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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胎張

      2014-08-19 21:22徐廣慧
      西湖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黑匣子校長丈夫

      徐廣慧

      張某是個有名有姓的人,有愛她的父母,愛她的丈夫。她還有一個體面的身份——教師。但是,正因為她是教師,人們才對她的行為感到憤怒,甚至羞恥。連她的母親都忍不住大聲地譴責她。如果能從電話里跳出來的話,母親一定會跳出來,如果能有一條鞭子的話,母親一定會緊緊抓住,將它狠狠抽到她的臉上。真是太丟人了,一個人民教師,一個十歲孩子的母親,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母親的聲音顫抖著,如一只受傷的野獸,在她的眼前徘徊不去。

      像是一條被黑夜斬為幾截的蚯蚓,她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窗戶上模糊的亮光告訴她,地球已經(jīng)從黑暗里跳了出來,所有需要上班的人們都該起來了。她拖著酸疼的身體和缺氧的頭顱從床上下來,嘴角往上挑了挑。她想起了昨天的夢。沒錯,昨天晚上她的確做夢了。到底夢到了什么,她記不起來,但是,根據(jù)殘留在腦海中的一點印象和目前的身體狀況,她確定昨天晚上她確實是睡著了。這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大概有好幾年沒“真正”睡著過了。是的,一直以來,她的大腦不管白天黑夜都處于一種活躍的狀態(tài),可就在昨天,她第一次沉入了夢鄉(xiāng),讓自己的身體得到了一次真正的放松。想到這一點,她在心里原諒了母親。那個一向溫柔可親的母親,為什么會在大清早打來電話,如此粗暴地攻擊她的女兒?她寧愿相信這只是那個夢的一部分。

      她蹬上那條已經(jīng)穿了將近十年的牛仔褲,穿上那件領口和肩部已經(jīng)磨損了的短袖上衣,匆匆忙忙出了臥室。這時候,防盜門開了,她的丈夫提著油條進來了。

      “啊,你起來了?”他顯得比較客氣。

      她從他的語氣和眼神里看到了某些不一般的東西。他臉色蒼白,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兩個黑眼圈一大一小,像是幼兒園孩子繪畫本上糟糕的熊貓?zhí)貙憽:茱@然,為了那件事,他抱著電腦一夜沒有睡覺。

      她“嗯”了一聲,鉆進洗手間,草草洗了把臉,把從菜市場地攤上淘來的廉價化妝品胡亂抹了一通,從衣架上取下帆布背包準備出門。

      她的丈夫舉了舉手里的油條說,吃點再走吧!啊,今天別再這么慌里慌張了。她一邊換鞋一邊回應,來不及了,要遲到了!

      “好賴得吃點,早上老不吃飯會得病的?!?/p>

      他跑過去,抓住她的手,像求婚一樣乞求妻子能吃幾口他排了半天隊才辛辛苦苦買來的油條。她的心軟了一下,不過,理智很快打敗了沖動,她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甩開他的手,用一種很堅決的語氣說:“不行!要遲到了!”

      就在她和丈夫為吃不吃早飯爭執(zhí)的時候,手機響了,她從包里把手機找出來。

      是個陌生號碼。

      “喂,是張老師嗎?”

      “是我。”

      “張老師,我是某某報的記者,我想采訪一下您,作為一名人民教師,您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網(wǎng)上有人說您心理變態(tài),還有人說您是窮困潦倒想偷人家的自行車,請您給我們解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要遲到了,對不起,我不能回答,要遲到了……”

      她剛掛斷,手機立刻又響了起來。是另外一個號碼。

      “什么人類靈魂工程師,哼,狗屁!真是的,教育界怎么還有你這種東西!我說張某,再怎么說,你也不能把人家的車胎給扎了啊……”

      “張老師,你一鳴驚人,現(xiàn)在成了轟動全國的大名人,請談談你現(xiàn)在的心情……”

      “簽到!我要去簽到!就要晚了!”

