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原
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學(xué)院宣布中國作家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成為了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中國籍作家。一時間,中國這片富饒而遼闊的土地上,莫言的聲音此起彼伏,好評如潮。然而,透過這頂“國際化”的金質(zhì)皇冠,又有多少人知道莫言的成長根基發(fā)自于深厚的泥土呢?是的,莫言從那個高密東北鄉(xiāng)出發(fā),一路充滿“懷鄉(xiāng)”的復(fù)雜情感,一路傳播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文學(xué)作品,其一系列“尋根文學(xué)”就像深植泥土的“紅高粱”一樣,搖曳著旺盛的生命力。
我出生于山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在那個異常貧瘠的年代,對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土地,二是母親——土地生產(chǎn)地瓜和紅高粱,也有草根和苦苦菜,它們讓我活下來;母親是身邊最近的人,我的每一次蹣跚學(xué)步都有母親的慈祥呵護。母親溘然長逝后我這樣告訴世界: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因此,母親同大地融為了一起,在有泥土的地方,都會喚醒慈母的音容笑貌。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里唯一的一把熱水瓶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因為饑餓無力,將熱水瓶打碎了,母親呢,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記憶中最痛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地里撿麥穗,母親是小腳跑得慢,被看守麥田的人捉住并被打得嘴角流血倒在地上。多年后我在集市上遇到那個已經(jīng)鬢發(fā)斑白的人,我沖上去想還以顏色,母親卻拉住我說 :“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并不是同一個。”還有最深刻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中秋節(jié),我家難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小碗。正當這時進來一個乞討老人,我端起半碗紅薯干打發(fā)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我氣急敗壞地回擊:“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xùn)斥了我,然后端起自己那半碗餃子,倒進老人碗里。
母親就是一部書。在童年輟學(xué)、飽受饑餓、無書可讀的日子里,我品讀著母親的每一個細節(jié),總有一種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萌動。也許,這是一種回報和感恩的力量,在潛移默化地促使我為母親寫一部書,為那個貧寒的年代和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寫一部書。
我過早地混跡于成人之中,在社會、人生這本大書里,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因為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xiāng)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村里的許多人都成了他的傳人。我在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chǎn)隊的牛棚馬廄,在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家族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使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
這是不是天才我不好說,可我敢說我的另一種東西罕有其人。小時候我會跟樹傾訴,為小鳥獻詞,向花朵示愛。躺在草地上望著白云便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像涌向腦海;想著狐貍變成美女后能否與我做伴放牛放羊……許多年后,當我成為一個小說家,當年的許多幻想,都被我寫進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說。
“通過幻覺現(xiàn)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諾獎的獲獎理由。在這多“頤指氣使,獨斷專行”的自我行為里,我要強調(diào)的是“柳暗花明”和“峰回路轉(zhuǎn)”的關(guān)系。那是1985年初,《中國作家》發(fā)表了我的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讓我收獲了一舉成名的快樂。年底,張潔在西德出席交流活動時,被問到1985年中國文壇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張潔回答 :“要說大事,那就是出現(xiàn)了莫言。”時隔一年,我的中篇小說《紅高粱》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又讓我嘗到什么是巨大轟動效應(yīng)的驕傲??墒墙酉聛淼膬赡昃图鞭D(zhuǎn)直下了,中篇小說《歡樂》一發(fā)表,便成了“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批判對象;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也同樣受到當時政治風(fēng)波的影響被社會遺棄,一度只能在港臺出版。當然,還有后來的《檀香刑》《豐乳肥臀》等,均在頗多爭議里沉沉浮浮。尤其是《豐乳肥臀》這部長篇獨具戲劇性,獲得了首屆“大家文學(xué)獎”的當日,我就預(yù)感到“麻煩即將來到”。果然不久,這部冠以“艷名”的書籍遭受了“空前猛烈的襲擊”,什么“反動”,“性變態(tài)”,什么告密信的中傷、寫檢討書的逼視……后來我在散文《讀魯雜感》中寫道,“如果我膽小,早就被那些好漢們嚇死了”。
我想,一個作家沒有爭議,一定不是有個性的好作家。我就是在諸多形形色色的爭議中逆勢而起的。隨著《酒國》《四十一炮》《月光斬》《蛙》《生死疲勞》等長、中、短篇小說相繼問世,那些國內(nèi)國外的獎項也一次次向我走來。從1987年《紅高粱》獲得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后,到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近二十個獎項里,我掂出了自己生命的重量,這個重量里有母親的托付,有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厚望,更有把更多的中國故事講給世界聽的責(zé)任和義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