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慶
1972年春,我來到江蘇東臺市離城100多里的一個窯廠做工。我所待的這個窯廠是國營單位,主要生產(chǎn)磚和瓦。生產(chǎn)工人基本上都是臨時工,只有干部和幾個生產(chǎn)技術(shù)骨干是正式工。窯廠的工作大多是勞動強度非常大的體力活,城里人干不了,因而每年招工基本上都從農(nóng)村青壯年勞力特別是復(fù)員軍人里挑選。作為下放農(nóng)村的知青,我是找關(guān)系才謀得了這份能領(lǐng)取工資的差事。
剛進窯廠,我被分到運泥組工作。運泥組比之挖泥組稍遜一籌,那挖泥組是一人一條掛漿船,開到很遠的地方去挖泥挑上船再運回挑到岸上,勞動強度相當(dāng)大。既要有臂力又要有肩力,還要會使船。而運泥組則負責(zé)將貯存的泥挑往攪拌機處即可。然而就是這運泥的任務(wù)也不輕,因為運泥組配備人員不多,共8人,4人挑4人上土,互相輪換,來回穿梭不停,沒有一刻停憩,比挑河還苦。挑河一擔(dān)土從河床到河岸要五六分鐘,空擔(dān)子回往時晃悠悠正好喘口氣。這運泥路程來回不過兩分鐘,且機器吞吐量又大,容不得你喘口氣。一個班下來,肩也腫了,膀子也抬不上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發(fā)工資(窯廠工資10天一結(jié)算),可我的工資卻比別人少好多,別人10天拿了20塊錢,可我只拿了15塊錢。找組長一問,說是評點子評出的,我才來的,身子又不夠壯實,干活也一般,以后點子會慢慢漲的。后來我才知道,所謂評點子,就是由所屬班組的負責(zé)人(一般都是正式工),召集幾個老資格的臨時工(大多在廠干過6個月以上)對干活的工人進行評點,高的一般8點,低的一般5點。按點子多少核發(fā)工資,這和農(nóng)村的評工分異曲同工。自然,參加評議的人點子都是大的,才來的不起眼的人點子低是在所難免的事。
雖然我拿的是最低點,可我能在10天時間掙到15塊錢還是比較興奮,盡管在這里每天的工作時間基本都是18小時(早6點到晚12點,含中、晚吃飯時間1小時,春夏秋三季,冬天工作時間為12小時)。然這15塊錢在農(nóng)村3個月都難掙到。因而我更加倍努力工作,希望以后我的點子會漲起來。可是最終我還是沒能留在運泥組,也許我工作發(fā)力太猛,抑或到了體力極限,一天中午臨收工時,我鼻孔往外冒血不止,人也暈倒在工地上。
醒來時,我是躺在廠醫(yī)務(wù)室。一會兒組長趕來對我說:“今天休息半天,明天到婦女組去拖坯吧。我跟領(lǐng)導(dǎo)已說好了?!?/p>
婦女組也就是拖坯組,勞動強度相對小一些,工資自然比運泥組低一截。在這里點子最高的每旬可拿到15塊錢,最低的12塊錢。我雖是新來的,但由于是從運泥組過來的,因而首次評點就給了6點,算下來是13塊錢。這讓我很欣慰,拖起坯來也很賣力。
拖坯組有10來個人,大多是家屬工。男的就兩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50多歲的老漢,正式工,不拖坯,負責(zé)壘磚坯。拖坯就是用一輛板車,上面擱5至6塊長120cm,寬25cm的板塊,每塊板上排放24塊磚坯,從生產(chǎn)機臺前拖至?xí)駡?。路程單?00多米,每車重量八九百斤。拖坯時用一根帶子牽在肩上,這樣拖起來省勁不少。這個拖坯的活強度雖不怎么大,但體力消耗卻不比運泥少,因為每天從早晨6點一直干到晚上12點,你說這來回要拖多少趟,要跑多少路?
