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燕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
——三島由紀夫
一
2012年9月,付康成正式成為一名藥劑員,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嶄新的味道,從家鄉(xiāng)那所衛(wèi)生院走出來,兩次回望大門前那塊小小的門牌之后,他作了一個決定,直接走進了縣城的汽車總站的大門。他在售票窗口上方那幾十米長的長途客車時刻表里發(fā)現(xiàn)了海珠市的名字,莫名就產(chǎn)生了好感,馬上就買了票。一個星期之后,付康成踏上了開往南方的大客車。
這是一段難忘的人生旅途。付康成整整坐了兩天兩夜的硬座。有一天半夜里,他睡得迷糊,忽然感覺車子停了下來,司機跟副駕駛低聲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車門開了,他迷迷糊糊看見司機抬著一個籮筐上來了。付康成困得眼皮子根本抬不起來。第二天天亮時,付康成聽到旁邊有乘客小聲議論,原來昨晚司機在高速路當中貿(mào)然停車,撿了一筐茄子。有人在暗罵司機缺德,不顧乘客死活,萬一被哪輛大貨車一頭撞過來,全車人都完蛋。但只有他們兩個人小聲抱怨,誰也沒有接茬。大概中午的樣子,司機停了車,要求全車人下車吃飯,有人不愿意,但司機硬把他們都趕下來了。
付康成沒有走進路邊餐館吃飯,他躲在公路旁的樹林里坐了下來。樹葉很濕潤,不過全都是灰蒙蒙的,像村里老婦女總洗不干凈的臉。林子里有各種蟲子的鳴叫,就算是中午,山谷里還彌漫著白茫茫的霧氣。寂靜的山谷沉默地堅持著一種態(tài)度,也許它是痛苦、麻木之類,但沉默賦予這一切生存下去的力量,伴隨著可憐的生命。
大概兩個月前,十九歲的付康成從湖南某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時,魏南風來到茅鄉(xiāng)鎮(zhèn)正好滿十五個年頭。付康成九月份坐長途臥鋪車到達茅鄉(xiāng)鎮(zhèn)那一天中午,太陽火辣辣的,李家偉正跟他爸爸李高大坐在麥當勞餐廳里享受著空調(diào),吃著雞腿漢堡。因為他剛剛拿到第二單元的測試卷,還得到老師的一張獎勵卡,表揚他比上次進步了五分。經(jīng)受了十二小時的汽車顛簸,終于從大山里轉出來的付康成腦袋昏昏沉沉地走出車站,他拖著行李,看到前面有個很大的餐廳,屋頂上有個大大的英文字母“M”,里面燈火輝煌擠滿了人,門口長椅上還坐著個卷毛紅鼻頭的塑料人,他看到旁邊還有個空位置,便坐下了。這個雕塑是大名鼎鼎的麥當勞叔叔,但付康成不認識。麥當勞叔叔咧開嘴笑嘻嘻的,可是付康成的胃極不舒服,他也咧開嘴,“哇”地一聲吐了出來。蹲著嘔吐了一陣,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麥當勞叔叔的大腿上,像一條被打斷脊梁的狗。
付康成、魏南風、李家偉,在某個偶然的機會促成他們認識之前,互相都是陌生人,但誰說人生不是由偶然而改變的呢?相信我,每個人的命運其實都是不確定的,這就是生活值得期待的神秘之處。
世界是什么?我是什么?屬于我的世界是什么?我的未來會與誰相遇,相知,相守?這些問題從來不會自己跳出來撞擊我們,卻隱隱約約以一種曖昧不清的形式撩撥我們,令人惶惶然不得安寧。付康成來到茅鄉(xiāng)鎮(zhèn)之后的故事至此暫且放下不表,我要述說的是在那一天上午付康成顛簸在長途客車上的同一個時刻,在那個未來將與付康成發(fā)生關系的茅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里,魏南風正在五年級三班的教室里跟學生講述如何給作文起一個好題目,黑板旁邊的投影儀上播放著PPT課件,題目叫作《畫龍點睛說題目》。魏南風大蒜味的東北普通話正在抑揚頓挫。學生們像被迷住了,都專心地盯著他。其實,對于本地學生來說,他的普通話聽起來有些吃力。所以很難估計這幫貌似專注的孩子聽懂了多少。魏老師年近五十,個子不高,臉盤子挺大,卻長了一雙小眼睛,笑起來瞇成一條縫,臉上皺紋很深,尤其是眼角的太陽紋給他平添了幾分慈祥。他的真實情況是初中文化,但是生性熱愛文學,從小喜歡爬格子,初中畢業(yè)后由于各種原因沒能讀高中,后來在他的中學老師的幫助下,參加了一個寫作進修班,相當于現(xiàn)在很多大學里的輔導班,美其名曰文學研修班,其實是掛靠名校賺錢的機構,但在20世紀70年代這種培訓班還是有一些東西可學的。他系統(tǒng)學習了如何創(chuàng)作之類的課程,也在一些報紙上發(fā)表過幾個豆腐塊文章。魏南風學成后,領到了一份結業(yè)證書。后來他們村里那所小學有個老師請產(chǎn)假,他去替了三個月課,像他這樣文學水平頗高的青年,更好的學校也會搶著要。于是三個月后,他又從村小到鎮(zhèn)上做了代課老師。1997年,下海經(jīng)商的浪潮卷入北方小鎮(zhèn),所有有夢想的人都在蠢蠢欲動。魏南風心想反正在家里也是民辦代課老師,不如到那個遍地是金的南方去做代課老師多賺點錢試試。他托人辦了一份大專文憑,又稍微作了一些準備,幾經(jīng)周折來到了海珠市這個名叫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居然成了一所公辦小學的合同制老師。
語文學科組有二十四個老師,其中男性只有三位。魏南風給女同事們的印象是厚道樸實,樂于幫助人,有些如搬書抬桌子之類的粗重活叫到他總是笑瞇瞇地上前干完,也不多話,更不用言謝。不過,也有極少數(shù)男老師知道他那笑瞇瞇的小眼睛透出的光里還藏著其他一些東西。有一次,學校的電腦老師跟幾個體育老師吹牛時,不經(jīng)意提起魏南風,就露出口風,說他的電腦硬盤里有個隱藏的文件夾,里面裝的全是日本A片和AV女優(yōu)寫真。還說他的電腦為什么老是要找人給重裝,就是因為經(jīng)常上成人網(wǎng)站被木馬侵占,系統(tǒng)崩潰。
學生總是可以辨認出老師的好壞。有的只是二流老師,但是舌燦蓮花,機智幽默,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的老師可能是頗負盛名,但并不受學生的歡迎。當然有些廣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并不見得就是第一流的老師。對于有些老師來說,教書就像天賦,是個人特質,和技巧和練習無關。他們站在課堂上,僅靠自身散發(fā)出的人格魅力就能贏得好評,教出真正的好學生。不過,更多的學生還是喜歡另一類好老師,他們有特別的教學技巧,憑借豐富的經(jīng)驗針對不同的學生使用不同的教學法來引導學生取得進步。這些老師不是一味批評,而是多以鼓勵為主,給學生適當?shù)馁澝酪源龠M學生從自己的努力中得到收獲,從而培養(yǎng)他們自我成長的能力。魏南風在這個學校已經(jīng)是第七個年頭了,論教學他絕對不是一流的,上課他也不是很能說,相反,他上起課來常常是漫談式,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算哪兒。有一次語文學科搞研究活動,二十多個語文老師到他班里聽課,他已經(jīng)算是精心備過課的了,但那節(jié)課仍然是嚴重拖堂,教學任務根本沒完成。不過據(jù)他教過的學生反映,他上課不兇,頗有親和力,尤其是頗受小女生的好評。比如說,他教三年級的時候,一些小女孩下課后喜歡跑到他的辦公室里,聚在他身邊跟他聊天。有時候還會摟著他的肩膀跟他親昵地聊家常事,就好像他是家里的長輩一般。而魏南風也樂呵呵地跟她們逗著玩,有時候還會抱著她們坐在腿上,逐個糾正她們本地普通話表達的語病。
魏南風自己的普通話不夠字正腔圓,可是他對于南方人的普通話特別敏感,他身處在這個普通話重災區(qū),常常被本地老師那別扭的粵語普通話禍害,難受得像頭痛病發(fā)作一般。海珠市下面各個鎮(zhèn)區(qū)的地方話跟正宗粵語相差很遠,尤其是他所處的茅鄉(xiāng)鎮(zhèn),當?shù)厝说陌自捓镞€夾著濃重的地方風味,這對于從東北來的魏南風來說,聽起來像聽天書。學校行政班子基本上都是本地的,校長姓鄭,開例會時,鄭校長的普通話慘不忍聽,剛到這個學校頭兩個星期開了兩次教師例會,魏南風以為校長操方言,悄聲對旁邊的老師說,能否建議校長用普通話布置工作,沒想到那個老師說,咱校長這就是特意用普通話布置工作的。他一聽傻眼了,一小時的例會他愣是一個字都沒聽懂。后來,他逐漸勉強能聽懂只言片語,才知道這個鄭校長所講的普通話根本就是粵語音直譯過來的!比如說,他把一個老師的名字“羅菊娣”讀成“撈谷底”,把“戴熙磊”讀成“袋起來”。于是,開例會對魏南風來說就是成了酷刑煎熬。起初他無法忍受,每每聽到難受之處,就要齜牙咧嘴,擠眉搖頭,像闌尾炎發(fā)作,一副痛得難受的表情。后來,逐漸習慣了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讀音,他實在忍不住的話,會小聲地適時幫助校長正個音。還有一個讓他難以忍受的人,就是德育主任宋名章,他在公開場合說話結結巴巴,滿嘴的口頭禪。有人暗地里說,宋主任如果說五百個字的一段話,其中的口頭禪可能就有三百個字。有一次會議,魏南風特意在筆記本上記錄,“那么”,“這個呢”這兩個口頭禪在短短五分鐘講話中,出鏡率高達五十多次!宋主任看到魏南風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留意自己,結果一緊張,口頭禪就更多了。一句話說半天,根本就說不全,關鍵詞一個沒有,全是口頭禪!
