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小詞
1
我們這里四周都是山,那山其實離我們很遠,只能看到連綿起伏的形狀,這形狀給我們帶來一種被包圍的感覺,無論目光放得有多長遠,終究要被這形狀給擋回來,日子因此變得逼仄冗長。又是丘陵地貌,田地被地勢弄得不成規(guī)矩,只能進行原始的刀耕火種。犁田的牛望天叫聲“哞”,便是一股子窮味。一切都毫無指望的樣子。我就這樣毫無指望的發(fā)育成長,長到下面來了月經(jīng),胸部也漲成兩個果核。這突出的兩團肉總是引來男人的目光,這些目光猶如黃蜂的刺,有毒,看一下就有如被蟄一口。我找布將這兩坨肉纏上,我奶奶卻將我胸上的布條扯下,說,女人天生就是長這兩坨肉的東西。我說,不想讓那些男人看。奶奶說,看一眼你身上少塊肉了還是少根筋了?我橫著眼睛看她,她卻將巴掌揚起。我怕她,也就只有聽她的話。我眼睜睜看著我的胸部長成桃長成蓮蓬長成羞恥。
逢到村莊有熱鬧看時,擠在人群里,我的胸部總是會遭遇到偷襲,有意的無意的,用手或者是用胳膊肘。我想找出些形跡,可是那些老少爺們?nèi)夹ξ亩⒅鵁狒[看,都像沒得逞又都像得逞了似的,這令我很氣惱。我氣鼓鼓的樣子像根雷管,只要有人敢點火,我就敢爆炸。
有天在祝鶯鶯家的竹園里我捏著鏟刀對祝鶯鶯說,我想殺人。祝鶯鶯一驚,說,殺人要抵命的。
抵就抵。我不怕的。我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到體內(nèi)有股沖勁兒,它們在我的五臟六腑間左右奔騰。
我握著鏟刀一鏟刀一鏟刀的將坑挖得很深很深,深得有如陷阱。我們這兒家家都有竹園,風一起,滿耳朵都是“莎莎莎”的聲音,如翻一本紙張發(fā)脆的陳年舊賬。我們挖坑是要在這些坑里撒上鳳仙花的種子,村人都說祝鶯鶯十個手指頭長得像十支筆,好看,她也便格外喜歡她那雙手,想著要用鳳仙花來染指甲。我曾把我小姑的指甲油偷了一瓶送她,但她第二天就還我了,她媽說指甲油是不正經(jīng)的東西。
祝鶯鶯的爸爸是村里小學的老師,肚子有點墨水,她媽也似乎也沾染了一些,講話頭頭是道,是我們村公認的賢妻良母。她說不正經(jīng)就一定是不正經(jīng)的。我捏著祝鶯鶯還我的指甲油,像捏著一件不光彩的證據(jù),讓人心慌氣短。放學回家,我將那瓶紅艷艷的指甲油扔進了大堰。
我們家跟祝家是前后門,但我們兩家少有往來,連祝鶯鶯都很少到我家里來玩,偶爾來一次,橡皮筋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要被她媽媽叫走,好像我們家堆了一屋的屎要污了她女兒似的。
鄉(xiāng)村里最難度過的是夏天,那些風蹲在樹上像是死了似的,直到晚上才喘出點氣兒來。乘涼時,我們新村的幾家都共用一個臺子,那臺子高,風似乎格外茂盛些。不等太陽落山,我爸就到大堰里擔水,將偌大一個臺子潑得濕淋淋的,還在一角的土堆旁燃起幾把艾蒿,弄得滿臺子都是青煙。出來乘涼的村人會笑著對我爸說,多謝仁海幫我們趕蚊子。我爸說,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煙子淡些后,二叔和小姑就往臺子上抬家什。二叔跟小姑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倆總喜歡一起做事情,比方一起抬涼床抬躺椅和一張方桌。這些家什都是用細細的篾織就的,入夏時就用油潤一道,過了油的竹器,在夜里都能閃出光來。四方桌擺上瓜子、皮蛋、花生米、云片糕之類的小吃。能在不年不節(jié)的日子里擺出這幾樣茶食,只有我們家。
果然就有了閑話。一個雨天,我跟祝鶯鶯在村頭一戶人家的水泥檐下抓子兒,子兒是用破碗的底子敲碎了磨成的,抓起來梆梆響。抓著抓著我忽然聽到屋里有人說,馬家都是拿女人來墊日子的,一代又一代,現(xiàn)在靠的是從貞,再過幾年小節(jié)就頂上來了。你看她那對(奶)發(fā)得幾好哦。接著便是一陣哄笑。
我驚住了,拋向天空的一枚子兒“啪”一下砸在地上,猶如一聲驚雷。我的心裂了一道口子。
誰?窗戶推開,是祝鶯鶯的媽媽,我看見屋里還有一圈村里的老老少少。祝鶯鶯的媽媽急急地說,小節(jié),我們不是說你們家,你是好孩子。
我感覺到了我上牙敲打下牙的“咯咯”聲,我將手里的硬梆梆的陶子兒一把砸向屋里。我聽到了一片“哎喲”聲和倒吸涼氣的聲音,還有辱罵聲。
雨天聽來的秘密,令我對整個村莊都生出恨意,我希望有雷來劈我,讓我化作火球,我要到處滾動,我要燒毀這個村子。
2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大愛出門,也不大愛跟人說話。恰逢連陰雨,我蜷在房間里每天聽屋檐下滴落的雨砸在破瓦上的聲音,“咚咚咚”,聽得耳朵濕漉漉的。我們家一代一代積攢下來的丑聞令我感到無助與哀傷。
再乘涼我就一個人在竹園里乘,竹園前面就是大堰,夜風一起涼快得很,還沒有蚊子。后來我們家也把乘涼的地兒搬到了竹園里。在竹園里乘涼我們依然擺很多茶食,我太太、奶奶和小姑一天到晚嘴巴不能閑,沒有東西放在嘴巴嚼一嚼,她們就覺得難受。
太公坐在牛欄屋旁的秧馬上,手里拿著棍,眼巴巴地望著我們,他那老成渾濁綠色的眼睛里泛出狼一樣的光來。只要看到我們的嘴巴動一下,太公就會喊餓,喊得天搖地動的。但沒有一人理會他。
他們在商議我小姑的婚事。她的婚事從她十六歲商議到她二十五歲也沒嫁出去。這期間我把六個男人喊過姑爹,逢到節(jié)氣,姑爹都兩手不空地往我們家提東西,那些東西要把我們家堂屋里的八仙桌堆滿,還給錢,只是沒有一個姑爹能留下過年的。就是這些姑爹把我小姑的名聲搞壞的,這些姑爹都知道我小姑左乳和右臀上各有一顆紅痣,在談崩后,這些姑爹就四處散布我小姑身體上的秘密,弄得她難以找到正經(jīng)人家的小伙。
小姑叫從貞,長得很好看,一頭齊腰黑發(fā)像一田麥穗,烏油油順溜溜的,家里又肯打扮她,她房里的秋柜上瓶瓶罐罐一大堆,指甲油、胭脂水粉、這香水那香水、早霜晚霜什么的,還有一瓶頭油,往頭發(fā)上一抹,風要是不留神在她頭上都要跌一跤。穿一件湖藍色的裙衫裝,一條白色的收腳褲,一雙白色的高跟皮鞋。白臉紅唇黑眼珠,十指一伸,紅艷艷的。騎一輛自行車往村里過,不少小伙子的眼珠子都快掉飯碗里了。
從去年開始,小姑幫鎮(zhèn)上一個賣雜貨的老板站柜臺。那個老板是縣城的,生意卻在鎮(zhèn)上。站了一年柜臺后,我小姑就把那個老板領回了家。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冬天里難得的一個大太陽。那位老板像奔喪似的,穿得一身白,翹著二郎腿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中指是一個四方金戒指,腕上還戴著一塊金表,光閃閃的。奶奶和小姑忙進忙出端吃食、洗杯盞。我爸媽遠遠地坐著,像兩個看客。
我二叔很熱情地跟老板說話,老板叫馮大河,他熱情地喊老板大河兄,眼睛時不時就去盯著人家的金戒指和金手表。
臺子上曬著被單枕套和棉襖,花花綠綠的好一片熱鬧。村人時不時出來整理一下被子,然后眼睛的余光總要朝那個“白”老板瞟一下。
奶奶他們跟大河聊得很投機,時不時就爆出幾個哈哈,他們摸清了老板手上有四處門面、兩棟房產(chǎn)。我滿頭白發(fā)的太太將杯熱茶朝老板讓了讓,老板放下二郎腿點點頭。這當兒,我二叔說,大河兄,你褲子破了。我們一齊朝老板的褲子看,在鼓鼓囊囊的襠部那里炸了線縫,露出里面白色的褲頭。
