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福建福清人,1973年9月生。福建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發(fā)表作品,散文散見《福建文學(xué)》《福建日報》《福建鄉(xiāng)土》等報刊。著有散文集《秋燈拾影錄》。
西班牙文學(xué)是一杯杜松子酒。
這種帶杜松子香、淺黃色的辣味烈酒據(jù)說在歐洲很受歡迎——客人進得客廳,主人取出酒瓶,點頭示意:“來一杯?”于是加上點檸檬水或是馬丁尼什么的,輕擎酒杯,目光含笑,淺啜慢飲;或再燃起一支雪茄,客廳里就滿是杜松子味和煙草味了。
在沒有寒暄和握手的場合里,全憑杜松子酒的烈度傳遞簡潔的酬酢,熨暖人的感情,繼而人與酒、人與環(huán)境渾然不分……
而我無法如此“gentle”,我只能在酒吧里,混著嗆人的煙味酒味和狂噪不安的音樂,喝同樣狂躁不安的酒,讓灼熱沿喉嚨一路蔓延下去,在腹內(nèi)絞成一團火,進而催動太陽穴突突地跳動。這確乎是種很帶勁的酒,我卻感到了不可思議,而后不能不懷疑自己是否冥頑不化,只知其在肚中灼燒得玉石俱焚,卻無法體識清明的昏暈、優(yōu)雅的失控是否就是歐洲文明的杜松子酒效應(yīng)。
英國太陰冷,荷蘭太絢麗,德國太古板,西班牙呢?誰知道在南歐太陽的熱度下,西班牙人為何還要讓血液更加野性狂放。西班牙文學(xué)究竟像不像一杯杜松子酒?從頭試述西班牙文學(xué)的大綱細(xì)節(jié),縱然爛熟于胸也難以措辭,而喝上一杯杜松子酒卻絕不徒勞。也只是一閃而過的譬喻,使遙不相及的事物變得可聆可聽、可視可感;而又想到,文學(xué)是最虛幻不過的了,全憑人的領(lǐng)悟而存在,這樣的非物質(zhì),非附在物質(zhì)上不可??梢暱筛械奈膶W(xué)和杜松子酒一樣,只能小口小口地品嘗,明哲地保持不可或缺的矜持,命題永遠(yuǎn)不會模糊,更不必附著深沉的歷史感,不可歌可泣的宿命的叛逆和孤獨才是杜松子酒的存在感——如此想來,也就確乎:西班牙文學(xué)真是一杯杜松子酒。
仿佛在安達(dá)盧西亞,一邊是黃褐色的荒原,一邊是低矮多石的群山,枯木、古堡零星散落,馬兒疾馳,游俠的黑色斗篷呼呼招展,槍聲此起彼伏。這場景甚妙,更妙的是,與馬蹄聲、槍聲相伴飛揚的總是錚琮的吉他聲,散散碎碎的調(diào)子,和荒原一樣寥落?;拇逡暗陜?nèi),牧羊人、盜匪、星相家、雇傭兵、私鹽販子、吉普賽人,形形色色,雜錯在內(nèi),彎刀手槍碰得鏗鏗響,每個人都要來一杯杜松子酒或是別的什么,邊呷邊肆無忌憚地喧嘩、談笑;若是有異相之人進得門來,自會有人圍攏了來,打諢,調(diào)笑,噓之詰之——這樣的文學(xué)場景月復(fù)月年復(fù)年地挪移,馬兒再煩躁,子彈再焦灼,也催不動它踽踽緩行的腳步。安達(dá)盧西亞的質(zhì)感和色感就是西班牙文學(xué)的體溫兼呼吸,它與正史絕緣,只會如癲似狂地糾纏于野史稗史,使西班牙的空氣從未停止過多疑、頹廢的震蕩,又夾帶了桀傲、不羈。于是,那里的月色比陽光桀傲,匕首比槍彈桀驁,女人比男人桀驁;人人都在“潛意識”里自我駕御得法,縱是屈死,也只是以反常應(yīng)付正常而已。
那個美麗的俠盜嘉爾曼姑娘,終是死在了情人的刀下。安達(dá)盧西亞的冷月照著她荒涼的胸口,得其所其時的死,是錯覺也是殘忍的感覺,否則雞皮鶴發(fā)的嘉爾曼勢必顛覆起初的美感。這時不必請來神父絮叨個沒完,波希米亞人最明白“盜亦有道”,自行其事的營生并非著眼于廝守幸福,只是先為了自由,而一旦自由受到威脅,生命亦隨之而去。嗚呼,耶穌受難前解釋了半天“真理是什么”,卻不曾解釋“自由是什么”,因為在他看來,自由是天堂里的事。他死之后,千年以往的瑣知碎識反倒使人類離“天堂”越來越遠(yuǎn),只有俠盜反其道而行,且最終以死證之。安達(dá)盧西亞的俠盜其實都是些宗教情操甚厚的哲學(xué)家,他們都明悉禍福的先驗同在,那是命世永傳的箴言,返璞歸真無往不靈;等到了無真可歸無璞可返時,肉身也就殉了信仰——這倒是很順理成章的結(jié)局。
