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耶律憶

穿著西裝修車

◎ 耶律憶

前段時間，老宅拆遷讓我們這個工薪家庭得到了一大筆錢，加上父母多年攢下的積蓄，我們在某高檔小區(qū)里買下了一套帶車庫的復式洋房。

入住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鄰居不是“金領”就是“海歸”，這讓我們家有些自慚形穢。父親卻做起了更丟臉的事——在自家車庫前擺起了修車攤。這是父親的老本行，他在老宅的院子里擺了十幾年，街坊鄰里都知道老陳頭修車既便宜又牢靠，隔著幾條弄堂的人都會把車子推來給他修?？墒?，在這高檔小區(qū)里，家家都有私家車，擺這么一個臟兮兮的破攤子，不是瞎耽誤功夫么？

我好幾次勸他放棄，但他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不管有沒有人來修，攤子我非擺不可。如果你們嫌臟，我就天天打掃；如果嫌我的工作服丟臉，我就穿西裝、打領帶來修車?！?/p>

他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被我淘汰的西服、襯衫、領帶翻出來，洗熨妥當穿上。他還把每一件工具都擦得锃亮，就連車庫的地面也拖得一塵不染。路人總是好奇地往里張望，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開，有的還會撂下一句：“住這么好的小區(qū)，居然淪落到修車？”

這絲毫不能動搖父親的決心，他依舊每天準時到店，把攤子打理得一塵不染。

“大爺，孩子的車壞了，能幫忙看看嗎？”一個中年人領著一個小孩站在他的攤子前。父親立刻脫下西服，把領帶折起來，戴上干凈的圍裙和袖套……修完之后，他用抹布擦拭車軸，一點機油的痕跡都不留下。自那以后，父親的修理對象大多是小孩子的童車和青少年的自行車?？臻e時，他就用狗尾巴草編織小玩偶，掛在孩子們的車上。

夏天，母親搭起了絲瓜棚，每個來修車的人都可以領到一條絲瓜做禮物。父親還在修車攤四周擺滿花盆，讓攤子一年四季都開著五彩的花。此外，收音機里播放著評書，車攤邊上還放著幾把躺椅，涼著一壺清茶。

陳老頭的修車鋪漸漸在小區(qū)里出名了，有時甚至需要“掛號排隊”，我家的車庫前空地也儼然成了小區(qū)老人打發(fā)時光的地方。幾年下來，父親的收入比我這個上班族還要高。

“你把這些錢存進你陳叔叔的賬戶里。”一天，父親對我說。我當即傻了眼?！百I房子時，我跟你陳叔叔借了20萬元。你們小兩口也不容易，所以一直沒說這事?！备赣H的話讓內(nèi)疚感迅速席卷我的全身。

仔細回想，我終于了解他為什么總是熬到晚上12點才關攤子，總是頂著火辣的太陽騎三個小時的車去城西最便宜的進貨店……他這輩子除了修車，沒有別的本事。他每天穿西裝、打領帶，盡量優(yōu)雅地修車，就是要讓我們覺得他賺錢省力。

可我卻嫌棄父親丟人。我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擠火車回老家。站臺上擠滿了人，他囑咐母親看好我，然后像猴子一樣迅速從車窗翻進車廂，動作粗鄙，表情驚懼。等搶好座位之后，他又忙著給我們泡面?；蛟S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很不堪，他撓撓頭，憨笑道：“翻車窗實在太好玩了?！?/p>

長大了，當我在職場里打拼時，他最常說的就是：“你們顧好自己就夠了，我和你媽晚年的開支早預備好了?！碑斘蚁胭I這套洋房的時候，父親拿出借來的錢說：“拿去買，別有壓力?！碑斘蚁訔壦麛[車攤的時候，他又西裝革履，把車攤裝飾成花棚，把修車的活計演繹成藝術。

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還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己。

（摘自《家人》2014年第4期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