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效民
胡適一生中當過兩次校長。第一次在他的母?!虾V袊珜W,第二次在被他視為母校的北京大學。有意思的是,兩次當校長都為政治原因而離任,這與頗具中國特色的政局有關(guān)。從表面上看,他是失敗了;但是他所堅持的辦學模式、教育理念、思想原則、文化追求,卻是一筆豐富的遺產(chǎn),值得仔細清理、認真研究、不斷學習、好好繼承。
上篇:在中國公學
一、擔任校長之前
胡適就任中國公學校長,是在1928年春天。這所學校成立于1905年,是由中國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的。當時日本文部省公布了《取締清國留日學生規(guī)則》,引起中國留學生強烈抗議,陳天華憤而蹈海,大批留學生退回上海,自行籌辦了這所學校。1906年至1909年,胡適曾在這里讀書,從他的《四十自述》中可以看出,該校對他的成長起過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胡適離開中國公學后,以庚款留學生身份赴美國留學。學成回國后,一直在北京大學任教。1926年7月,他借出席倫敦“中英庚款委員會議”之機,做環(huán)球旅行。沒想到1927年4月即將回國的時候,中國政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許多朋友的來信中,可以看出這種變化對胡適非常不利。
張慰慈說:“現(xiàn)在北京一般人的口都已封閉,什么話都不能說,每天的日報、晚報甚而至于周報,都是充滿了空白的地位,這期的《現(xiàn)代評論》也被刪去兩篇論文,這種怪現(xiàn)象是中國報紙的歷史上第一次看見。同時一切書信與電報都受到嚴格的檢查,聽說被截留的甚多。并且無故被捕的人也不少。上海的情形也與北京相同?!保ā逗m來往書信選》上冊,第423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
高夢旦也說:“時局混亂已極,國共與北方鼎足而三,兵禍黨獄,幾成恐怖世界,言論尤不能自由。吾兄性好發(fā)表意見,處此時勢,甚易招忌,如在日本有講授機會或可研究哲學史材料,少住數(shù)月,實為最好之事?!保ㄍ?,第429頁)
面對這種局面,胡適在日本稍事停留后還是回到上海。因無法返回北京大學,他只好就任光華大學教授并在東吳大學兼課。第二年春天,中國公學爆發(fā)學潮,學校董事會先后推舉于右任、蔡元培出任校長,都被學生拒絕,理由是“于、蔡二人道德學問雖好,可惜兼職太多,恐不能專心辦學?!保ò准帧逗m傳》第272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無奈之下,關(guān)心公學命運的王云五、朱經(jīng)農(nóng)等人找到胡適,請他出山,以解危難。
在朋友勸說下,他答應維持兩個月,到本學期結(jié)束后就辭職。即便如此,他也有點后悔,認為這是給自己“套上一件鐐銬”(《胡適日記全編.5》第64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兩月后胡適提出辭職,校董會為了挽留他,特設(shè)副校長處理行政事務,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從事學術(shù)研究。
二、主張無為而治
胡適上任后,受到師生的熱烈歡迎。他發(fā)現(xiàn)學校連一本正式校規(guī)都沒有,便首先召開校務會議,通過“校務會議組織大綱”、“教務會議組織大綱”和“學校章程起草委員會”等議案。他說:“我想從組織與法律兩方入手,不知有效否?”(同上,第74頁)