      她抓著手機,提起沒穿好的那只鞋,沖出家門,向樓下跑去。她的丈夫提著油條攆出來,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呆一會兒再去吧,小區(qū)門口到處都是記者,你恐怕走不了了……”

      “?。槭裁矗窟@礙我什么事?他們要干什么?!”

      “呃……這事……昨晚就爆到網(wǎng)絡上了,現(xiàn)在微博上都傳瘋了……”

      張某一下子愣了,她想努力想一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在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擰著眉頭思索了片刻,越是想想起點什么,越是什么都想不起來。過了三十歲之后,她的記憶力就大不如前了,有時候一秒前發(fā)生的事,一秒后就能立馬給忘了。

      “?。∧恰恰彼@恐地瞪大眼睛。

      “嗯。才不過半天,網(wǎng)上就……”他沮喪地低下頭,仿佛犯錯的是他。

      “啊,不!不!我得去簽到?。∥乙t到了??!知道嗎?現(xiàn)在……”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突然哇的哭起來,“5點40了,馬上要遲到了!天??!真的要遲到了啊……”

      她這一哭,丈夫頓時松開了她。他被她的哭聲嚇著了。她的聲音痛苦而尖利,仿佛是在地殼深處沉積了萬年的活火山,有一種要把地球滅掉的架勢。鄰居們將防盜門裂開一條縫,探出半個腦袋,又砰的關(guān)上了。顯然,作為日夜守在電腦前的網(wǎng)民和新聞愛好者,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他們的鄰居,在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到現(xiàn)在才看清楚,昔日這個舉止文雅的人民教師張某,內(nèi)心是多么的險惡。

      丈夫沒有說錯,小區(qū)門口人山人海,已經(jīng)被圍得水泄不通,報社記者,網(wǎng)站爆料人和那些微博控們,扛著攝像機端著ipad握著手機,正嚷嚷著要沖破小區(qū)的大門。那個可憐的看門人,伸長了脖子,揮舞著雙手,向大家解釋著什么。

      “簽到!我要去簽到!讓開,我要去簽到!我馬上要遲到了!!”

      啼哭后的嗓子像是被刷上油漆的一枚炮彈,她的喊聲把人們從騷亂中驚醒。

      “是她!就是她!”

      人們沖過來,用攝像機對準她,仿佛一群魔鬼,要將她吸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她瞪大眼睛,看著攝像機上的大洞,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神秘的黑匣子。那個神秘的黑匣子里,藏著她的靈魂和命運,她要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趕到它身邊,把她的臉伸過去,請黑匣子鑒定一下她的眼睛是不是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是不是她的鼻子,她的嘴巴是不是她的嘴巴,她的汗毛是不是她的汗毛。黑匣子里閃過幾道綠光,耐心地檢驗她的身份,確定她不是張三,不是李四,不是王五,也不是趙二麻子,而真的是她的時候,就會喊一聲她的名字。她喜歡那一聲喊,她一直認為,那不是機器,而是上帝的召喚。不知道別人怎么樣,反正在她身上,每一次,當黑匣子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幸福感。她在心里暗暗地答應它,感激它,因為,只有這個魔盒喊了她的名字,她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包括單位的領導,才會相信,她其實是一個多么守規(guī)矩的人。一天十次簽到,只有黑匣子在這一天中的十個特定時間里,按時呼喚她的名字,她才能向別人證明她誠實守信的優(yōu)秀品質(zhì);只有誠實守信,只有被黑匣子認可了,她的績效工資和精神文明獎的發(fā)放才有希望,她的職稱評定才有可能。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沉重的家庭負擔使她整日憂心忡忡,惶恐不安,只有在面對黑匣子的時候,才有抬起頭來的力量,只有在黑匣子叫了她名字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身的價值和存在。這時的她,不必去求任何人,便可心安理得地拿到屬于她的那份薪水。盡管那份薪水不夠多,但對她來說卻無比珍貴。因為,有了它,她才能當好一位母親,才能在兒子放學回家后,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沒有這份薪水,她只有去偷,去搶。偷和搶都不好,她從上輩子就沒打過這方面的主意。她和丈夫白手起家,除了自己,沒有什么可啃的。她不是云二代,不是雨二代,而是土二代。土二代不小心游進城市的海洋,就得拔盡身上的鱗,接受來自周圍的各種考驗和刺激。她的未來像是孩子們嘴巴里吹出的肥皂泡,色彩斑斕或轟然破碎,完全取決于一?;覊m剎那間的心情?,F(xiàn)在,離簽到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從她的家到單位有四十多里地,她必須沖過人群,騎上自行車,奔向她的黑匣子。