電話鈴聲不斷,魏南風無奈掏出手機當著學生的面掐斷了,還瞇著小眼睛對學生笑著解釋,上課時老師不接手機。學生沒啥反應。有一個女孩子討好地說,沒關系,老師您接一下吧。旁邊另一個男生說,學校有規(guī)定的,上課不可以打電話。魏南風心里想,這幫小子可精了,被他們抓到把柄就麻煩了?,F(xiàn)在,各個學校都在譯成老師,各種各樣的評價表發(fā)給學生、家長,千萬不要被家長和學生投訴,否則分分鐘被一紙判書解聘了都有可能。誰叫咱們是外地人呢。外地的老師就像流水的兵,誰也不敢打算能在一個學校待多久。不過,魏南風靠著小心謹慎在這個鎮(zhèn)中心小學待了六七年,真的算不錯了。
魏南風講完幻燈片里的內(nèi)容,就布置學生寫一篇小練筆。等學生埋頭寫時,他走到教室后門僻靜處悄悄回了剛才那個電話。電話是解小力打來的,說今晚在老地方“發(fā)高燒”大排檔吃烤魚,他請客。魏南風早就知道解小力最近有檔喜事。他老婆上個星期向他報喜,說在老家又偷偷地生了個胖小子。解小力是本鎮(zhèn)另一所小學的音樂代課老師,來自東北農(nóng)村,跟魏南風的老家同屬黑龍江省,算是同鄉(xiāng)了。剛來的時候不認識,偶然有一次在鎮(zhèn)里聽課兩人挨著坐,聽口音聊起來才認識的,后來就經(jīng)常來往,越走越近,現(xiàn)在成了比較好的朋友。
解小力是個胖子,三十出頭,一米七的個子,有近兩百斤重。能吃能喝也能睡,脾氣暴躁,喝起酒來喜歡罵罵咧咧炮擊他們學校的每一個人。那么粗魯?shù)拇鬂h居然是教音樂的,笛子專業(yè)。魏南風沒有聽他吹過一曲,但不敢想象他那兩只胖手舉著笛子在腮邊的模樣,想到就會好笑,會想起“張飛穿針”這個歇后語中的畫面感。解小力那個學校是民辦小學,工作壓力大,比起魏南風來說要累得多,每天中午和晚上要圈住學生到教室里午修和晚修,連他一個音樂老師也安排有兩個晚上坐班看學生做作業(yè)。但是,解小力仍然會鉆空子想辦法撈錢,他悄悄地在外面租了一個兩房一廳,招了七八個學生教吹笛子,算下來賺外快的錢跟工資一樣多,經(jīng)濟上比魏南風要好些。他每個月把大部分錢匯回東北老家去,在那邊的日子就能過得很不錯。現(xiàn)在家里起了一棟新房子,老婆先是生了個女兒,現(xiàn)在又生了兒子,父母跟著一起互相照顧,家里人全都不上班,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就靠他一人。
大概是六點,魏南風騎單車來到了“發(fā)高燒”大排檔。這個大排檔坐落在西仙村別墅街斜對面。剛好在兩條馬路的交界轉角處。店面很小,只有十來平方米,沿墻是幾塊長木板,堆滿米面菜,還有幾塊大砧板,角落里是個小門,不知門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更小的儲藏室,也許那后面有張小床,還有個又小又臭的衛(wèi)生間。店門口有塊不小的空地,擺上了五六張大大小小的桌子,每張桌子前是幾張塑料凳,地面是黑色油膩的,不過現(xiàn)在掃得干干凈凈。店面正前方擺著煤爐灶,一個穿著油膩膩的圍裙的男人正在炒菜,解小力和幾個東北老鄉(xiāng)正坐在靠路邊一張大桌前聊天等他。魏南風把車子停在一棵樹下,鎖了,就走了過去。
這一桌人全是來自東北三省,其中三位年輕人才二十出頭,高中畢業(yè)跑到這里的塑膠玩具廠打工,另外四個的年紀跟魏南風不相上下,在村里做些擺攤修理的小生意。東北人來南方的不算少,不過他們都是這幾年里偶然認識相熟的,平時一般是魏南風和解小力組織他們活動,所以魏南風算是他們中的大哥。魏南風一來,烤魚很快就端過來,大盤小碟也擺上桌,啤酒一瓶瓶打開,大家同解小力碰杯,一場熱熱鬧鬧的老鄉(xiāng)宴會拉開序幕。解小力吃得高興,掏出智能手機給大家瞧他剛出生的娃娃的照片,大家都笑他總算誕下個帶把的,算是完成任務了。這時,店老板湊了過來,笑著說,幾位哥哥,什么好事這么熱鬧?
解小力回頭一看,大嗓門“喲嗬”一聲,就站起來笑著說,原來是蔣老板!快來看看,這是我兒子!
店老板喜滋滋地接過去瞧,便大笑,哈哈,真是個胖小子,有他老爸的威武氣!生兒子要賀一賀,我就湊個熱鬧,送大家一打啤酒!大家慢慢喝!
店老板是個約摸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小伙子,大眼睛,大鼻子,臉上堆笑,一副精明相。他的眼力相當好,幾個月前,當他第二次見到解小力幾個來店里吃飯時,就熱情地主動上前跟他們打招呼,并掏出自己的名片,只給了兩個人,一張給魏南風,一張給了解小力,夠了。小伙子名叫蔣小強,陜西人,來到茅鄉(xiāng)鎮(zhèn)也有四五年了,起初這個大排檔是他老爸老媽經(jīng)營,后來蔣小強大學畢業(yè)一直沒找到合適工作,見店里也需要人手,而且生意似乎還不錯,便死了心單單把精力放在經(jīng)營上面。他老爸身體不太好,去年就把店子完全交給了他,只偶爾過來幫幫忙,碰上熟客也會親自炒幾個菜,但店里店外的事務全部放手由蔣小強一人打理,沒想到,一年下來,生意還真的有越來越好的勢頭。解小力聽他這么簡單一介紹,就知道小伙子不簡單,笑著夸他是能干的蟑螂,蔣小強也大笑著稱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強。成了熟客之后,這個小老板還真的夠意思,時常會送一盤清炒素菜或送幾瓶啤酒給他們,這樣,他們還真就把這里當成東北老鄉(xiāng)們聚會的固定窩點了。
二
茅鄉(xiāng)鎮(zhèn)位于海珠市東南邊。記得剛來時,魏南風聽校長開會時老提到“夢想鎮(zhèn)”“夢想鎮(zhèn)”,他以為校長是個很有教育理想的人,把夢想常掛口邊,可是聽到后來就覺得不對勁了,才知道本地方言的“茅鄉(xiāng)”與普通話的“夢想”是諧音。傳說十幾年前這里是個很美的地方,每年三四月份,漫山遍野全是毛茸茸的白花,像鋪上一床一床的大棉被,風一吹,漫天飛絮,還真像夢境之國。茅花落盡之后,才長出細長的葉子,那白色葉莖下面,埋在地里的茅根更是好東西,刨出一截洗干凈,白生生的,放嘴里一咬,甜滋滋的。那茅根不僅味道甘甜,還是醫(yī)家眼里的寶貝。當?shù)厝送趤碇笾?、煲湯,是一味利尿祛濕的良藥??墒?,當魏南風這樣一群淘金者來到茅鄉(xiāng)鎮(zhèn)時,這里已經(jīng)見不到漫山遍野茅花開的美景了。
如今這個典型的南方小鎮(zhèn)一夜暴富,由于毗鄰深港澳,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小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幾乎是以騰飛的速度提高。窮了一輩子的本地人真的就像做了個發(fā)財夢,一覺醒來夢想成真,幾年之內(nèi)變成了據(jù)說是全國有名的明星鎮(zhèn)。目前,村民家家住三百到六百平方米的別墅,有幾千萬的資產(chǎn),有多輛小汽車。可以說,這個鎮(zhèn)上幾乎任何一塊角落都有工廠,每一寸土地都成了金子。魏南風清楚地記得,在他踏入這個學校之后的第一個月,領到的工資比他在老家國營廠里上班的表舅一年的工資還要多!然而就算這樣,本地人卻很少干教師這行,因為家家戶戶都有土地,而他們的土地都由當?shù)卮逭y(tǒng)一規(guī)劃出租給了外來客商辦工廠,只要他們愿意,隨便都可以去哪個工廠掛名做個廠長,反正這塊地是你家的,什么都不懂沒關系,只需在跟當?shù)厝舜蚪坏罆r,萬一遇到某個部門某道手續(xù)搞不定,本地人出面打個招呼就行。平時什么都不用干,坐在家里白拿工資也可以。既然如此,當?shù)厝四芑斓孟氯サ谋銜フ腋p松有趣的事干,要么就打打麻將喝喝茶,一天天過得再舒服不過。少數(shù)一些人進了教育界,也都是副校長、校長以上的級別,公辦學?;旧喜粫屚獾厝俗鰧W校高層領導。魏南風這個學校除了校長和一個年紀大的女老師是當?shù)厝酥?,其他老師都是外來的。有些可能是本市?jīng)濟差一點的小鎮(zhèn)調(diào)動過來的,算是大范圍內(nèi)的本地人,更多的外地老師,是全國各地招聘過來的,最遠的來自新疆,最北方的就是黑龍江的魏南風。于是,教育系統(tǒng)里要搞什么教研活動,出去聽課或參加比賽的,各個學校都是外地老師在相互比拼,本地戶籍的老師從不參與,基本功不行沒有實力是原因之一,不愿意辛苦是原因之二。
本地人談論起外地人時,語氣總是那樣尖刻和隨便,好像談起什么怪胎、盜賊或是低賤的人一樣。魏南風剛來這所學校不久,有一次在校園的跑道上迎面遇到一個名叫劉興娥的女老師,五十來歲,隔得遠遠地看到他,馬上就轉身拐個彎躲開了,臉上像被人打了一記耳光那么痛苦,明顯地露出嫌惡的神情。起初他莫名其妙,自己僅僅是開學初全校教職工大會上被校長簡略介紹過名字,站起來說了一句話自我介紹,他甚至連跟這個女老師對話的機會都沒有過,憑啥對他這么嫌惡?后來才聽說,那是因為他是操著北方普通話的外地人。
魏南風為什么會從遙遠的黑龍江跑來這個南方小鎮(zhèn)做一個老師?老是有人問他類似的問題,其實他也自問過,但說不清楚。他結過婚,又離了婚。兒子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家鄉(xiāng)有份工作,至于兒子的家庭和未來生活,他從來沒有當成自己的事。他早年就失去父母,家鄉(xiāng)還真的沒有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了。但為什么還要出來?純粹為了錢或所謂的自由在別處?愛好文學的他年齡漸長心態(tài)卻還年輕,當年他自以為內(nèi)心對自由的渴求可以讓他瀟灑地離開熟悉的居住地,如今卻悄然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根還是深深地植于故土??墒沁@樣的心緒是無法說也無處說。后來,他就簡單歸結為:有雄心,有干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敢于南下闖蕩的硬漢形象,也符合當?shù)厝藢ν獾厝说挠∠螅核麄儊磉@里目的就是賺錢。