有了規(guī)章制度以后,胡適對學校事務便采取無為而治的態(tài)度。副校長楊亮功說:“胡先生對于學校行政常以‘無為而治自嘲,實際上他是以無為而為,與自然主義教育家盧梭以不教而教同是一樣的態(tài)度。胡先生只注意于學校的重要問題,付與各主管以事權(quán),并為之排除困難,因此養(yǎng)成各人自動自發(fā)的工作精神。”(《追憶胡適》第250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與楊先生的評價相比,一位名叫陳咸森的學生講得更透徹。他說:胡先生一貫主張無為而治,“這在當年我們做學生時還不大了解,直到三十年后在臺灣看到胡先生的一篇‘無為而治的文章,那篇文內(nèi)說到艾森豪做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和做總統(tǒng)時兩件故事,方才明了胡先生的‘無為而治的深厚道理?!保ㄍ?,第255頁)
艾森豪就是艾森豪威爾。為了弄清楚所謂“深厚道理”,我們先看看這兩個故事講了些什么。第一個故事說的是艾森豪威爾擔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時,各部門領(lǐng)導都要前來拜訪,談談各自的工作。于是他每天要接見兩三位院長或部門負責人。幾天以后,他問副校長,像這樣的人一共有多少,對方說共有63位。艾森豪威爾兩手舉過頭頂高聲喊道:“天呵!太多了!太多了!我當盟軍統(tǒng)帥的時候,只接見三位將領(lǐng)。我完全相信這三個人。他們手下的將領(lǐng),我從來不用過問。想不到我當一個大學校長,竟要接見63位負責人,他們談的我不大懂,又說不到點子上,這對學校實在沒有好處?!?/p>
另一個故事是說艾森豪威爾當總統(tǒng)時愛打高爾夫球,有一天白宮送來一份急件,助手替他準備了兩份批示,一份“表示同意”,一份“表示不同意”。沒想到他居然在兩份文件上都簽了字,并交代說,請副總統(tǒng)尼克松替我挑一個吧。
在許多人眼里,這兩個故事是嘲笑艾森豪威爾的,但是胡適卻從中看出民主的真諦。當時他講這兩個故事,是為蔣介石祝壽的。他的意思是要蔣介石學一學人家的風度,做一個“無智、無能、無為”的人,只有這樣,才能乘眾勢,御眾智。(《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2551-2553頁,臺灣經(jīng)聯(lián)出版事業(yè)公司1884年版)
胡適的這個觀點對于我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許多人一旦大權(quán)在握或負點責任,就想要搞出些名堂來。他們不懂得一個人智力和認識是有限的,因此“不輕易做一件好事,正如不輕易做一件壞事”一樣,應該成為每個人、特別是各級領(lǐng)導遵守的一條戒律。這也是胡適初次與蔣介石見面,就把自己寫的、闡述這個道理的《準南王書》送給對方的原因。
因為不能天天在學校,胡適每月只領(lǐng)100元夫馬費。朱經(jīng)農(nóng)過意不去,曾在信中關(guān)切地詢問:“兄近日個人經(jīng)濟問題如何解決?聞兄在中國公學依然每月只領(lǐng)夫馬費一百元,似不夠用。上學期所定夫馬費是一種過渡辦法,似不應永遠如此。今年你未在他校教書,僅此一百元安能度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488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胡適做人做事的原則。endprint
三、溝通文理學科
所謂“無為”,并不是什么也不干。胡適上任時,全校共有三百多學生,分散于四個學院十七個系,致使學校經(jīng)費異常困難。為此,他大刀闊斧地裁掉工學院、法學院和經(jīng)濟系,只設(shè)文理學院和社會科學院以及中文系、外語系、哲學系、數(shù)理系等7個系。為了溝通文理,他親自兼任文理學院院長,讓有志于數(shù)理的人學點文史知識,有志于文史的人學點自然科學。事實證明,胡適的這一做法效果很好,比如吳健雄當年是數(shù)理系的學生,卻肯在文科方面下很大功夫。有一次她還在胡適指導的作文課上獲得100分,這件事不僅對吳健雄的影響很大,也成為胡適津津樂道的話題。
