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風(fēng)
從來未曾認(rèn)識父親
◎ 張曉風(fēng)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跟弟弟說 :“追 訴 平生,就由你來吧,你是兒子?!?/p>
弟弟沉吟了一下,說:“我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有些事情,我們小的沒趕上?!?/p>
然而,我真的知道父親嗎?我們曾認(rèn)識過父親嗎?我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小時候家里窮,除了過年,平時都沒有肉吃,如果有客人來,就去熟肉鋪子切一點肉。偶爾有個挑擔(dān)子賣小魚的人經(jīng)過,我們小孩子就跟著那個人走。沒得吃,看看也是好的,我們就這樣一直跟著,都走到隔壁莊子去了,就是舍不得回頭?!?/p>
那是我所知道的,他最早的童年故事。我問自己,我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嗎?如果不曾窮過餓過,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讀得懂呢?
讀完徐州城里的第七師范的附小,他打算讀第七師范,家人帶他去見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錢。堂叔站起身來,從一把舊銅壺里掏出二十一塊銀元,那二十一塊銀元改變了父親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堂叔看著他的憐愛的眼神。聽說小學(xué)時代,他一面走,一面大聲背書。那意氣飛揚(yáng)的男孩,天下好像沒有能難倒他的事。
然而,我真認(rèn)識那孩子嗎?那個捧著二十一塊銀元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讀書不過只求緣盡興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讀求上進(jìn)的人。
“臺灣出的東西,就是沒老家的好!”父親總愛這么感嘆。
我有點反感,他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老家的東西比這里好呢?他離開老家都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
“老家沒有的就不說了,咱說有的,譬如這香椿?!彼钢鹤永锏南愦粯洌芭_灣的,長這么細(xì)細(xì)小小一株。在我們老家,那可是和榕樹一樣的大樹咧!而且臺灣是熱帶,一年到頭都能長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們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來,忽然一下,所有嫩芽全冒出來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來采,采下來用鹽一揉,放在格架上晾,那架子上腌出來的鹵汁就‘呼嚕呼?!恢绷鳎旅嬗门杞又?,那鹵汁下起面來,那個香呀!”
父親晚年,我推輪椅帶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說過:“總理下葬的時候,我是軍校學(xué)生,上面在我們中間選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選上了……”他對總理一心崇敬——這一點,恐怕我也無法十分了然。
“我們那個時候……讀了總理的書……覺得他講的才是真有道理……”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隨,父親應(yīng)該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我并不能體會。
父親有一次去打獵,一槍射出,一只小鳥應(yīng)聲而落,他撿起一看,小鳥已肚破腸流。他手里提著那溫暖的肉體,看著那腹腔之內(nèi)一一俱全的五臟,決定終其一生不再射獵。事實上,父親在同事間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杠子手”,意思是耿直不圓轉(zhuǎn)。他聽了也不氣,只笑笑說“山難改,性難移”,從來不屑于改正。然而在那個清晨,在樹林里,對一只小鳥,他卻生慈柔之心,誓言從此不射獵。
父親的性格如鐵如砧,卻也如風(fēng)如水,我何嘗真正了解過他?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眼看著光頭赤腳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向他拜了四拜,轉(zhuǎn)身而去,消失在茫茫雪原里,說:“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賈府上下數(shù)百人,誰又曾明白寶玉呢?家人之間,亦未必真能互相解讀吧?
我于父親,想來也是如此無知無識。他的悲喜、他的起落、他的得意與哀傷、他的憾恨與自足,我哪能一一探知、一一感同身受呢?我覺得痛,轉(zhuǎn)覺釋然,為我本來就無能認(rèn)識的生命以及不曾真正認(rèn)識的父親。(摘自《細(xì)數(shù)那些叫思念的羊:種種有情,大音無聲》青島出版社 圖/短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