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世說新語》里說,西晉的張季鷹在洛陽做官時,有一年秋風起了,他忽然想到了吳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鱸魚膾的味道,于是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以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辭官還鄉(xiāng)。
張季鷹的胃是一只充滿鄉(xiāng)愁的胃,它在千里迢迢的異地他鄉(xiāng)思念起老家的菜肴來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它還是一只非常感性的胃,秋風乍起,季節(jié)輪換,眼前的視覺景物能使它產生條件反射,轉化成了味覺,想到這個時候該有什么好吃的了。這只胃是唯美的,它考慮的并不是裹腹和溫飽,甚至不是小康,它為了美味而美味,為了美食的藝術而藝術,最后竟作出拋棄功名的決定。這么說來,張季鷹簡直長了一只文學的胃,就差吟詩作賦了,當然從這只胃里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字,想必不會是“詩言志”,不會是“興觀群怨”,也不會是“文以載道”。
在張季鷹的時代,人們把他的辭官行為看成是在亂世中見機而退,菰菜羹和鱸魚膾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這實在是世俗之人的誤解。功利的人們不相信藝術會優(yōu)于生活,更不相信生命可以轉化為藝術。儒家文化的進取精神里實際上也包涵了對自然人性和精神自由的壓抑,人們歷來被教導要自虐和他虐,具體表現就是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要頭懸梁椎刺骨,要志在四方,要棍棒下面出孝子,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居安思危緊張兮兮,總之是號召大家虐待自己和虐待他人,跟快樂和本能作對,才能走向成功。這樣被教育出來的人毫無疑問當以變態(tài)者居多,當成功真的來臨,最有可能做的就是“惡補”,導致人欲橫流和沒有底線的墮落。這種教育是從兩個極端的相反的結果上否定了生命,從來沒對生命表示過尊重。
我妹妹的小孩,四五歲的時候,最愛說的話是“我今天很快活”或者“我今天不快活”,她對事物的判斷是以是否快活為標準的,而快活不快活要看今天吃了什么和玩了什么,這倒是跟張季鷹的標準不謀而合。每當她用童稚的聲音很認真地這么說著的時候,我就感到我正在聽到真理的聲音。真理就是這么簡單,連5歲的小孩都懂。在有些時候懶和饞并不應該統(tǒng)統(tǒng)看做是缺點,從藝術和生命的角度去看,或許還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