溝通文理不僅有利于提高學生的素質(zhì),而且還涉及到教育的目的所在。簡單說,過早接受專才教育,不僅會因為知識面狹窄而難成大器,還容易成為會說話的工具,不會思考的奴隸。這一點,我在《清華大學與通才教育》等文章中已經(jīng)屢有申述,在此恕不贅述。
為了提高教學質(zhì)量,胡適請來一大批著名的學者前來任教,其中有人們熟悉的高一涵、張慰慈、楊亮功、羅隆基、梁實秋、鄭振鐸、陸侃如、馮沅君、全增嘏、葉公超、饒孟侃、黃白薇等。這里特別要指出的是胡適用人不僅看學歷,更注重學力。比如他當時延聘沈從文,人們就有非議,覺得沈僅僅是小學畢業(yè),又沒有學術(shù)論文,怎能到大學上課?何況沈從文還不擅言詞,第一次登臺就因為膽怯,在講臺上站了十分鐘說不出一句話,搞得非常尷尬。但是胡適卻堅信自己的眼力,后來沈從文也的確是深受學生的歡迎。這在今天簡直是天方夜譚,是不可思議的事。
在胡適的努力下,中國公學很快改變了過去的形象。一年間,學生由三百多人猛增至一千三。后來,一位學生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說:“中國公學我不敢說它好,但我可以說它奇特,為什么呢?思想自由,教職員同心協(xié)力,有向上的精神,沒腐化的趨勢,就憑這點,在全中國可說是找不到的?!彼€說,我的進步應該“感謝您和陸先生(侃如)、沈先生(從文)的思想言論”(白著《胡適傳》,第274頁)。
四、抵制“黨化教育”
這種局面的形成,首先與胡適對“黨化教育”的抵制有關(guān)。推行“黨化教育”是國民黨掌握政權(quán)后的基本國策。1929年4月頒布的《中華民國教育宗旨及其實施方針》指出:“各級學校之三民主義教育,應與全體課程及課外作業(yè)相貫連,……以收篤信力行之效?!保ā吨腥A民國教育法規(guī)選編》第45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隨后公布的《三民主義教育實施原則》規(guī)定,在大學設(shè)立黨義課程的目的是:“一、應以闡揚孫中山先生全部遺教及本黨政綱、政策及重要宣言為主要任務。二、應以理論事實,證明三民主義為完成國民革命,促進世界大同之唯一的革命原理。三、應依據(jù)三民主義,比較批判其他社會主義學說。”此外,大學生還要“一律參加孫總理紀念周及其他革命紀念日,以增進愛護黨國之精神?!保ㄍ希?3-54頁)
把一個人或一種思想神圣化,是專制制度的主要特征。它的目的,就是讓全體國民變成不會思考的馴服工具。面對這種局面,胡適采取了抵制的態(tài)度。羅爾綱回憶說,在中國公學讀書時,“進了學校,首先使我痛快的,是不掛國民黨旗,星期四上午不做國民黨紀念周?!保ā稁熼T五年記·胡適瑣記》第89頁,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
胡適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只要看看任鴻雋在《獨立評論》上發(fā)表的兩篇文章,就明白了。他說:“教育的目的,在一個全人的發(fā)展,黨的目的,則在信徒的造成。教育是以人為本位的,黨是以組織為本位的。”因此當人的利益與組織利益沖突的時候,自然要犧牲人的利益了(《獨立評論》第三號)。在以人為本辦教育方面,胡適堪稱大學校長的楷模。
五、 樹立良好學風
樹立良好學風,已經(jīng)成為當今學界的一句口頭禪;但什么是良好學風,卻似乎無人追究。胡適擔任校長后,同事們辦了個《吳淞月刊》,“目的在于鼓勵我們自己做點文字?!睘榇耍诎l(fā)刊詞中立了“兩條戒約”:第一要小題大做,不要大題小做;第二“要注重證據(jù),跟著事實走,切忌一切不曾分析過的抽象名詞”。(《胡適全集》第3卷,第707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關(guān)于前者,既是老生常談,也是胡適的一貫主張;至于后者,卻需要多說兩句。