      可是,他們不讓她去,他們推她,搡她,把話筒舉到她的嘴邊,請她談論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他們問她的刀是從哪里來的,她把人家的車胎扎了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的兒子知道這件事會怎么想,她的學生呢,當她的學生知道他們的老師,竟然做出這種下九流的事情,會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待她?

      她梗著脖子,拱著胸脯,拽著自行車使勁往前擠。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去簽到!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黑匣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遲到,立馬去簽到。有人斥罵,有人尖叫,有人嘆息,在某一時刻,她的大腦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空白,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簽到!她咬著這兩個字,像是咬著自己的靈魂。她十六年教齡,頭發(fā)都熬白了,還沒有評上中級職稱。年年填表,年年落選,她感覺自己快要瘋掉了。她告誡自己要按時開會,多批作業(yè),多寫教案,多發(fā)表論文,她發(fā)誓今年要保證自己的簽到率在所有的同事里數(shù)第一。就算頭破血流,就算拼上性命,她也不能再讓別人把自己從幸運名單里擠下去。一級職稱長不了多少工資,但是,她需要那點錢。在她看來,那多出的一點不是錢,是希望,是生命的動力。有了那點錢,她才能相信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她才能相信她在每年的八月十五,給雙方父母送完月餅之后,也可以羞澀地為自己買上一個,找個角落,偷偷品嘗一下中秋節(jié)的味道。是的,月餅一年比一年貴,最便宜的也得兩塊五一個。想到月餅,她的口水就按捺不住地翻涌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也許你難以相信,一個人民教師,居然有五六年沒吃過月餅了。四個月餅一斤,每年,她都會給父母買八個,給公婆買八個,而自己,卻只有在路過月餅攤的時候聞聞味道而已。她想著,今年,如果能夠評上職稱,她愿意獎勵自己八個月餅,或者十六個也說不定??傊M约?,能夠在八月十五,成為一個可以吃月餅的人。如果真的有十六個月餅屬于她,她打算一口氣把它們?nèi)砍怨?。不吃別的,要吃就吃五仁的,要真有五仁月餅,別說十六個,就是三十二個,她也能一口氣吃光,她有這個能力。想到這兒,她渾身的力氣就來了,她繃直聲帶,用牙齒鼓勵著骨骼,左沖右突,從一大片模糊的肉里拔出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擺脫追逐,跨上自行車,像是一條被上帝施以魔法的魚,在大街上極速穿梭。