老板臉頓時紅了,紅齊脖子。我也替那個白衣白褲子的老板害臊,用手捂住眼睛,但手指卻留了條大縫。整個臺子都尷尬起來。我奶奶咳嗽了一下說,從貞,去拿根線來縫縫。我小姑便如得令般辮子一甩,一扭一扭進了屋。
黑棉線折成兩股,我小姑眼尖,不用對光,一穿就進了。那老板進屋要脫褲子,卻被小姑攔下。我們家就這么看著我小姑在光天化日之下跪在男人的襠部舉針游走,縫完了,頭還趴上去咬線頭。我爸媽看呆了。我也呆住了。只有我爺爺把頭低下。那位“白”老板像是遭雷打了似的僵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正好祝鶯鶯出來收被子,她也看見了,手握著被單腳像是釘在了地里。不一會兒,她媽從屋里著急著慌出來一把揪住鶯鶯的耳朵,說,還不快進去寫作業(yè)去。說著還扇了她一巴掌。我感敏地覺得那響亮的一聲“啪”不是在扇她的女兒,是在扇我們。我的臉頓時滾燙。
牛欄屋里傳來太公的喊叫聲,我餓呀,我餓呀。
我爸從桌上拿過一只皮蛋給我說,去,拿給他。
我接過皮蛋一把砸向我的小姑。我罵她,不要臉。小姑將皮蛋撿起來,放在桌上。雖然之后的時光里他們還在交談,但我覺得那一天的氣氛就此低落了,晚上吃飯一桌子菜有好多都沒有動筷子。不過,“白老板”走時還是從衣兜里掏出了一疊錢。
他們在竹園里就是商議小姑與那老板的婚事。我奶奶對小姑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3
在風偶爾改變方向的時候,我們家也會在土臺子上乘涼。我太太和我奶奶很熱情地招呼村人嘗一嘗桌上的糕點,村人總是擺手,面子上雖掛著客氣,但那神情卻透著恨意,仿佛那些噴香的糕點是一坨坨狗屎。
他們推擋碟盤的動作是一種語言,是嫌棄與鄙視。我曾在人群中聽到一點零星片語,說我們的擺上桌的東西都是我小姑跟人睡覺得來的。他們還說,我太太年輕時就是在長街上倚門磕瓜子招大爺?shù)臒熁ㄅ?,我奶奶在搞集體的時候靠跟村長睡覺來賺取工分,現(xiàn)在支撐門戶的重擔落在了我小姑身上。田地里生不出閑錢來,我小姑的身體能長出錢來。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吹酱謇锖芏嗄腥送低得砦覀兗?,給我奶奶送香皂毛巾襪子什么的。但村里女人都見不得我奶奶,隔三差五就有女人跟我奶奶干一仗,一吵架,什么惡毒的話都有。村人說我小姑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天生就是一個婊子相。
按照村里人的邏輯,我將是我們家第四代婊子。我拿著小姑的照片照鏡子,我的容貌跟小姑越來越像。這令我感到羞愧與恐懼。我不能做婊子,我開始注意我走路的姿勢,我不允許我小小的屁股像我小姑那樣甩來甩去。
春天一來,祝家的竹園里就會開滿鳳仙花。祝鶯鶯的十個指甲都被花瓣腌了,紅艷艷的,看起來跟我小姑的手指一樣,可是村里卻沒一人說她像婊子,而我穿灰暗衣服,不涂指甲,甚至扎頭發(fā)都不用有顏色的橡皮筋,可我卻是村人眼中的小婊子。
我開始重視名聲,開始憎恨我的家人,我在心里與他們劃出一條界線,我不想受到玷污。
我們家就我爸還能博得村人的一些贊美。我爸是只悶葫蘆,長得挺斯文,如果他的口袋插上筆,比祝老師更像老師。我爸口袋插著一只口琴,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吹,他吹費翔的《故鄉(xiāng)的云》,能把牛欄里的牛吹得前腿跪地。我爸的眼睛跟費翔一樣深邃,眉毛很濃。他很熱衷修橋補路,我們村小組四口堰的埠頭差不多都是我爸搭的,逢年過節(jié)家門口來了要飯的,我爸都是用碗給人的布袋里倒米。我太公一見到我爸喊餓的聲音都格外高聲些。
我們村里好多人當面不當面都說我爸不像是我們家的人。
二叔跟我爸不同,他一身膘肉,胳膊一抬,胸部一挺到處都是成塊的肌肉,長長的頭發(fā)中分開來,還燙了卷,嘴里鑲了一顆銀牙,在太陽下一笑,“?!币幌律涑鲆坏拦鈦?。他初中畢業(yè)就沒讀書了,也沒學門手藝,但成天一副很忙的樣子,而且他總是有很多朋友,天黑后,這些朋友就會聚在他睡覺的西屋里,喝酒打牌。我曾擔心這些人是不是狐貍精變的,留心著偷偷看過那些人的屁股,可是等了好久,他們的屁股上也沒長出毛尾巴來。這些人臉相倒還過得去,衣服扣子只扣中間兩顆,坐得也松松垮垮,他們嘴里都叼著煙,使用一柄金色手槍,扳機扣動就會噴出一支藍色的火苗。他們打的撲克牌我撿起一張一看,隨即就丟開了,上面印著只穿了胸罩和內(nèi)褲的紅唇女郎。
小姑有空也去跟他們打牌,小姑跟他們打牌從來不輸,那些錢叮叮當當?shù)厝倪M小姑的口袋里。我奶奶站在燈下觀戰(zhàn),看到小姑贏錢眼睛就瞇成一條線。牌散后會有一頓夜飯。菜由那些打牌的弄來,幾個人出去,不多會蛇皮袋里就會裝只雞或是鴨和菜蔬回來。酣睡中的鄉(xiāng)村無比靜幽,青椒炒仔雞的香氣從高高的煙囪里飄出去,大膽地游蕩在夜色中。每逢這時,牛欄屋就會傳來太公的叫聲,我餓呀,我餓呀。
而我們對這種饑餓的喊叫充耳不聞。
無論我們半夜里弄什么東西吃,我爸媽都不會起床來撿雙筷子嘗一口。東屋里猶如睡了倆死人。
次日,我們會聽到村人的跳罵,大抵是籠里少了雞或者是菜園里少了菜。村人罵偷雞偷菜的將來少不得要遭遇橫禍,要吃槍子,后來不光罵偷盜者還罵吃的人,是兒子吃了的少不得要進牢房吃牢飯,是女兒的將來少不得要被千人睡萬人爬。這樣的辱罵如流彈一樣擊中了剛起床的我,來不及穿衣便著力嘔吐起來。我擔憂我的未來,想象著我的身體在以后要受到如此不堪的侵襲,我便心如死灰。
我心里痛恨我的二叔和他那幫朋友。我還痛恨我小姑,我希望她能早日嫁出,嫁得遠遠的,嫁得能這輩子眼睛看不見才好。
4
連陰雨過后,我二叔的腳氣病犯了。二叔只有在腳氣病犯的時候才不出門,因為穿不上鞋。他的腳底全是剝殘了的皮,那些皮沒有了血的滋養(yǎng),白得瘆人。爺爺聽來一偏方,用陳醋泡大蒜,然后泡腳。我和祝鶯鶯沒事就幫著二叔剝大蒜,那些大蒜往往等不及落進醋水里,就被紅了眼睛的二叔搶過去放陶壇里搗碎,然后將汁水倒出一把把涂抹在他的腳底。
辛辣味鋪天蓋地,二叔一邊涂抹一邊哀叫,腳底漸漸有血滲出,褐色的血滴落在地上,像兇案現(xiàn)場。祝鶯鶯瑟瑟發(fā)抖地在我耳邊說,你二叔是個鬼。
我有種奇怪的念頭,我想把那些蒜汁涂遍他的全身,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用枕頭活活捂死他,我很想看看他被捂死后的樣子。
就在那當口,我的小姑回來了,披頭散發(fā),浮頭腫臉,一看就是被欺負過的。我的小姑在我奶奶的懷里一味地哭。我的太太要我媽去堰里打盆水來給小姑洗臉,一連說了三遍,我媽遠遠地站在東屋門口就是不動步。
我太太厲聲問我媽,你死了嗎?
我媽不答話。轉(zhuǎn)身進房,啪一聲將門給甩上了。
我太太說,臭婊子,你以為你現(xiàn)在干凈了,你脫三層皮照樣是個婊子。
屋里陡然安靜下來。半天房門開了,我媽站了出來,說,婊子?千人捅萬人日的那才是婊子,你是,你女兒是,你女兒的女兒也是。你使喚我給婊子打水洗臉,別說這一生,下一生你也別想。
我太太大大呸了我媽,一口濃痰吐在我媽臉上。我太太說,你別婊子婊子,你穿的整段衣裳,吃的白米飯,都是你嘴里的婊子掙來的。你有本事你掙倆錢來給這一家子花花,你蓄了幾兩氣力跟老娘談仁義道德。
小姑的哭聲更響亮了。
我媽猛地走到我面前將我掀倒在地,然后撿起墻角的轟雞的響莢朝我打來。她覺得打我就是打了馬家,因為我的身上流淌著馬家的血。我被打得滿地爬,起先并無一人來解圍,后來是我太太奪了我媽的響莢,我太太將響莢扔到稻場上,驚得一群雞飛到半空里。
我太太對我媽說,滾!