在這個地方住久了,除了純粹的本地人,還有一類人,他們比魏南風這樣的人來得早,待得久,而且已經(jīng)把工作關系和戶籍身份都轉到茅鄉(xiāng)鎮(zhèn)了,他們被當?shù)卣x予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新茅人”,其實就是新移民,像移植成活的樹。他們會對魏南風說,你應該習慣于這個地域里外省人的生活氛圍。也許有勸誡的意思,但在魏南風心里這句話的實際意義就是說,還是學會習慣于本地人對外省人的鄙視吧,否則就滾開,這塊土地不需要你。是的,這塊土地遍地是金子,可你只是淘金者,而不是地的主人。魏南風只有來了茅鄉(xiāng),才真正認識到人其實不可能達到完全平等,一個人生下來就被賦予了許多外在的因素,如國籍、地域、家庭關系等。有錢的茅鄉(xiāng)人不會給外省人愛上茅鄉(xiāng)的理由和機會。就像我們說愛“國”是一回事,愛“國人”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魏南風始終生存在第三階層,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新茅人,是自由飄零但不孤獨的第三階層人士。來這個小學這么多年,跟學校同事雖然和睦相處,卻沒有一個能深交的朋友,一周一兩次外出吃飯的仍然還是那一幫散落在茅鄉(xiāng)鎮(zhèn)各個村里做小生意的或者在工廠里打工的東北籍老鄉(xiāng)。
這一年,學校接到上級的文件規(guī)定,為了學生校園安全,每個學校必須配備必要的醫(yī)療室,有條件的要增加一名校醫(yī)。學校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在附近社區(qū)的醫(yī)務站招聘了一個中專畢業(yè)的藥劑員,這個藥劑員就是剛剛來茅鄉(xiāng)鎮(zhèn)的付康成,學校給他按臨時工待遇發(fā)工資,付康成二話不說就上崗了。學校沒有多余的課室騰出來做校醫(yī)室,就把教學樓二樓男廁所隔壁的那個財物室兼印刷室一隔兩半,中間拉塊布簾,擺了一個大大的藥架子,靠墻放一小張移動的小病床,付康成就坐在小床前面的小辦公桌旁開始了校醫(yī)的工作。做了兩個月后,學校又讓付康成把印刷的工作兼了起來,原本這個工作是圖書室里一個正式職工的活,也許看到付康成穿上白大褂端坐在辦公桌前沒啥事干,那職工去找學校領導一說,一磨,這工作就轉移了。在這些公辦學校里,正式職工與臨時工的待遇相差很大,正式教師,正式職工,代課教師和臨時工分四檔待遇,學校里沒有誰會關心與關注一個臨時工上班之外的生活。平時下班后,魏南風宿舍里總是會有一兩個外地老師串門,付康成也被邀請去喝了幾次茶,魏南風對這個靦腆的青年同樣表達了身為外地打工者的憤憤不平。付康成對他也有了好感,甚至很感激,于是,他把魏南風當成了自己在這個學校里第一個朋友。魏南風參加老鄉(xiāng)聚會時,經(jīng)常會把付康成帶上,付康成不太喜歡熱鬧,但愿意交朋友,也就跟著魏南風認識了后來改變了他命運的解小力和這一群東北籍老鄉(xiāng)。
三
付康成的家鄉(xiāng)在湖南省靠近貴州大山的一個小村子里。父母是該地區(qū)礦山地質隊的職工。小的時候,父親工作忙,很少在家,出門一次就是幾個月,甚至整年難得一見,但是他跟在姐姐們屁股后面玩樂戲耍,到山上摘野果,在鐵軌上玩游戲,生活得無憂無慮。后來長到讀小學的年齡后,父親回來了,他開始一直跟在父母身邊,而兩個姐姐卻被送往外婆家寄住。他渴望跟姐姐在一起生活的樂趣,但卻極少能見到她們,偶爾去外婆家度幾天假,才是他開心的日子。他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的夫妻感情算不算好,只記得他們從沒有大聲吵過架,但也比較少說話,家里很安靜。從小的時候,他就很少跟父親親昵,長大后更加說不上幾句話。他覺得自己家里的人就像僅用精神感應的方式互相交流的四足動物一樣,很少說話,幾乎不交談。有時候寒暑假回家住上十天半月,他注意到年近八旬的父親老是坐在床邊,背對著門,面向窗戶發(fā)呆,除了出來喝水上廁所,一坐就是一個上午。他當然不會以為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風景,他知道父親一定是沉浸在某種回憶之中,但他真的從小到大都沒有跟父親交流過,哪怕交談十分鐘都沒有。所以,他看著父親的背影,不會比看懂一堵墻令自己明白得更多。
付康成剛來到這所學校時與人格格不入,又羞怯靦腆,但他天生的個性其實是比較活潑又識時務,且極其自覺,總是時時刻刻地留神學習種種新的行為舉止。他的性格溫和,對人彬彬有禮,喜歡跟小孩子玩。學生都喜歡去他的校醫(yī)室。有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名叫李家偉,是本地孩子,人不笨,偏偏不愛讀書,從來沒有做過家庭作業(yè)。他老爸做生意,家里有錢,可是李家偉在學校里老被老師罵,被同學嘲笑,上課時總是借口肚子痛尿急,找機會溜出來躲在廁所或者室內(nèi)球場閑逛。后來,付康成來了,李家偉就天天捂著肚子,不是直接去醫(yī)務室就是上完廁所再去醫(yī)務室,碰到不想上的課更是整節(jié)課都待在醫(yī)務室。付康成可能不敢趕他走,也可能不想趕他走,常會跟他聊天,像對待小兄弟一樣跟他說說笑笑。李家偉越來越不想上課了,每天都在付康成的醫(yī)務室里混,后來干脆一節(jié)課也懶得去上了,也沒有哪個老師去投訴,暗地里他們反倒高興教室里清靜了。可是終于被學校的德育處宋主任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宋主任嚴厲地教育了李家偉,也非常嚴肅地批評了校醫(yī)付康成,還規(guī)定付康成不允許再收留李家偉在醫(yī)務室里。李家偉只能跟學校領導玩捉迷藏。仍然大部分時間隱蔽在里面閑聊。李家偉成績奇差,其實腦瓜子不笨,老是喜歡跟付康成談一些怪問題,比如人到底為什么會做夢,夢到底是什么東西之類,付康成大部分都不懂,為了回答他,他偷偷利用辦公桌上的電腦專門上網(wǎng)下載了好多相關的科普知識,自己有空就悄悄補課。
有人研究過世界語系分為六大類,漢語是其中最大的語系中的一種語言,也是世界上最復雜最豐富的語言。付康成很慶幸自己是個中國人,懂得復雜語言的人做的夢也肯定要比外國人更精彩。他雖然沒有完整看過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讀中專時曾經(jīng)把它擺在床頭,可惜讀書三年,還是沒有完整讀完,不是他不勤奮,確實是這些外國人的邏輯思維與中國人很不一樣,使勁看還是弄不太明白,而且有些外國人的名字讀起來很拗口,老是撞眼,讀著讀著就沒有耐心了。不過,他很喜歡研究周公解夢,網(wǎng)絡上就有個專門的網(wǎng)站叫“周公解夢”,他收藏起來了,每次做了一個什么夢,他都要上去查一查,對照想一想,有時候覺得說得還真準。他相信夢是一種語言,是冥冥中命運在有意無意告訴自己一些什么事情,只是我們常常不夠靈通,不能預先猜出,要是足夠聰明,提前猜到自己的命運,那就是相當了不起的先知了。
每個人都會做夢,就像每個人都有指紋一樣,但可能沒有誰的指紋是一模一樣的,夢也是如此。那么,我們可不可以借由不同的夢來剖析并分辨出不同人之本性呢?弗洛伊德做了這項工作,很多人還在研究夢和人的關系。付康成心里對這些夢啊幻覺啊之類的問題也喜歡繞來繞去,但他從來沒有跟誰去討論過,除了李家偉。這不,李家偉又躲過教導處門口悄悄溜進了校醫(yī)室。他接下來要跟付康成討論的話題比弗洛伊德的研究或許更有趣。
李家偉溜進來,直接爬上醫(yī)務室靠墻的那張長長的手術床,把自己躺倒,仰頭盯著天花板,也不出聲。付康成正坐在辦公桌前上網(wǎng)。他見李家偉不吭聲,等了一會兒,便主動問:“今天又是為什么不高興了?”李家偉還是不作聲。付康成走過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很正常,看了一眼李家偉的胖臉,仍然白里透紅,只是目光有些呆滯,像沒聽見他講話,便輕輕在那胖臉拍了一巴掌。李家偉立刻頭一歪躲過,一骨碌坐起來,說:“我夢見了一只鬼。”
那個鬼就是李家偉自己。鬼穿著恐怖片里必有的道具——一件骷髏頭的黑色斗篷。他到處抓人,嚇人,還殺人。鬼跑進他父母的臥室,偷走了他老爸的寶貝——一座玉雕彌勒佛,又偷走了他老媽的一套高級化妝品。鬼偷的東西都是他們確實很喜歡的,而不是只揀貴重財物。而且這個鬼很清楚李家偉的那套游戲卡——他讀到五年級時才千辛萬苦收集齊的七龍珠全套的藏身之處,他把游戲卡偷走又隨意扔掉。李家偉在夢中知道那個鬼就是自己,雖然全身罩著黑袍,但他腳下穿的是自己的毛拖鞋。做夢的李家偉能看見夢中的自己成了鬼在作亂,卻怎么也制止不了鬼的作惡,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相當于分裂成了三個人,夢中套著夢,這讓李家偉非常焦慮。付康成聽了李家偉的夢,卻說,你真有本事,居然能夢里又有夢。
李家偉有一點得意了,說:“這算什么,聽說有個電影里一個人做了七層夢?!?/p>
付康成驚呆了,說:“是啥電影呀?這么牛!那他走得出來嗎?”
