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建
(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河南洛陽471023)
近兩年來,洛陽市民俗博物館從晉南地區(qū)征集到了幾百件明清時期的民間木雕人物造像,它們幾乎囊括了民間俗信中所尊崇的全部神靈,如土地神、保家仙、祖先神、送子觀音、財神趙公明、藥王孫思邈、關公、龍王、山神等等。其中的十幾件木雕山神造像為我們研究明清時期晉南地區(qū)的民間山神信仰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這十幾件木雕山神像采用圓雕法雕刻,由神像和神座兩部分構成,高度一般在10 cm~15 cm之間。這些山神像為手工雕刻,因此形態(tài)各異(如在山神的形體上,有的粗壯,有的則相對清瘦;在神座的形制上,有的是圓柱體,有的則是正方體),但由于它們屬于同一信仰圈中的產物,所以在造型上也有頗多類型化的特點。如神像皆為站立姿勢,雙腿分開(大體與肩同寬),雙手抱握開山斧(或寶劍)置于腹部,形象英武霸氣;頭頂一般皆有山形凸起(如同三只犄角),表明了其山神的身份,這也是我們判斷此類木雕造像為山神像的重要依據。這些木雕山神像,大多雕刻粗放,與征集到的其他人物造像如祖先神、趙公明、老子等相比,其藝術性要相對差一些,但就其民俗價值、認識價值來講,卻毫不遜色。
現(xiàn)在學術界對于古代山神信仰的研究主要依據各種典籍的記載(如文人筆記、小說、地方志等),但被記錄并流傳下來的多是那些影響范圍較廣、具有較多信眾的山神信仰,如有關泰山神、華山神等五岳神信仰的文獻就頗為豐富。但對于某些區(qū)域性的山神信仰,是否有文獻記錄還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這些區(qū)域性山神信仰的信眾多為居于深山的鄉(xiāng)民,他們本身就是容易被忽略的群體,其信仰對于山外的人來說更是難以知曉,即使通過道聽途說有所了解也往往把它們看作是“淫祀”,很難在主流話語體系(主要表現(xiàn)為典籍記載)中流傳。因此,在此種情況下,木雕山神像等民俗文物的發(fā)現(xiàn),可以彌補典籍記載的缺失,有助于開拓現(xiàn)有山神信仰的研究路徑,并促進區(qū)域文化研究的深入。
山岳崇拜是一種產生甚早的自然崇拜。在人類社會的初期,先民以山居穴處為主,對此章太炎的《神權時代天子居山說》[1]87-91、錢穆的《中國古代居山考》[2]116等都有詳細的考證。當然,山岳對于原始先民的重要性不僅體現(xiàn)在為其提供了遮風擋雨的居所,“夫山者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3],而且在“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4]668的遠古時代,山岳還是先民們的衣食之源?!叭说囊蕾嚫校亲诮痰幕A”。[5]先民對于山岳除了物質上的依賴外,面對山岳的高峻險惡,逐步產生了精神上的敬畏崇拜。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山岳崇拜或祭祀的對象由最初的自然山體演變?yōu)槿f物有靈觀念影響下產生的山精、山鬼,并進而發(fā)展為相對善化的山神,雖然它們之間并不是絕對的新舊更替,但山神無疑最終成為了山岳崇拜的最主要對象。具體以山神觀念來講,它自身也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同樣不是絕對的新舊交替):在山神形象上,從無形象山神(自然山體本身)到獸獸、人獸拼合而成的山神(在《山海經》中有集中的展現(xiàn)),再到可以完全人形化的山神;在山神的職能上,由最初的掌管一山一嶺(包括其中的動植物),到興云致雨,再到可以主宰人的疾病禍福、生死命運(比較典型的是泰山神,它不僅主管世人,而且在魂歸泰山觀念的影響下,還成為了冥界的主宰),伴隨著這種職能的轉變,山神的自然神祗屬性也逐漸淡化。