我媽當即收拾了個包袱就出門了。剛好我爸進門,我爸問我媽,又回去?我媽說,嗯。我爸就從兜里掏出一疊錢,將幾張面值最大的錢塞給我媽,說,別空手回去。我媽接錢的時候?qū)⑽野值氖种赴戳税?,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小姑哭著說,他們等會要來。
有客人要來,我奶奶愁的是菜。園子里青黃不接,上街買已來不及了。
二叔瘸著個腿從雞籠上摸了一個蛇皮袋出門了,晚飯時分回來,將蛇皮袋扔在臺子上,袋口扎得緊緊的,但是里面有東西在蠕動。
從田地里回來的爺爺一身泥巴,肩上扛著犁,手里牽著牛,沒有一人上前去幫他把犁卸下。他似乎也從不計較這些,他在我們家總像個拘謹?shù)目腿恕?/p>
二叔指著臺子上的蛇皮袋對爺爺說,是蛇,殺了。我爺爺打開蛇皮袋,兩根手指一下抓住蛇的七寸,狠狠一甩,蛇身就直了,他用二叔的匕首在蛇的腦袋上一劃,脫蛇皮就跟脫衣服一般輕松。
天擦黑時,一個白得像豆腐的女人走上了土臺子,她后面跟著那個破過褲襠的老板。女人沒空手,左手網(wǎng)兜里是一網(wǎng)兜蘋果,右手網(wǎng)兜里是幾瓶罐頭。倆人坐下后,我們家就開席了。鍋蓋一揭,一鍋蛇肉在煤爐上咕嚕咕嚕,香氣撲鼻。
我奶奶說,你們有口福,蛇肉蛇湯治包治結,今天心里長疙瘩的,身上長瘡的,都吃上一碗。我太太給女人舀了一碗,一瓢下去全是蛇肉段。我瞥見那女人胳肢窩處貼了張膏藥,定是長了包,她是無法拒絕這一碗蛇肉的。那破了襠的老板頭跟我爺爺一樣一直低著,手上的金戒指也沒有了光澤。二叔捧著一碗蛇肉湯吃得哧溜哧溜,連頭發(fā)上都沾著湯汁。我小姑坐在墻角的椅子上,眼睛看著老板,鼻子里不時就猛地吸一下氣。我爸早早裝了一碗坐在門檻石上,對著門外大片的夜色咀嚼。我太太跟我奶奶一人一把鐵瓢隨時準備往各人的碗里添肉添湯。
偏廈里傳來太公的喊叫,我餓啊,我餓啊。來鳳,我餓啊。
來鳳是我奶奶的名字。我奶奶從桌上拿了只碗敷衍地盛了一碗湯,囑咐我給太公端去。我端著走至門邊時,我爸就接下了,說,我去。
不一會兒,偏廈就傳來摔碗的聲音。我太公喊叫,狗日的王八蛋們,你們吃獨食,我要你們吃獨食。接著我那枯瘦如柴的太公就站在了我們吃蛇的堂屋。他打著赤膊,身上的皮跟浪一樣,層層疊疊,骨架在這幅皮囊下凸起或凹進,他的褲子像裙子,腰上纏著一圈又一圈橡筋,他的手里握著趕牛的鞭子,他的眼睛像發(fā)瘋的狗一樣突著。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今天要殺了你們。我太公望向我爺爺,說,馬勝,來,我們一起殺了他們,咱們都是坐過牢的,怕什么?
我太太將手里的瓢往鍋里一頓,她一起身就倒在了地上,我二叔和我爸趕緊扶她進了房。我奶奶厲聲道,馬勝。我爺爺趕緊起來,一把奪過太公手上的鞭子,然后把我太公拖回了牛欄屋。我太公在牛欄屋里大喊大叫,來鳳,我餓啊,我餓啊。
我爸吃完就進了竹園,然后《故鄉(xiāng)的云》就傳來了,肯定是對著大堰吹的,一股水腥氣。
爺爺坐在椅子上扳動自己手指的骨節(jié),噼啪作響的聲音令人心里害怕。
那個女人至始至終沒有挪動一下,她就像塊磨穩(wěn)穩(wěn)地盤在椅子上,她喝了三碗湯。她從褲兜里掏出手絹將嘴擦了擦。她說話了,她說,從貞跟他的事被我撞見了,我一兒一女兩個孩子,我這個家是不能散的,從貞這兩年多來我們付給她的工錢不少,他貼她的小用度也貼了不少,這些我們都不算了。我跟大河的意思是給從貞兩萬塊,這事就了了。
我小姑這時說話了,她擦了一把眼淚說,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跟他不是圖他的錢。
那女人走到我小姑身旁從皮包里拿出一沓錢,說,從貞,永遠不要跟有婦之夫扯不清,兩年刮四胎,你真是拿自己不當人。錢收下吧,置辦點嫁妝,你總是要嫁人的。
我奶奶也極力勸慰我小姑,要她收下,那錢后來被我奶奶收了。她握著那一沓錢,手在瑟瑟發(fā)抖,我想我奶奶一定是第一次手里握著那么多錢。奶奶收下錢后,那女人就跟那老板走了,那個老板像條狗一樣的跟在那女人的后面,他穿的褲子依然是緊繃繃的,繃著他的屁股和大腿。
我小姑倚著門框喊,大河,大河。
那個叫大河的老板就像往低處流的水,沒有回頭。
5
太太從那次暈厥后扶上床就再沒起來過;小姑在大河走后的第二十天查出懷孕,我奶奶領她到鄰鎮(zhèn)一家診所打胎,打完后底下一直淋漓不斷,弄得村人都不敢坐她坐過的椅子;我爸從在竹園里吹出帶水腥氣的口琴曲后,第二天就覺得身子發(fā)沉,渾身無力,腳底生寒,接著就起不來床。
我們家的屋檐下擺著三只黑藥罐,燉了這個燉那個,成天彌漫著苦苦的藥香氣,弄得我太公一天到晚喊餓。
到年跟前了,我們家開始殺年豬,我們殺年豬不用專門去請殺豬佬,只要村里一兩個得力的男人加上我二叔把豬按壓在長板凳上,我爺爺提著明晃晃的刀,一刀捅進豬頸,紅色的血噴涌著流向底下的木盆。那豬哼哼幾聲也就沒什么動靜了。殺年豬那天,我太公看著那頭受死的豬眼里放出綠光,嘴角的涎水流齊脖子。開席時,我太公在門外又喊餓。對門的祝老師有點看不下去了,斥責了我奶奶,說天大的仇恨,也不能餓著肚子上奈何橋。我奶奶那天發(fā)了善心,從燉盆里取出了一大碗熱油汪汪的五花肉叫我爺爺給那個老東西端去。我太公跪在地上接過那碗肉,說,馬勝,吃了這碗肉,死了也閉得上眼睛了。
那碗肉我太公狼吞虎咽地吃下,黃澄澄的湯汁順著花白的山羊胡須淌下,在寒風中,迅速凝成白色的豬油,空氣中都有股令人作嘔的肉腥味。我太公無比滿足地進了屋。第二天天亮,我爺爺去牽牛時,發(fā)現(xiàn)太公已過世,他的屁股下糊著一灘屎尿,臭氣熏天。
祝老師自責不已,說早該想到枯腸之人受不住重油的,一番好心要了一條人命。祝老師后來送了半扇年豬給我們家,算是賠償。
太公葬得極為簡單,臨時趕制一口薄棺,村里八大金剛抬上山,挖坑埋了。我奶奶囑咐八大金剛給老東西的墳不要留氣口,用青磚封死。這是我們那兒的孤老墳。我奶奶說,馬家的人沒空去給他送燈亮。
這讓我開始相信村里謠傳的我奶奶與太公的事。我奶奶十七歲時村里實行集體化,我太太與我奶奶成天泡在秧田里,二十個指頭摳黃土,也填不飽肚子,我太公做事偷奸?;艽謇锶伺艛D便索性擺出無賴的樣子。他解放前是土匪殺了人逃竄到我們村入贅給了我太太,那時我太太帶著我奶奶已做了四年的寡婦。太公看到四十多歲的村支書躲在陰涼處用本子記著工分,可他的眼睛總盯著他繼女看。為了行賄村支書,在一個夜晚太公將村支書帶到了他繼女的床前。太太早早就被太公鎖在了柴屋。那一晚靜悄悄的,像約好了似的,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黑暗里一切都無聲無息。
此后,工分明顯多了。我奶奶的飯量大增,浮腫消退,身體壯實起來,臉上有紅有白,越發(fā)地嬌艷。后來除了老村支書,新的村支書、隊里會計和一些壯勞力都來過我奶奶的房里,但更隱秘的說法是我的太公也企圖翻墻過來,在村人的眼睛里看來應該是得逞了。好幾次我奶奶與村里女人爭吵中,他們都會拿此來辱罵我們家,說我們家老子燒姑娘的火。燒火在我們那兒等同于扒灰。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沒哪個做媒的愿意給我奶奶牽線,她的下場成了村人的笑談。后來,說媒的惡作劇似的給奶奶介紹了個牢改犯,我奶奶很快跟這個勞改犯結了婚,生兒育女。這個牢改犯就是我爺爺。
我爸和我二叔長到能到田地里勞動后,太公忽然染上熱癥,撐不死的熱癥。他的體重不斷往下掉,很快皮肉開始在身上打浪,骨架露了出來,他成天往嘴里送東西,可是依然覺得饑餓,他開始駝背了,衰老了。一個雪夜,我奶奶靜靜地納著鞋底,納著納著手便停住了,眼神一陣放空。太公突然大喊,我餓呀,我餓呀。我奶奶一下子狂躁起來,她摔碎一只杯子,又將桌上一盞油燈抹在地上,然后沖進我太公的房里將太公從床上拖了下來,一直拖到了牛欄屋,她惡毒地罵他畜生、老狗。從此太公就跟牛住在了一起。
太公葬妥后,我媽就回來了。她順著藥味兒看見屋檐下擺著的三只藥罐,她問一旁寫作業(yè)的我,哪個是你爸的。我指了一個,她便將爐上的藥罐取下,把我爸的藥罐放了上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用扇子扇爐門。她的頭發(fā)散落下來,連桂花油的香味也跟著散落,我嗅到了一股母親的味道。
我爸的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時常處于昏睡中。我媽決定第二天帶我爸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病,我媽在小姑的枕邊壓了塊絲巾,向她借了自行車。那天,二叔和爺爺把我爸扶上自行車的后座,我媽兩腳支在地上,讓我爸穩(wěn)穩(wěn)地靠在她的后背上。在屋里不覺得,出來了一瞧,我爸的一張臉黑得如抹了鍋灰似的,他似乎也沒有了骨頭,好幾次險些從我媽的后背上滑了下來。對門的祝老師出來看了我爸一眼,主動借出一輛自行車給我二叔,叫他在后面跟著。
我也要去,我立在我媽自行車的底杠上,鼻涕蟲般賴著不下來。二叔在后面一直扶著我爸的后頸,車騎得直晃蕩,我媽一手掌著龍頭,一手扣著我爸繞在她腰際的兩只手。車輪在鋪了石子的路上碾出細碎的“沙沙”聲。在上村公路的時候,我媽忽然說,小節(jié),我們都要做好準備,爸爸的情況估計不太好。
那天風很大,我的眼睛被吹得睜不開。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媽媽的話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倒一個黑暗的深井里。我敏感地體味出一股死亡的征兆來。眼淚無聲地流出,滴在滾動的前輪上,然后被碾進泥土里。
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看了看我爸然后向我媽擺手,我二叔揚起拳頭準備往醫(yī)生腦袋上砸時被我媽攔住了,我媽望著醫(yī)生說好話,醫(yī)生說,你們還是轉(zhuǎn)到縣城醫(yī)院去看吧,別在我們這兒耽誤病情了。
二叔問我媽怎么辦?我媽說,那就到縣醫(yī)院,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我二叔將我們安頓在一家面館里。三個鐘頭后,他駕了輛邊三輪回來了。他顧不上吃面,就帶著我們一家三口往縣城人民醫(yī)院趕。
人民醫(yī)院檢查后的結果是尿毒癥。我媽接過檢查單兩條腿頓時就軟了。我看著我爸癱坐在走廊里那個木條凳上,我對他生出巨大的恨意。我恨他身患這樣的病對我造成的傷害。那一刻我又很想走過去抱住他,但是我的腳卻挪不開步,這個被我稱呼為爸爸的男人與我之間陡然生出一種巨大的隔閡與生分。
二叔輕聲地問,治不治?