李家偉說:“那沒啥關系,反正最后怎么也得醒來啦!醒來發(fā)現(xiàn)是夢就是最幸福的事了?!?/p>
付康成笑了,說:“那你還擔心個屁!夢里你是不是鬼有啥關系,醒來就萬事大吉了?!?/p>
李家偉想了一下,就綻開胖臉笑了。
四
李家偉不算太胖,但臉上的肉特別多,眼睛被擠得只剩不大的縫隙。他老爸李高大是茅鄉(xiāng)鎮(zhèn)溪頭村的村委委員,是村委辦里外資企業(yè)管理辦公室負責人。李家偉有一個已經(jīng)上中學的哥哥和一個妹妹,他老爸早就籌劃好,一共建了三幢別墅,目前家里是兩輛轎車。一輛奔馳是李高大上班應酬專用,他老媽則開一輛寶馬每天七點半準時送李家偉和妹妹上學,然后就驅車直接進入菜市場,忙活這一天里另一件重要的事——買菜。茅鄉(xiāng)鎮(zhèn)有很多全國之最,比如,是全國擁有最多五星級酒店的鄉(xiāng)鎮(zhèn),是全國最大的吹塑玩具市場,還有一個小特色,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但有心眼的外地人知道,那就是這個鎮(zhèn)中心的菜市場里賣的菜很有可能是全國最貴的。其實,秘密不在菜,也不在市場建筑有多么漂亮,而是在這里買菜的婦女都是鎮(zhèn)子里最有錢的人。在這個經(jīng)濟突然崛起的鄉(xiāng)鎮(zhèn)里,恐怕隨便一個本地村民家里的條件都比大城市里的局長還好。要是早上,有空的人往街邊站十分鐘,就會看到令人咂舌的現(xiàn)象:開到菜市場里的名車豪車特別多,家庭婦女開著大奔擠進市場的停車場,保姆從首長位置下來去買菜。這些有意思的場面顯然只有外地人才會留意到并傳揚開去。本地人視為司空見慣,雖然他們也是近十年內(nèi)才這么生活的,但新習慣很容易讓人遺忘過去,這是個技術發(fā)達的時代,做任何事情都比以前效率高,遺忘的能力也是如此。
李家偉的媽媽是典型的本地婦女,沒有進過學堂,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但文化跟她的現(xiàn)實生活來說似乎沒啥關系。她操持家務,伺候老公,照料子女,樣樣都是一把好手。沒有人會質疑她是否有文化。李家偉愛他媽媽的方式就是伸手要錢,買吃的喝的玩的,也買書,都是漫畫書。李家偉酷愛一切動漫,不分國籍年限。他對世界的認識源于動漫,而困惑也來自動漫。漫畫里常常談到愛情,可他從未接觸過愛,甚至連“我愛你”都沒有親耳聽說過,他的老爸李高大從來沒有對他老媽說過,也從不對他的子女說“愛”字。他們家里,把對愛的理解物化為對金錢的無私給予,加倍給予。在普通人看來,這已經(jīng)是“愛”這個字眼最豪華的表達方式了,只是,李家偉的心里依然有個空落落的地方。
魏南風早上刮胡子時被銹鈍的刀片刮傷了嘴角,趁第二節(jié)課空堂,就到校醫(yī)室找付康成拿兩塊創(chuàng)可貼,一進去就瞧見李家偉坐在里面。他瞪了李家偉一眼,嚴肅地問他,你又在這里,叫什么名字?干嗎老不去上課?
李家偉翻翻白眼,眼神迅速轉向別處,根本不理他。付康成略帶抱歉地對魏南風笑了一下,好像李家偉的傲慢態(tài)度都是他的責任。他對李家偉說:“魏老師跟你說話呢,要有禮貌,問你為什么不去上課?!?/p>
“他總是在我這里的,一直都沒有去上課。”
“快點說啊,李家偉!”
“他們班主任都拿他沒辦法。”
付康成一下子對魏南風解釋,一下子又督促李家偉開口說話,雖然一直是坐在自己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給人的感覺卻像有些手忙腳亂的樣子。李家偉和魏南風都沒有接他的話茬。付康成一開口說話,李家偉就認真地看著他說話的樣子,偶爾瞟一眼魏南風,魏南風就只瞪著小胖子看。魏南風威嚴的目光只盯了兩分鐘就太累收起來了,也不再搭理他,問付康成要了兩個創(chuàng)可貼,付康成卻抓了十幾片給他,好像怕他不夠,又問:“還要什么?我這里有很多?!?/p>
魏南風心想,這財物室管理可真夠亂的!便又順手拿了一排干電池就走了。
每一個孩子對大人都有一定的看法,我們很少覺察到年輕人對我們的判斷是多么無情,然而又是多么深刻。我們可以從成人眼里猜出大半的思想,但很難從孩子單純晶亮的眼睛里讀懂什么。不是他們善于隱瞞,恰恰相反,他們對人的印象通常來自本質的喜惡之情。
魏南風剛關上門,李家偉就像機器恢復了運轉,說:“我不喜歡他。他老罰他們班的男生,從來不會罰女生?!?/p>
付康成也恢復了安定,笑了笑問他:“你怎么知道的?”李家偉說:“他們班的女生遲到了,魏老師就笑瞇瞇地說,又遲到啦,下次要早點來啊,快進去吧。男生遲到了就特別狠,罰掃地一周!我們都知道!”
李家偉邊說邊翹起嘴角露出鄙視的表情。好像他自己深受其害一般。李家偉并不在魏南風老師帶的班里,魏老師帶的五(3)班在三樓,李家偉的六(1)班在樓層對面。雖然他不上課,但學校里哪個班里發(fā)生的事他無所不曉。
“哈哈,你這是什么意思?女孩子乖嘛,老師都喜歡聽話的小孩。你聽話我可以叫魏老師喜歡你?!备犊党扇⌒罴覀?。李家偉猛地“呸”了一聲,憤憤地說:“打死我也不要他喜歡!他還亂摸他們班的那些女生呢!我親眼看見的!”
付康成有些尷尬,魏南風算是他在這個學校的知遇之人,也常常帶他去跟解小力他們一幫人吃飯喝酒,現(xiàn)在遭到李家偉這樣毫不留情的揭露,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轉換這個話題。還好,李家偉突然興奮起來,眨著小眼睛問付康成:“喂,你有女朋友嗎?你一定有!”
付康成居然在小毛頭面前紅了一下臉,岔開話題說:“我哪像你,這么小就想女朋友!快說,你的女朋友是哪個?”
李家偉得意地撇了一下嘴角,說:“哼,那些女人太蠢了,我都看不上!”
李家偉指的女人是他們班的小女生。其中也許有一兩個曾經(jīng)在李家偉心里內(nèi)定為戀愛對象,只是,小女孩們的審美很大程度上會受老師的喜好所影響,李家偉這樣的特殊人物,只會遭到她們的嘲笑和鄙夷,根本沒有機會被喜歡。李家偉不愿意多說自己的愛情,只是突然冒出一句:“我絕對不會結婚!”
付康成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小胖子,因為他自己也對關于這樣的話題充滿困惑,而他甚至還沒有考慮過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五
付康成需要什么?一段有質量的愛情?一種普通而幸福的生活?一些賴以打發(fā)無聊的朋友,或者,一個充滿神秘和新奇的未知世界?他弄不懂自己的內(nèi)心,或者說,所有的未來對他來說都是模糊不清,混混沌沌的。他只能每天起床,上班,說話,做事,腦子里想不了太多,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很喜歡聽別人說話,尤其是聽那些有很多主意的人高談闊論。在那個時候,他常常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悄悄地專心聽,像一塊海綿,把大家的話都吸入自己的心里,那個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今天收獲很大,沒有白活一天。他雖然沒有很多機會去學習,可是潛意識里卻很有學習意識,很有上進心,這大概是他討人喜歡的根源吧,所以他剛來學校不到一個學期,這里的學生就好像都喜歡往他這個小房間里跑。有的小孩不是真病,就只是過來跟他閑聊,問問他最喜歡吃什么菜,問他有沒有玩過游戲摩爾莊園,有個一年級的小男孩還問他知不知道迪迦奧特曼的最新武器是什么?后來他才知道,因為這個孩子買了這個超人玩具而已。
付康成十九歲中專畢業(yè),南下打工的第一站就是來到這個學校做一名所謂的校醫(yī),他以前并不知道原來做藥劑員也有機會跟小孩子在一起。他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是什么都還沒有,也像一個干干凈凈的孩子,還沒有完全進入這個復雜甚至讓他畏懼的社會。他和這個學校的孩子們一樣,充滿天然的趣味和好奇。他對待每一個接觸到的人,都是那么溫和有加,謙恭有禮,連對小孩子也是如此,讓人不忍心傷害他,哪怕隨意一句玩笑話好像也會令他不安。他常常覺得自己更喜歡的是和孩子們混在一起,因為在他們面前他才是大人,而在其他老師和那些老鄉(xiāng)面前,他顯得特別矬也特別傻。
他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在追求一種東西,像一種半明半昧的觀念或者一些情緒,他說不清楚,但這種感覺老是提醒著它的存在,讓他不得安寧,壓著他讓他不知道向哪兒去找。他從醫(yī)學的角度自我分析,以為這種感覺應該屬于青春期的躁動,可是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他就沒怎么對女孩子動過情。他也不是不喜歡女人,當然更不可能去喜歡男人的身體。他的性別體征一切正常,可偏偏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青春期的身體躁動,說出來也許沒有人相信,他雖然早已經(jīng)發(fā)育了,但至今仍然沒有過書上描寫的遺精現(xiàn)象,連夢遺也沒有過。他的那種不安寧純粹是心房里的煎熬,與身體下部的勃起沒有相干。他這輩子當然要結婚,而且還要早點成家,按照他喜歡小孩子的心性,他要盡可能多養(yǎng)幾個孩子??墒牵Y婚需要做些什么?愛情對一個人的婚姻有多重要?他從來沒有體驗過被愛擊中的感覺,像一剎那被巨雷擊中,一剎那間的男性荷爾蒙指數(shù)突然飆升,那種幸福的眩暈感是否真的那么美妙?付康成不太懂得結婚是怎么回事,這件事誰也不會教別人怎么做。他看自己的同學陸陸續(xù)續(xù)結婚了,就覺得自己也必然會有那么一天,他初步認為,人之所以要結婚,就是為了讓自己有個家。
目前他住在學校宿舍,每天的生活是在宿舍、飯?zhí)?,醫(yī)務室三點一線,這已經(jīng)是他的全部生活內(nèi)容了,社會事件風云變幻在他心里沒有特別的感覺,釣魚島是不是中國的,到底跟自己有多大的關系,他真沒想過。他常常覺得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本來認定的一些標準會跟現(xiàn)在這里新同事的標準相抵觸,這兩個標準始終矛盾著。他跟魏南風的老鄉(xiāng)們一起喝酒,在眾人憤憤不平發(fā)表演講的時候,付康成一般都是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聽。他既沒有共鳴,也沒有反感,他覺得大家聊的這些話題距他的生活比較遙遠。聽他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學校里的事情,或者近期新聞事件,從他們粗魯?shù)穆曇衾飼牫鼍娴囊馕?,但究竟是要警告誰,警告他們什么,卻常常讓他摸不著頭腦。但他是夠聰明的,他感受到了警告。這一點他與解小力不同,解小力只會罵罵咧咧,想到什么就罵什么,不知道自己語調(diào)里含有警告的意味。有時候魏南風也會讓付康成發(fā)表一些看法,這時候他就很慌亂,他只好把自己剛才聽到的某些觀點片言只語地重復一遍。魏南風對他的表現(xiàn)不滿意,說:“你不要躲在醫(yī)務室里整天跟那幫本地傻仔混,他們可都是富二代,不讀書照樣有吃有喝,你呢!哪天學校叫你滾蛋,你連根毛都沒有!”