山神信仰在中國源遠流長,《山海經》最早對此進行了集中的記載?!渡胶=洝匪涊d的26個山系中,除《東次四經》外①《東次四經》文末未提及此山系的山神及其祠禮情況,與記述其他各山系的體例不一致,袁珂認為“疑有闕脫”。,其他25個山系的文末都介紹了山神的形貌及其祭祀規(guī)格,如《西次三經》:“其神狀皆羊身人面。其祠之禮,用一吉玉瘞,糈用稷米。”[2]《山海經》反映了先秦時期山岳崇拜及山神信仰的情況,作為一部重要的文化原典,對后世的山神觀念產生了深遠影響(表現(xiàn)在山神形貌塑造、山神祭祀等多個層面),以至人們認為“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山小即神小”[6]229,其中居山之“神”當然就是山神。隨著佛教的傳入并逐漸中土化以及本土宗教——道教的成熟,山神也被納入到了神佛體系之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于山神的認識。這在對山岳極為推崇的道教中表現(xiàn)的最為突出,如其教義中的洞天福地幾乎皆為輿內名山洞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道教教義中山神不再是由自然孕育的地祗,而成為了由天神任命并由仙官或人鬼充任的“地方官”。如《真誥》曰:“或為仙官,使掌名山”[7]575,“魯國宣父仲尼,得道為真官”,成為了東海廣桑山之主。[8]132影響所及,在民間信仰中,山神也出現(xiàn)了“官員化”的傾向,其中生前品格高尚的人鬼就是山神的一個重要“來源”,如在明清小說中許多孝女烈婦死后就常被封為山神?!缎咽酪鼍墏鳌分嘘朔蛉怂篮笠蚱湓陉柺蓝嘈猩剖露环鉃閹F山圣姆,并且“因曲阜尼山偶缺了主管,天符著我?guī)F山圣姆暫攝尼山的事”[9]719。
由上可知,山神信仰產生的時間早,影響范圍廣,形態(tài)復雜。因此,對于洛陽民俗博物館所藏木雕山神造像所反映的山神信仰,我們只有將其置于整個山神信仰傳統(tǒng)的觀照下,才能準確認識它們的特征及獨特價值。
與人文宗教(特別是道教)及國家祭祀中山神造像表現(xiàn)出的仙人化、帝王化(如五岳神)相比,洛陽民俗博物館所收藏的十幾件木雕山神像具有明顯的民俗化、民間性特征:
首先,在造像的材質上,多選用晉南地區(qū)隨處可見的一般木料,既有硬木(顏色較深),也有軟木(顏色較淺),并且一些神像已經開裂,可見在原材料上并未經過刻意的選擇。
其次,在造像的雕刻上,大多雕工粗放,主要通過類型化的造型或特征表明其為山神像,并不注重細節(jié)的精雕細刻,其開面以粗線條勾勒的寫意手法為主(面部表情雖不細膩,但線條流暢,也有古樸率真之趣)。
再次,在造像的顏色上,多為原木色,即在雕刻完后未涂漆上色或彩繪。雖有一兩件山神造像還殘留著一些斑駁的色彩,但也多以紅綠兩色為主,與那些五彩斑斕、貼金鑲銀的“講究”神像相比,仍頗顯質樸。
最后,在山神的形象上,整體呈現(xiàn)出威武勇士的造型,但神首卻不是人形化的。這些木雕山神造像頭頂多有如犄角般的山形凸起,除此之外,山神像的眼睛有的深陷,有的向外鼓起;山神像的唇部有的嘴唇單薄內陷且唇線很長,有的則嘴唇肥厚且向外突出。從這些面部特征來看,木雕山神像具有明顯不同于人類的神怪化色彩,而這其實延續(xù)了人們對于神靈最初的樸素理解:神具有高于人的神力,當然也應有異于人的形貌。不同于人的活物,對于山區(qū)先民來說,就是生活于山中的各種兇猛怪獸,為了突出山神的神異,逐漸產生了各種人形獸貌或人貌獸形的山神形象。在洛陽民俗博物收藏的十幾件木雕山神像中,幾乎沒有完全人形化的,其中有幾件就是人形獸貌的造型(從面部輪廓來看,或許是虎首人形山神,因為虎為山中之王,民間常將之看作是山神),這反映了該地區(qū)山神信仰的原始性。
