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潔
我叫緲蠻。我很小的時候,就從祖父的口中得知了我作為一只蟲子所應(yīng)有的宿命。我們只能擁有短暫的光陰,只能被人類遺忘在花葉草叢樹隙間,甚至朝生夕死,悄無聲息,連做一個美夢都來不及……
祖父很博學(xué),他研究了人類有史以來所有關(guān)于昆蟲的著作,并打算以一個蟲子的身份和視角修正它們。他在書里整整度過了三百天,是我們這個種族最有學(xué)識的長者。
我時常陪著祖父,看他揮舞著細(xì)豪爬行于那些翻譯在白樺皮上的人類的著作和寫就在白羽草上的他自己的著作之間。他時常發(fā)出哀嘆,他認(rèn)為那些能夠在地球上生活幾千天,甚至幾萬天的物種,包括人類,之所以無法正確、詳盡的了解和記載蟲類,不僅是因為在他們看來蟲類太過渺小,也在于他們擁有太多的時間。祖父凄厲地喊道,“他們有可能在地球上活三萬天哪!他們怎么能夠感同身受地理解只有一天,幾天,幾十天,最多幾百天生命的蟲類?!”
“活幾天,幾十天難道就不該受到尊重嗎?”我將視線從書卷上移開,盯著洞穴上方一抹陽光投下的光柱。
祖父看了我一眼,說,“這倒不,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上千萬種蟲類,而有名字的不到一百萬種??赡阒赖谝粋€被人類記載,還寫進(jìn)詩歌的蟲類是哪一種么?”
我望著祖父,詫異道,“怎么可能?被寫進(jìn)詩?”
“人類有一本古老的詩歌集,叫《詩經(jīng)》,那里面有一首專門寫蜉蝣?!弊娓付秳佑|須,搖頭晃腦地唱起來,“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我感到巨大的悲哀襲來。幽暗的洞穴、浩淼的典籍、被人類寫進(jìn)詩歌的蟲類……這生命是有意義的么?蜉蝣已是這世間最古老的蟲類了,在3億年前的古生代石炭紀(jì),麻衣如雪的蜉蝣們便振翅在湖泊和叢林中飛翔??墒?,他們的生命是那樣短暫,從出生到死亡,這不過一天的生命有值得銘記和歌頌的價值么?甚至于在好不容易到世上來一趟的一天之中,竟然連吃上一頓美餐都來不及,便已經(jīng)死去。這詩和歌,對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到底是在譏諷,還是在贊頌?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祖父蒼老的吟唱在洞穴里發(fā)生嗡嗡的混響。
“別再唱了!”我憤懣地叫道,“蟲類實在太可憐了,一天的生命倉促到什么也來不及,根本就不必到世間來一趟?!?/p>
祖父停止了吟唱,他望著我,忽然笑了,“蜉蝣不足一天的生命固然短暫,但已是近乎完美的完滿?!?/p>
“近乎完美的?完滿?”我不禁憤怒了,祖父這個玩笑開得實在讓我替蜉蝣感到不平,“你怎么能夠諷刺……”
祖父的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爬上一卷已經(jīng)被他逐字逐句看過無數(shù)次的典籍,埋頭又看了幾行,神色凝重地對我說,“你知道蜉蝣到世上來一天之前要經(jīng)歷什么?”
