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實·感官視界
自由撰稿人,興趣涉及各門類藝術(shù),理論及其界限之消融。
“好日子剛開頭,一轉(zhuǎn)眼就結(jié)束?!?/p>
——這句俗語的意思奧特曼清楚,并深有體會。但現(xiàn)在他暫時還想不起來。
浪蕩子與奧特曼跨出了那個拱廊街之后,再一次匯入人流。他們在不同方向里左沖右突,因為感到手中光暈(Aura)的顫抖,這一次心有戚戚反而倍感艱難。一路上,他們仿佛經(jīng)歷了雷雨、冰雹、飛雪、沙塵、惡語、相向、輕蔑、伐異,沒有一種威脅不令他們心驚,沒有一種威脅不令他們恐懼,但也沒有一種威脅不令他們歡愉。他們和著淚的笑,一路勇敢并小心呵護(hù)著手中的光暈來到了郊野。頭一次,心驚膽顫反而帶來莫大滿足。
這是聳動奇莽的大山,混合土與草的鮮腥,砸落在難以涉足的穿空亂石之上。這是一個失去了甜膩膩、止咳糖漿式的、五光十色的、惹人憐愛的、超真實的世界。這是由懸崖、絕壁、洪流、暗壑構(gòu)成的貧瘠的、隔絕的、異教的、苦行僧的、毀滅的、重生的、每個毛孔渴望鮮血灌溉的、滋滋作響的自然。
或許被城市陰霾遮蔽了太久,浪蕩子閉著眼側(cè)著臉仰著頭貪婪地沐浴著日光,恨不得將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沉浸在陽光里。陽光無私地把那白凈的臉龐毛茸茸地捧在手心里細(xì)細(xì)端詳,這是一張如此精致、傲氣、不凡,又帶著喜感的面孔。
兩個人就這樣矗立在陽光里,彼此分開,又不曾遠(yuǎn)離。
良久,奧特曼輕輕打開手中的匣子,這個除了漆黑匣壁無所依傍只有仰仗溫暖手心的光暈,好像由于剛剛的奔波倦怠了又趁人不備偷偷瞇了一覺,打著呵欠從混沌幻想中眨巴著烏黑的眼睛,透出一絲狡黠。
浪蕩子來到他身后,從他手中接過光暈,透著陽光舉到奧特曼眼前,示意他觀看。奧特曼探頭望去,光暈在陽光下變成半透明的顏色,但在背面卻帶著一絲如紗的黑暗。除此之外,似乎并沒有什么稀奇之處。
似懂非懂地,奧特曼禮貌性地點點頭。
浪蕩子似乎看透了奧特曼的小心思,一臉狐疑地將光暈對著太陽檢視。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妥,于是又開始像孩子一樣捉急起來。只見他臉漲得通紅,抓耳撓腮,上瞧瞧下翻翻,最后開始用力晃動光暈,就好像它是一臺收訊不良的無線電一樣。光暈似乎被搖得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了,有氣無力發(fā)出無可奈何的慍怒——“嗚……”。
奧特曼剛要阻止他,浪蕩子似乎恍然般想起了什么。
只見他飛快后退了幾步,擺手也示意奧特曼向后退。待奧特曼退到差不多的距離,站定了,才又指示著奧特曼看向光暈。
這一次,的確有些不一樣。
奧特曼順著光暈的角度望過去。在時空的交錯中,似乎光暈并沒有離開如此遠(yuǎn)的距離,光暈(又或許只是影像?)依然近在眼前。但明顯,那層紗狀的黑確實減淡了一些。浪蕩子及其身后的風(fēng)景并沒有因為空氣雜質(zhì)與微塵的阻隔而變得模糊不清,反而變得純凈了。
奧特曼高興地沖著浪蕩子揮著手,大聲叫著想要告訴他。
浪蕩子像是聽明白了似的,繼續(xù)向后退,退到山腳下,并再次沖著奧特曼擺手。奧特曼也向后退。吊詭的是,只有剛好退到與浪蕩子相同的距離和高度,才會再次看到那神奇的光。
天??!這一次不但是純凈,似乎還帶著一絲澄明。
奧特曼還想仔細(xì)分辨,但浪蕩子已順著山坡開始向上攀爬。奧特曼也趕緊回轉(zhuǎn)身,向另一側(cè)的大山攀登。
開始階段,奧特曼還不時回望。但時間一長,原本就若隱若現(xiàn)的浪蕩子被對面大山綠茸茸的植被完全覆蓋了。只是偶爾搖動的樹影,草蛇灰線般地證明他的存在。
向上?最終爬到哪去?
