之地,并不荒涼,而一個表面看似豐盈之地,未必豐盈,與精神生活類似。虛無縹緲的生活。漫無目的的生活。言語的模糊。人性的暗面。對于群體的畏懼。焦慮癥。在某些時間里,以上這些特質(zhì),我兼而有之。慢生活。要慢下來。我不斷地告誡著自己要慢下來。我騎著摩托車,在那些田野里,慢慢游蕩著,看天看地看流云溪流。一輛快速的摩托車,轟的一聲把我超了,然后接著又是一輛。這些開得異??焖俚娜?,往往年紀(jì)都還小。我依然慢慢地騎著,然后我見到了那個被抬到溝邊橫躺著的死尸,以及一個襯衣被血染紅了一大塊的人正走向那具死尸,以及圍觀的人群。這并不一定是快速惹的禍。但在潞江壩,許多車禍都是因為速度太快。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我開始在驚慌失措中猜測著那起車禍,在那個大彎子,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起車禍。每當(dāng)發(fā)生一起車禍,就會有巫師來為亡者進(jìn)行祈禱招魂,以一種最古老的方式。這個死者,是不能停放在村寨中的,這不屬于自然死亡。這些村寨有這樣的規(guī)定,如果是患病的人死在醫(yī)院死在路上,都不能停放在村寨里,這些人還不能被葬于村寨的墳地里,他們只能被在亂葬崗找到自己的角落。

      人性的暗面,有時似乎便是嗜血性。我曾見到過見著血液就興奮的人。那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匕首,捅向了其中某人。繼續(xù)狠狠地捅向那個人吧!他的內(nèi)心在嗜血地想著。那個被捅了一刀的人,也從衣兜里拿出了匕首。這是一次有預(yù)謀的爭斗。血液不斷滴落,在地上凝固,與那些灰塵粘結(jié)在一處,暗污的地面,一個橫躺在地上的人,一個拖著腸子在大路上,不斷奔跑著的人,腸子拖著,拖在了地上,拖成了惡心的場。然后那個拖著腸子的人倒下,成為又一個非自然死亡的人,將需要又一個巫師的招魂,將成為又一個亂葬崗的一員。

      6

      鄉(xiāng)愁。日益消失的農(nóng)耕文化。日益消失的對于自然的敬畏。日益消失的對于自身的審判。

      7

      那些神經(jīng)病患者,散散落落地出現(xiàn)在那些公路上。這些人,從他們骯臟的衣著、恍惚的神色以及怪異的行為,就能感覺是與常人不一樣的人群。這群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把自己遮蔽起來。以前,他們也曾輕易就把自己遮蔽起來,讓人看不到自己的真實。而現(xiàn)在,他們輕易就把自己的柔弱表現(xiàn)出來,即便那些人大部分是體型彪悍、青筋暴露,而神色早已不再堅毅,神色松垮無神,力量也應(yīng)該早已松垮。他們在街道上游蕩,在一堆又一堆垃圾里找尋著食物,他們似乎只成了搜尋食物的群體。食物才是最基本的,只有有了食物的支撐,生命的一些東西,才能夠被人提起。而宗教與自然,曾經(jīng)被人固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即便忍饑挨餓都要堅持著自己的宗教,或者那時候,近乎無知的世界里,信仰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宗教的支撐,才有資格提生命的種種意義。生命的意義,在自然界中得到升華與轉(zhuǎn)化的。

      出現(xiàn)了許多的神經(jīng)質(zhì)患者。這多少會造成一定的恐慌。他們的世界,是另外的世界,我所見到的世界在他們眼里,同樣是變異的世界。我總覺得與他們交流是很難的,或者只有在他們比較清醒的時候,而很多時候,他們都不清醒。許多人把他們的來歷說得詭異。是那么一天,突然之間就冒出了這么一群人。他們不屬于這個世界,這個地域出不了那么多的神經(jīng)病,那個講述者在過多的時候是帶著戲謔的語氣講著這群人。我們在過多的時候,也同樣是帶著戲謔的口氣在講述著他們。是某個鄉(xiāng),為了迎接上面的檢查,把他們鄉(xiāng)鎮(zhèn)的眾多瘋子抓上車?yán)竭@個地域,然后把他們哄下,車子空空地離開。當(dāng)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感覺這樣的講述,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或者聽說,那么這也許是真的。這是一群孤獨的人,這同樣是一群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人。我就曾見到其中的一個人,在一個十字路口站在,來來往往的車輛,那里有好些人在等著客車,而那個穿著骯臟的人是不可能上車的,他就在那里站著,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長久的凄涼。更多時候,我們成為了這些神經(jīng)質(zhì)患者中的一員,因為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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