早在五四時期,胡適就寫過《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這件事似乎早已成為定論,但是仔細讀一讀他的文章,就會有另外的感覺。事實上,當年胡適反對的正是“一切不曾分析過的抽象名詞”。他認為只知道高談主義卻不想研究問題的人,是“畏難求易”的懶漢;而“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同上,第1卷,第324-328頁)
1928年7月,胡適決定繼續(xù)擔任公學校長時,寫了一篇題為《名教》的文章。這篇文章是“問題與主義”思想的繼續(xù)。文章說,所謂名教,就是信仰“名”、認為“名”是萬能的一種宗教。什么是“名”呢?胡適認為“名”就是字,或曰文字,而名教就是崇拜文字的宗教。他說,名教的具體表現(xiàn)不可勝數(shù),從古人生辰八字、名號避諱,到如今的標語口號,都是名教的“正傳嫡派”。比如革命者貼一張“打倒帝國主義”,與豆腐店老板貼一張“對我生財”完全一樣。他還說:“南京有一個大學,為了改校名,鬧了好幾次大風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抬了送到大學院(按:當時的教育部)去?!保ㄍ希?卷,第66頁)可見直至今天,我們并沒有擺脫名教的束縛。多少年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名詞術(shù)語和標語口號中,而前幾年流行的大學改校名,也是一種名詞崇拜。遺憾的是,許多人并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如何才能改變這種狀況呢?除了上述“兩條戒約”外,胡適還在1928年寫過一篇《治學的方法和材料》,其中談到治學既要有科學的方法,又要有鮮活的材料。所謂科學的方法,就是“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即“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所謂鮮活的材料,則是要擺脫紙上的學問,從故紙堆中走出來,到科學試驗室里去尋找材料。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名教的影響,建立良好的學風。后來,他在學校以“怎樣醫(yī)治浪漫病”為題舉辦講座,也談的是這個問題。他告誡學生:浪漫病就是懶病,懶人沒有做學問的興趣;只有打破浪漫病,才能研究學問。(白著《胡適傳》第354頁)endprint
六、 重視同等學力
胡適重視同等學力,不僅表現(xiàn)在聘請教授方面,還表現(xiàn)在招收學生上。他雖然不管具體事務,卻對許多事情非常留心。比如每年招生結(jié)束以后,教務處總要發(fā)出大批公函,向考生所在學校查詢文憑真?zhèn)危绻l(fā)現(xiàn)假文憑,便照章開除。但這件事操作起來十分不便。有的學校根本不存在,發(fā)出的公函只能石沉大海;有的學?;匦藕?,學生已經(jīng)上了半個學期的課。他不忍心開除這些學生,便建議教務處看看他們開學后的成績,對學習好的從寬發(fā)落。然而教務處的人卻不愿開此先例,“所以我們只好硬起心腸來干那‘揮淚斬馬謖的苦戲?!保ā逗m全集》第20卷,第185頁)后來,胡適還發(fā)現(xiàn)在學生遺棄多年的雜物中,有一個大學的公章和一枚校長的私章。這顯然是偽造證件的證據(jù),然而作偽者早已畢業(yè)。
另外,他還聽說四川有位校長每次外出,都要帶些空白畢業(yè)證送人。起初他還不相信,1929年他在北平,一位本家居然同他商量,讓他的侄子去考清華。他聽了很吃驚,說自己的侄子初中剛畢業(yè),怎么可能去考清華?對方說,一位朋友是中學校長,他可以辦一張高中畢業(yè)證。胡適氣憤地說:“我們家的子弟怎么好用假文憑!”氣憤歸氣憤,但面對這種情況,胡適知道這種文憑的確是“真”的,無論怎樣去查,也不能證明其假。