抬頭望了望云霧掩映的山頂,奧特曼不禁感到一絲沮喪。
——這真是一個貪玩兒的孩子。
奧特曼無奈地?fù)u搖頭,回轉(zhuǎn)身,繼續(xù)專心腳下的路,向上攀登。
這種看似苦累的重體力運動,從開始的枯燥煩悶,在慢慢伴隨著危險產(chǎn)生的痛苦中漸漸顯露出一絲有趣的魅力。并且,隨著面對這種痛苦內(nèi)心涌起的一種保全自己的反抗力量強(qiáng)大到征服痛苦和危險從而產(chǎn)生歡愉與快感時,變得越來越甘之如飴。某些時刻,奧特曼似乎忘記了浪蕩子的存在,這個人,或者,那座山。這種與山外山那個人若即若離的潛在聯(lián)系,慢慢變成一種無所畏、無所依的自由。在奧特曼面前展開的是一場墨綠色的充滿冒險的不確定的旅程?;蛘咧v,僅僅是這旅程本身。
就像一個逃亡者,奧特曼沿著杳無人跡的山脊不停地攀登。如果自嘲地想——逃離了那個陰仄沒有尊嚴(yán)的家,如今只能依靠雙腿的擺動和踩力尋找下一個意義。
樹林由開始的稀疏變得越來越繁茂。枝葉從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向奧特曼擠壓過來,腳下的野草肆無忌憚地瘋一樣生長。不見蹤跡的怪鳥不時發(fā)出令人驚悚的叫聲。蛇,隨時會從一個隱秘的所在突然躥出,在草窠、樹枝、石縫里挑釁地彈射出毒焱給予你致命一擊。
有些時刻,就連那給人以些許安慰的怪鳥發(fā)出的叫聲也聽不見了。除了微弱的風(fēng)聲,頭頂蔽日的樹林一片死寂。一腳踩空,似乎突然跌入了被時間遺忘的深坑。只能大口大口吐著氣,手腳并用般掙扎著,心臟狂跳著找尋頭頂?shù)乃{(lán)天。
終于,在攀上一塊巨大的青石后,奧特曼眼前一亮。
朝著對面的山,奧特曼仔仔細(xì)細(xì)遙望了很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浪蕩子的蹤跡。
難道是走錯了路?奧特曼暗自思忖。
那種無所畏懼、無依無靠的自由再一次在奧特曼的體內(nèi)激蕩開來。
“呼——”
他如釋重負(fù)般長舒一口氣,索性在青石上躺了下來。
心再不用火燒火燎地找尋,面對面就能明明白白地端詳藍(lán)天?;镍B叫聲再一次在遠(yuǎn)方響起。奧特曼深深地吸一口氣——恩,沒錯兒,那是一種朗姆松和潘籬草相雜的氣息。
不知為什么?或許是這心無旁騖的大山,或許是與原始自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翻滾在一起,又或許是翻滾后的疲累帶來放縱。一種“暴露狂”的瘋狂念頭毒蛇般噬嚙住了奧特曼的心。endprint
略顯緊張地,奧特曼解開了第一顆扣子。
天啊,原諒這個上帝的子民吧!
同樣不知為什么?由于紐扣、拉鏈的松解,反而帶來一種極大的放松和安全。一度羞于示人的白皙,終于同碧綠、赭石碰撞在一起,自然地呈現(xiàn)在周圍的自然面前。身體,從歷史漫長的苦役與勞作,和日復(fù)一日的躲藏和貶抑里,抽絲剝繭般獲得了新生。從被精神意志看管的奴隸與囚徒,由于看管得太久,反而變成了精神意志的主人。身體,從“我思故我在”的窠臼中一躍而出,在我不在之處重新思考。
在幾萬米,幾十萬米的青空下,云在緩慢融化。
很久,赤身露體的奧特曼坐了起來,站了起來。
這一次,當(dāng)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眺望時,居然不合時宜地看見了浪蕩子。
這是一個同樣站在一塊巖石上,正東張西望的白色小點。雖然隔得這么遠(yuǎn),奧特曼似乎還是看清了他驚訝的神色。
幾乎就在同時,奧特曼也看見了近在眼前的光暈。就像一只破碎的杯子重新注滿了水,一只盛滿了沙漠的巨大沙漏被重新反轉(zhuǎn),一只眼球看到自身的渾圓幻化成了星球,奧特曼看到了(或被看到了)一個如此不同的世界。
不只是看的。一只狐正在不遠(yuǎn)的枯樹旁打著洞,兩只克拉斯鳥在更遠(yuǎn)一些的樹枝上交媾,一大群鋒正在前面約兩英里的山坳里采集著旺樹花的蜜露,就連翅膀的蜂鳴都聽得真真切切,它們不久就會飛臨到這里。
這是一種奇特的時空交織,一種獨有的,但又是一種無論離得多近卻又總是帶著距離的觀感,一種通過懷舊的淚水追憶朦朧的往昔。在時間細(xì)若游絲的斷線上,你能聽到每一片樹葉翻轉(zhuǎn)著角度,鼓動壓縮著氣流發(fā)出的一連串唰啦啦的震響;甚至能感受每一顆水珠濺起、騰空、歡叫、跌碎的歷程。不僅如此,這還是一種對自然的參悟,一種氛圍,一種對著天盡頭的山巒或頭頂上播散樹蔭的枝條的凝神追思,直到這個凝思的時刻與之所關(guān)照的事物的物象溶為一體——吸納了山巒或枝條的靈氣。正是由于這靈氣,我們賦予了那個我們在凝思的那個無生命的自然之物(由于靈氣也能感受到我們的凝思)對等地、報答地、溫情地、懵懂地回眸凝思我們的能力,直至忘我。
尼多山風(fēng)拂動著腳下的原野,激起一層層波浪。奧特曼仿佛看到了怪鳥那精靈般的身影,細(xì)細(xì)地在草地上抖動,那細(xì)微的啼鳴在耳鼓里一閃即逝。(待續(xù))
2014年4月22日完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