老鄉(xiāng)們稀里嘩啦地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炫目。付康成聽到笑聲里的殘酷。他缺乏一種沖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彌補自己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沖動。他心底里夢想當暴君,讓人窺著自己的臉色,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或是當藝術家,描繪抒情的美,卻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不打算著手干些實事。在日常生活中,他茫然自失,尤其是對人不懂如何相待,更加害怕跟人相處。有時候有些平時不太接觸的老師到他的醫(yī)務室兼財物室找他要什么東西時,他也會弄得自己手忙腳亂,常常人家只問他一句話:“打印機墨盒在哪里?”他會用七八句話來回應,找到了嗎?……在后面一排的柜子里,你自己去找找看……
……你們辦公室里的打印機壞了嗎?……是不是?……
……是的,打印機很容易壞的,今天已經(jīng)有兩個人來找墨盒了……
別人懶得搭理他,變成了他在自言自語。
付康成性格里有一個很好的特點,就是溫順不多嘴。雖然常常遭到魏南風的批評,他還是照樣跟魏南風和解小力他們出去喝酒,他們那幫東北老鄉(xiāng)聚會總是一個調(diào)子,咒罵茅鄉(xiāng)鎮(zhèn)的一切。付康成總是非常認真地參與:做一名專心的傾聽者,適時遞上一瓶啤酒,或者倒?jié)M酒杯。只是他越聽越糊涂,不是對他們的話題感到糊涂——他們的話題倒很明確——而是對眼前的這幫東北漢子感到迷惑。他天性里喜歡去揣摩人,越接觸多了越發(fā)覺得了解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不知道,人是最復雜的東西,因為不論男女,都不僅僅是他自身,他們同時也是自己出生的鄉(xiāng)土,居處的公寓,兒時的玩伴,工作的場所,吃的飯食,閱讀的雜志和憎恨的人群,他們混雜其中,是所有接觸過的東西造成他們現(xiàn)在這樣,而僅僅通過交談和相處是無法了解的,即便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也是艱難的。付康成不知道自己苦惱的事情已經(jīng)是生命里的大問題,是這個宇宙里挺艱難的哲學主題。
六
有一天,魏南風突然被鄭校長推門聽課,他正在上一節(jié)新課,可是那節(jié)課他壓根就沒好好備過。頭天晚上熬夜多看了幾集日劇,雖然他的語文課是第一節(jié),可他一點也不操心。只是在路上匆匆翻了一下教參就進教室了。這么多年下來,語文課的那些套路改來改去還不是一樣,學生能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是有限的,學生才不要求你老師給他多么豐富的知識,他們巴望的是今天少布置點作業(yè),課上多給他們點自由活動的時間。魏南風打算這節(jié)課先讓學生把課文讀熟,再寫幾個生字就差不多了,沒想到開課不到十分鐘,鄭校長和科組長焦老師就提著凳子闖進了課室后門,直接坐了下來,連個招呼都不打。全校師生都知道鄭校長的普通話相當爛,不太懂得標準的普通話讀音。由于確實沒有備課,課文中有個別字的讀音魏南風不太確定,本來嘛,鎮(zhèn)定一點讀下去也就過了,可是一下子遭到突然襲擊,自己先亂了陣腳,結果領讀課文時,幾處都讀得磕磕巴巴,他還把“翩翩起舞”讀成了“扁扁起舞”,把“瀑布”讀成了“暴布”,連學生都忍不住笑他,這反而讓校長瞧出端倪,一節(jié)課黑著臉盯著他,眼神像釘子,下課后直接甩給他一張評價表:總計50分,評語:不合格。然后一聲不吭,扭頭就走。校長屁股后面的是語文科組長焦老師,她向他比畫了個動作,讓他跟著她進備課室評課,然后扭動著肥胖的臀部自顧先走了。魏南風無奈跟上,心想:你校長作報告講個普通話比我還磕巴,最多算我備課不認真,要憑這節(jié)課炒掉我,沒那么容易吧!便鎮(zhèn)定下來走進了備課室。
還在聽課時,校長就提前跟焦老師作了指示,所以魏南風進去后,自然就是接受了一場轉達自校長的狠話,至于焦老師本人,平日里對他好像還挺有好感的,常??渌麄儢|北爺們兒比廣東男人更有男性魅力。這會兒,簡單評完課后,她倒是笑嘻嘻地說,我只是傳達校長的批評,你別把剛才的話當成我對你的不滿。然后她還討好地加了一句:“魏老師,你的東北腔普通話真好聽,我就是舌尖老卷不起來?!苯估蠋焷碜员臼猩絽^(qū)的一個鎮(zhèn),也算是本地人,同樣糟糕的口音令她至今仍然持三乙的普通話上崗證,只是因為年齡超過了規(guī)定標準,才幸免于重新去測試。魏南風瞇著小眼睛說:“你的普通話不錯啦,比鄭校長的好多了。你是本地老師里最好的?!苯估蠋煒返媚樕祥_了花。
雖然沒有直接被校長批評,但不合格的評價將要扣除他這個月的教學獎二百元錢,魏南風的心情相當不爽,下了班約老鄉(xiāng)又去蔣小強的大排檔喝酒,付康成也被叫了去。魏南風一伙人先聊學校的破事,大罵本地老師吊兒郎當,有課不上還沒人管。付康成說起今天又有幾個調(diào)皮的學生被老師趕出來,說這班調(diào)皮仔其實并不壞只是不能忍受老師無趣枯燥的課堂,便躁動起來,他們在付康成那里妙語如珠,電視網(wǎng)絡里啥稀奇古怪的事都知道。付康成慨嘆這里的老師教育水平落后。解小力聊起他們學校的管理粗暴武斷,魏南風又把校長今天到自己班里聽課的事說出來,從校長無能聊到學校內(nèi)部管理的腐朽敗壞,然后又聊起政府無能,聊起近期釣魚島事件,對日本的仇恨又成為這餐飯后來的主要話題。
其實釣魚島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付康成并不清楚,也沒有人說得清楚。從解小力他們口中得知,早在清朝年間,釣魚島還是我們中國的,可是后來被李鴻章簽署的《馬關條約》賣給日本了,再后來又被日本送給美國照管,美國將沖繩島的管理權歸還給日本之后,連同釣魚島就變成日本人的屬地了。這樣倒來倒去,好像誰都有份,中日便由此紛爭不斷。付康成后來上網(wǎng)專門找來圖片看過那個小島,才知道那小破島還不夠茅鄉(xiāng)鎮(zhèn)的十分之一大,在地圖上看,比一粒米還小。付康成暗自覺得,釣魚島歸誰管似乎跟他的生活毫不相干,他不明白自己與大多數(shù)人到底有多大不同,但他覺得自己其實對粗魯和紛爭是厭惡的,可這種情感是徒勞的,像無根的浮萍。他想要是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一定會很可恥,無疑就是毒素,但只是毫無用處的毒素,這種無用正是自己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
七
當對幸福的憧憬過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靈之中升起。魏南風并非在意目前生活的不幸,但對比周圍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他的痛苦就莫名地滋長得特別快。他們學校里有個跟他一樣的臨時工,五十多歲的本地大媽,專門負責清掃校園廁所,每天早上居然開著奧迪來上班,把車子停在樹陰下,換上工作服就進廁所開工,每天按時五點鐘換裝回家。奧迪車子駛過校道,向校門口緩緩前行,黑得發(fā)亮的車身在溫暖的夕陽下閃耀著圣潔的光輝,那是校園里一道亮麗的風景。據(jù)說這個清潔工的兒子又開工廠又開發(fā)房地產(chǎn),家里的錢幾輩子都用不完,校長上廁所時遇上她還得停下來攀談幾句。就這樣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女人憑什么比他活得滋潤?對清掃廁所這份工作本質的純粹性和崇高感,居然唯獨在她這里詮釋得最為徹底,多么可笑??!