為了補充體力,我也學(xué)著其他人用一個粥罐吊在頸項上,肚子餓了,就低頭吃上幾湯匙粥。那時,我一天要吃二斤多米,超過平時飯量的兩倍。粥吃多了小便就多,因而拖坯時小便的人川流不息。尿尿是正常排泄,這無可非議,旁人也不好管??捎行D女卻把它當(dāng)作偷懶的機會,一天要往廁所跑七八趟甚至更多,而到了廁所又遲遲不出來,這就苦了其他工友們,因為人員是核定好的,出磚的機器不會因為有個人上廁所慢下來,你上廁所少跑的趟數(shù)其他人就得攤派。若遇上兩個人同時上廁所,拖坯就忙不過來,于是大家便對著廁所大聲疾呼,讓里面的人趕緊出來。終于組長過問起這事了,讓大家自覺點,對上廁所頻率過高、時間又長的人要做記錄,評點子時綜合考核。這樣一來,上廁所偷懶的現(xiàn)象才有了好轉(zhuǎn)。
窯廠生產(chǎn)高峰期是夏天,烈日炎炎正好曬磚瓦坯。這也是我們最難受的季節(jié)。我們的防暑用具是自帶的一身舊夾衣,一頂草帽,外加廠里發(fā)的一條擦汗的毛巾。每天下班后,渾身濕個精透,衣服上全是汗珠蒸發(fā)后的鹽霜。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驅(qū)來到廠浴室,人跳進澡池就不想起來。可澡洗后還得洗衣服,因為就這一身“工作服”,第二天還得穿。每天的睡眠時間不到5小時,好在那時年輕,加之能賺到現(xiàn)錢的激勵,頭腦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也不覺得生活有多累,身體還挺得住。但有一天我累倒了。
那是我至今都忘不了的一天。這一天,為了次日機器檢修,要求我們拖坯組上24小時班。時值大伏,每天18個小時的班已經(jīng)累得夠嗆,突然又要加碼,就是機器人也吃不消。記得24小時班上完后,我倒在浴池邊一直昏睡不起。直到下午浴工來清掃浴池時,才將我弄醒。我踉踉蹌蹌回到宿舍繼續(xù)睡,這一睡,省去了一天伙食,也罰去了兩天曠工的工資。
在窯廠,最讓人佩服的是出窯工。他們的勞動強度和承受高溫的耐力是其他窯工所比不了的,在剛剛熄火的磚窯里,窯里的溫度都在60℃以上,走進窯里,酷熱難耐,如同蒸籠一般??沙龈G工卻一點都不在意,彎著腰抓起發(fā)燙的磚塊就往車上堆。一個出窯工每車裝磚200多塊,重1000多斤,每天出窯都在300余車。
我認識一位姓吳的出窯工,離我下放的生產(chǎn)隊不遠,也是剛剛來窯廠的,與我就在一個宿舍。他渾身烤得焦黑,身上長滿了紅色的疙瘩,和我搭話時用手撓癢不停,從脖子到胸口再到手臂,被撓得渾身通紅。我叫他到醫(yī)務(wù)室看看,他說看過了,醫(yī)生配了點外用涂擦的藥膏,說是皮膚過敏。我勸他找人換個工種,他搖搖頭,說這活兒雖然辛苦,可賺的錢也不少,一個月就能掙到七八十元,苦上幾年就能蓋房子娶媳婦了。說到這里,他咧開兩排黃牙齒笑了。
可這位姓吳的出窯工還是沒能笑到最后,因皮膚過敏又沒注意保護,造成皮膚潰瘍,繼而引起敗血癥,年紀輕輕的就離開了人世。
在窯廠我雖只干了一年時間,卻是我有生以來最難以忘懷的一段經(jīng)歷。在這里,我體驗了最繁重的體力勞動,心理上也承受了極限的考驗。自此,再大的困苦我也能忍受;再大的不平,想想在窯廠的情景,便自我化解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