我茫然地望著他,搖了搖頭。
“由一粒粒微小的卵的形態(tài)開始,在淤泥里,在水草上,在湍急的溪流中,用超過幾百天時間的光陰,經(jīng)歷成千上萬次的危機,保留尚存的一息生氣……痛苦的蛻幾十次皮,慢慢地煎熬到長出腮去呼吸一口空氣;煎熬到長出復(fù)眼,去看一眼這世界;煎熬到長出腳爪能夠攀援出水面;煎熬到長出觸須去和同類打一次招呼;煎熬到長出翅膀能在空中飛翔一回……他們?yōu)橹遣蛔阋惶焐墓怅幐冻隽司薮蟮呐偷却踔陵幉铌栧e間,即便苦熬幾百天,有些幼蟲也不能作為一只完整蜉蝣的形態(tài),堂堂正正的到世上來……”順著祖父觸須指點的文字,我看到了蜉蝣在成為蜉蝣之前所要經(jīng)歷的漫長而痛苦的往生之旅。我迷惑了,為了區(qū)區(qū)一個朝生暮死,而付出幾百天的苦痛和艱辛,這是完滿么?或許吧,或許在擁有一天時光的生命之前,蜉蝣所經(jīng)歷的一切堪稱完美和完滿,那是一個物種所獨有的微不足道的完美旅程。
祖父又沉迷進(jìn)了書里,他逡巡于那些厚重的記錄中,再次忘了我。他不斷地爬行、倒退,揮舞著觸須,瞪大了眼睛,忙碌而勤奮地專注于他眼前的那些文字,洞穴外的陽光,我,這一切似乎又和他無關(guān)了。
我無法理解祖父,既然他一直強調(diào)我們的生命轉(zhuǎn)瞬即逝,可他為什么將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投入到這項浩大而渺茫的研究中去?再說,即便他終于完成了能修正人類視角,改寫蟲類歷史的著作又能怎樣?
有誰會去注意到一個深居簡出于陰暗洞穴,以草汁和枯木為食的蜚蠊所著之書?更何況一次山火,或是一次泥石流,足以將他一生的心血化成齏粉。
那些被他用烏草膠一筆一劃涂抹下的字跡,密密麻麻的布滿了數(shù)千張風(fēng)干的白羽草頁,他用粘絲密匝匝地將它們縫制成了卷冊,精美得像是藝術(shù)品,讓我不敢小覷,不敢用力碰觸,總是在望著它們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生出敬仰之心??墒?,難道連它們不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嗎?
祖父說,朝聞夕死,也是一種完滿和完全。
而我已在知識中沉睡了很多天,大概有十幾天那么漫長了吧。卻沒有獲取到任何力量和完滿,只一天天感到巨大的悲哀,正從洞穴上方投下的光柱中,從爬滿了密匝匝字跡的書頁中,從每一口吸食的露水和苜蓿汁中源源不斷的襲來。
我厭惡轉(zhuǎn)瞬即逝,我厭惡生命,我厭惡我是一只蟲子。
那一天,當(dāng)洞頂?shù)墓庵俅瓮哆M(jìn)這陰暗的洞穴,風(fēng)中傳來一絲暖意。我知道,春天來了。
祖父好像忽然間再次發(fā)現(xiàn)了我,他從書籍中抬起了頭,揮舞著觸須,對我說,緲蠻,不要和我一樣待在書里了,你該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美,生命只在轉(zhuǎn)瞬,不要錯過了年少時的春光月華。
我揚起頭,問祖父,“什么東西是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里最美的呢?”
