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曉聲
怎配當個暴發(fā)戶
◎ 梁曉聲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前幾年抓住了某個人生機遇,當上了一家中外合資公司的董事長。后來公司奇跡般地發(fā)展壯大,于是本人也成了一個令別人羨煞的人——家庭富麗堂皇,豪華轎車代步,三天兩頭出國一次。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非“五星”級賓館他是不屑于住的。他幾乎在一切人前頤指氣使,常不可一世的樣子。
我還有一個中學同學,是個自以為“懷才不遇”的人。他每每嗟嘆錯過了某些人生機遇,滿肚子的憤世嫉俗。當然,他頂瞧不起的,是我那當上了董事長的同學。其實他很有心攀附對方,可對方似曾暗示他——攀附也是白攀附,絕不會因此而給他什么好處。于是他心里只剩下了瞧不起,又瞧不起又嫉恨。
實事求是地說,當了董事長的同學,確有許多暴發(fā)者的劣跡。而又瞧不起他又嫉恨他的同學,漸漸地便將收集他的種種劣跡,當成了自己的一件很重要、很正經(jīng)的事。收集自然是為了宣揚,宣揚自然是為了搞臭對方。
幾年來,一方在不斷地發(fā)達,一方在不斷地攻訐。一方根本不把另一方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兒,另一方卻把對方的存在當成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似的,總盼著某一天看到對方徹底垮臺……其實對方總有一天要垮臺,乃是許許多多的人早已預見到了的。
果不其然,當董事長的那一位東窗事發(fā),變成了“嚴打”對象,倉促逃往國外。其家人親眷、三朋四友,不是成了“階下囚”,便是成了“網(wǎng)中人”。他那一個偌大的公司,當然也就垮得更徹底。
此后,我又見到了那個懷才不遇的同學。我問他:“今后,你心情該舒暢些了吧?”
他卻郁郁地說:“有什么可舒暢的?”
我說:“被你言中,××× 和他的公司終于徹底垮了,你的心情還有什么不舒暢的?”他苦笑一下,說:“高興是高興了幾天,可是……”他囁嚅著,似乎有難言之隱。
我問:“可是什么???講出來,別悶在心里嘛!”
他吞吐片刻,說出的一句話是:“可是我他媽的還是我??!眼瞅著快往五十奔了,才混到一個副科級,這世道太黑暗了!”
我望著他,竟不知怎樣安慰。
他任的是一個閑職,沒什么權力,自然也沒什么責任,卻有的是時間,無所謂上班,經(jīng)常在單位四方八面地打電話,慫恿熟悉的人們“撮一頓”。
只要有人埋單,不管在多遠的地方,不管是在什么街角旮旯的飯館,不管相聚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管刮風還是下雨,蹬輛破自行車,他總是要趕去的,每次必醉。以前,吃喝的同時,他還可以罵罵我那個當董事長的同學,醉了還可以罵罵這社會。而我那個當董事長的同學逃亡國外以后,在國內連一個可供他罵罵出氣的具體人物也沒有了。詛咒失去了目標,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生活喪失了意義,反倒覺得活得更無聊、更空虛、更失意了。他的話說得少了,酒卻喝得更多了,于是更常醉醺醺的,人也更無精打采、更自卑、更頹廢了。
同學們認為他這樣長此下去是不行的,都勸他應該想想自己還能做什么,可他其實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愿做。于是,也便沒有什么大的機遇向他招手微笑,小的機遇又一次次被他眼睜睜地從自己身旁錯過……經(jīng)常見到他的同學跟我說,他是一副活不了多久的老病號懨懨茍活的樣子。
再后來我回哈爾濱,眾同學聚首,又見到了他。使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狀態(tài)并不像某些同學說的那樣糟。相反,他氣色挺不錯,情緒也很好,整個人的精神極為亢奮,酒量更見長了。
“他媽的,就那個王八蛋,他也配當局長?他哪點兒比我強?你們說他哪點兒比我強??。克膊蝗雠菽蛘照兆约?,我當副科長時,他不過是我手底下一嘍啰!”
我悄悄問身旁的同學:“他這又罵誰呢?”
答曰:“咱們當年的同學中,有一個當上了局長……”
原來他又找到了某種活著的意義和目的性,也許他肯定比我們大家都活得長。因為那種活著的意義和目的性,今天實在是太容易找到了。即使一度喪失,那也不過是暫時的,導致的空虛也就不會太長久。
(摘自《郁悶的中國人》光明日報出版社 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