      黑匣子里的綠光像是跳躍的鬼火,照出了她的臉。雖然因為長途奔波,那張臉有些變形,雖然汗水淹沒了局部輪廓,但看到那個張著嘴呼哧呼哧喘氣的自己,她突然有了一種戰(zhàn)勝世界的快感。她感謝自己的力氣把她從人群里解救出來,感謝自己的雙腿把她帶到這個遙遠的地方。她的工作單位在城市郊區(qū),東南方向。穿過大半個城市,越過南水北調(diào)的大橋,她數(shù)不清自己經(jīng)過了多少個路口,闖了多少個紅燈。如果這個時代還有英雄的話,她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英雄??茨模粋€中年婦女,為了在中秋節(jié)吃上月餅,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黑匣子里綠色的鬼火由方變圓,一圈圈轉(zhuǎn)了半天,也沒能發(fā)出它那千篇一律的呼喚。她皺著眉頭,把三氯氰胺,瘦肉精,地溝油,膨化粉,毒生姜,霧霾等挨個想了一遍,努力讓自己難過起來。兩年前,黑匣子記錄人臉的時候,她不知怎么的不太高興。再后來簽到,怎么都簽不上,她一生氣,沖著黑匣子罵了一句,這一罵,居然簽上了。罵了幾次,她漸漸摸準了黑匣子的脾氣。黑匣子要的就是她當初難過時的那張黑臉,要是她的臉不黑,要是她的臉有一點喜氣,它就不識別,不認可。所以后來只要一簽到,一站到黑匣子面前,她都得先把自己整難過了。她想買菜時跟人家討價還價的無奈,想朋友聚會時不肯掏腰包的尷尬,想……可是這次,她的絕招失靈了,她把能想的都想遍了,黑匣子就是不買她的賬。她退后一步,離開黑匣子,又重新站過去,這次,她來了招狠的,她想,如果她爹突然死了,她穿著孝衣哭她爹,那該是一件多么悲慘的事情啊!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就是她爹,她爹要是真的死了,哎呀,一個沒爹的孩子,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想到這點,她心里真是難過極了。心里一難過,黑匣子里的臉就變得難看起來,綠色的光波在她那扭曲變形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沒有喊她的名字。又反復試了幾次,她的心一點點涼了。只有黑匣子照出她的人臉,叫出她的名字,才能算是通過了對她的考勤。她抽出時間,掃了一眼手表,幾乎要昏倒在地。7點30。秒針剛剛又轉(zhuǎn)了一圈。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今天早晨,她沒能簽到。

      這是個污染嚴重的小城市。每月的空氣污染指數(shù)都在全國排第一。為了改善空氣質(zhì)量,市里下了大力氣,不斷推出新的治理方案。辦公室里,教師們你一言,我一語,正在談論這兩天單雙號限行的問題。今天單號限行,車牌號是單號的開車族被迫坐上了公交。

      “好是好,但光靠這個也不行啊……”一個穿著真絲連衣裙的女人說。

      “有什么呀?大不了再買一輛,兩輛車,一個單號,一個雙號,想開哪個開哪個?!弊谒赃叺呐舜蛉?。

      她們的丈夫,一個是商人,一個是政府官員。

      有個女人立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布滿灰塵的窗玻璃,半天一動未動。昨天晚自習,她因為上廁所遲到了兩分鐘。校長,教導處主任輪番對她進行批評教育之后,今天一早在辦公室里貼出了大字報。大字報上共四個人名。她的名字寫在最上邊,是教育全體員工的反面教材。她下邊的三個名字,是接受表揚的正面教材。她們正是那幾個在談論交通的女人

      張某走到站在窗前的那位女人身邊,張著的嘴一直沒有合攏。一年前有一次,為了趕時間,四十多里路她一個小時就趕到了學校。但是,上樓梯的時候,她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最后,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當時,正是這個女人把她從地上抱起來,一直拖到黑匣子前。她看看那幾個正熱衷于聊天的女人,再看看站在身邊的女人,想說句話,卻終究沒說出口,等到上課鈴響了,只好把那句話咽回了肚里。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去了校長辦公室。也許是他叫她去的,也許是她因為害怕而主動投案自首。

      那些記者不知什么時候趕到的,他們擠在校長辦公室,對著她咔嚓咔嚓地拍照。她看到他們跟她一樣,也是大汗淋漓,嘴上的白皮翹起半尺高,心里隱隱不安。他們叫她向自行車的主人道歉,叫她向所有的網(wǎng)民道歉,她的嘴囁動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話。她說,今天早上我沒有簽到。大家說,說扎胎的事。她說,就差一分鐘!唉,就一分鐘!你想想,要是我再起早一點點,或者路上再騎快一點點就沒事了……大家說,說扎胎的事!你每天上班都帶著刀子嗎?你伸出刀子的時候是怎么想的?她木然地站著,不知怎么說才好。她不太明白,她到底犯了什么罪。沒錯,她是用刀子扎了一個女孩的自行車車胎,可那是有原因的。像她這樣一個膽小如鼠的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可能干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她想為自己辯解一下,校長發(fā)話了。校長拍打著桌子,直著脖子大聲咆哮:

      “看看你那衣裳!怎么能這么丟人現(xiàn)眼!張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把學校的臉都給丟盡了!”