我媽說,治。
然后我媽和我爸就留在了醫(yī)院里。我坐二叔的邊三輪回了家,要給家里通風報信,要給我爸準備住院的行李,更重要的是要準備錢。
6
尿毒癥在村人的眼里就是絕癥。我爸的這個病像一記悶棍擊中了我們家的所有人。我太太在床上叫嚷道,老天,為何不是我這個老不死的得這個病,我活著有什么意思?
村里人念著我爸的情分都來看我爸,我們家的八仙桌被雞蛋、紅糖、糕點堆成了小山,桌底下還有幾只用繩子捆住翅膀和腿腳的母雞。那幾天我去往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會得到許多吃穿上的饋贈。這種饋贈令我有些難為情但內(nèi)心是雀躍的,我隱隱懂得袒露悲傷比展示歡樂更能得到許多好處。人大抵都樂意同情弱者,這像是一種甜頭和昭示,讓我甘愿地卑小下去。
那些村人送來的禮品和給予我的饋贈我奶奶照單全收,好一點的她擇出來去送了人情,差一點的她依然擺上我們家的小方桌,堂而皇之地在眾人面前享用。那些母雞她隔幾天就讓爺爺宰殺一只,用煤爐子燉得爛爛的香香的,連肉帶湯盛上滿滿一碗端到小姑的床前。如果二叔去趟醫(yī)院趕巧趕上了就有我爸的份兒。奶奶這是一種不領情的做法,村里人很有意見。再也沒有人給咱家送東西了。
我奶奶說,真心對人好,這個時候就應該送錢來。
錢是我們家急需的東西。大河給小姑的那兩萬塊還沒來得及存進信用社就全給了醫(yī)院。思量了兩個晚上,最終決定賣牛,繼而是賣豬,這些都不夠,二叔每次帶著厚厚一沓錢到縣城醫(yī)院,回來也沒有帶什么好消息,我爸的病總是在惡化惡化。我們家的情緒也隨著在惡化惡化。這是一個花錢的病。這個病令我們家所有的人的心情跟灶灰似的發(fā)黑。
我媽一天往小賣部打四五遍電話要送錢來,可是沒錢,村里人的和親戚的都借遍了,受了不少白眼也聽了不少風涼話,不能再開二次口。
二叔那幾天天天喝酒,有菜無菜都能喝半斤,喝得兩只眼睛像刷了紅漆似的。在一次酒后,他揣著他的匕首出了門。
我爸出院了。一個月的時間我爸就變得瘦骨嶙峋,各個關節(jié)像發(fā)酵似的腫大,十個手指腫得像十根胡蘿卜,唇部萎縮,露出牙齒和牙床,惡病果真有魔的威力。我爸被安置在一張涼床上,緊挨著牛欄屋,牛雖沒了,可是牛糞的味道還在,臭氣從墻縫里鉆出來盤繞在涼床四周。我爸身上蓋著一床薄被,農(nóng)村里等死的人就是這副樣子。快死的人是不允許進正屋的,怕陡然死了晦氣??晌野譀]死,他還有力氣喊叫。每天清晨,茅房里就能傳來我爸撕心裂肺的叫嚷。他撒不出尿來,他難受。他一叫,我媽就抹淚,我媽一抹淚,我就抹淚。
我每天放學都會去村衛(wèi)生室拿點中藥,那些藥煎出來黑乎乎的,有股濃郁的苦氣。我爸每次都喝得大汗漓淋。那些草藥喝下去好像沒起什么作用,可是我媽沒辦法,家里的錢不從她手里過。在我爸的又一次喊叫中,我媽在屋檐下飛起一腳將太太和小姑的藥罐給踢了。我媽說,一個可以死了,一個又不會死,都占著爐子,你們就把人往死里逼吧,人死了你們心里就清凈了。
我奶奶出來收拾那些破藥罐。她說,不要吵鬧,沒有誰的心里是痛快的,他是我的兒子,你疼我心里更疼,家里不是沒搭錢,可是血汗錢不能拿來往水里丟,這個世上永遠都是活著的為大,為他把家底耗干了,我們活著的人怎么辦?
我媽說,他還沒閉眼睛呢,有本事你們把他弄死了,大家都落個清凈,人能大動的時候,田里哪樣活不是他的,老二是拿過一次鋤頭還是握過一次鐮刀?那個小屄就更不用說了,連根針都沒拿過,她整日里賣騷,賣出的錢呢?留著干什么?打棺材是吧?賣牛賣豬,別光做些表面的事,這些錢我就不信你們?nèi)慷寄贸鰜砹恕?/p>
奶奶將那些破碎的瓦罐殘片丟進垃圾堆里,朝屋檐下叫罵的媳婦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不一會兒從屋里拿出幾張錢來,大約三百元左右遞給我媽,我媽給扔在了地上,說,別拿這些錢作踐你兒子。我奶奶撿起朝我手里遞,說,拿著,明天放學還給你爸拿藥。管它好不好總是藥,寬慰不了病寬慰一下心也是好的。
許久沒回家的二叔那個晚上回來了,他一回來就從懷里掏出一只金表給我奶奶,說,拿去賣了給大哥看病。二叔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跟他說句話要喊三遍才能將他喊答應。問他金表哪來的,他說不會有事的。問他這幾天在干什么,他也說不會有事的。前言不搭后語。爺爺突然問了句,你難道殺人了?
沒有,我沒殺。話一出口他就呆了。他繼而惱羞成怒,掄起一把椅子朝爺爺身上砸去,沒砸中,二叔頹廢地坐在地上,六神無主的樣子。
爺爺說,你回來做什么,還不快逃。
二叔說,往哪逃?
奶奶將竹園的大門打開,剛開門幾個警察就進了屋,他們將正欲逃跑的二叔迅速制服,然后拷上手銬。將二叔押上了警車,三輛警車一齊“嗚嗚”作響離開了村子。那“嗚嗚”聲耀武揚威,令屋里的每一個人都瑟瑟發(fā)抖,這霸道的嗚嗚聲昭告村里人我們家又出了一樁丑事。
半個月后,村里的喇叭響了,喇叭在“喂喂”了兩聲后,我奶奶和爺爺還有我我們各捧一碗面條從屋里奔出來,站在草垛旁的石磙邊豎起耳朵。村里靜悄悄的。這是近期全國展開的“撒網(wǎng)捕魚”行動,那些攔路偷搶的、奸淫拐賣的、殺人放火的都在這張網(wǎng)中。我二叔的名字被播音員清晰地念了兩遍,馬德山,馬德山。給馬德山的刑期是死刑,他居然把那個叫大河的老板給捅了。
我的小姑也聽見了,她從房里跑出來,披頭散發(fā)望著天尖叫了一聲就暈厥了。
我們家在那個早晨后徹底沉默了。爺爺沒牛可牽就在屋檐下干坐著,奶奶在小姑的床邊不知在說什么。我爸那天沒叫喚,太太也沒有詛咒自己。家里的雞都宰殺干凈了,貓啊狗啊都賣掉了。
從稻場走到竹園,哪哪都靜靜的。感覺空氣都死了似的。我看到埠頭旁淘米洗菜的村人們臉上都有些光澤,他們都在暗自慶幸些什么。他們在輕聲交流報應活該之類的詞語。我躲在竹園里,我看見祝鶯鶯在她家菜園里向我招手,滿面紅光的,有如報了什么仇一般的得意神色,我假裝沒看見,扭頭就進了屋。我不想理他們,村里所有的人在那天都令我有殺死他們的沖動。
7
每天清晨,我爸依然在茅房里叫喚。而我奶奶對這種叫喚已經(jīng)無動于衷了,就跟我們以前聽太公喊餓一樣。
媽到醫(yī)院跟醫(yī)生交流。醫(yī)生告訴我媽我爸的病并不是不能有所作為,只要有錢,生命是可以延長的,實在不行還可以換腎。
多少錢?
醫(yī)生說,起碼也得幾十萬吧。
我媽在醫(yī)生面前把嘴巴咬地死死的,提包的帶子在她手里絞來絞去,末了,她跟醫(yī)生說了聲多謝就起身了。我跟在她的身后,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脆脆的“嘟嘟”聲,出了大門她嘆一口氣。我也感到些沉重,到哪弄這么多錢,幾十萬,想一想,天都是黑的。
在車站邊上她買了兩個燒餅,向店家討了兩杯水,我們坐在花壇邊邊吃邊等車。每一輛破爛的巴士從站里開出來就會帶起一陣黃塵。我和我媽就坐在灰里。有路人說我們像倆根拴馬樁。
我媽嚼著燒餅,紅糖浸出來淌在她的指縫里,她也不擦一下,只呆呆地望著街面,有時又呆呆地望著車站。一輛開往廣州的大客車顫巍巍地駛了出來,我媽的目光就追著這車追了好遠。
我媽忽然扭頭問我,小節(jié),你讀書讀得進么?