“是情竇初開。”祖父意味深長地朝著我笑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蔽业皖^看了看自己灰色的鎧甲和蒼白的薄翼,沮喪地垂下了頭上的觸須。
“如果你整天和我一起啃噬這些發(fā)霉的書卷,你就永遠(yuǎn)不會明白。有些東西知識無法告訴你?!弊娓负孟窨赐噶宋业男?,他說,“作為一只蟲子,你已經(jīng)很美了,你所剩的生命每一秒都在飛速的消逝,你應(yīng)該抓緊……”
好吧,既然,那就……在一個有陽光的上午,我飛出了洞穴。
我在溪水間游玩,在草尖上蕩秋千。溫暖而和煦的陽光,撫摸著我的羽翼和脊背,風(fēng)中飄蕩著蘭玲和金盅子的芳香,那微醺的香氣,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獨。春光正好,我,可能需要一個朋友,一個陪我在草尖上曬太陽的,朋友。
盡管我懷揣著莫大的孤獨,可那些丑陋的,沒有知識的同類,我仍是看不上的。我謹(jǐn)慎地拱起脊背在草叢間爬行,或是振翅高飛,盡量悄無聲息,卻敏感而尖銳地擺動著觸須。
直到有一天,我的觸須告訴我,有生以來,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那一位,前所未有的讓我感到了心跳和幸福的顫栗。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在向日葵花瓣上獨自發(fā)呆的嫣紫。
她穿著漂亮的裙子,有著讓我窒息的美好容貌。她身上的裙子使用的染料是非常昂貴的金苜?;ǚ壑瞥傻?,她周身散發(fā)的香氣來自于一種稀有的名叫黑蝴蝶的蘭草。她雙目微醺,顯出嬌嫩的華貴。
我攏翅屏息,小心翼翼地躲進(jìn)草叢,悄悄探頭仰視了她一眼又一眼,忽然有了強烈的自卑。當(dāng)我再次探頭,又看了她一眼后,我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那早已蘊藏在心底的巨大的悲哀,再次向我襲來。我知道,我完了。我的翅膀是多么丑陋和污濁的顏色,我的鎧甲是多么可笑的形狀,還有我的觸須和腳爪,我身上的每一處都讓我感到丑陋和壓抑。
我黯然地一步一步爬回了洞穴,仿佛遭受了無情的霹靂。
祖父卻不以為然,他相當(dāng)興奮,甚至滔滔不絕。他不一會兒便從我緊閉的牙關(guān)中,掏出了他想要了解的全部信息。而后他驕傲地?fù)]舞著觸須說,我知道她,我知道她們整個家族,我所了解的比她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得多。你問我吧,你無論問什么,我都會給你詳盡的解答。
他興致勃勃的臥在蕎皮褥子上,興致勃勃的捋著觸須,不時地彈一彈腳爪,帶著鼓勵的,洋洋得意的笑容,瞇著眼睛對我說,“問我吧!”
當(dāng)我從祖父的口中得知了嫣紫的名字和公主的身份后,我陷入了更大的憂傷。一個公主,一個讓我感到幸福的顫栗和深深自卑的公主。
祖父抖抖翅膀,不以為然地說,不要因為什么而躊躇不前,在你孤單的時候,也許她也孤單。
可我不再聽從祖父的鼓勵和慫恿,我不再飛出洞穴,一連好幾天地躲在祖父的樺皮書和白羽草書的頁縫里,只想尋找一個魔法,能使自己變一種樣子,能夠配得上站在嫣紫的面前。
又一個清晨來臨時,祖父伸了個懶腰,詭異的對我說,緲蠻,盡管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之后,很可能會毀了你,但我還是決定把它告訴你——3496頁,金苜蓿的花粉加錦葵膠汁。
我快速地鉆進(jìn)白羽草書的3496頁,那居然正是我要尋找的魔法,我感激地沖祖父笑了。
金苜蓿配以錦葵膠汁,當(dāng)我在一塊巖石上晾干了閃閃發(fā)光的金色羽翼,抖動著美妙的觸須展翅而起的一刻,天知道我對自己的新容貌有多么的滿意。
器宇軒昂地飛上嫣紫躺著的那株向日葵的花瓣,嫣紫微閉的眼睛,睜開了。我看到了藍(lán)寶石的光,晶瑩炫目。我故作鎮(zhèn)靜地抖動著頭頂金燦燦的觸須和她打招呼,她顯得很開心,熱情地請我在她身旁的花瓣上坐下。
我故作輕松和瀟灑地坐下了,慢慢地搜刮腦子里裝的奇聞軼事,一一講給嫣紫聽。我們說起了蜉蝣家族和蜾儽家族,說起了千年蟲的觸角和毒苾的羽翼,說起了三億年前和一萬年之后……我不斷挪動著身軀,一點點離她更近,偶爾還會在講到高興處,用觸須若有若無,不經(jīng)意地拂過嫣紫嬌嫩的羽翼……她時而緊皺著眉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我,時而顫抖著嬌小的腳爪哈哈大笑……我知道,是祖父的知識給予了我力量,讓我?guī)Ыo了嫣紫快樂。種種跡象表明,她并不討厭我,并不想離我而去,她溫柔而嬌媚的注視,她豐富多姿的表情,她發(fā)出的輕微而細(xì)小的喘息聲,都隱隱告訴我,我遇上嫣紫所感受到的快樂,一如嫣紫,遇上我。
我們一直說到太陽西斜,天色漸晚。該死的夜幕,那么快降臨了。
“今天我很快樂,可是我得回到宮殿里去了,我厭惡喝那些花露,吃那些蜜汁制作的點心,我討厭宮殿里的死氣沉沉?!辨套弦酪啦簧岬膯栁遥懊魈炷氵€會來這里嗎?”