      她哆嗦了一下,不明白校長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

      雖然一心想跟校長解釋解釋,但事實上,這些年來,她從沒敢跟校長說過一句話。平時在校園里,她遠遠地一看到校長過來,就渾身顫抖。她怕他,不是老鼠怕貓的那種怕,而是乞丐對上帝的怕。

      校長嘴里罵了一句,眼睛在她身上剜了幾眼,扭向了窗外。她這才垂下眼去,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一看不要緊,天哪,她感覺自己真沒法活了,必須一頭撞死在地板上,沒有第二個選擇。

      她出門時穿了一件棉布褂衩,現(xiàn)在,那件褂衩一邊的半個袖子沒了,另一邊的領子像是被撕掉的白菜葉子,沒精打采地垂在腰間。她的一只乳房,已經(jīng)從她那劣質(zhì)的乳罩里跳了出來,驕傲地對著咔嚓咔嚓的攝像機點頭。

      這是一個缺少詩情畫意的場面,她身子晃了幾下,幾度感到呼吸困難。她的頭沒有撞向地板,而是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微笑。她很久沒有笑過了,不知自己怎么就笑了出來。事后,記者多次問她為什么做了那樣的事還能笑得出來,她回答不上來。她只是一個中學教師,不是哲學家,沒法回答那樣的問題。

      她想解釋一下自己沒有簽到的原因,校長不給她機會,他把那些記者,連同她,像是一盆臟水,從屋里潑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她難以忍受同事們躲躲閃閃的目光,便一口氣跑回了宿舍。好在上午沒有課,她不必穿著這像叫花子一樣的破爛衣服登上講臺。跟她住同一個屋的生物老師不在,她脫下衣服,找來針線,想把掉下來的布片重新縫上去。她的手不聽使喚,鋼針一下一下刺在她的手指肚上。她緊閉嘴唇,看著一顆顆紅色的珍珠從她的肉里歡快地跳出來,砸到腳下的洋灰地上。縫完衣服,想起昨天的經(jīng)歷和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她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院子里的野貓?zhí)酱芭_上,用爪子敲打著玻璃,瞪著屋內(nèi),喵喵地叫個不停。這只貓白底黑花,長著盤子樣的大臉。每當她從辦公室回到宿舍,大臉貓就會跑過來迎接她。它沖她眨眼睛,呲牙,邁著細小的步子緊緊貼著她的腳步,顛顛地溜進她的宿舍。張某打心眼里喜歡這只貓,每天她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背包,把從家里帶來的半塊饅頭或者其他什么食物拿給它。她回來,它迎接;她外出,它就把她送到小院門口。她坐在宿舍椅子上打盹,它就趴在她的腿上,瞇縫著眼,半天一動不動。有個同事推門進來,勸了她一會兒,企圖用同情的嘆息誘使她說出更多的細節(jié),她沒有說,那位同事氣憤地走了。只留下大臉貓,蜷縮在半片稀疏的光影里,一寸寸沉入往事。好累,好困,眼睛睜不開,頭發(fā)暈,腿無力,身體輕飄飄的,一挨上枕頭,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在夢里,她變成了一片羽毛,潔白的,在一片黑暗的海上,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后,消失在廣袤的宇宙里……

      她是被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驚醒的。“壞了!壞了!”她尖叫著,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大臉貓受了驚嚇,嗷的叫喚了一嗓子,奪門而出。

      “?。⊥?!是不是查辦公了?”