我說,讀不進。
我媽問,讀不進就不要讀了,糟蹋錢。
我陡然感到一陣輕松,但心里隱隱又有些失落,有種權利被剝奪了的痛楚,但卻又無可爭辯。味覺一下子失常,甜燒餅咬在嘴里如同咬塑料。
在車上,我們母女坐得遠遠的,其實有空位子,我是故意的。我要讓她知道我不喜歡她。我看著窗外花壇里盛開的紫紅色木槿花,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她親生的。
傍晚時分才到家。稻場上的柳樹底下有一把竹躺椅,上面睡了個人,是我爸,準是爺爺奶奶弄他出來曬了太陽的,大病纏身的人都喜歡曬太陽。他的身上還蓋著一床薄被子。他的兩只腳吊著,根根腳趾都如大腳趾一般粗。鄰家的幾只雞圍在躺椅邊爭食,爭一塊核桃糕。
我爸的一雙眼睛深陷進去,像是掉進了枯井里,面色無血,嘴唇也泛白而且還干,起皮了。我爸問我媽去哪了?
我媽說,去醫(yī)院了。
我爸沒做聲。
我媽說,醫(yī)生說你這病還有救,只要堅持做透析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再不行還可以換腎。
我爸塌進去的眼睛瞬間凸起,有了些光亮。他有想坐起來的意識,但我媽把他按下了。
我奶奶騎在一只大木盆上切做醬的辣椒,她的一雙手通紅通紅的,略有些發(fā)腫,看得出辣椒很辣。今年的辣椒明顯沒有往年的辣椒切得勻巧,粗的粗,細的細,有的還沒切斷。聽到我爸跟我媽說話,她機警地停下菜刀問,換腎要多少錢?
我說,要幾十萬。
哎呀!我奶奶叫了一聲。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一臉被嚇的神色。她喃喃道,幾十萬,天啦,幾十萬。
爺爺把飯燒好了,他叫了三聲吃飯,沒人應他,他便把小方桌搬了出來,菜也搬了出來,三個菜,一碗腌藠頭、一碗鹽菜、一碗鲊辣椒,這些從黑壇子里掏出來的菜碗碗都透著一股窮酸氣。
我奶奶端著飯碗問,幾十萬,能治斷根么?
我媽咬著筷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應該能吧。
我奶奶說,那就治吧,砸鍋賣鐵也治,我兩個兒子總得留一個啊。
我媽說,我看小節(jié)就不要上學了,她讀不進去,白搭錢。
我奶奶說,那是你們倆的事兒,你們做爹媽的做主,一輩只管一輩。
奶奶敲著我的碗說,吃菜呀,怎么吃光飯?
我的筷子伸向空中,沒有一樣菜可以下筷子,以前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家也沒吃過這樣的菜,我忽然覺得委屈,這股破敗相,這些長吁短嘆,這些愁眉苦臉,我受夠了。我預感到有那幾十萬壓著,我們這個家在很長一段時間要在一個泥潭里過活,我甚至都聽到了我們這個家磚和瓦一點點炸裂的聲音,有一種要垮掉的跡象。我的胸間突然沖上來一股氣,我將筷子摔在桌上,然后扭頭就進了屋。
其實很快我就后悔了。我從屋里的窗戶中看到外面坐著的三個人一個個都像肉身菩薩,一動也不動。天都麻眼了,他們也不動,像腳下生了根一般。我都聽到外面的蚊子叫了。
我奶奶說,還是讓小節(jié)讀書吧,好歹把初中念完。
我媽說,她不是讀書的命,何必浪費錢呢,現(xiàn)今起,這個家的一分一厘都要攥在手心里。
我爺爺跟我奶奶嘆了一口氣,他們的晚飯就在這嘆氣聲中結束了。
8
我媽第二天回了娘家,帶了一萬塊錢回來。她將這錢交到我爺爺手里,囑咐我爺爺帶我爸去人民醫(yī)院做透析,余下的錢她來想辦法。她要出去打工,去北京,她們村有個姐妹在北京打工多年,已經(jīng)發(fā)了,她有錢路子,可以去找她。
把家里的事一一交代好后,我媽就走了,走的那天我還在夢里。奶奶天不亮就送她去了鎮(zhèn)上,她要在鎮(zhèn)上趕最早一班車去縣城,然后坐火車去北京。
不用念書了我也就不用起早床,睡到太陽當空照我也不起來。小姑起來了,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的小姑蓄養(yǎng)的白胖白胖的,而且還水嫩,這樣子很容易讓人想到堰塘里洗凈的藕。都是被那些藥罐的藥和雞湯補出來的。她一點都不像是個有病的人,兩條腿走路像彈簧一樣有勁。她徑直來我房里問,你媽走了?
嗯。
你不念書了?
嗯。
不念書也好,小姑有空帶你去武漢,我們?nèi)タ纯炊濉?/p>
不去,他坐牢了。
他死了也是你二叔,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
我便沒再跟她答話了。我討厭沒病裝病的人。我好多天沒有去學校,也沒有老師來家里問問,大概像我這種成績差的學生,老師也沒怎么放在心上,班里少個拖后腿的正合老師心意呢。如此我便覺得不上學也沒什么可難過的。我也主動跟村里那些還在上學的孩子劃出了界限,不同他們來往,我一直很討厭在人前矮人一截的感覺。
我爸突然間好了許多,每餐都可以吃兩小碗飯,他每天守在雞窩旁,等著從雞屁股里掉出的蛋,他把這些蛋都弄進了自己的肚子里。他若是不守著,這些雞蛋就會被奶奶撿了攢到柜里賣錢。
一天他剝著雞蛋問我,你今年十四了吧?
嗯。
我爸說,小節(jié),你現(xiàn)在就是爸的一盞燈呢,爸這么活著都是為了多看看你。
我用一把小刀在土磚上刻字,我想刻“天長地久”四個字,可我爸的這句話無端敗了我的興致,令我覺得這四個字是多么的殘酷,我便刻成了天天向上。
快了,還有五六年,你就可以出嫁了,看到你出嫁,我也就閉得上眼睛了。
他說這樣的話,令我心里酸酸的,我覺得我不會嫁出去的,沒有人會真心喜歡我。村里好多人說我像木匠鋸的一塊棺材板,生硬硬的,一天到晚不開笑臉。我不笑,是因為我覺得笑用來討喜的,我不想以這種方式來向人取寵,跟狗似的。我想把我心里一些很溫情的話說出來寬慰他,可是我張不了口,我的臉憋得通紅,最后我轉(zhuǎn)身就走了,像是十分厭惡他的樣子。
我怕我爸傷心,我想做點什么補償他。于是我就催著爺爺把我爸弄到醫(yī)院去。催了五六天,爺爺才跟我爸動身。我奶奶給爺爺一沓錢說,這是一萬五千塊,你們精細著用。我爸從那錢里數(shù)出一千塊遞給我奶奶說,還是捉兩頭豬回來,欄里總空著不像戶人家,另一個給小節(jié)也找點事做。我爸的這種安排并不合我的心意,我天生對豬就沒有好感,我寧可死也不愿去伺候豬。
他們走了沒幾天,我太太就過了。我奶奶早上去給她端飯時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都已經(jīng)硬了。太太的死相很難看,倒床大半年,身上的肉都掉了,只有松松垮垮的皮,那皮像水一樣攤在床上。村里的八大金剛把她從床上抬出來時,發(fā)現(xiàn)她嘴唇是烏黑的,不像是壽終正寢的樣子。把床鋪草翻出來后,我奶奶打著手電筒爬到床底下找出了一瓶甲胺磷,蓋子是松的。我奶奶當場就高聲叫罵起爺爺來,她認定這藥瓶子是爺爺給太太的。因為家里買藥打藥都是我爺爺?shù)幕顑骸?/p>
我奶奶給我一個小本子叫我到小賣部去打電話,把遠親戚都通知到。那上面有人民醫(yī)院的號碼和武昌監(jiān)獄的號碼。兩個號碼我都打了,但都不是本人接的電話,接電話的人說負責轉(zhuǎn)告。
下午的時候我爸爸跟我爺爺就到家了。住了幾天院,從我爸的臉上看不出多大起色,依舊是深陷的雙眼和沒有血色的臉。爺爺?shù)哪_還沒邁過門檻,奶奶一把將藥瓶子扔在我爺爺?shù)哪_邊,奶奶叫道,馬勝,你不得好死。你這個牢改犯日的,你不得好死呢。
我爺爺橫豎不做聲,他將藥瓶子撿起來扔在了竹園里,沒事人一樣走進走出料理我太太的喪事。我小姑戴著孝帽,孝帽兩邊各夾一只紅發(fā)夾,她揉搓著她的雙手,她的雙手依然是紅艷艷的,她像個客人一樣遠遠地站在一邊,有親戚來磕頭,她連禮都不還一下。
第二天中午,太太快封殮時,二叔趕到了。他穿著一套灰色的帆布衣服,胸前縫了幾道白色的布條,還號了號碼,207,以前一頭打齊脖子的卷毛頭發(fā)全剃了,成了個光頭,身體倒是壯實。幸好那顆銀牙還在,一張嘴露出的亮光,讓我覺得他還是我的二叔。兩個穿警服的人跟在他的后面,一個口袋里露出了半截手銬,一個的手時時摸著腰間的一個皮匣子,那里面裝著槍。
我奶奶一看到我二叔就嚎啕大哭,她將我二叔的頭搬到她胸前,我二叔躬著身子僵硬而別扭地配合奶奶。八大金剛催促著,讓德山過來看他奶奶一眼,好蓋棺。一時堂上哭聲四起,我二叔過去趴在棺材上默默看了好久,抬起頭來時眼睛里也沒有一絲淚水。村人們對此有些失望,他們很樂意看到諸如浪子回頭金盆洗手良心未泯之類的事情,可我二叔的表現(xiàn)沒讓他們的心愿得逞。
一位警察將我奶奶帶到屋外,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張像獎狀一樣的紙,上面蓋了許多紅圓章。警察說是死刑通知書。我奶奶兩只手頓時哆嗦起來,她接過后淚水連連地問,沒有辦法救了么?只有死路一條了么?他才三十出頭啊。我從奶奶手中拿過那張通知書,上面寫著罪犯馬德山因故意殺人被判死刑,于十月二十五日執(zhí)行槍決,請家屬繳納二百元子彈費,特此通知。
我的背上密密透出一身汗來,我想起了村人平日里的叫罵,說誰吃了他們的雞和園子里菜是要吃槍子的。我覺得這是一種詛咒。它應驗了。我開始相信神靈。我將通知書還給我奶奶,我說,要給他們交200元的子彈費,二叔是槍決。
奶奶哭著罵道,你們殺我兒子,還要我給你們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跟隨一起來的那個警察機警地摸著手槍,一幅要隨時準備掏出來槍斃人的樣子。親戚們趕緊上前將我奶奶拉開。然后兩位警察給我二叔銬上手銬。我奶奶撲過來扯著我二叔的腿,死活不讓他走。她哭得地動山搖,兒啊,你這一走,為娘的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能讓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你不是為你大哥的病,你怎么會想到要殺人啊,你不過是想跟你大哥多搞點湯藥錢。
小姑走上前,抬起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二叔的臉上。我小姑說,你弄死誰不行,非要弄死他?
