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樺
門口的喧鬧就像千斤頂一般撐開了仲明沉重的眼皮。
按常規(guī),早上醫(yī)生要查房。醫(yī)生護士一大群的不過是例行公事。可是這天不一樣,一大早小護士就跑進來好幾趟,先是手忙腳亂地幫著仲明整理好病床,又來看病床前的標識標牌對不對,笑嘻嘻地一再叮囑病人要注意配合。
一看就知道,有大人物要來。
就在這個時候,從病房的走廊上傳來了吵吵嚷嚷的聲音,把早晨難得的寧靜切割得支離破碎。仲明支起耳朵,眼睛瞇成一條縫。仲明在這里住了半年多,吵鬧的事對仲明來說已經(jīng)不新鮮了,外面應該是發(fā)生了醫(yī)患糾紛,家屬在找醫(yī)生扯皮。仲明擔心的是三彩。三彩這小子呆頭呆腦,對什么事都感到好奇。要是他傻乎乎地在旁邊看稀奇,場面一失控,他挨上拳腳可就冤枉了。
“三彩,三彩!”
和門外的吵吵嚷嚷相比,這微弱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仲明又閉上了眼睛,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把心里那幾分擔心憋了回去。唉,躺在病床上這些日子,仲明把什么都想清楚了。吵也罷,鬧也罷,大多為了各自的蠅頭小利,又何必呢,多一絲絲的寬容和理解,哪里會有這些磕磕碰碰。
可是,人往往是這樣,等想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生命也差不多到了盡頭。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低了下去,走廊里又恢復了平靜。
仲明眼睛沒有睜開,但他知道三彩進來了:“外面啥事?”
“來找……找你……你的?!比实纳囝^像被繩子捆住了似的,說話不靈便,連聽帶猜,和他交流能把人急死。
“找我的咋不進來?”仲明眼睛一下睜開了。自從兒子上個月來看過他后,就再也沒有人來過。
“醫(yī)生……不不………讓……進……”“為啥?”
“今天不……不讓看望……他還……拿……東……東西……”
“啥東西?”
“花花……花……花……”三彩嘴唇哆嗦著,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大的東西。
三彩的比劃像一顆重磅炸彈,把仲明震懵了。他一下坐了起來:“到底是誰?”
“徐徐……徐申……申……”
仲明的腦子一陣眩暈,胸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靶焐甑G,你好毒啊!我還沒死呢,你就給我送花圈來了!”
仲明和徐申礕年輕時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那時倆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滿腦子里全是對愛情和家庭幸福的憧憬。但是這個美好的憧憬因一樁事情受到很大的挫折,而且還斷送了倆人的友誼——他倆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
姑娘也無法面對兩個親若兄弟般的追求者,干脆倆人都不再見,很快從他們視野里消失,悄無聲息地嫁到了另一座城市。
當時仲明覺得自己的心都破碎了。當他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難眠之夜,決定去找徐申礕掏心掏肺發(fā)泄一通的時候,對方卻紅腫著眼睛先找他來了。兩個年輕氣盛的失戀者,都把自己的痛苦歸咎于對方,結果是倆人打一架后,從此不再往來。
幾十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早已淡化了傷痛泯滅了恩仇,但多年的僵局形成,仲明有些抹不開面子去打破這個僵局。卻沒想到,徐申礕卻一直懷恨在心,當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來給他玩了這么一手!
仲明被氣得像一只垂死的蛤蟆,仰面朝天,大口喘著粗氣。
“爺爺……怎么……了,你沒沒……沒……事事……吧?”三彩嚇得立刻起身找人去了。
三彩是從勞務市場上雇來的,人是蠻稱職的,就是有語言障礙這一點不好。
等三彩帶著醫(yī)生護士趕來問怎么回事時,仲明朝他們擺擺手,表示沒什么,然后臉朝墻壁躺下,不再搭理任何人。
仲明慢慢平復自己的情緒。其實在病床上的這些日子,仲明已心若止水。人,短短幾十年的光陰,成也罷,敗也罷,輸也好,贏也好,最后都是同樣的歸宿,還是一笑泯恩仇吧,既對別人好,也對自己好。徐申礕,你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仲明長嘆了一口氣,他看著天花板,無聲地笑起來。
當然,要讓徐申礕不記恨他也確實有些難。因為后來他們視對方為敵,干了太多互相傷害的事情——
徐申礕失戀以后迅速結了婚。既然愛情沒有了,他就把婚姻當成了一樁交易。雖然女方其貌不揚,但女方父親卻權高位重。徐申礕結婚后,從普通工人、車間主任一直飆升到廠長助理,成了廠里最璀璨的新星。廠里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對徐申礕崇拜至極,而他也不甘寂寞,很快就和其中一個粘乎上了。就在徐申礕偷情的時候,有人悄悄從外面鎖上門,讓保衛(wèi)部帶人捉了個正著。
這人就是仲明。
仲明復仇了。他毀掉了徐申礕的政治前程,讓他在妻子和老丈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但是接下來過了好些年,,滿懷怨恨的徐申礕又向仲明報了一箭之仇。仲明聰慧的兒子完全有可能保送大學,而徐申礕憑借和學校校長是老朋友的交情,生生把保送的事情給攪黃了……
人生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無法預言今后事。要是徐申礕今天沒有送花圈這一出,仲明還真的不會再去翻曬那些陳年的記憶。他閉著眼睛,任眼前往事如電影一般一幕幕地飄過。
晚上,仲明躺在病床上,大大地睜著那雙無神的眼睛,難以入眠。這都是讓徐申礕那只該死的花圈鬧的。只覺在心里埋了幾十年的火星,被徐申礕一下給點旺了,熊熊的火炙烤得他的胸又疼又悶?,F(xiàn)在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好好活下去!
