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一個人的產(chǎn)房

周六，答應女兒陸心怡去海洋館，可是婆婆卻打來電話，要我們回去。心怡很失望。她說：“好不容易有時間，為什么要去奶奶家啊，星期天還要上補習班，我就沒機會了?！?/p>

我也無奈地說：“沒辦法啊，你還是等下一周吧?！?/p>

其實，我也不想去。結婚六年，除了逢年過節(jié)，我?guī)缀鯊牟恢鲃雍推牌艁硗?。因為我們互不待見。婆婆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對兒媳有著一套固有的準則。單單是我的學歷，她就看不順眼。記得第一次見家長，陸海生向婆婆介紹我的時候，她說：“海生，你想好啊。你大專，她一本，老婆比你強，將來沒有好日子過，你看不住的?！?/p>

當時還年輕，我不知怎樣應對，只好默默看陸海生?？伤窃谄牌哦嗄辍耙毕麻L大的，也只有默默點頭的份兒。

后來，很偶然的一次，我在和陸海生閑聊的時候，知道了一件更讓我氣憤的事。直到我們登記之前的兩個月。婆婆都還在給陸海生安排相親。當然，我聽過之后，沒有對陸海生發(fā)脾氣。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吵架只會讓他以后不和我說實話。但我在心里下決心，要讓陸海生遠離婆婆。我怕總有一天，他會被婆婆拉過去。

然而，我和婆婆的拉鋸戰(zhàn)，從沒有停止過，比如房子。她要把自己的房子賣掉，與我們合資買一套大的一起住。我果斷反對，堅持獨住。再比如，婚后一年，她就要我生孩子。我并不是“丁克”，但那時正值事業(yè)的上升期，我不想在30歲之前有拖累。于是，婆婆三天兩頭地來家里，對陸海生開吹風會，煲燉各種十全大補湯。我為了能有個清靜的生活，決定生了。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忘記，生心怡的那天晚上，婆婆一直等在產(chǎn)房外面?？墒钱斔朗莻€女孩的時候，竟然連抱都未曾抱過一下，就離開了。

陸海生第二天有個重要會議，盡管不情愿，我還是讓他回家休息了。而我一個人躺在醫(yī)院里，感到無比難過。我很想給遠在株洲的母親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

但我終究沒有。

因為我怕一開口，就會掉淚。

老了就該被自己的孩子厭煩嗎

周六，我?guī)е拟チ似牌偶?。公公在陸海?2歲那年就去世了。婆婆的老房子，收拾得格外素凈。心怡一進門，就看見客廳里多了臺電腦。

婆婆說：“來，幫我看看。那個扣扣怎么和海生說話?！?/p>

心怡自告奮勇地說：“我會，讓我來！”

“00后”，真是鬼馬精怪的一代，對電子產(chǎn)品，簡直是無師自通。婆婆站在后面看著她擺弄電腦，口氣淡淡地說：“海生真行，到了那邊就給我打過三次電話，說弄個QQ，也連不上?！?/p>

我小有諷嘲地說：“怎么了？現(xiàn)在知道想了?！?/p>

婆婆瞥了我一眼，悶聲不語了。

海生去墨爾本留學已經(jīng)有三個月了。這也是我和婆婆近幾年，鬧得最兇的一件事。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婆婆的一位老同學的兒子移民澳大利亞。她看了人家拍回來的照片，陽光海岸，寬敞大房，然后打起了陸海生的主意。都是過三的同齡人，差距怎么這么大呢。于是，她說死說活，要陸海生去留學。

陸海生是不想的，但架不住婆婆的軟硬兼施。我只好出面找婆婆談話，我說：“媽，海生好不容易在公司熬出點資歷，你讓他放棄太可惜了。而且現(xiàn)在外國文憑也沒那么吃香了，好多‘海歸都找不到工作呢。再說了，心怡還那么小……”

“你不用說了?！逼牌糯驍辔艺f：“我明白你為什么不讓海生去。你是怕我兒子超過你，一個女人，干嗎總壓著你老公呢？”

我立時啞然了。結婚這么多年，婆婆對我的介懷，始終沒有消失過。事實上，雖然我比海生賺得多一點，學歷高一點，但那從來不是我們夫妻間的問題?？墒窃谄牌胚@一代眼里，這就是男人一輩子抬不起頭的恥辱。

之后，我再也沒有阻攔。因為我不想做一個小肚雞腸、心懷嫉妒的女人。而陸海生也算爭氣，辭職之后，通過朋友的擔保和引薦，終于考去了墨爾本。

心怡很快就把QQ搞定了，陸海生剛好在。他一連上視頻，心怡就大聲告狀說：“爸爸，媽媽好不容易答應帶我去海洋館，結果讓奶奶給搗亂了?！?/p>

而婆婆看著屏幕上的陸海生，一語未發(fā)，眼淚洶涌而出。

我把心怡拉去屋里，讓他們母子說話。我悄悄回頭看婆婆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個每天和我斗智斗勇的老太太，其實，也有她的脆弱。

我抱過心怡低聲說：“哎，我要是老了，你會不會煩我啊?！?/p>

心怡想了想說：“如果你不像奶奶那樣，我就不煩你?！?/p>

可是……如果我老了，真像婆婆那樣，就該被自己的孩子厭煩嗎？

改變的理由

周日，心怡賴在床上不起來。我好不容易把她哄著穿戴好，婆婆卻來了。心怡說：“奶奶，你怎么來了啊。QQ又壞了嗎？”

婆婆說：“沒有，我是來帶你去海洋館的?！?/p>

心怡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我連忙攔著說：“不行不行，今天要補習英文，還要上鋼琴課……”