綜上所述,洛陽民俗博物館所藏木雕山神造像并非“廟堂”之物,而應是晉南山區(qū)家庭中供奉的保護神。質樸的神像正如樸實無華的山民,所謂心誠則靈,不求神像有多么華美精致,只求心靈的寄托與安慰。
晉南地區(qū)(主要包括運城、臨汾、晉城、長治四個地級市)是典型的山地高原,自東向西分布著太行山、太岳山、呂梁山等高大綿長的山脈,南部又有中條山及其分支王屋山,可以說處于群山環(huán)抱之中。如晉城市“東有太行山,西南有王屋山,西北為太岳山的南延部分”[10]394,山區(qū)約占總面積的90%。臨汾襄汾縣“東依塔兒山,西傍姑射山”,“姑射山—自北而南亙抱縣境”。[11]28-29群山環(huán)繞的生活環(huán)境使得晉南人民與山岳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建房采石于山,出行行走于山,生存耕種、狩獵于山……作為“寶藏興焉”[4]1452的聚寶盆,山區(qū)人民天天仰望著山,事事離不開山。由于對山岳的依賴,并加之人們在與山岳打交道的過程中經常發(fā)生一些意外(如猛獸攻擊,刮碰磕傷等),促使人們尋找能夠保證其從山岳多獲益得福、少受災遭殃的途徑。且晉南地區(qū)歷來有祭神拜佛的傳統(tǒng),《翼城縣志》中說翼城縣(屬臨汾市)“村各有廟,戶各有神”[12]486?!堵勏部h志》記載聞喜縣(屬運城市)的風俗曰:“村各有所迎之神……所接神有后稷,有成湯,有伯益,有泰山,有金龍四大王,又有五龍、五虎、石娘娘等神?!保?3]166《稷山縣志》介紹稷山縣(屬運城市)民俗時說:“各村皆有神廟,置神頭數人。”[14]165在這種文化氛圍及民眾心理的影響下,人們對山岳的敬畏、期望,就具化為對主管山岳之神——山神的崇拜與祭祀。因為山多且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因而到處都有山神,廟祠都建在山里,山民們隨時祭祀,以保佑放牧砍柴、狩獵平安,保護村里人畜不受野獸毒蛇傷害、山洪威脅”[15]211。在晉南地區(qū),人們認為日常的祭祀已不足以表達對山神的虔誠,因此專門設置了山神節(jié)來對山神進行隆重的獻祭,如“六月六日家家祀山神”②乾隆四十八年鳳臺縣志·卷三歲時[M].山西省晉城縣人民政府翻印,1983.,“六月六日鄉(xiāng)村各具蒸食,牧童陳脯擊鼓競祀山神”[16]216。
晉南地區(qū)的山神木雕像就是在這種地理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中產生的,它反映了山區(qū)先民對山岳的依賴及對山神的敬畏。民間信仰的山神與官方祭拜的山神不同,屬于民俗神之列,雕刻其神像并祭祀應是受到了以像設教的佛教、道教等人文宗教的影響,如像在神在,這使得先民對山神的祭祀有了具體的對象,更加容易激發(fā)他們的崇信熱情。同時,木雕山神像小巧的形制,使其便于安置在家庭的神龕或檐下,這樣先民們便能隨時隨地祭祀,使其真正成為了日?!氨Wo神”。
洛陽民俗博物館所藏明清時期的木雕山神造像,是對晉南地區(qū)山神信仰的直觀展現(xiàn)。將其置于山神信仰傳統(tǒng)、晉南自然地理環(huán)境及社會文化背景之下進行考察,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其產生的原因及歷史價值。當然,這些木雕山神像的民俗特征及民俗價值也非常值得我們關注,雖然木料不名貴,也非名家雕刻,但“正望其非冰心鐵面而可利誘勢奪,故媚奧媚灶,投合所好”[17]770,四時的拜祭表達了心中的敬畏,不斷的香火體現(xiàn)了自己的虔誠?!耙蚤_門即山,祀以辟虎狼”②,人們拜祭山神,而山神給人們提供保護,這正反映了民間信仰的功利性特征,同時也是神靈崇拜長盛不衰的一個關鍵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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