      看到門口同事那張變形的臉,她的臉刷地白了。

      “嗯,你怎么……?”

      她從對方的表情里看出來,剛才一定是查辦公了。她真是懊惱極了,在心里責怪自己不該因為心情不好就跑到宿舍里來。少簽到一次扣五分,不辦公查到一次扣十分。今天,到目前為止,她已經(jīng)丟掉了十五分!啊,老天爺,想到“末位淘汰”這幾個字,她的頭蓋骨就要飛到天上了。你想想,在這個物價飛漲的年代,如果她失去工作,只憑著丈夫那兩千元的工資,他們一家該如何生活!他們是貸款買房的,一直以來,雙方工資的用途都分工明確。他的工資用于還房貸,她的工資用于日常開銷。如果她失去了工作,他們一家就得喝西北風。她張某,怎么就這么倒霉,沒有趕上簽到,又錯過了領導檢查辦公。這個時候,她真希望世上有后悔藥賣,如果真有這藥,她要一次吃它個一千包一萬包,讓自己的心不再刀剜一樣地疼。

      “校長找你!”

      同事的一句話,把她從一種痛帶到了另一種痛里。

      也好,去見見校長也好,她在猶豫了片刻之后,邁開步子向?qū)W校辦公樓走去。她想好了,她要去向校長解釋一下早晨遲到的原因,必須說清楚,她其實對學校的簽到制度沒有任何怨言。上午上班下班各一次,下午上班下班各一次,下午課外活動做運動一次,晚上盯自習兩次,在學校睡覺一次,上課N次,要是趕上升國旗,開例會,開教研會,值班,在這所學校,一天的簽到次數(shù)能高達十余次,甚至更多。她不怕簽到。簽吧!反正她的嘴,她的手指頭,她的臉一直在那兒,閑著也是閑著。引進人臉簽到之前,學校用的是指紋機,但是沒多長時間就被砸了。校長調(diào)查了半天也沒找到砸機器的人,只好又買了一臺,沒多久,新指紋機就又被砸爛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學校立馬又買來三臺,壞一臺,換一臺,三臺指紋機壞完后,校長徹底無語了。校長外出考察,回來后,指紋機換成了人臉機。為了防止被砸,校長找木匠專門給人臉機打了一個木頭盒子,外面上了鎖,只在簽到時間才打開。如果有機會,她想告訴校長,那些被砸壞的指紋機,一個都不是她砸的。甚至,為了求得他的原諒,她愿意把她所知道的一些秘密告訴他,以便他揪出那些破壞制度的人。就說上次單位為審批“國家重點”準備材料一事吧,校長明確規(guī)定,為了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分下去的任務,必須本人親自完成。而她的同事某某,卻把幾十本造假材料交給了自己的公公婆婆,她的公公婆婆三天三夜都沒弄完,又把那些材料分發(fā)給了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你想吧,幾大卡車的材料,分給別人的部分,哼哧哼哧得花一個月才能弄完,她浮皮潦草,一個星期就OK了。工作是沒落下,可這影響多不好?。∵@要是讓上面知道了,別說“國家重點”審批不了,恐怕連校長的飯碗也得給砸了。是的,她清楚得很,他,作為校長,一個龐大人群的監(jiān)視者,最苦惱的就是下屬的口是心非,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拆他的臺,恨不得他出門就被汽車撞。只有她,在骨子里,感恩賜予她食物和希望的魔盒。

      在校長辦公室,她看到了她的人臉被印到了各大報紙上,多數(shù)還占了頭條。他們把她叫做扎胎張。張是她的姓,扎胎是他們給她起的名。他們說她道德敗壞,不配做個老師,揚言要把她趕出教育界。還有人發(fā)誓要修理她,說見到一次揍一次,看她以后還敢不敢做那樣的缺德事。她在校長快要爆炸的臉上看到某種不妙的東西,告密的想法一點點被打消了。她張開嘴,想試著為自己辯解一下,是啊,她必須說清楚,她之所以用刀子去扎一個女孩的車胎,完全是因為……