胡適認為,這種狀況從根子上說與教育部有關(guān)。當年教育部廢除具有同等學力者可以報考大學的規(guī)定,才使假文憑泛濫起來。如果不能容許具有同等學力者報考大學,就等于“政府引誘青年犯罪”(同上,第188頁),就不會從根本上消滅假文憑現(xiàn)象。
重視同等學力,是胡適的一貫主張。1934年,他在《大公報》發(fā)表《誰教青年學生造假文憑的》一文,把上述事實和想法寫了進去。1937年7月,他在廬山談話會討論教育問題時,又提出承認同等學力是“救濟天才,以阻止作偽犯罪”(《胡適日記全編.6》第694頁)的好辦法。
只有唯學歷,才有偽學歷??纯春m對同等學力的重視,對于如今治理辦假證現(xiàn)象,也應該有所啟發(fā)。
七、 提倡體育精神
胡適在中國公學任職時間很短,滿打滿算才20個月,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卻可圈可點。別的不說,單說他對學校運動會的認識,就讓人振聾發(fā)聵。
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是“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zhì)”。在國人心目中,體育的功能不外乎兩個:一是爭奪獎牌,為國(包括為集體)爭光,這是前半句話的所指;二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這是后半句話的含義?;谇罢撸藗儗χ袊涸趭W運會等國際比賽上“奪金獲銀”歡呼雀躍,興奮不已;但是我總覺在“體育興”與“國運興”之間不能簡單地劃上等號。至于后者,許多人熱衷于保全個人生命,對身外的大是大非不聞不問,這又隱含著對整個社會的無奈。
看看胡適對體育的理解,也許可以糾正上述偏見。
胡適從小體弱多病,不大喜歡運動。到美國后第一次觀看橄欖球比賽,在隊員的廝殺和拉拉隊助威聲中,他很不習慣。心想:“這真是羅馬時代的角抵和斗獸的遺風,很不人道的?!保ā逗m全集》,第20卷,第89頁)隨著對西方文明的深入了解,他認識到體育不僅可以鍛煉身體,對人格的養(yǎng)成也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大約在1930年春季,中國公學要召開學校運動會,為了讓同學們踴躍參加,正確對待競賽中的勝敗,他親自撰寫運動會會歌。這首歌的歌詞如下:
健兒們大家向前,
只一人第一,
要個個爭先。
勝固然可喜,
敗亦欣然,
健兒們大家上前。
健兒們大家齊來。
全體的光榮,要我們擔戴。
要光榮的勝,
光榮的敗,
健兒們大家齊來。
在運動會開幕式上,他還致詞說:“運動會是一種教育,是一種訓練,不是一種游戲。”他還說,大家都在跑,而得獎的只有一人。假如按照平時的成績,已經(jīng)知道某人一定會奪得錦標,難道我們就不參加了嗎?不,大家還應該參加。有了我們的加入,他才會有第一;沒有我們的陪襯,他一個人算不得第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他得他的第一,我們搞我們的訓練;他的光榮,也是我們的光榮。這才是真正的體育精神。在開幕詞結(jié)束時,他還說:“祝諸君人人有光榮的勝,人人有光榮的??!”(白著《胡適傳》第279頁)
拿這個標準來衡量,可以看出體育比賽不僅僅是一種對抗,更是一種合作。所謂重在參與,就是體育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如果以為在國際比賽中奪得錦標就是光榮,就意味如何如何,其實是一種偏私狹隘的見解。用這種態(tài)度來對待體育,永遠也無法擺脫輸不起的陰影。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再過幾年,萬眾矚目的奧運會就要在北京召開,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小自運動員人格、大到國家的國格就會有缺陷。到那時,即便獲得更多獎牌,又有什么用?