魏南風也已經(jīng)年近半百,可是對比之下,他覺得自己屁都不是!一個可憐的打工仔,背井離鄉(xiāng),拋妻棄子跑到這個在自己眼里幾乎算得上是“文化沙漠”的地方來賺幾個錢,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義!他痛苦地認為,貧富差異似乎扭曲了內(nèi)心的平衡感和價值觀。他再無法追求純粹的自由,他的生活熱情已經(jīng)被禁錮在現(xiàn)實的困境里。魏南風來茅鄉(xiāng)鎮(zhèn)這么多年,身邊一直沒有一個女人。而他又是個懂女人的男人。這讓他活得很痛苦。夜深人靜時,常常覺得難熬,唯有靠看看A片滿足躁動的身體。在昏暗的電腦熒光屏前,春光蕩漾的圖片令他血脈賁張,意欲難耐,身體內(nèi)時時激蕩著一股能爆血管的激情,使他的精神受到一定的損害。白天,他還原成那個和藹可親的魏南風,他不敢對任何人發(fā)泄自己的苦悶,就算在那幾個總不交作業(yè)的學生面前,他也只能吼幾句,罰罰站了事,他甚至不敢罰他們抄寫課文。
他們班的小女孩很喜歡慈眉善目的魏老師,因為魏南風比她們的爸爸年齡大,看上去很有親和力,無論上課下課,總是瞇瞇笑的,從來不會向她們發(fā)脾氣,所以有些生性活潑愛鬧的女孩子下課了也喜歡跟老師聊天打趣。記得上一屆六年級時有一個名叫美琪的小姑娘,最喜歡扯著魏老師玩,有時候還摟著他的脖子撒撒嬌??墒怯幸惶?,突然就出現(xiàn)了意外。那天,付康成正在校醫(yī)室給一個上體育課的小男孩涂碘氟藥水,旁邊幾個孩子腋下一邊插著體溫計一邊還在閑聊。這時,付康成抬起頭看見魏南風步履匆匆往這里走來,臉上神色有一絲慌亂。付康成把那幾個孩子的體溫計拔過去一看,說:“體溫正常,沒事了,你們都趕緊回去上課。”
揮揮手就把他們都趕走了。然后,魏南風就進來了。他走到付康成身邊,貼身附耳說:“你跟我來一下。帶上一些棉簽紗布之類。”
付康成一愣,卻沒有多問,取出藥架上的簡易藥包,便跟著走了出去。
他們一直上了三樓,走進了魏南風的教室。此時正是第四節(jié)課的時間,學生大概是去室外上體育課去了,教室里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個小姑娘坐在靠門邊第一排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小聲哭。魏南風走過去,一邊輕聲細語說,“好了好了,沒事了,我請付醫(yī)生過來了,沒事兒!”
魏南風邊說還邊撫著小姑娘的后背。付康成心里覺得奇怪,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問起。一時緊張起來。這時,魏南風小聲地對付康成說:“這個小姑娘叫美琪,剛才說肚子痛,我?guī)退茨α艘幌?,不行,好像更痛了。你給她看看?!?/p>
他一邊說,一邊還奇怪地朝付康成使了個眼色。付康成更蒙了。魏南風輕輕把小姑娘的手臂扶起,小姑娘的頭才慢慢抬起來,止住了抽泣。付康成要小姑娘站起來,從座位上走出過道來,他看見小姑娘很瘦,個子很高,寬大的校服沒有束進褲子里,松松地垂下來。付康成問,哪里痛呢?小姑娘伸手將自己的校服掀起來,露出薄薄的肚皮。她摸了摸下腹部,抬頭看了一眼魏南風,又看了一眼付康成。付康成看到在肚皮靠下的位置有明顯的紅色印痕,有兩處還抓破了皮,顯出像是被用力搓揉過的樣子。他不敢看魏南風,似乎真真切切地聽到什么東西咣啷一聲響,碎了一地。他想扭過頭去一把鎖緊這個男人的脖子,質問他到底干了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可他的喉頭像銹蝕的發(fā)條扭不動,無法發(fā)出一絲聲音。連看魏南風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仿佛看一眼就會被審判一般。在一道又寬又長的黑暗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他咬著牙親自將一把堅固的小鎖鎖在門上。
付康成定了定神,輕輕地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臂,說:“沒關系,可能你肚子有些炎癥,我給你開點消炎藥吃就好了?!?/p>
小姑娘點點頭。魏南風也說:“你看,付醫(yī)生都說了,沒事兒!”
付康成沒帶藥,便對魏南風說:“我?guī)结t(yī)務室去吃點藥,喝杯熱水就行?!?/p>
魏南風說:“好好,你們?nèi)グ?。我回去辦公室改完那半沓作業(yè)?!闭f完,他們就都走出了教室。
之后的一段日子,付康成和魏南風就再也沒有談起過這件事,仿佛它是地上一張紙屑,一下掃掉了扔進垃圾桶,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付康成有時候仍然看到魏南風辦公室里圍著幾個小姑娘,只是他留意的那個叫美琪的女孩子卻沒有再出現(xiàn)過,有幾次那女孩在樓梯上看到付康成,卻好像不愿意見到他,表情有些躲閃,低著頭匆匆就過去了。又過了兩個月,這個班的學生就畢業(yè)了,魏南風又迎來了新一屆的學生。
八
日子過得很悠然,付康成依然與他們東北老鄉(xiāng)每月一聚,魏南風還是桌上的意見領袖,酒酣耳熱之際,魏南風勾搭著付康成的肩膀,口里長吁短嘆,不停地喊“兄弟,兄弟”,付康成則縮成一只瀨尿蝦的模樣,也醉了,搖搖晃晃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嗚嗚大哭,然后一覺睡到天明。第二天被陽光刺醒,照照衛(wèi)生間的鏡子,才看到眼睛腫得難看。
這一天上午,某班在上體育課,突然有一個本地學生在體育園地玩滑梯時,由于速度過快被甩出滑道,一頭撞在滑梯邊緣的鐵架上,太陽穴流血。當時,付康成正在醫(yī)務室一簾之隔的那邊復印文件,一幫學生跑進來叫他趕緊到體育園地去。原來他們班這節(jié)課的體育老師中午居然跑出去跟一幫朋友喝酒喝高了,至今還在宿舍睡覺,是另一個體育老師幫忙放羊式看管兩個班才造成這起事故的。付康成背著學生迅速沖出學校,在路邊攔下一輛的士,直奔到醫(yī)院搶救室。受傷學生的家長在班主任黃老師的通知下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由于搶救及時,縫針之后,問題不大,這個家長估計是個不小的公司老板,不像一般的本地人,言辭不俗,反復道謝之后,還當場打開手提包掏出一沓錢要感謝付康成。付康成連忙謝絕,死活不肯收下那一沓錢,那個學生家長又把錢塞給班主任黃老師,要黃老師給付康成,黃老師倒想收下,但付康成臉紅耳漲死活不要的樣子弄得她也要推辭一番,他們這里的動靜弄得有點大了,連醫(yī)生護士甚至旁邊打針的病人也過來看熱鬧。那個學生家長見人多起來,也怕影響不好,就只好又把錢塞回包里。
下午剛上班,付康成就接到鄭校長的電話,先是打著官腔表揚了他一番,最后才說,今晚你跟我一起去五月花酒店,那個學生家長林老板一定要我這個校長親自出面請你吃飯。你就當這是個工作,你不會不完成這個工作任務吧?
付康成只好答應了。
晚上,付康成第一次榮幸地坐上了校長的車,還是校長老婆開的車。班主任黃老師坐在前排,兩個女人一上車就興致勃勃地聊面膜。付康成和校長坐在后排。鄭校長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反反復復地夸獎說,連林老板都夸你老實,我還真沒請錯人!
他有點想提醒校長,那節(jié)課學生會摔下來跌斷手臂,是因為那節(jié)體育課沒有老師上,可是校長一點都沒問起這件事故從頭到尾是怎么回事,前排的班主任黃老師也一個字不提,他也就只好忍住沒有提。席間,校長和班主任對他表揚有加,那位學生家長林老板不停地舉杯要謝謝付康成,一碰杯就很主動地先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搞得付康成也只得全部干了。整個晚上,他感到飄飄然,班主任和校長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消失過。大家都圍著他展開話題,他甚至蒙蒙眬眬聽到校長說,要把他轉成正式職工,好像還看到林老板把幾個大大的信封交給校長說著什么,還沖著他點著頭笑??墒?,后來的事他完全沒有印象,甚至自己怎么離開酒店,誰把自己抬到宿舍小床上的事情都忘記了。
第二天是周六,付康成一覺醒來感覺頭很暈,爬起來打量了一下,還是自己那個亂七八糟的房間,一切如故。他聞到自己一身酒味,連鞋都沒有脫掉。他才想起自己昨晚曾經(jīng)喝過有史以來最多的酒,原來自己的酒量也還可以,至少沒有當場嘔吐。他輕飄飄地下床去泡了一杯方便面,正吃著,魏南風來敲門了。魏南風知道昨晚他被校長請去吃飯,這本是他們一個重要的話題,可是他今天匆匆忙忙地跑來,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訴付康成。
原來,魏南風和解小力他們昨晚又聚在“發(fā)高燒”大排檔吃飯,正在吃著時,看到新聞聯(lián)播說釣魚島事件又升溫了,日本漁船竟然在昨天上午搶先登陸,而且日本政府還揚言要出資購買釣魚島,播音員播報的時候也顯得情緒憤激。一些地方臺的新聞里還不斷有人群上街游行的鏡頭。魏南風和解小力幾個東北老鄉(xiāng)當場就摔了幾個空啤酒瓶,東北人的血性沸騰,尤其容不得日本人的張狂。解小力更是氣得破口大罵,大排檔老板蔣小強在一旁聽見了他們的討論,腦子里突然靈光乍現(xiàn),一下子想到一個賺錢的路子。明天農(nóng)民廣場上肯定有很多人,周邊小攤小販雖然多,但都是賣零食的,要是做點盒飯到那附近去賣,一定能賺一筆。蔣小強為自己把握商機的能力很是滿意,同時也想起自己作為一個愛國的熱血青年,有必要積極地表示支持,于是,他走到魏南風他們的桌子前,拍著解小力的肩膀說:“兄弟,小日本太可恥了,我支持你們游行,一定要把小日本趕出釣魚島!”
說完,他扭頭對店里面喊:“阿牛,送半打啤酒到這幾個兄弟的桌上,我免費請他們喝!”
