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

你怎樣獲得我的愛

我是新寨村石經(jīng)城的一塊石頭

我的肉身上

雕鑿了美麗的

嘛呢石經(jīng)

我是20億塊石頭中的一塊

我是沉默者中

唱歌的那一塊

我是掙脫黑暗發(fā)光的那一塊

如果你來看我

我會流淚

如果你跪在我面前懺悔

我一樣會懺悔

淚流滿面的石頭是我

我壓在20億塊石頭中

我的肉身

已經(jīng)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你伸手撫摸我時

我會戰(zhàn)栗

你干枯的嘴唇

說出你的痛苦時

我會說出我更多的痛苦

我終會飛翔

你終會從長跪中獲得我的愛

我請求牦牛

我請求牦牛歌唱

它們不唱

像是沉默的寺廟

在晨光里傳出幾下鐘聲

牦牛開口了

我請求牦牛提起頭

它們的彎角

硬得像一個男人的性格

就是不抬頭

低頭也是一種傲慢

我請求牦牛狂奔

我站在離它們不遠(yuǎn)處

心里說著——

請狂奔吧請狂奔吧

而一整天它們都在低頭吃草

緩慢地移動

我失望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

它們是一群愛吃草的

公共知識分子

巴塘草原

我愛上了巴塘草原

這一點都不假

假的是

那些白癡美人的贊美

你以為我會贊美她的牲口

她的積雪

她的野花

我不贊美世上任何牲口

因為它們活得卑賤

活得不如人

人呀

我們的傲慢

天生注定

我們的態(tài)度

總是高于牲口一等

在巴塘草原

你說你配低頭吃草嗎？

我們不配

人五人六

指的是——

懷揣一顆奴役的心

總想騎在他人的背上

野花與積雪

都高人一等

開鐮曲

通天河畔集體互助勞作的人們

唱起土地的情歌，他們彎腰的姿勢

在我看來——是美在彎腰

玉樹的村民，腰肢后插著鐮刀

鐮刀閃亮，鐮刀之美遇見了采詩的人

玉樹通天河畔，青稞熟了

我也來了，開鐮的日子在藏文歷算里

是噶瑪仁客——地水風(fēng)火中的某一個元素日

在玉樹的農(nóng)耕節(jié)氣中

噶瑪仁客——一個準(zhǔn)確的青稞成熟日

老人唱起深沉的開鐮曲

人們向空中揚撒青稞粒

向眾神靈祈禱人間平安

我取下紙筆一一記下開鐮的儀式

我還用簡譜記下——

哎——金色的大地上（男）

哎——撒滿了五谷粟（女）

哎——萬里九重天喲（男）

哎——降來甘露細(xì)雨（女）

谷穗大如八歲童（合唱）

谷粒飽滿似鵬蛋

田中央堆起高高的谷堆

眾人圍坐成圈，禱誦經(jīng)文

高喊羅陽——羅陽——羅陽（即好收成）！

三聲歡呼，我也記下

我的詩篇有了鐮刀沙沙之聲

我的紙上有了谷粒與谷粒相撞的誦經(jīng)聲

白帳篷

神住在哪里？神住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去找他

白雪山頂上住著鷹

我跟隨鷹找到天空的一頂白帳篷

我問白帳篷里的主人——你是誰？

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姑娘

她的羞澀讓天下人都羞澀

她的羞澀讓我獲得了神的教誨

向?qū)О盐乙蚋嗟膸づ癯?/p>

白色如白雪積在她頭頂

彩色如大自然在她腰上

我聽到有人在小聲議論玉樹姑娘有多多情

住在白帳篷里的玉樹姑娘在等待她的情人

英俊的小伙子在帳篷外下了馬

月亮昏暗時還打著手電，從一個帳篷到另一個帳篷

唱歌談情，通宵達(dá)旦，露水打濕了光潔的額頭

神在愛情中間，一年了，白帳篷里的姑娘生下了孩子

可是我看見的在草地上唱《江南style》的孩子？

神在跳舞，孩子在青草的光暈里像一個更小的神

孩子的父親是另一個消失在白帳篷外的青年

那一夜，神在白帳篷頂上睡著了，而姑娘有了她的選擇

野 渡

我需要山水的愛，所以我撫摸孤舟

一個人行走在祖國，我需要祖國的愛

所以我懷抱野渡

我行走在遼闊的大地，一個人的內(nèi)心里全是

薄霧。全是深藏不露的哲學(xué)

宗白華在其中散步，我挽著瘦馬

站在美學(xué)的岸邊，撫摸孤舟

馬致遠(yuǎn)也像我一樣懷抱野渡

他是清瘦的古代書生，昏鴉的叫聲

傳到我的耳朵里，一團薄霧的叫聲

撫摸與懷抱，千古不變的愛的動作

愛山水，愛祖國的道路落滿灰塵

愛野渡的薄霧里一棵人形樹

一顆腫脹的頭顱，孤零零地叫喊

這是端午剛過的一幕，屈原的焦慮與

緊張，皆在山水的焦慮與緊張中

薄霧擦拭楚辭，薄霧擦拭祖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