胡適倡導的體育精神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適用于體育比賽,也適用于其他領(lǐng)域。1948年初,胡適得知李宗仁準備參加副總統(tǒng)競選,認為這是實行憲政后的第一次大選,要多些人參加,才能充分表現(xiàn)民主精神。他給李宗仁寫了一封信,信中抄錄《中國公學運動會歌》的第一段,并且說:“第一雖只有一個,還要大家加入賽跑,那個第一才是第一?!保ā逗m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2013頁)可見無論是體育還是政治,都要提倡“重在參與”,不應該唱獨角戲。
八、寄語畢業(yè)同學
1929年7月,中國公學18級學生畢業(yè),胡適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講了一番話——
諸位畢業(yè)同學:你們現(xiàn)在要離開母校了,我沒有什么禮物送給你們,只好送你們一句話罷。
這一句話是:“不要拋棄學問?!币郧暗墓φn也許有一大部分是為了這張畢業(yè)文憑,不得已而做的,從今以后,你們可以依自己的心愿去自由研究了。趁現(xiàn)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努力做一種專門學問。少年是一去不復返的,等到精力衰時,要做學問也來不及了。即為吃飯計,學問決不會辜負人的。吃飯而不求學問,三年五年之后,你們都要被后進少年淘汰掉的。到那時候再想做點學問來補救,恐怕已太晚了。endprint
接下來,胡適針對一些人的想法,談到所謂沒有時間、不具備條件,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你對自己負不負責任。在此基礎(chǔ)上他告誡自己的學生:“學問便是鑄器的工具,拋棄了學問便是毀了你們自己?!保ā逗m全集》第3卷,第825-826頁)
這里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上大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為了解決“飯碗”問題,還是為了讓生命更有意義?如果把大學文憑當作“搶飯碗”(蔡元培語)的敲門磚,一旦文憑到手,就意味著萬事大吉。許多人以為自己不在研究單位,就不需要做學問了。有些人即便在研究單位,也對學問沒有真正的興趣。這恐怕是多少年來我國“人才死亡率”高居不下的主要原因。
其實,即使是為了吃飯,學問也具有長久的競爭力,這是常態(tài)社會的通則;至于文革那樣的變態(tài)社會,則是另一回事。因此,在目前的社會機制不可能為年輕人提供足夠就業(yè)機會的情況下,不要拋棄學問,乃是每一個人的最好選擇。何況,人生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找到一碗飯吃。
胡適認為,生命的意義是每個人賦予它的。“人生固然如夢,但一生只有這一場做夢的機會”。因此,要想“努力做一個轟轟烈烈像個樣子的夢”,而不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混過這幾十年”光陰(《胡適全集》第3卷,第818頁),唯一的選擇就是不要拋棄學問。
九、 爭人權(quán)、爭自由
一位校長能夠辦好一所大學,這是他的本分,不值得夸耀;如果他在辦好大學的同時,還能時刻關(guān)注社會動向,履行文章報國的義務,才令人欽佩。也就是說,“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不算什么;“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才是英雄。
我注意到,1929年3月10日,在《新月》第二卷第一號《編輯后言》中,提到要辦一個思想性刊物。這是由于《新月》是“專載長篇創(chuàng)作和論著的”,因此“我們幾個朋友”決定在這個月刊以外再辦一個周刊或旬刊,取名《平論》,由“平論社”發(fā)行,無非是想說幾句平正的話,表示一個平正的觀點而已。
3月23日,徐志摩、梁實秋、羅隆基等人造訪胡適,勸他擔任《平論》主編,胡推辭不掉,只好答應,并商定于4月1日出報。3月25日,胡適為《平論》撰寫一千六七百字的發(fā)刊詞。這篇文章被收入最近出版的《胡適全集》第21卷中,題目是《我們要我們的自由》。