魏南風他們舉起啤酒瓶的時候,內(nèi)心里充滿豪情,仿佛日本鬼子就匍匐在腳下,隨時會被他們摁倒踩扁。他們當場決定,這個周日,也就是后天,下午一點鐘到珠灣大道集體游行抵制日本。解小力馬上拿出手機在QQ上新建一個群,召集游行參與者,加群者就意味著愿意參加。要加入游行隊伍不難,唯有一點要求:要有一顆熱愛中國的心,國內(nèi)國外男女老少都可以來,人越多越好。付康成聽了魏南風的講述,也承諾說如果自己的身體沒事的話,明天一定去參加游行,并答應幫忙制作小國旗和標語。
九
周日,付康成遲遲才起床,一泡尿憋醒了他,一看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八點了。拉開窗簾,一片陽光撲過來,像打了他一記耳光。付康成頓時感到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就又一頭栽回床上去。前天晚上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喝了洋酒,那種眩暈勁頭一直沒過去。現(xiàn)在,他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出似夢非夢的場景。似乎還是在跟林老板喝酒的包房里,林老板說過一些讓他有些想入非非的話。他說,茅鄉(xiāng)鎮(zhèn)的本地人雖然近十年間突然像吹氣球一樣發(fā)了財,其實主要是靠政策的扶持和政府的有效管理。這十年里外地人像螞蟻涌入茅鄉(xiāng),外來人口暴增,本地人一下子難以接受被包圍的感覺。外地人的確有技術,有頭腦,讓人不得不服氣,可他們又還得歸沒文化的本地人管理,本地人還得從自己鼓鼓囊囊的錢包勻一部分錢給他們?,F(xiàn)實的巨大反差和不同價值觀念的沖撞令茅鄉(xiāng)人的心態(tài)失去平衡,本地人光鮮的現(xiàn)實與空虛的精神世界互相沖突產(chǎn)生出對未來的惶恐,又積壓在針對外地人的偏激情緒和錯誤認識之上。
林老板又說,不過也確有一些難堪的事實發(fā)生在外地人身上。他的一個朋友告訴過他一件真實的事,說他有個親戚建了一棟八層高的大樓,經(jīng)信得過的朋友介紹,把大樓的管理工作托付給一個外地人,還幫那個外地人把一家五口全部從老家接過來,給他們其中一套公寓免費住,所有生活費用以及小孩教育經(jīng)費全由他們家負擔,只需要他們幫忙管理大廈,每月按時收取租戶的管理費,每天清潔樓層,管理雜務之類。沒想到這個外地人伙同老鄉(xiāng)偷偷在樓里搞了一個小房間,聚眾賭博,還瞞下幾萬塊錢的管理費不給屋主,后來,他的親戚無奈找到警察,把他們一家人驅逐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
林老板說完,又笑瞇瞇地拍著付康成的肩膀說,“像你這樣實誠的小年輕還真的少見,小伙子好好干,過兩年我?guī)湍阏覀€好老婆。”
付康成看著林老板真誠的笑臉,覺得自己真的可以考慮在這個富裕的小鎮(zhèn)長久地待下去。林老板的微笑很真實,又很虛幻,讓付康成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夢里的情景。
大約九點鐘,付康成還是起了床,隨意吃了點餅干,就跑到魏南風宿舍里幫忙整理游行用品。解小力他們一早就過來了,他還帶了兩個青年,是他們學校剛來的臨時工,大家正在忙著把小國旗插進一根根小木棍上。地上一個大大的黑膠袋里裝著已經(jīng)做好了的一大部分。
解小力和魏南風坐在沙發(fā)上,聊起前兩天剛發(fā)生的一件倒霉事。上周,解小力在校外出租房辦那個補習班的事不知被哪個王八蛋告到校長那里去了,校長警告他馬上全數(shù)退回學生的學費,絕對不許再在校外辦補習班,不然就開除。解小力罵罵咧咧地說,本地老師天天晚上打麻將賭博沒人管,一個晚上輸贏一兩萬塊錢,而他辛辛苦苦賺點小錢卻被勒令停止,這個世界真他媽太不公平!
付康成不知道怎么安慰解小力,他心里想著的卻是李家偉,李家偉說過他每個周末都要去補課,補課比上課還要辛苦,從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整整兩個鐘頭。補習班沒有地方給他躲,更沒有誰愿意陪他聊天,只好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十幾個人圍著一張破桌子做題。李家偉是不會老老實實地埋頭做題的,那他會在那里做什么呢?付康成突然覺得那個小胖子實在也是有些可憐。
魏南風一邊抽煙一邊聽解小力像個炮筒子在砰砰響,一邊頻頻地點頭。等解小力好歹停了下來,他才對解小力說:“這個事情我來幫你處理。你先去搜集一些證據(jù),把打麻將這個事了解清楚了,我們再來搞他們一下,到時候看你們校長怎么下臺!”
解小力說:“我們校長上班時端著架子假正經(jīng),下了班,還不是跟那幫人在麻將桌上稱兄道弟!你說這日本鬼子為什么敢欺負我們,是不是有這幫腐敗分子禍國殃民!”
付康成覺得解小力這話有些好笑,可是魏南風沒有在意解小力的憤怒是否過于泛濫,而是慷慨激昂地說:“我跟日本鬼子不共戴天!”
解小力和付康成都被他的神情鎮(zhèn)住了。魏南風不急于滿足他們眼神里的探尋,而是慢悠悠地點燃第二支煙,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跟你們提起,那是我的家事?!?/p>
然后,魏南風娓娓道出了他多年以來埋藏在心里的國仇家恨。
魏南風的老家在黑龍江省西部,早在一百多年前,那里叫作臚濱縣,東北淪陷后,改稱滿洲里偽政府。他的祖父母原本經(jīng)營了一家雜貨店,算是小富人家。1933年日本鬼子侵占東北,他父親剛五歲,有一個晚上,幾個日本兵闖入他們的店里,把魏南風的爺爺拉走了,又當著他父親的面凌辱了他奶奶。魏南風的奶奶當夜就逃出門跳江自殺了。魏南風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孤兒,后來靠吃百家飯長大,好不容易娶了一個同樣是孤兒的妻子,生了魏南風,卻因為年輕時遭受的苦難太多,身體出現(xiàn)狀況,就在魏南風剛滿二十歲那年,夫妻倆一前一后雙雙去世了。魏南風說起自己的身世,盡管埋藏了多年的苦難早已經(jīng)消化在他的生活里,可依然是熱淚盈眶。付康成看到,魏南風一邊低聲講述,一邊淚流滿面,那黑臉盤上的溝溝壑壑訴說著那些無法抹去的痛苦。付康成對比著自己的經(jīng)歷,發(fā)覺自己相當渺小,為自己從未真正關注過歷史而感到羞愧。他覺得歷史就像一床被子,如果不把它掀開我們永遠不了解下面的真相。但同時,他又在想,如果每個人的歷史都像被子的話,那揭開的被子下面到底還有多少床被子?
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十二點鐘到了,付康成主動去蔣小強的攤檔里給大家一人買了一個盒飯,付康成原本想吃完回自己宿舍去補個午覺,但大家都沒提,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些胸悶頭暈,還是跟著魏南風和解小力出發(fā)了。到了農(nóng)民廣場,太陽火辣辣照在頭頂,高大的棕櫚樹下已經(jīng)聚集著一群一群的人??紤]到有些參與者要從下面村里搭公交車趕過來,游行啟動時間定在一點鐘。大部分自愿參與者都是通過QQ群召集起來的,可能還有些是應朋友呼喚結伴而來。農(nóng)民廣場中央有二十幾個看樣子是茅鄉(xiāng)中學的學生,可能是同一個班的吧,有男有女,都穿著很寬的肥佬褲,付康成在電視上看過跳街舞的外國男生就是穿那種褲子,褲襠里足夠藏一只雞。有個女生頭上還綁了一條顏色怪異的發(fā)帶,看起來很有氣勢,她比其他的同學都要來勁,大家正在笑嘻嘻地開著某人的玩笑,看到魏南風他們過來,像是知道他們是領頭人,就過來打招呼,還幫著打開黑色膠袋分發(fā)小旗幟。解小力對付康成說,你負責分這個旗幟。
然后他掏出那個大橫幅,上面寫著:打倒小日本,釣魚島是中國的!他對那幫學生說:“你們誰來拉這個橫幅?”幾個學生就接過去,說:“我們來搞定這個?!?/p>
十
蔣小強的盒飯生意好得超過他的預計。因為今天是周日,下面村里的工廠放假,許多打工者原本也沒啥事干,有人從群里看到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都跑了過來。誰沒有一顆愛國的心呢!正因為這樣,蔣小強預計的500個盒飯遠遠不夠賣,他已經(jīng)叫店里員工加送過兩批盒飯,仍然供不應求,店里一下子不夠人手,他便叫平常從不參與店里事務的老爸蔣建利和老媽一起幫忙把做好的第三批盒飯送過來,他老爸急著送貨,于是開著幾天前剛剛買的新車豐田佳美趕過來。情急之下誰也沒想到,就是因為這輛日本豐田車,惹出了讓蔣小強這一輩子都追悔的憾事。
蔣建利的車子開到珠灣大道,已經(jīng)是正午十二點半了,正趕上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人群,游行隊伍遽然壯大。街道完全被堵,剛剛成行的隊伍邁著有力的步伐從農(nóng)民廣場出來,呼聲一陣一陣震耳欲聾?!搬烎~島是我們的!抵制日貨!”盡管當?shù)卣谧蛱焐钜菇拥脚e報說有人將在明天舉行示威游行已迅速部署,出動了全鎮(zhèn)所有的巡警和協(xié)警,但是維持秩序的警察還是明顯不夠。事后,有人大略統(tǒng)計過,在茅鄉(xiāng)鎮(zhèn),這次游行的人數(shù)超過了五萬人,游行造成的直接經(jīng)濟損失達幾百萬元,死亡一人,受傷者數(shù)十人以上。又根據(jù)好事者的非官方不完全統(tǒng)計,全國各地此次針對釣魚島事件發(fā)起的大大小小的游行活動達三百多起,造成直接經(jīng)濟損失一億多美元。日本方面的損失無法估量。多年之后,蔣小強回憶起此事,仍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當此次事件的肇始者魏南風和解小力酒酣之際在自己的大排檔里策劃游行時,他不但沒有制止,反而當成商機而促成了這個恐怖事件。那個時候誰會想到呢,一個看似簡單的示威游行活動演變成了載入茅鄉(xiāng)鎮(zhèn)史上的首次游行殺人事件,而一個默默無聞的名字后來連續(xù)幾年里在茅鄉(xiāng)人中廣泛流傳。
游行隊伍中有些青年的憤激情緒被越升越高的呼喊聲調(diào)動起來,突然人群里飛出一瓶礦泉水,“嗖”地往街邊的日本壽司店砸去,哐啷一聲,玻璃破裂了,這意外的聲響似乎強化了呼喊的節(jié)奏,許多礦泉水瓶“嗖嗖嗖”地飛了出來,許多店的玻璃櫥窗被砸破了,砸破后一地玻璃碎片,獲得一片叫好。接著,有幾個男人沖出隊伍,把一家日本壽司店門口那塊厚重的玻璃門又砸又敲又砍地弄了下來,還抬起來猛地摔向地面,玻璃門也破了。正在營業(yè)的日本面館里有幾個穿著日本和服的服務員,見到游行隊伍,嚇得趕緊往店里面鉆,隊伍中幾個男子跟著沖了進去,隨即尖叫聲響起。人群越來越混亂了。突然,游行隊伍停了下來,因為蔣建利的車子緩緩地朝游行隊伍駛來。其他車子早在前面看見洶涌的人流時,就都慌得掉頭拐彎,有的靠邊停了下來不敢走,可是蔣建利不慌張,他昨晚就從兒子那里知道了游行示威的事,他完全支持這樣的愛國行為,而且兒子要求他趕緊再送400個飯盒過去,他心里著急,想著趕緊讓那些餓著的游行者吃上飯,就沒打算停下來。起初,他遠遠看到游行隊伍過來,想坐在車里等隊伍過去再走,但看到這樣一長群聲勢浩大的隊伍挾裹著洶洶氣勢朝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好像那波瀾壯闊的海面上隆隆海浪翻騰著向前沖,頓時有一種飄搖發(fā)虛的感覺,自己的小車仿佛成了風波里的小船。大概在那個時候,蔣建利的心里生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他不由得把車子稍靠右側停了下來,又叫坐在副駕駛位上正欲搖上車窗的老婆趕緊下車靠邊。
魏南風他們的隊伍在剛剛開始時是超出一截走在前頭的,但后來很快被一個更加龐大的隊伍吸納,因為那個隊伍是從后面以大步流星的速度趕上來的,所以魏南風他們匯入了這個隊伍的前面,后來又被擠到了旁邊。付康成被解小力拉到了左側邊,可是魏南風卻被沖開了散到右側邊去了。一排又高又壯的漢子拉著大橫幅,口里喊出鏗鏘有力的口號,大踏步向前,那聲音震得付康成的腦殼更加疼痛了,他有些想嘔,腳步發(fā)虛。不過,他還是很配合地揮起小旗幟跟著無聲地張嘴,加緊步子跟著向前走,他心里有些焦躁,當初的計劃就是從珠灣大道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就結束游行,他很想快些走完這條長街,好回去吃顆藥睡一覺。走了大概有二十幾米,有人停下來了,他們走得比較靠前,看到前面有一輛車在街道正中間,擋住了去路。
游行隊伍中有人喊,把車讓開!把車讓開!突然,魏南風眼尖,看見這輛嶄新锃亮的車頭正前方豎著一個橢圓的雞蛋,中間扎著一根弧形腰帶,這正是日本車的標志,眼熟得很,跟他們學校校長那輛一模一樣,雖然不算很豪華,但卻是可惡的日本貨!魏南風心里騰地冒出了火,振臂高呼,“狗日的,開日本車子還這么囂張!砸了它!”