婆婆說：“算了，就破例一次，昨天耽誤了孩子，今天給補上吧?！?/p>

婆婆都放話了，我也只得通融。

那天，心怡玩得很高興，一路上歡天喜地蹦跳著?？墒俏倚睦飬s犯了嘀咕。婆婆這是放走了兒子，又來收買孫女吧。婆婆還買了只毛絨海豚給心怡，不大，卻貴得離譜。這更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作為陸家的獨子，婆婆對沒有孫子一直耿耿于懷，這也是我不愿意與她往來的原因之一。我唯恐漸漸長大的心怡，感覺出長輩對她的厭棄。

從海洋館出來，婆婆還特地去市場買肉餡韭菜，跟我回家張羅起包餃子來。婆婆干活，手腳麻利極了。我只夠在一旁打下手。心怡瘋得累了，看著電視睡著了。我一邊攪著盆里的肉餡，一邊感嘆說：“這么多年，也沒學會個包餃子?！?/p>

婆婆說：“你是得學學，我們家海生就愛吃這口兒。”

說著，她悠悠地嘆了口氣：“海生這小子不知道要等什么時候回來吃我的餃子。”

我的尖刻不由地流出來。我說：“才知道心疼，當初干什么來著。放著好好的小領導不當，出去給人家刷盤子?！眅ndprint

婆婆難得沒和我對嗆，反倒輕描淡寫地說：“對了，和你說個事?！?/p>

“什么??？”

“我得胰腺癌了?！?/p>

我手里包了一半的餃子，“啪”地掉在了桌子上。這，就是她改變的理由吧。

松油餅的早晨

從沒想過自己遇事可以這么冷靜。陸海生不在身邊，一切都得我拿主意。我決定先把婆婆接過來，再多矛盾，也躍不過一個“病”字。胰腺癌不是小事，婆婆這個年紀，經(jīng)不起半點馬虎。我和婆婆商量，這件事先不要告訴海生，免得他在那邊著急，又幫不上忙。婆婆也覺得該瞞著他。只是說起去看病，她堅決反對。

婆婆說：“癌治不好的。再說了，我這個歲數(shù)多活幾年、少活幾年有什么分別？花個傾家蕩產(chǎn)，就為多喘兩口氣，太不劃算了。我自己在家好好調(diào)理就行了?！?/p>

我終是拗不過她，同意她先在家里休養(yǎng)一段，伺機再勸她住院治療。

婆婆搬來的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平時我和心怡都是在外面簡單吃點就忙著上班上學。但婆婆來了，我不想她覺得我是個隨便應付生活的女人?？墒钱斘依_門的時候，卻聞到一股蔥油餅的香味。沒想到婆婆竟然比我起得還早。我忙過去幫忙打下手。我說：“怎么不多睡會兒，起這么早干什么？”

婆婆說：“人老了，覺就少。不像你們年輕人。我年輕時候啊，也貪睡。有一天下午，我困得睡著了。海生和他爸晚上回來，我還在睡呢。把他們氣得半死?！?/p>

我聽了哈哈地笑起來。

那大概是我和婆婆第一次有說有笑吧。我一邊烙餅，一邊分享養(yǎng)小孩的趣事與辛苦。 都是女人，有許多都是共通的話題。賴床的心怡，憋不住小便，跑出來上廁所。她看見我和婆婆難得一見的親密，站在廚房門口，滿臉狐疑地說：“媽，你和奶奶和好了？”

我萬分尷尬地說：“少胡說?！?/p>

婆婆卻瞥了我一眼，對心怡：“對，你媽是我半個閨女，當然好了?！?/p>

我的心，忽然就在飄滿餅香的晨光里，悄悄暖了。

通往團聚的臺階

也許是心情愉快的緣故。婆婆的氣色，明顯好轉(zhuǎn)起來，陸心怡也被她超好的廚藝完全收買了。我時常想，也許婆婆身上會發(fā)生奇跡也說不定呢？也許上天會看到我們遲來的緣分，網(wǎng)開一面。

可是5月的一天傍晚，婆婆突然肚子痛，疼暈在沙發(fā)上。我嚇壞了。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一路上我都在后悔。后悔沒讓婆婆早點入院。但還好婆婆到醫(yī)院就醒了。醫(yī)生檢查說，是急性腸炎。我這才放心下來，偷偷請醫(yī)生借著治病的借口，幫婆婆做了全身檢查。

那一次，婆婆在醫(yī)院整整住了五天，臨出院的時候，我終于拿到了婆婆的體檢報告。醫(yī)生一臉不解地說：“你婆婆之前在哪里做的檢查，是不是錯了。她的胰腺根本沒問題?！?/p>

我?guī)缀跏秋w著跑去婆婆病房的。我說：“媽，你沒事了。之前的醫(yī)院搞錯了。”

婆婆愣了半晌，才緩緩嘆了口氣。

我問：“你怎么不高興呢？”

婆婆隨手翻著報告，沒說話。我這才恍然明白過來。

我說：“媽，你根本就沒病是不是？”

她說：“是我一個老姐妹病了。我去看她的時候，平時都不回來的兒女全回來了。以前總覺要海生飛黃騰達才是幸福?？墒乾F(xiàn)在才覺得，最大的幸福還是煮幾盤餃子，一桌團聚吃吃飯啊，其實，我后悔了，后悔把海生送走，后悔不認你這個媳婦，后悔沒多疼疼我的孫女?？墒?，我想親近你們，總得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吧……”

婆婆這樣說，我反倒有些難為情了。我說：“媽，對不起。以前我也不好?！?/p>

她說：“那……我出院了，還能在你家住不了？”

我緊緊地抱住她說：“當然能了。以后咱倆就是親母女了?！?/p>

編輯/倪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