文章說:“近兩年來,國人都感覺輿論的不自由。在‘訓政的旗幟之下,在‘維持共信的口號之下,一切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都得受種種的箝制。異己便是反動,批評便是反革命。報紙的新聞和議論至今還受檢查。稍不如意,輕的便停止郵寄,重的便遭封閉。所以今日全國之大,無一家報紙雜志敢于有翔實的記載或善意的批評?!?/p>
接下來,文章分析了沒有言論自由的嚴重后果,指出這是一個民族的最大恥辱。然后又明確表示:
我們是愛自由的人,我們要我們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
我們不用說,這幾種自由是一國學術(shù)思想進步的必要條件,也是一國社會政治發(fā)送的必要條件。
我們現(xiàn)在要說,我們深深感覺國家前途的危險,所以不忍放棄我們的思想言論自由。
我們的政府至今還在一班沒有現(xiàn)代學識沒有現(xiàn)代訓練的軍人政客的手里。這是不可諱的事實……
由于篇幅關(guān)系,我不可能把它全部抄錄下來,但是我希望每一個關(guān)心歷史、關(guān)心國家命運的人都讀一讀這篇文章,了解一下胡適的這個主張:“爭自由的方法在于負責任的人說負責任的話。”我以為,這是胡適比其他人的高尚之點,高明之處。
隨后,胡適還寫過一篇文章,題為《我們對于政治的主張》。文章說:
我們都沒有黨籍,也都沒有政治派別。我們的唯一目的是對國家盡一點忠心。所以我們的政治主張不用任何黨義作出發(fā)點。我們的出發(fā)點是中國的實在需要,我們的根據(jù)是中國的實在情況。
我們不想組織政黨,不想取什么政黨而代之,故對現(xiàn)在已得中國政治權(quán)的國民黨,我們只有善意的期望與善意的批評。我們期望它努力做的好。因為我們期望它做的好,故愿意時時批評它的主張,組織,和實際的行為。批評的目的是希望它自身改善。
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還談了以下幾個問題:第一,黨的地位應該同民治國家的議會相仿;第二,各級黨部的經(jīng)費應該靠黨費支付,黨的機關(guān)應該大大裁減;第三,除了行政獨立外,立法、司法、考試、監(jiān)察也必須獨立,不受黨和行政機關(guān)的牽制;第四,軍隊應分期裁遣,不可借“國防”的名義保留軍隊;第五,國家應該靠聯(lián)邦制來實現(xiàn)統(tǒng)一。
1929年3月29日,胡適與徐志摩等人為《平論》再次碰頭,因稿子的份量不夠,遂決定推遲到4月10日出刊,但不知什么原因未能如期面世。到了4月21日,平社在胡適家第一次聚餐,參加者除梁實秋、徐志摩、羅隆基外,還有丁西林、葉公超、吳澤霖。隨后,平社每周聚餐一次,并增加潘光旦、張禹九、唐慶增、劉英士、任鴻雋等人。然而不知為什么,這份刊物始終沒有問世。
我猜測,這可能與當時的“爭人權(quán)”有關(guān)。1929年4月20日,正好是平社舉行第一次聚餐會的前一天,國民政府下達保障人權(quán)的命令。第二天,胡適從報上看到這個命令,當即表示懷疑。半個月以后,胡適草成《人權(quán)與約法》一文,對這一命令提出嚴正質(zhì)疑:
第一,命令認為人權(quán)由“身體、自由、財產(chǎn)”組成,卻對這三項沒有明確規(guī)定,這是很重要的缺點。
第二,命令只是禁止“個人或團體”侵犯人權(quán),卻回避了政府和黨部對人權(quán)的侵犯。
第三,命令中所謂依法懲辦,不知道依的是什么法。
文章說,事實上中國的人權(quán)從來就沒有法律保障,因此要保障人權(quán),首先應該制定一部憲法或約法,否則,保障人權(quán)就是一句空話。
隨后,他又寫幾篇文章,掀起一場關(guān)于人權(quán)問題的大討論。在《知難,行亦不易》中,他公開批評孫中山的“行易知難”說;在《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中,又對孫中山的《建國大綱》提出質(zhì)疑;在《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中,更是直截了當指出:今日國民政府所代表的國民黨是反動的,所以他們天天摧殘思想自由,企圖以壓迫言論自由來達到思想的統(tǒng)一。endprint