只有一個不識時務(wù)的唐吉訶德先生,騎了瘦牲口,挺了破槍,做好了“殉道”的準(zhǔn)備,卻沒有想通為什么惡運連連。話說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的措置總是出爾反爾,而像唐吉訶德先生這樣憑血肉之軀赤裸裸去思想的,足以說明喜劇在某些方面功用甚妙。事實上,癡,也是偏執(zhí)得恰到好處的緣故,因其恰到好處,熱情而痛苦的西班牙理想主義者到頭來不過證明了真理只是人人愛聽的寓言。文學(xué)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所幸如此,所不幸亦如此。
盤踞歐非之間,日子不會好過,西班牙的命運是,羅馬人的烙印還未澌滅無跡,摩爾人一跨海就殺了過來,而且一占安達(dá)盧西亞就是八百年。自以為崇拜強力的西班牙人竟也安于享受阿拉伯地毯的柔軟舒適,而不驚于時過境遷了。曾經(jīng)壯觀的古羅馬斗獸場悄悄化為斗牛場,至今仍精彩得不可一世,饜足了公眾所剩無幾的好奇心嗜殺欲。歷史的滋味就這么品嘗出來,而文學(xué)始終熱衷從零亂的行跡中辨認(rèn)物之尤者。伊巴涅斯在《血與沙》中的大量鋪陳,無非暗中測試庸碌男女的血性趨向,碧血黃沙的強烈色差愉悅的當(dāng)然是蕓蕓眾生,潘普洛納狹窄的巷道里狂奔而出的是胡鬧、任性、喧囂,卒至哀號慟哭。所謂強力意志的本義恐怕還在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退路的自強,敗了,就血肉橫飛,群起啐之斥之。西班牙文學(xué)家仍不忘一寫再寫,不過試圖證明文學(xué)還有姑息憐憫的溫柔一面,而非公眾聲浪的坦呈無遺。
當(dāng)野性詞不達(dá)意,甚至以詞害意時,童話趣味就泠然而起。否則局面將凋疲不堪。西班牙人何嘗完全抱怨呢?至少他們還活在童話的荒年。房子是介乎哥特式和摩爾式之間的,一幢幢都搞成了“天方夜譚”,時間長了,也就叫人熟稔。小巷深得只能射進一縷陽光,陽臺下響過怯懦而又癡狂的小夜曲,廣場上的鴿子忽高忽低地盤旋,噴水池映出天光的藍(lán),陽光打著呵欠。風(fēng)吹過來,都是些很古老的事。夜深,弗拉門戈舞總在這時候登場,深歌一起,男女舞者風(fēng)度款款,步點如大珠小珠濺落玉盤,鏗然有聲,潑辣,絕不羞澀。這種源自吉普賽人的舞蹈,無異于迷魂曲,使人們似在迷航的風(fēng)雨之夜,驀地靠著了故鄉(xiāng)的岸。它致命的精彩,常常使安達(dá)盧西亞人欲仙欲死;如果沒有這種舞蹈,難以想象他們怎么活。
憂郁、凄惶、悲慟……原來皆為隱私之下的謎語,謎底當(dāng)然不能先于謎面,只有文弱的洛爾迦自訴他找到的精神迷失的性質(zhì)。他不是吉普賽人,只能心存流浪意念,卻一天也離不開他熟悉的地方,甚至膽小怕死,需要保姆式的安全保護。期期艾艾的詩行,誠然激起安達(dá)盧西亞的愛的憂心忡忡,卻收拾不起西班牙政治的獐霧戾氣。政治從來是狼牙大棒,詩歌只是夜鶯的啼唱,在政治狂流左右逡巡間,斷然沒有詩人的處所。單純而憂郁的洛爾迦害怕獨自面對不可未知的前景,如同他在紙上虛擬死亡時的恐懼:
唉,死亡已經(jīng)在等待著我
等我趕路去科爾多瓦
科爾多瓦
孤懸,在天涯
對死亡發(fā)聲,哲學(xué)的、迷惑的、宿命的,發(fā)了又如何呢?世界是一個沒有回音的空谷,詩人的面世與面壁無異,不過使人明悉他處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極端之中;危險,早就墓志銘似的等著與他晤面?;坌切偷脑娙?,詩心即童心,熠熠生輝卓犖通靈的是詩心,而使他逢兇不能化吉的卻是童心。同為一己之性,卻相互為制。如今西班牙人往往強調(diào)洛爾迦是共和的、反法西斯的,似乎這么一來,洛爾迦才是十足的洛爾迦,而真實的他只希望蒙童心召歸,尋一隅安靜,寫那些可感可興可悅可怨的詩。畢竟詩的命運,實證在生活上,最懼怕眾庶為之繚亂糾結(jié),就好似杜松子酒淺淺地嘗幾口,熨暖自己也就好了;如果喝出了戰(zhàn)爭和慘劇,樂園就成了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