二叔說,他有錢,他不仁,他欺負你,他把你弄得這輩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小姑忽然間就哭了,她涂著大紅指甲油的雙手捧著臉,說,槍決你的時候你記得把眼睛閉上。
二叔說,那個時候有黑布蒙著,閉不閉都一樣。
出了門,二叔看見我爸站在石磙旁,就向他揮了揮手,大概是作別的樣子。我爸一搖一搖地走了過來。二叔看著我爸并沒有流露出多少熱情,他的眼里甚至還有些鄙視,二叔說,病醫(yī)不好了就不要拖累家里,不要弄得人財兩空。人終歸都有一死的。
我爸頓時打了一個冷顫。他愣住了,他沒有料到他的兄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的啞口無言里隱藏著一絲絲憤怒,他的胸部一跳一跳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會跟你收尸的。
二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警察立時按住他的肩膀押著他。將他押上了停在隔壁稻場的警車上。門“轟”地一聲梭上了。驚得垃圾坑里的幾只雞撲騰著翅膀飛到了草垛旁的一棵柚子樹上。狗也跟著叫。追著車后面的塵土追了好遠。
9
不到兩個月,村里負責送信的五保戶給我們家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我媽的。匯款單上錢是兩萬塊。我奶奶跟小姑將那個數(shù)字看了好久,像是不敢相信似的。那個五保戶望著我們臉上堆著笑。我奶奶叫小姑去給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下了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依然堆著笑看著我奶奶。我奶奶說,這是救命的錢,又不是喜錢。但說著還是從褲兜里掏出了三塊錢,說,就這了,可以買包糖了。
五保戶捏著錢,顫顫巍巍地走了。但是我媽寄來了兩萬塊錢的消息卻在全村傳開了。這張匯款單像枚炸彈似的把村人的眼睛和心都炸出了坑。我走到哪都有人問我,小節(jié),聽說你媽媽寄了兩萬塊回來了?我說,這是給我爸治病的。我往前走,但我的背后總是傳來竊竊私語聲和意味深長的笑聲,仿佛我媽寄回來的兩萬塊錢是一個笑話一樣。
我爸一個月治病要花五千,這個數(shù)字讓人有點心灰意冷,幾近絕望。農(nóng)村的人一天到晚泡在田地里,辛苦忙一年,也掙不到五千塊。何況這種病不能負重,就算活著,也是個廢人。
捏著從郵局取出來的厚厚一沓錢。我奶奶的臉色還是陰得很。如果是我捏著這些錢,我也不會高興得起來,錢再多也得扔給醫(yī)院,有什么意思?還不知道我爸爸能活多久。醫(yī)生說過只要有錢,就可以活很久很久。其實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是一個好消息。兩萬塊錢,也不過就是延長四個月的命,這條命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奶奶捏著兩萬塊錢將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嘆了口氣。兩萬塊錢在農(nóng)村是可以干出很多事情的,比方蓋房子,比方添置農(nóng)具,而且家里還有幾場事,小姑的出嫁,太太的周年,如果二叔不槍斃,二叔還要娶媳生子。奶奶在盤算這些家計時一定想到過二叔的,我總看見她在房間里偷看二叔的那張死刑通知單。
見到我媽的匯款單后,我爸突然又生出股勁兒。他這幾天沒有解出一滴尿來,每次進廁所出來兩眼如喝了人血一般,紅得嚇人,看人的眼光猶如兩把利刀,似乎跟誰都有仇似的。他提著褲子拿自己頭往墻上撞,他大喊大叫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我奶奶端著筲箕說,兒啊,莫說這種沒用的話,若真心想死,大堰沒有蓋鍋蓋,繩子沒有上鎖。
我爸就不再往墻上撞了,說,你好狠的心。
我奶奶說,沒有辦法。要是不花這么多錢,媽可以養(yǎng)你一輩子,你每個月要花四五千塊,家里到哪里弄這筆錢去。你活得沒勁,我們也活得沒勁,哪天都吃點老鼠藥死了算了。
我爸說,你們吃,你們都死了我也不死,我孩子還小,我要看著她長大。他看著我張開手臂說,小節(jié),來,到爸爸這里來。
我看了看他,一扭頭就走了。我討厭他嘴巴里的尿騷味兒。我一點也不覺得有個這樣的爸爸是件什么幸福的事情,相反他的存在更加讓我抬不起頭來。我寧可我是孤兒。雖無依靠,可也活的透明,血緣締結出的渾濁親情更多時候讓人無所適從。
爸爸還是去了醫(yī)院,再不去做透析,他真的就要被尿憋死。
中午奶奶在躺椅上睡中覺,忽然驚醒了。她彎腰在腳下摸鞋穿,她說她去找村支書,看能不能幫助一下。村支書家在七組,還很遠。小姑用自行車馱她去的,回來后說沒見著村支書,七組的人說村支書嫖親家母去了。我們這兒把男人在外搞女人就叫嫖親家母。村支書的親家母是鄰村的婦女主任,好得跟粘膠似的。第二天,小姑馱著我和奶奶去了鄰村,村支書找到了,村支書兩手一拍屁股說,這種事村里也幫不了忙。得病的事是老天爺管的。奶奶說,看能不能幫助點錢,借也可以,畢竟是條命,不能活活等死。村支書朝一棵流油的桃樹吐了一口痰說,村里還欠賬幾十萬呢,沒有錢。村支書朝我小姑看了看說,你可以出去弄錢啊,現(xiàn)在村里像你這樣的姑娘有誰還在村里?都出去了。要弄錢,心思要活絡一點。你們都是明白人啊。還要我教?
在回來的路上,小姑說,媽,我還是出去吧,窩在家里也窩不出錢來。奶奶沒有答話。我們都沉默著,沒有說話的心思??粗闹茈[隱綽綽的山形和馬路兩邊被太陽烤焦的蒿草,我覺得這日子好長好長,過一天像受難一樣。家里也沒有以前興旺,沒有什么吃的,也沒有什么穿的,穿著我媽和小姑的舊衣服,袖口要卷十幾道才能出來手,件件衣服長到屁股底下,空空蕩蕩的,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見人。我心里一直在盼望我媽能給我寫封信或是寄來點禮物,最好能把我?guī)С鋈ァ3鋈チ诉@么長時間除了寄來兩萬塊錢,啥都沒有。她也不給家里打電話,仿佛家里沒有什么是值得她牽掛的。
這到處坑坑洼洼和牛糞遍地的鄉(xiāng)村我已經(jīng)呆膩了,我有強烈的要走出去的愿望。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走出去,站在土臺子上或田地里往遠方一看,四周都被山圍著。
我對小姑說,小姑,帶上我吧,我也要出去。
我以為小姑會拒絕的,沒想到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說,好啊,你也大了,也可以掙錢了。我站在自行車前面的三角架上望著藍天想,也許掙錢是人活著的意義,只有錢才能維持生命。像我爸沒有錢就只能被尿活活憋死。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有了錢這冗長的日子才能變得短暫。
我們在大路上碰到了從醫(yī)院做完透析回來的爸爸,爺爺在爸爸后面提著塑料桶,桶里是一些住院的生活用品和爸爸的一些藥物。做完透析的爸爸臉上又有了些神采,身上也有了些精神。走路也走得步步生塵。
我喊了他一聲爸。他還沒來得及答應,小姑就猛踩踏腳板掐著自行車鈴鐺“哐當當”地從他身邊一掃而過。我小姑越來越嫌棄我爸了。
我爸一到屋就從大門背后提出一大串竹籠子出去了,這些竹籠子是爺爺給他編的,口小肚大,是放在溝里和田里專門用來捕鱔魚的。下午去放,到了半夜去收,運氣好,能收個十來斤,運氣不好的時候也就三四斤,還有很多時候是放空。那些犟頭犟腦的野鱔魚每次都是爺爺幫他拿到集上去賣,一斤二十元。他還把人家一個不用的電瓶拿回來,七搗鼓八搗鼓弄好了,他在電瓶上接上一只竹柄鐵叉,另一只手拿著帶網(wǎng)的竹竿,到了溝里塘里,他便將鐵叉伸到水里,一會兒就有幾條翻白肚的魚落在他的網(wǎng)兜里。這些魚也能賣錢。奶奶說,這點錢連只鼻孔眼都塞不到。雖如此,我爸還是很積極地去謀錢。
有一段時間,我小姑跟奶奶天天都往鎮(zhèn)上跑,自行車的倆車轱轆踩得直飛的,每次回來,兩人臉上都帶著些喜色,那喜色雖被極力地按壓著,可還是會在某一時刻蹦出來,連眼神里都帶著光亮的活氣。
每到拼盡全力拉不出一滴尿的時候,我爸就會大喊大叫,揉搓著襠部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像一頭發(fā)瘋的牯牛。他得要錢去醫(yī)院做透析。他翻箱倒柜在奶奶房里找錢,他翻開奶奶的床鋪在枯黃的墊草里只搜尋了三十塊錢。我爸從廚房拿出菜刀逼著我奶奶把錢拿出來。我奶奶說我沒錢,你把我殺了我也沒錢。你把我殺了吧。我奶奶往地下一躺,脖子一抬說,來,兒啊,朝媽這里一刀。我爸握著刀抖索著逼向奶奶的脖頸處,我爸說,你有錢,我知道你有錢的,你把那些錢都留著是想把老二撈出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爺爺將我爸手里的刀奪過來,我爸頹廢地坐在地上。我爸說,我這是遭活磨啊,我憋得難受啊。
奶奶對爺爺說,你先帶他去醫(yī)院,我來想辦法。
10
在我爸去醫(yī)院的第二天,我小姑就帶著我出去了。我們?nèi)チ藦V州。在車站接我們的是以前在我們家跟二叔一起打牌的一個人,叫東平。一張瓦刀臉,一個肥厚的雙下巴,卷毛頭變成了板寸,打個赤膊,脖子上一條金項鏈,一條烏青的龍從背后蜿蜒到肩上猛地在前胸口抬起頭,張牙舞爪的。
小姑的手順著龍的身子在東平的背上游走,說,這條過江龍紋得真好,當頭了?