我當(dāng)然會來。陽光明媚,花香襲羽,我和嫣紫能夠離得很近的在一起,她閃亮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望著我,聽我講那些聽來的看來的或是瞎編的故事,我多么珍惜這些時光,哪怕生命只在轉(zhuǎn)瞬,但祖父說的對,這個世界的確很美……
我大膽地伸出觸須,輕柔地碰觸了一下嫣紫金色的,纖細(xì)而嬌媚的觸須,“明天,不管發(fā)生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來這里等你?!?/p>
我微笑著目送她飛失在夜幕中。當(dāng)我疲憊不堪的回到洞穴去的時候,祖父并未露出得意洋洋洞悉一切的神情來,也不再如前次那般詢問我在外面的遭遇,他站在洞穴前的一塊青石上,仰頭久久地凝望著幽深的夜幕。
我喊了一聲“祖父”,他沒有回應(yīng)。
我說,“我回來了”,他只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那個夜晚,盡管祖父在鋪滿了蕎皮的樺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發(fā)出嘆息,但我卻睡得很安詳,我在夢里盼望天亮,盼望新一天的到來,盼望陽光照進(jìn)洞穴,盼望黎明再一次閃閃發(fā)光。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災(zāi)難突如其來。
山洪席卷著泥石流,沖毀了我們的居住地,泥漿灌滿了我們的洞穴,整個王國被洪水淹沒。
那些已經(jīng)僵硬的蟲尸漂浮在泥流上,更多蟲類在泥漿中拼命地翕動著被泥水打濕的沉重翅膀,絕望地被困,掙扎著等待死亡。
祖父苦心改寫的著作被洪水毀于一旦,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七零八落的白羽草書頁被洪流卷走,看著那些樺皮書被沖散……我們攀上一株隨風(fēng)搖曳的植株,望著眼前渾濁的汪洋,一籌莫展。
我與嫣紫約定過,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在昨天的那株向日葵上見面??墒?,沒有太陽,烏云遮蔽了天空,我焦急地望著陰沉的蒼穹,想念著嫣紫。也許宮殿里的防衛(wèi)工事很牢靠,嫣紫應(yīng)該還在她蘆花鋪就的小床上做夢,她應(yīng)該不會看到我所看到的這凄慘、蒼涼。
我和祖父懸掛在一根高高的葦草莖上瑟瑟發(fā)抖地待到第三天的時候,在迷離的幻覺中,我仿佛看見了一大團(tuán)溫暖的紅光。我疲憊而虛弱的睜開了眼睛,驚喜地看到了桔紅的太陽越過草葉和凋木,正從天邊冉冉升起。
“太陽出來了,我要去見嫣紫。”我沖祖父喊道。
祖父悄無聲息。
我驚恐地用觸須拍打他的身體,總算聽到了他的嘆息,“嫣紫不適合你,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習(xí)性只會帶給你災(zāi)難,我最后悔的就是把那個染翅的配方指點給你……”一陣風(fēng)遂不及防的刮過,我和祖父都不由自主地晃動了一下,繼而,我們聽見,承載著我們渺小身軀的這根更加渺小而脆弱的草莖,發(fā)出了咯咯吱吱的哀嚎。經(jīng)過風(fēng)雨三天兩夜的摧殘,我和祖父緊扣著它的那些腳爪,馬上就會讓它不堪重負(fù)的折斷。