這些文章在《新月》和《吳淞月刊》發(fā)表后,立刻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蔡元培稱“大著《人權(quán)與約法》,振聵發(fā)聾,不勝佩服”(《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517頁);張謇之子張孝若說:“先生在《新月》所發(fā)表的那篇文字,說的義正詞嚴,毫無假借,真佩服先生有識見有膽量!這種浩然之氣,替老百姓喊幾句,打一個抱不平,不問有效無效,國民人格上的安慰,關(guān)系也極大。試問現(xiàn)在國中,還有幾位人格資望夠得上說兩句教訓政府的話?”(同上,第525頁)他還寫了一首詩贈予胡適,表達了自己的感想與擔憂,并囑咐不要發(fā)表(同上,第546頁)。該詩可以在1929年9月10日的胡適日記中找到:
許久不相見,異常想念你。
我昨讀你文,浩然氣滿紙。
義正詞自嚴,鞭辟真入里。
中山即再生,定說你有理。
他們那懂得?反放無的矢。
一黨說你非,萬人說你是。
忠言不入耳,勸你就此止。”
這些文章能夠問世,表明當時社會還是有一定言論空間的;針對這些文章,有人提出不同觀點,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上海、北平、天津、江蘇、青島等地的國民黨黨部坐不住了。他們紛紛召開會議,認為“中國公學校長胡適,公然侮辱本黨總理,并詆毀本黨主義,背叛政府,煽惑民眾,應請中央轉(zhuǎn)令國府,嚴予懲辦”。(《胡適日記.5》,第489頁)。國民黨中央訓練部根據(jù)這些無理要求,也認為胡適文章“超出學術(shù)研究范圍,泛言空論,錯誤甚多”,有失大學校長尊嚴,并損害了黨政形象,要求教育部嚴加警告(同上,第521頁)。
9月下旬,教育部根據(jù)上面指示,向中國公學發(fā)出訓令,要求對胡適提出警告。對此,胡適在寫給老朋友、教育部長蔣夢麟的信中,義正詞嚴地說:“這件事完全是我胡適個人的事。我做了三篇文字,用的是我自己的姓名,與中國公學何干?你為什么‘令中國公學?該令殊屬不合,故將原件退還?!保ㄍ?,第538頁)不過,另一位老朋友張元濟卻勸他應置之不答,以保我尊嚴。張還說,如果在“前清康雍之朝,此事又不知鬧成何等矣。畢竟民國政府程度不同?!保ㄍ?,第541頁)
盡管張元濟的說法不無道理,但問題是國民黨地方組織為什么會如此囂張?對此,一些外國媒體道出其中奧妙?!缎聲r代》指出:由于中國國民黨和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一樣,“是至高無上的政治團體,不容忍敵對黨派”,再加上胡適的批評被認為是“公然侮辱本黨領(lǐng)袖孫中山先生”,而死去的孫中山已經(jīng)被神化,因此他們要嚴懲胡適(同上,第544-545頁)?!都~約時報》也指出,胡適是“現(xiàn)代中國最英明的、最有建設(shè)性的領(lǐng)袖之一,……他正致力于中國思想和教育的現(xiàn)代化過程?,F(xiàn)在他受到譴責,并不是因為其個人的政治抱負,而是因為他的那種直言不諱的習慣使他敢于提意見:在國民黨人的統(tǒng)治下,一切并不像外界所相信的那么美好。尤其,他對以已故孫中山博士的名義提出的一些經(jīng)濟學說的正確性提出質(zhì)疑。他的罪責不在于他不同意如此多的觀點,而在于他道明了幾分真理。”(同上,第553頁)
盡管《平論》未能問世,但是平社的活動一直在進行。1930年4月,胡適為他的那篇著名文章《我們走那條路》撰寫“緣起”時說:“我們幾個朋友在這一兩年中常常聚談中國的問題,各人隨他的專門研究,選定一個問題,提出論文,供大家的討論。去年我們討論的總題是‘中國的現(xiàn)狀,……今年我們討論的總題是‘我們怎么解決中國的問題?”這篇文章就是第二個問題的引論。在這篇文章中,胡適提出中國的真正問題是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解決這些問題不能靠制造專制的暴力革命,而應該采用科學的知識和方法,一步一步地進行改革。(《胡適全集》第4卷,第455-470頁)
鑒于當局的壓力,特別是在立案問題上有意刁難,胡適終于辭去校長職務。1930年初,他正式提出辭呈,學校董事會幾經(jīng)挽留,終于接受他的請求,并決定由公學的第一任總教習馬君武繼任。遺憾的是,胡適去職后,中國公學風潮又起,為此馬先生也被迫離去。在此期間,學校總務長丁某被指控有貪污行為,胡適還為丁辯誣,體現(xiàn)他“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的人格追求。 (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