東平抽風似的晃了晃腦袋,說,你哥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看我們沒答話。東平又說,你哥真是條漢子,愣是把所有事都扛住了。
穿過幾條彌漫著輪胎膠味的街道,又穿過一個魚腥味濃重的菜市場,到了一個用紅磚砌成的老舊樓房里。東平把我們安置在一間有很重霉味的破房子里,是個兩室一廳,衛(wèi)生間的木門底都腐爛了,還長了一叢淡黃色的菌子。肉紅色的洗漱臺滿是銹跡。這種鐵銹味跟月經(jīng)血的味道很類似,讓人作嘔。水龍頭扭開后一跳一跳的,居然跳出一股水來。抽水馬桶的蓋子破了,騷味兒一陣一陣從里面躥出。衛(wèi)生間的窗戶高齊墻頂,估計長年都是關著的,透光不能透風。臥室里有張污色的沙發(fā)和兩張單人木床,窗戶同樣高高的,同樣是關閉著的。這種緊閉和霉味讓我感到窒息。我說我呼吸不過來了。東平說,這屋子是這樣,慢慢就好了,別看窗戶是閉著的,但墻縫里能透氣。東平出去后,我和小姑洗了澡換了衣服就蹲在客廳的角落里看電視。一臺小彩電擱在凳子上,時不時屏幕就閃一下,把電視里的人的臉都閃歪了。
我說,我們不出去么?在這里呆著錢能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么?
小姑說,小節(jié),你真想掙錢么?
我說,當然,你沒看見我爸那樣子,他解不出尿來會殺人的。
小姑說,那你怎么掙錢?你說我聽聽。
我瞪大著眼睛看著我小姑,她頭發(fā)濕漉漉的,發(fā)梢上還掛著水珠。她冰冷地看著我,她的表情讓我想到立在荒野處的一座墳碑。我說,我是跟著你才出來的,你怎么掙錢我就怎么掙錢啊。
小姑哈哈一笑,說,這可是你說的。我怎么掙錢你就怎么掙錢。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看了看四周,除了墻還是墻,窗戶高高在上。
小姑說,女人掙錢容易,往床上大字一擺就有錢。你媽的錢就是這么掙來的。
小姑說,你媽的娘家姐妹給她在北京找了個有錢無后的,你媽先要跟人睡,睡出孩子來才有錢,你以為你媽那兩萬塊錢是十個指頭磨出來的?從古到今能靠磨手指頭發(fā)橫財都是騙人的。
小姑的嘴像一只蚌殼在我眼睛里一開一合,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圈套。我忽然生出很強的便意,我起身上衛(wèi)生間,解完小溲,我拔腿就往大門方向跑,我擰下栓子打開大門,一張鐵門立在我面前,從柵欄縫里我清晰地看見了一把鐵鎖。我打了個冷戰(zhàn)。心里升起的一道光頓時暗了。
我回頭看我的小姑。她原封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像佛祖看手掌心里的孫悟空一樣笑著看我。小姑說,你想跑?這可是廣州,你身無分文,跑出去了你還得再跑回來。
我說,你可是我的小姑。
小姑說,可你叫我小姑,叫死了也叫不出錢來,我們出來不就是來掙錢的么?有了錢你爸才能活著,沒有錢你爸就得被尿憋死?;钊吮荒虮锼溃@是罵人的話。沒錢你爸就是這下場。
我不說話。
小姑說,這里離家千萬里,沒人知道我們在這里干了什么事。
我默默將大門關上,一步一步朝小姑走去,在墻角處我順著墻根滑了下去,癱坐在地上。我小姑從電視機旁邊的紙袋子里翻出一張碟片,她將碟片放進下面一個布滿灰塵的碟機里,很快電視屏幕跳了一下,跳出對赤身裸體的男女來,男的壓在女的上面,女的兩條腿高高翹著,像一只剝了皮的青蛙,那女的還哇哇大叫。我的血液一下子噴張。我背轉(zhuǎn)過身去。
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像電流般流遍我全身。四周冰冷的墻,令我感到惶恐與絕望。我就這樣被囚禁了,我想到了死,我試著用牙齒咬住我的舌頭,可是那種疼痛令我喪失了死的勇氣。憤恨的情緒籠罩了很久,漸漸地就緩和下來了,一種隱藏的安全感透露出來,被束縛和隔絕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讓我的內(nèi)心停止了翻滾,變得平靜,精神也松懈下來,像是搬開了一塊沉石,內(nèi)心秘密的欲望像藤蔓一樣伸展開觸須攀爬上來,很多丑陋的想法也打開了,在隱秘的環(huán)境中醞釀躍躍欲試的渴望來。我轉(zhuǎn)過身去,同小姑一起靜靜地看著電視機上面的畫面。
11
我起先只是配合東平做籠子。客人進了房,東平和他的幾個兄弟會算計好時間,在客人和我脫光衣服后,他們會扮成警察闖進來,要求查看身份證什么的,客人往往會嚇得渾身發(fā)抖,他們似乎也懂得規(guī)矩,會主動要求私了,塞給東平他們五百或者一千的,然后慌亂地穿好衣服就狼狽地尋門逃竄了。也有很鎮(zhèn)定的客人會要求查看東平他們的警察證件,東平他們會將證件大方地掏出,看了證件后,東平他們就會更理直氣壯,罰款的數(shù)額會更大,基本要兩千來塊。不交,不交就要單位的人來接走,東平他們總是很鎮(zhèn)定,弄得跟真的似的,拖到最后那些客人也都會把錢掏出來。
一個多月后,我們的伎倆被人識穿,一個眉間長肉痣的人帶了一幫人過來將東平他們逼到墻角狠狠揍了一頓,打得東平他們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他們將東平他們的警察衣服扒下撕爛,將他們的證件扯碎,他們往他們臉上吐口水。那“肉痣”說,跟老子玩這套,你他媽不想活了。今天,我得好好消消這晦氣。
我知道我沒有退路了。那個肉痣頭一歪,將一個老頭讓了出來,那老頭須發(fā)花白約莫六十多歲了。他張了被煙熏黃的牙齒望著我嘿嘿笑著,我小姑妖嬈地從房里湊出來欲打圓場,還沒開口,便被那肉痣一掌推開了。東平身子挺了一下,隨即便是一陣拳打腳踢。我想到老家躺在長板凳被爺爺屠殺的那頭豬,那一刻我覺得我也是一頭受死的豬。那老頭一進屋就忙著脫褲子,他將我按在床上掰開我的大腿,他握著他黑得發(fā)亮的東西想進去,可是就進不去,急得滿頭大汗。他的那個東西最終在他手里流出了很多渾濁的漿液。他有點惱羞成怒,他抓著我的胸部,用手指頭捅開了我的下面。血流了出來。他滿足地走了。一連兩天我的陰部都如染了辣椒面一樣火辣辣地痛。我也有種想撒尿撒不出來的感覺。小姑看了我的下面后交代東平跟我?guī)Я艘恍┫姿幓貋?,我吃了后才好一點。
我開始正式接客了。我知道一個女人終究是要被男人壓在身下的。
晚上東平帶了一伙人過來,有男有女,這些男的女的說話都帶著我們那兒的口音,他們都認識我小姑。談話中我才知道這棟樓都是做這個營生的。他們在桌上攤上一大張報紙,將幾只塑料袋放置在報紙上,塑料袋裝著鹵豬頭肉、蝦球、花蛤、花生米、豆腐干之類的吃食。一個女的從臥房里拿出一瓶酒和幾只紙杯和一把筷子分給大家。東平將酒瓶蓋開開,說,來,人活一張嘴,吃。
有很多人給我奉菜。一個女的喝了一杯酒湊在我耳邊說,知道我們縣城那條商業(yè)街么?那一排開店的都是年輕的姑娘們,她們都是農(nóng)村的,像你這樣的年紀就出來做,做到二十七八了就用攢下的錢在縣城里做生意,照樣嫁人生子過日子。原來這樣的女人還是有光明的前途的。松了褲腰帶并不等于就下了地獄。我那天第一次喝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應該是喝醉了。
小姑接客我就在客廳里看電視。小姑的叫聲很大,那種喊叫像是受了痛楚的,聽得出她叫的時候一定是用牙咬住了嘴唇的,每一次她出來,她的下嘴唇就是一片淤青。她從房里走到衛(wèi)生間去沖水,那幾步走得搖搖欲墜,仿佛隨時要轟然倒塌一樣。
在這個屋子里穿不穿衣服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了。穿了也是要脫掉的。最后連東平進來我跟我小姑也是赤身裸體,在這個遠離家鄉(xiāng)十萬八千里的小屋里,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羞恥了,小姑說羞恥會斷了人的財路。東平說這世上許多錢都是不要臉掙下來的。而不知羞恥卻令我活得更坦然,比在村子里活得自在多了。
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們已經(jīng)在這門窗緊閉的房子里過了一年,我們也被人操了一年,當然我們也掙了很多錢。小姑每月差不多都能給家里寄一萬塊錢。小姑每次寄錢都會跟家里通個電話,每次回來我會問她我爸怎么樣。小姑說你爸很好。我不知道我爸要好到什么時候,他如果永久地好下去,我就要在這個屎坑里永久地待下去,沒有盡頭。