前些日子,醫(yī)生讓仲明去做幾項檢查,都被他粗暴地拒絕了:一個將死的人,還折騰個啥?但仲明現(xiàn)在有了新的想法。他想讓徐申礕的花圈送不出來!他要打破徐申礕設計的詛咒。
第二天開始,仲明變得很樂于聽眾護士的指揮,很愿意配合醫(yī)生的治療。這當然讓醫(yī)生護士以及家里人都很高興。但誰也不知道這個轉變是從何而來的,更不知道他在心里暗暗和誰較上勁了。
有一天做核磁共振檢查,把腦袋放進一個圓洞里,仲明居然看到了徐申礕那張熟悉的臉。在那科幻片一樣的時光隧道里,徐申礕正笑瞇瞇地在上面俯瞰著他!
仲明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徐申礕,你想干什么?我現(xiàn)在好得很呢!我死不了,正抓緊治療著呢。
自從仲明態(tài)度轉變,愿意配合醫(yī)生的治療以后,對三彩態(tài)度也好起來了,三彩也高興地天天陪著仲明去散步。半年以后,仲明居然痊愈出院了。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仲明,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準備去會一會徐申礕。他要讓徐申礕看看,老子還活著,好生生地活著!
還在醫(yī)院里,仲明就設計了幾種見面的方式。他天天掂量著每一種方式的利弊,有時還在下意識中排練著,這個時候,徐申礕在他的心里儼然成了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
徐申礕住在江淮路309號。這天,走到徐申礕家門前,仲明卻猶豫了。
所為何來呢?當時在病床上躺著時,好多人生道理不是都想通了嗎?現(xiàn)在又何必又賭這口氣呢?見面后說什么?難道開口就說“我沒死”?
他掉頭離開了。但是第二天他又來到這條街。他沒有打算去徐申礕門前,但又希望他能夠看到自己。是的,他不過就是為了向徐申礕證明自己還活著,自己已經(jīng)重新站起來了。
仲明就像一個著了魔的人,忐忑不安地在這街上踱來踱去。有幾次他已經(jīng)踱到了徐申礕門前的臺階處,希望徐申礕開門出來見到他。而他呢,可以裝著只是路過一樣,頭也不轉一下地慢慢走開。
就在仲明再一次路過徐家門前的時候,門真的打開了。但門里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是徐申礕的女兒徐小蔓。
徐小蔓臉上寫滿了驚愕。這么多年來,仲明和徐申礕的恩恩怨怨,徐小蔓是知道的,但她臉上很快就浮現(xiàn)出禮貌的笑容:“仲伯伯,你身體好了嗎?”
看來他住院的消息徐小蔓也肯定是知道的。
“你看到的,還行吧?”
徐小蔓笑微微地說:“仲伯伯,真為你高興。你知道嗎,你在醫(yī)院的時候我還去看過你”
“什么?你來過……”
“我是陪我爸爸來的,怎么,沒人告訴你?”
“你說什么?”仲明沒有聽懂她的話、
徐小蔓臉上漸漸沒了笑容:“那你肯定不知道,我爸爸是曉得了自己時間不多以后,才來看望你的呢?!?/p>
仲明越聽越糊涂了。
徐小蔓說:“我爸爸已經(jīng)重病臥床。有一天叫我到床前,說了你們的事情。他說,你們本來是好朋友,為了一樁并不現(xiàn)實的婚姻,別扭了一輩子。早就想與你和好?,F(xiàn)在他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要當面去了結你們之間的是非恩怨?!?/p>
“是嗎?”
徐小蔓說:“他老在我們面前念叨。他當時起床已經(jīng)很困難了。但他執(zhí)意要出門來見你,我們只得依了他,準備了半天,陪著他來看望你。來的那天,花籃還是我親自選的呢……”
“什么?花籃?”仲明瞪大了眼睛。
徐小蔓嘆了一口氣,說:“結果真不湊巧,那天你住的那個醫(yī)院好像是有什么專家組要來測評,非不讓探視病人,更不讓我們送花籃進病房。我們說了半天,還是不讓進去。就只好托人代為問候……哦,護士還指著一個人,說那就是你的護工,會轉達我們來看望這件事的?!?/p>
仲明回想半年多前那天的情景:三彩進門來,那張結結巴巴笨拙無比的嘴,說了半天只說“徐申……”,然后手亂比劃“花……花”,而自己一聽徐申礕的名字,就以為他比劃的是花圈,一下氣上頭來,三彩嚇得趕緊去叫醫(yī)生護士的……之后,三彩可能是再不敢提這事了、
仲明猛然醒悟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他立刻想進門去見徐申礕,“你爸呢,我去見見他呀!”
“仲伯伯,我爸……三個月前,我爸就過世了?!?/p>
“過世了?他怎么會就死了呢?!”
仲明只覺得嗡的一聲,腦子一陣眩暈。突然有虛脫般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