我望著草莖下渾濁的泥流,又望望祖父,我們陷入了命懸一線的危機。祖父僵硬的腳爪仿佛瞬間失去了緊抓住莖干的力氣,他看著我,揮動觸須輕輕對我發(fā)出了一個再見的信號,他想在離開草莖的瞬間對我再笑一笑,可是沒來得及……我眼睜睜地看著祖父從葦草上摔了下去,被流動的泥水帶走,在一個漩渦中瞬間消失。
這就是一個博學(xué)的蟲類最后的歸宿,他的那些著作,他三百二十四天短暫又漫長的一生……被亂泥和濕土埋葬,腐爛,消亡……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作為一只蟲子,無論我們有過怎樣的輝煌,都無法抵御“轉(zhuǎn)瞬即逝”……現(xiàn)在,這根脆弱的草干上只剩下了我,它恢復(fù)了身姿,仿佛因為少了祖父的重量而重獲常態(tài),不再發(fā)出咯咯吱吱的即將斷裂的聲響。我忽然間明白過來……人類的書上說,蟲子的記憶力很短暫,因此無法有對痛苦和愛恨的感知,所以蟲子沒有情感。他們還舉例說螳螂為了輕易地獲得嘴邊的食物,殘忍地吃掉自己的愛人。只有我們知道,那是多么深切的愛戀,是多么偉大的抉擇。為了將生命多留一刻,為了后代的繁衍生息,無數(shù)的蟲類選擇了只有蟲類才能理解的方式,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承受苦痛、悲傷和犧牲,成就生命的延續(xù)。
我將永不會忘記我慈祥的祖父,在生命抉擇的盡頭,他壯烈地留給我了一根能讓我獨自活下去的草莖。我要好好活著,去見嫣紫,因為我們的生命,轉(zhuǎn)瞬即逝。
我在那根葦草莖上忍饑挨餓地又度過了一個黑夜,好不容易被風(fēng)干的翅膀又被露水打濕。為了活下去,我除了吸食露水,不得不忍痛啃食了自己的觸須。兩根本來已經(jīng)長得很威武的觸須,現(xiàn)在變得短而懦弱了,不過,過不了幾天,它就會再次生長出來的。
太陽又一次升起后,我總算晾干了羽翼。翅膀上干涸的泥漿一點點剝離我的身體,我終于再次獲得了飛翔的能力,可以脫離死亡的威脅,去見我的嫣紫。
振翅飛起的剎那,差一點落進(jìn)了散發(fā)出腐敗氣息的泥漿,不過好在,總算很快獲得了平衡,我拼命的揮動翅膀,終于回到了和嫣紫相遇的那株向日葵上。
向日葵的花瓣已經(jīng)殘缺不全,一如我眼前的嫣紫。她果真如約前來,只是,衣裙被泥水臟污得不像樣子,還,少了一只翅膀。
“我還以為你會葬身洪流,不再出現(xiàn)了呢。”嫣紫望著狼狽不堪的我腳爪上粘著的泥土和我顫抖著的可笑的半截觸須。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的祖父他……不在了?!蔽覒n傷地看著嫣紫的傷翅。
“那有什么呢,宮殿里處處是蟲尸,他們竟然都不在了,這真叫我開心?!辨套蠠o所謂地說,“現(xiàn)在我終于自由了,再也不用回到那里去。”
嫣紫比我堅強,雖然她失去了一只翅膀,但她絲毫沒有絕望。
“去為我找點吃的來吧,然后帶我離開這里?!辨套戏愿赖?。
我只找到香菏汁,嫣紫嘗了一口,贊許地說,“味道比花露可口多了?!?/p>
吸食完嫣紫剩下的香菏汁,我疲倦地躺下了,好幾天沒有睡覺的我,神智已經(jīng)不聽使喚。
嫣紫憤怒地?fù)u晃著我的身體,不斷地叫著,“可惡,你這只懶蟲,快起來帶我走,我還要聽你講故事?!?/p>
我疲乏地睜開眼睛,微笑道,“要我?guī)闳ツ膬海俊?/p>
嫣紫說,“朝南,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潔白如雪的花樹林……”
我知道那個地方,我還知道那里駐扎著另一些蟲類,那是不屬于我們的領(lǐng)地,可是嫣紫不依不饒。