東平待我們還不錯,他看在我二叔的面子上從不抽我們的上供錢。我們接客是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點我們很感激他。小姑為了報答他就陪他睡覺,有時候他會讓我和小姑一起陪他。我們?nèi)嗽谡拇采铣嗌砺泱w并排躺著,不干那個事,只靜靜看著高窗上射進來的太陽,那強光和強光下四處飛舞的塵埃令我們沉默著,我們有時候會回想起以前在二叔的房里打牌偷菜的事情,說著說著我們就會大笑會流淚,然后我們又重新陷進一片沉默里,東平會在這種沉默里興起欲望,干那個事的時候東平一般都會選擇壓在我小姑身上。東平喜歡我小姑,他不嫌她生不出孩子,不嫌她打過四次胎,不嫌她臟。
小姑到底覺得她臟了。在她說她臟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了我的臟。我們都是齷齪的,這齷齪令人絕望又令人興奮,跟性欲一樣讓人羞恥又亢奮。
有一個月我們竟然掙了兩萬塊錢,小姑把這些錢碼在床上,她臉上紅光滿面,像吃了春藥一般。而我看那些錢,就彷如看到了我的下體。這是我們把臉放在屎尿盆里掙下的。這樣想我就覺得我的下體像初次被通開一樣,火辣辣的痛。
在我小姑穿了褲子岔著兩條腿走出門往銀行打錢時,我下面的疼痛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它到了我的胸間化成滿腔怒火。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我爸那張被尿憋成紫紅色的臉。我的鼻子里聞到他口里吐出的廁所般的尿騷味兒。那張臉和那股味兒讓我無比痛恨無比惡心。我要殺死他,我要結束這屈辱的日子,這騷臭的骯臟的日子我受夠了。我的胃腸在我體內(nèi)翻江倒海,我感到有一大團污穢從我的胃腸涌到了喉嚨,我跑到衛(wèi)生間里趴在那個破馬桶上“哇哇”吐了起來,這一吐就沒個休止,一直吐了三四天,吐得我小姑和東平心生疑慮。
在我趴在馬桶上哇哇吐了些清水目光呆滯地走出衛(wèi)生間時,小姑一把扯著我的胳膊問,你上次是什么時候來的。我想了想說,是上個月十八號來的。小姑說,這個月都二十八號了,過了十天,完了,這八成是有了。我知道有了是什么意思。小姑用手摸著我的肚子,臉上表情像是驚恐又像是高興,她的眼睛淚水汪汪的。好半天她說,小節(jié),把孩子生下來,小姑跟你養(yǎng)。
不!她把我?guī)У竭@里來讓我做婊子已經(jīng)讓我夠沒臉了,還想讓我把孩子生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驚訝她怎么想得出。正是這個孩子提醒了我,在某一天我會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我會生兒育女,我會從這段黑暗邁向光明正大的生活里。這兒雖然離家很遠,但是我終究要回老家去的,我在這里做過什么,老家人終究會知道的。我十五歲出來打工肚子里打出個孩子這多么丟人,還生下來,這不是生下個丟人的證據(jù)嗎。
抽了一個空,小姑和東平還是帶我到醫(yī)院去抽了血,證實確實是懷孕了。小姑問我怎么辦?我說打了。小姑說,很疼的。我說,疼也要打。小姑說,小節(jié),小姑對不起你。我說,跟我找醫(yī)院做手術吧,做了手術后我想回去。
小姑說,你不掙錢了?
我說,這錢掙得沒意思,一塊一塊全扔進水里了。拼死掙得一沓錢也不過買我爸幾滴尿,沒意思。
我突然覺得血緣關系是這個世上最為惡心的一種關系,同宗同祖,如打一塊鐵,織一張網(wǎng),堅固又錯綜地對你形成一種捆綁。這種捆綁是一種侮辱,人不能為了自己活著就去損害別人的尊嚴。
12
小姑先是帶我去大醫(yī)院,可是那些醫(yī)生說做這樣的手術要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滿了十六歲派出所才給辦。小姑只得將我?guī)У叫♂t(yī)院。那家醫(yī)院墻上紅色的“十字”被太陽曬白了,走進去有股濃濃的藥水味,幾只綠色的垃圾桶里堆著帶血的紗布、輸液的軟袋和藥水瓶,粘了黃色液體和紫色液體的棉棒,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一種幽幽的腥味從垃圾桶里側漏,秘密地勾結成腐臭,隱隱地有分寸地散發(fā)出來。
一個女醫(yī)生在處方簽上畫桃符一樣畫著。她的眼袋很重,有腎虛或縱欲的嫌疑。她撕開處方簽的時候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對了,今天不能做。
小姑問,為什么?
醫(yī)生說,麻醉師今天不在。請假回去結婚去了,要下個星期才來。
小姑轉(zhuǎn)回頭看著我,用商量的口氣跟我說,要不下星期來?
不,就今天。做完了我就上火車回去。
在打胎的時候,醫(yī)生朝我臉上看了半天,我不自覺把頭低下。醫(yī)生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這種審視令我心虛,難以承受。她冰冷地說,躺下,腿張開。
擴宮器在我下面打開后,膨脹感在我小腹處大面積蔓延,鐵質(zhì)的器械進入了我的下體,冰涼令我痙攣,沒有麻醉,我的每一條經(jīng)絡都清醒著。器械動了一下,接著而來的便是尖銳的疼痛,我覺得她不是在刮我的子宮,而是在摘我的心肝。我感覺那醫(yī)生在我子宮里如搗蒜一樣,我懷疑我的小肚子已經(jīng)被搗爛了,每一次扯動如利器劃過臟腑,疼痛地動山搖,我覺得我要死在這銹跡斑斑的手術床上了。汗從我的頭頂一層一層涌出,將我的頭發(fā)凝結成一縷一縷,貼在我的額頭、臉頰和脖子處,我叫喊起來,在叫喊中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想到被我爺爺殺死的那些蛇、狗、牛和豬,它們躺在案板上的叫喚,奔向生處的叫喚,絕望的叫喚。報應來了,我成了任人宰割的一頭牲口。我還想到鄉(xiāng)村那黃黑混雜的土地,每一鋤頭下去都會帶出一股水來,那一定是土地流出的膿,我覺得我就是那片土地上長出的一塊肉,此刻就在遭受鋤頭的踐踏,分娩出疼痛的汁液。那些泛著白光的鐵器在我身體的隱秘之處撕扯、搗碎。取出的血肉扔在一個白色的搪瓷盤里,器械撞擊瓷盤發(fā)出叮叮聲,好像是吶喊,真的是吶喊,是從我腹部處傳來的,是嬰兒的啼哭,遭殺戮的啼哭。啊,我的媽呀,啊,疼,啊!腎虛的女醫(yī)生住手了,但疼痛還在繁殖,像浪一樣洶涌地沖進我的身體里。女醫(yī)生說,你這樣叫,我怎么做,你現(xiàn)在知道疼了,當初干嘛去了?還有一點殘余沒刮出來,還做不做?我虛弱地眨了眨眼睛,做。更猛烈的一場絞殺在我體內(nèi)開始了,刀槍劍戟,凌遲與活剝。這屈辱的疼,這羞恥的疼,這殺人的疼,我的牙齒死死咬著我的下嘴唇,我不再讓自己喊叫一聲,我要將這種疼活活悶死在嘴巴里,我要為自己蓄積一些力氣,我要生出一種更強大的能量,我要自己走出這陰冷的手術室。強忍讓我的身體感到熾熱,像有火在炙烤似的。這些疼像燒紅的烙鐵帶著焦灼的氣味烙進我心里。我對我貧窮的村莊生出刻骨的仇恨。
從手術室出來,我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從水里爬出來的一樣,有汗也有血,我的褲子上全是血。小姑上前一把將我抱住,小節(jié),我的小節(jié),小節(jié)啊。小姑忽然嚎啕大哭,她跪在我的面前,小節(jié),我對不起你,姑姑現(xiàn)在對你說實話,你爸爸其實已經(jīng)死了,在你來廣州的第二天就死了,他拒絕透析被尿活活憋死的,他知道我?guī)銇韽V州是要做什么的,他說他不能玷污他的女兒。都是小姑的錯,小姑為了要救你二叔,才要你跟我做這個的,小姑也沒有辦法,我兩個哥哥不能都給閻王。小節(jié),好孩子,留在廣州吧,小姑照顧你,小姑再也不要讓你干這個了,小姑養(yǎng)你,小姑拿你當我的親孩子。我將她的手撣開,我的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晃動,我冷冷地說,我要回去。
下午小姑把我送到了火車站。疼痛還在我體內(nèi)盤根錯節(jié),似乎還在生長,四處攀援,四處抵達,每一寸都動彈不得。小姑站在車窗外捂著臉哭泣。血一波一波地往下涌,我捏著衛(wèi)生巾去了廁所?;疖囋诖藭r彈跳了一下,嗚咽的汽笛像劍一樣撕開我的傷口,靠在廁所的鐵門上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