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魚
冬日遲遲,正是讀書的好時節(jié)。三國時,弟子問董遇,讀書“苦無時日”如何,董遇回答“當以三余”,并解釋說:“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p>
霜晨日冷,我坐在暖意融融的書房里,于茶香氤氳中潛心創(chuàng)作,郵遞員告知我有信到。拆封,是一本精美的散文集,作者是一個不熟悉的署名。我攬信沉思,猜測是哪位神交已久的友人。
無意翻動,從書中掉出兩張明信片。一張是殷紅的楓葉,背面印著一句名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去看遠方模糊的事,而要做手邊清楚的事。”另一張是美麗的格?;?,背面卻是一幅手繪的地圖,寫著一些城市的名字,旁邊題了幾行字,磅礴寫意:
忙時醫(yī)病,偷閑問心。
有時,我在江湖,我的手術刀是會思考的筆。
有時,我在云端,我的讀者說我是會看病算命的游醫(yī)。
后來,我無處不在,要做醫(yī)人醫(yī)心的立地成佛。
謎團解開,我會心一笑,想起一段往事。
幾年前,我在西藏旅游,去看色拉寺后山的巖畫,將近山頂已無臺階,只好雙手抓緊巖石,雙腳踏著路人踩出的洞窩攀爬,不料在半山腰崴了腳踝。
同行的一位小伙子已經爬至山頂,見狀又小心下來,熱心為我施救,他扶我坐在一塊裸露的巖石上,取來泉水,用毛巾幫我冷敷,又從背包里取出醫(yī)用膠布包扎固定,邊安慰我放松。
我心中感激,好感頓生,互留了電話。下山后,我在八廓街口的一家咖啡店休息,巧的是看見小伙子再施妙手,救助另一位驢友。我要了兩份下午茶,約小伙子閑坐。
浸著佛音的梵樂多了幾分超脫,寬大的圈椅舒適而愜意,整個人放松如冬日里曬太陽的貓,讓我忘了腳上的傷痛。
得知我從事的工作和文學有關,小伙子也打開了話匣子。原來小伙子的父母都是醫(yī)生,而小伙子從某重點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即將去加拿大留學。
小伙子一臉羨慕地看著我,其實,我這次來西藏是療傷的。
療傷?我不解,失戀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我家世代行醫(yī),我見慣了父母每天做不完的手術,不定時的夜班,還有煩人的職稱和應酬。后來,我順從父母的意愿學醫(yī),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最想做一名行吟詩人,看塞外狂沙,聽吳儂軟語,賞天涯殘月,把闌干拍遍……
我沒有打斷小伙子的遐想,我看到線裝書本里的風花雪月像街角的酒旗從小伙子的眼角次第醉倒。
如果我繼續(xù)自己的求學生涯,我只能離自己的文學夢越來越遠,今后一直都會欺騙自己的內心。
如果我棄醫(yī)從文,一意孤行,又怎么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呢?魯迅能成功,畢淑敏可以,我行嗎?
我該祭奠夢想還是懺悔青春呢?說話時,小伙子的指頭上反復纏繞著一枝傷感的綠葉,他的眼神透過露天陽臺遠眺布達拉宮,像告別家園的炊煙,又像枝頭徘徊的小鳥。
當興趣遭遇專業(yè),當工作遭遇愛好,當理想遭遇現(xiàn)實,就連店里似有若無的吟唱也失去了節(jié)奏,仿佛陷入沉思。遠處寺廟傳出隱隱的誦經聲,窗外的格?;ㄕ_得熱烈,微風拂過,紅紫相間的野花,清麗而孤傲地在陽光下舞蹈。
我想起胡適1932年寫的一篇文章《贈與今年的大學畢業(yè)生》,便說與他聽。胡適為了鼓勵當年的學生不要放棄對理想人生的追求,開出了三副防身藥方:第一個是“總得時時尋一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第二個是“總得多發(fā)展一點非職業(yè)的興趣,”第三個方子只有一句話,“你得有一點信心?!?/p>
你看那些上班族,要么累得要死,要么醉得一塌糊涂,哪有時間搞這些啊。小伙子頭都不抬。
很明顯,前兩副主藥都已備齊,小伙子明顯是缺了一副叫做信心的藥引。我一時不知如何開解。夕陽照得土墻發(fā)白,高原的陽光竟如此耀眼猛烈。
我忽然想起背包里一本正在讀的書:《生命之道》。要去哪里留學?我再次打開話題,服務員過來加水,本來漸涼的咖啡升起絲絲熱氣。
加拿大。小伙子浮思如海。
威廉·奧斯勒。我提了個人名。
加拿大醫(yī)師,血小板發(fā)現(xiàn)者,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之父。小伙子對答如流。
我決定現(xiàn)學現(xiàn)賣。1871年春天,一名醫(yī)科學生,對生活中充滿了憂慮,擔心怎樣通過期末考試,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事情,該到哪去,怎樣才能開業(yè),怎樣才能過活。有一天他拿起一本書,看到對他前途有莫大影響的一句話。
42年后,一個溫暖的春夜,郁金香開滿校園,他在耶魯大學發(fā)表演講。他說,為了從繁忙的工作中擠出時間讀書,他為自己定下一個制度,睡覺之前必須讀15分鐘的書。不管忙碌到多晚進臥室,就是清晨兩三點鐘,他也一定要讀15分鐘的書才入睡。
這個制度他整整堅持了半個世紀之久,共讀了8235萬字、1098本書,醫(yī)學專家成了文學研究家。
奧斯勒演講集——《生活之道》?小伙子不確定地眨著眼睛。
對,我答道,等我。我不顧小伙子的阻攔,一瘸一拐返回旅店,打開背包,一瘸一拐快步返回酒店。
你知道他當年看到的那句話是什么嗎?我揚揚手中的書。
……
小伙子滿眼期待地望著我,仿佛此刻他才是一個病人,而我手里的書正是救命良藥。
他在1871年春天所看到的那一句話來自湯瑪士·卡萊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去看遠方模糊的事,而要做手邊清楚的事?!?/p>
小伙子恍然大悟似的,猛從我手中奪過書,本就清秀的眉目充溢了明亮的光彩。
書贈有緣人,算我的醫(yī)藥費。我像個俠客做了好事一樣,轉身,揮手,離去……
“哎!”
“哎呦!”我忘了腳上的疼痛,幾欲摔倒。幾乎同時,小伙子一把扶住我,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