話音未落,他便沖上去舉起手中的礦泉水瓶子狠狠地砸車蓋,突然不知是誰遞給他一根木棍,他一愣,也沒細想,“嘩啦”一聲就把前擋玻璃給砸了一個大洞。魏南風像個斗士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那邊,解小力一群人馬上沖上去朝車子腳踹拳砸地干起來。蔣建利是個急性子,看到嶄新的車子就要變成一堆廢鐵,頓時大吼一聲,沖過去拼死攔阻,他要說的話很多,他要向這群人大聲地解釋車子是為兒子蔣小強結婚而買,那時候沒有誰說要抵制日貨,他要告訴他們自己的兒子也是愛國者,昨晚為給他們做盒飯一夜沒合眼,他要告訴大家自己全家人都愛國,可買日本車子跟他們愛不愛國沒有什么相干!可是他的喉嚨像被某種可怕的物質鎖住了,他只能“啊啊”地叫著,絕望地翕動嘴巴,揮舞雙臂,用自己的整個身子趴在車身上抵擋砸過來的拳頭。人群已經(jīng)涌了上來,喧囂聲淹沒了他聲音,蔣建利伸手抓住沖上前的兩個小青年,并且暴躁地揮拳打過去。
車子的另一邊,蔣建利的老婆哭號著撲向領頭的魏南風,她跪下了,死命地抱著魏南風的小腿,喊道:“冤枉??!你們不該這樣欺負老實人哪!這是我們辛辛苦苦攢下的血汗錢買的車子,不能就這樣給砸了呀!”
魏南風看著這個伏在他腳下,披頭散發(fā),涕淚縱橫的老女人,突然想起了自己未曾謀面的奶奶,當年曾被凌辱的可憐女人。一種怪異的念頭襲擊了他,某種情感被替換,隱匿的仇恨獲得召喚,憤怒找到了釋放的出口,他抽出一只腳,狠狠地朝蔣建利老婆的屁股上踹了一腳,憤怒從腳底轉換成了某種奇妙的歡樂,老女人痛苦的呻吟和叫喊竟激起魏南風近似高潮的快感,他的腳又踹下去,一腳,再一腳……人群毫無畏懼地再次涌上來。
蔣建利像一個爛蘋果核被密密麻麻的蟻群包圍。他與游行的隊伍陷入了艱難的糾纏。他和幾個青年扭打在了一起。蔣建利揮手死命打了解小力一個耳光,跟在解小力后面的付康成被吵鬧聲震得又暈又眩,他只看到蔣建利滿臉的油光和一臉暴躁憤恨的神色,看到他因睜得過大顯得突出的眼球,頓時,付康成腦海里浮現(xiàn)出魏南風的爺爺被日本鬼子槍殺的畫面,他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像有某種激素在他腦門子上一針扎了進去。他猛地沖過去幫助解小力跟蔣建利扭打起來。蔣建利雖年逾五十,可是身材魁梧,在付康成頭上揮了一拳,正正砸中他的太陽穴,付康成的頭腦更暈了,他白白挨了打,怒火又一次騰起,他沖到蔣建利車旁,看見車窗下副駕駛位的地上有一副長長的車頭鎖,純鋼質地,便伸手去拿,車頭鎖很重,而且不短,他兩只手抱起車頭鎖,高高舉起,一下就往蔣建利頭頂上砸了過去,剛好蔣建利被解小力揪住衣領,頭往下低,付康成身子抬得太高太急,有些失去重心,整個人隨著車頭鎖往前撲,那尖尖的鋼條朝著蔣建利直直插下去,洞穿了黑色的頭頂,付康成就像抱著一個黑色的西瓜一樣抱住了蔣建利的頭,鮮血就在離他眼睛十厘米前的小圓洞里汩汩地涌出來,付康成看到一塊顱骨像雞蛋殼碎片一樣粘在鋼條上,白色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濺在了自己的臉上……蔣建利倒在地上,人群發(fā)出尖叫,解小力也蒙了,他愣愣地看著付康成不知所措,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后來有人描繪說,那是看見死神的表情。付康成茫然松開了手,蔣建利的頭軟軟地從他胸前滑到地上,付康成盯著地上的蔣建利,表情木然,人群發(fā)出幾聲刺耳的喊叫:“死人了!死人了!”中間有兩個人在哭,有幾個開始干嘔,還有一些人嘴里啊啊叫著扭頭就往外跑。
付康成的臉色既蒼白又緊張,他聽到人群里傳出的聲音像云團里發(fā)出來的,遙遠而空洞,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他的內(nèi)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于他的周圍。黑壓壓的嘈雜的叫喊聲,連同眼前這具扭曲的軀體,都變得毫無意義,以驚人的速度和迄今未有過的力量賦予了他,向他奔將過來?,F(xiàn)實不等他的參與,已經(jīng)結束。接著,付康成看見了彌漫在他四周的恐懼,這種恐懼與解小力他們臉上的有所不同,也許在這個小鎮(zhèn)待得不夠久,無人理解他那特有的恐懼。他的恐懼來自兩個方向;一是對未來的恐懼;一是對現(xiàn)在的恐懼?;蛘哒f,一是對希望的恐懼,一是對死亡的恐懼。他剛才從解小力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對死亡的恐懼,可是解小力沒有看穿付康成的內(nèi)心,那就是他在洞穿蔣建利的顱骨的一剎那中自己捕捉到的另一種恐懼——一直以來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令他無所適從,茫茫然四顧無助,任喧囂熱鬧也好,孤獨寂寞也好,仍無法克服的——對未來的恐懼。
付康成始終呆呆地站著,雙手一直死死地抓著那把鋼鎖沒有松手,居然沒有一個人走過來打擾他。蔣建利被一個擔架迅速地抬走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警察過來把付康成的手掰開,拿走了兇器,并給他戴上手銬送上了警車。他看見解小力和魏南風已經(jīng)坐在里面。他們仨的表情木呆呆的,像午覺睡得太久太沉,人還沉浸在冗長的昏睡之中,又像做了個長久的夢突然被人從夢中喚起,一下子對現(xiàn)實失去了知覺。他們?nèi)齻€人坐成一排,眼睛定定地望著車廂外面,相互間一句話都沒有說。
就在這時,付康成忽然看見人群里出現(xiàn)了李家偉,就站著警車側邊不遠處。他的眼睛活絡起來,他想向李家偉打個招呼,想問問這小子是不是剛從補習班回來??衫罴覀ゼy絲不動地站著,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付康成也屏住呼吸與他對視著,然而他奇怪于那副驚愕的表情,夾著恐懼、悲傷、陌生的表情。便使勁向他喊了一聲:“李家偉!”
付康成又大聲喊了一聲:“李家偉??!”
可是李家偉充耳不聞,像身在一幅寂靜的照片里面。紛亂的人群是虛化的背景,那個胖胖的小孩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肩上背著小書包,瞪圓了雙眼出神地盯著警車里面鐵柵欄后面的付康成,閃爍的警燈無情地掃過他的眼睛,鼻子,臉頰和前額,付康成從未在這張臉上見過這么堅定的表情,充滿強烈的拒絕感,仿佛只要稍微動一動眼睛,動一動嘴巴,他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因此崩潰。付康成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看見了自己滿身是血,摸一把自己的臉,又看到一手都是血。他的神智好像被李家偉的目光解了鎖,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臉上突然汗珠橫流,多得像眼淚一樣流了滿臉。悲哀的心如同一顆巨大的隕石從天上直落冰谷,這段距離太長,太長,他跌落,跌落,一直觸不到谷底。他的心還在跌落的途中,就看著李家偉被他的爸爸牽著手,慢慢地與他拉開了距離。人群把他們擠遠了。他想告訴李家偉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人為什么會做夢的原因了,但是他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再也找不到他們父子倆了,街燈在向他揮手告別,所有的人都離他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