洪流已經(jīng)逐漸消退,踏過滿目瘡痍的泥濘,我攙扶著嫣紫。她氣喘吁吁地?fù)u晃著一只單翼,埋怨著草叢中的腐朽之氣,“要是能夠飛多好。”
我望望空中浮游的云朵,將嫣紫托上了我的脊背,她在我的背上,愜意地享受著微風(fēng),發(fā)出了愉快的笑聲。
“你記得你說過的蝜蝂么,那些愚蠢的蟲子,將遇到的障礙物統(tǒng)統(tǒng)背在自己的背上,多么有趣?!?/p>
“你是說我像那些愚蠢的蟲子么?”我喘著氣,奮力揮動翅膀。
“你連蝜蝂都不如,假如你的背上也有黏液,我就可以穩(wěn)穩(wěn)地被粘住,也不用這么辛苦地抓住你的觸須。”嫣紫嬌嗔地說,“你不知道我的手臂有多累?!?/p>
我盡力調(diào)整振翅的頻率,控制著平衡。載著嫣紫一起飛,即使被累死,也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是一路的顛沛流離,快樂和幸福變得越來越稀薄。沿途都是地獄,黑壓壓的黑刺蟻大片大片布滿了大地,他們將已經(jīng)死亡的其他蟲類的尸身連綿不絕的拖向樹洞里的巢穴;眾多的蟲豕為了劃分新的領(lǐng)地而戰(zhàn)斗的處處可見殘肢與尸體;死亡疊加著死亡,殘忍覆蓋著殘忍。
途中,我們還遇上了另一只奄奄一息的同類。他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然而他還活著,被截斷的頭部和軀干之間,還有黏糊糊的藕斷絲連的內(nèi)臟和絲腺粘連在一起,讓他仍舊茍延殘喘的在呼吸。
當(dāng)我和嫣紫路過他身旁的時候,他的觸須竟然朝著我們動了動,他說,“我餓!”
我呆呆地望著他,不顧嫣紫的阻攔,給他喂了一點羅榆汁。
我知道,他終將被餓死;但我也知道,在餓死之前,他還能夠在這慘烈的狀態(tài)下茍延殘喘地活六到七天。那些喜食活物的天敵不愿意吃掉這半死之物,而那些以腐質(zhì)為食的昆蟲卻嫌棄他還活著。
我的心中像是注進(jìn)了一塊鉛。
面對滿目瘡痍,我似乎再不能讓嫣紫開心起來。我找來的那些香菏汁和羅榆液已經(jīng)使嫣紫感到難以下咽。為了去偷來一點花露,我和一只斐蜂進(jìn)行了死戰(zhàn),結(jié)果頹敗而回……
我們終于看見了那片潔白的花樹時,已是半個月之后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奄奄一息,如柴的骨架和殘損的羽翼,倒映在一小洼水中,我看到了丑陋的緲蠻,不再有往日的俊美。然而,這些都不足惜,作為一只平庸的蟲子,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為嫣紫做點她喜歡的事情,是我的幸運,我將為此感謝造物主,甚至,感謝那場洪水。
看著嫣紫微笑著躺在潔白的花朵上,優(yōu)雅的吸食花蜜,我覺得這淡淡的花香,一塵不染的空氣,潔白如雪的花樹林,就像是為嫣紫而量身特造的……一個我所敬慕的公主,就應(yīng)該生活在這天堂一般的花樹中。
僅僅只是一個靜謐的上午過后,我們就遭遇了強敵。那片不屬于我們的領(lǐng)地,居住著一些兇猛的異類。他們丑陋無比,搖曳著蠻橫的觸須和毫無美感的身姿,陣容龐大地將我和嫣紫包圍得插翅難飛。
“瞧瞧這兩個,是金螟,還是黃虰,你們見過這樣的蟲類么?”為首的一只黑蠼螋輕蔑地看著我們。
嫣紫討好地笑著,我感覺到了她因為害怕而發(fā)出的顫栗。
“我是一個公主。”嫣紫小聲說,“我很喜歡你們這里,可以讓我們留在這兒嗎?”
“有趣,單翼的公主?!蹦侵缓隗津魫汉莺莸氐芍套?,“你可以留下,但我看不慣你身邊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家伙!”
“我真的好喜歡這里,我在夢里來過這個地方,作為一個蟲類,我最大的夙愿就是在這片夢幻般的花樹林里渡過我短暫的一生?!辨套习г沟貙ξ艺f,“可以成全我么,你離開這里吧……”
“我想看著你親手殺死他!”黑蠼螋蠻橫地?fù)]舞著黑翅,打斷了嫣紫的話。
嫣紫的臉,變得蒼白。她顫抖著小巧的嘴唇,凄涼無比。
“嫣紫,我成全你,能夠死在你的手中,我愿意!”我淡淡的笑了笑,對嫣紫說。
“你是說,你愿意死?”嫣紫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是的,我的祖父曾經(jīng)告訴我,在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里,這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是什么。我想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我的生命已經(jīng)得以圓滿?!?/p>
“最美的事物?是什么?”嫣紫幽幽的眼神,閃出迷茫。
“是情竇初開,在向日葵花瓣上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真切地體驗過。那種美,無法言說,如同我第一眼看到的你,美得讓我窒息?!蔽蚁耄沂切腋5南x子了,如同那些被愛人吃掉的螳螂們,我能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他們的幸?!?/p>
那些迫不及待要看到我死去的丑陋的黑蠼螋們,叫囂起來,他們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喊……我真不想死在這些可憎的異類眼前,可是嫣紫,慢慢地展開了她的單翼,在擁抱我的剎那,我聽見她說,“緲蠻,謝謝你!”
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嫣紫竟然使用了她體內(nèi)唯一的那只毒箭。
當(dāng)嫣紫的那只毒箭射向我的時候,我明白了嫣紫的心意。她吐出那只毒箭之后,自己的生命也會走向終點。她一定是明白了眼前的敵人,是我們無法逃脫、無力抵抗的,她是想和我死在一起。
一陣溫暖的炙熱,穿透了我的心臟,我和嫣紫相擁著倒在了潔白的花朵上……
陽光靜靜地鋪開來,我用雙翅擁抱著嫣紫柔弱的身軀,在我就要閉上眼睛,停止呼吸的一刻,巨大的幸福鋪天蓋地地將我包圍起來,我感到無比的滿足與溫暖……
嫣紫說,“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里,最美的竟是情竇初開,作為一只能遇見緲蠻的蟲子,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經(jīng)再無絲毫的遺憾。”
我笑了,想起祖父生前對我說的話,覺得博學(xué)的祖父并不真的能了解所有蟲類的情感,他不了解嫣紫,他說嫣紫會是我的災(zāi)難。但此刻,如果他的靈魂可以看見我和嫣紫一同幸福地走向生命的終點,想必他會修正他的這個說法。
我吻著呼吸微弱的嫣紫,終于說出了很多天前,我想對她說的那句話:嫣紫,你是我的幸福,是照亮我短暫生命的最美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