      “你被開除了……”校長把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示意她在上面簽字,“你寫一封公開信,向那個女孩鄭重道歉,向所有關(guān)心事態(tài)發(fā)展的網(wǎng)民道歉……你必須……”

      “啊,不!啊,啊,啊……”

      兩眼發(fā)黑,兩腿發(fā)軟,突然地,她像是一只被子彈射中的鴨子,嘴里嘎嘎地叫喚了幾聲,撲通一下癱到地上。

      “為什么?為什么啊?為什么要開除我?!”

      她仰著脖子,用盡力氣,發(fā)出嘶啞的呼喊。

      校長瞪著眼,嘴半張著,似乎不敢相信聲音是從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嘴里發(fā)出來的。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用一種帶著蔑視和厭倦的口氣說:“不要問我!我只是在執(zhí)行上面的命令!”

      “為什么?為什么呀……”

      她抱著頭,突然像孩子一樣嗚嗚哭起來,眼淚從眼眶里噴薄而出。

      簽到!簽到!她完全是為了簽到??!她不想遲到,不想耽誤簽到!整整一年了,一天五次,六次,甚至九次十次簽到,她從來沒有誤過一次,她太不想耽誤簽到了,所以,當她的自行車壞了的時候,她完全要瘋掉了。這時候,那個同樣騎著一輛自行車的女孩出現(xiàn)了,她從車子上下來,推著車子走向旁邊的小廣場,準備去劇場聽一場報告。她扔下自己的壞自行車,沖向女孩,哀求她能把手里的自行車借給她。這兒離她的單位不遠,她向她承諾,簽完到,她會立刻返回把自行車還給她。女孩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不行”,看也沒看她一眼,鎖住車子走掉了。她趕上去,掏出她的身份證,用雙手捧給女孩,說,我是當老師的,不會騙人,喏,你拿著我的身份證,我一簽完到立馬給你送來,反正你一時也走不了,就借給我用用好嗎?求求你了!我太需要幫助了!求求你幫我一把,把你的自行車借給我!女孩沒去看她,也沒去看她手里的身份證,大搖大擺地進了劇場。最后的一點希望破滅了,她挎起自行車撒腿就跑,以前,她騎著它上班,現(xiàn)在,它騎到了她的頭上。一個中年婦女,拖著一輛自行車在馬路上狂奔,奔向她的夢想。沒出城之前,她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的時候,不時有出租車按著喇叭在她的身邊停下來。她抱歉地沖他們搖搖頭,拖著自行車繼續(xù)氣喘吁吁地往前奔。其實,她也可以坐公交車去上班,12路倒7路,一趟兩元,一天四趟八元,一個月兩百多。坐了幾次公交之后,她就改成騎自行車了。是的,朋友們說得沒錯,她的錢是藏在胃里的,是串在肋條骨上的,誰也別想把它們從她那里取走!出了城,她沒有走大路,而是沿著田間小路,一直往東南方向沖去。

      那天下午,她沒有遲到,但她的氣力完全透支了。簽完到后,她胸腔抽搐,兩條腿縮成一團,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沸騰的油鍋。站在講臺上,像個懸浮在空氣中的紙人,她找不到自己的大腦和心臟,找不到自己的血液和呼吸。她擔心她的身子可能要完全報廢了,擔心自己再也教不了書了。更讓人恐怖的是一種巨大的后怕。你想想,如果不是她跑得快,如果不是她腿上的力氣大,簽不了到可該怎么辦?下班的時候,她又路過那個廣場,看到那個女孩的自行車還安靜地停在那里。后面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發(fā)生了,她向上帝發(fā)誓,她真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個遵紀守法的人民教師,怎么就跟一輛自行車干上了。

      沒有人愿意聽她傾訴。他們看的只是事情的結(jié)果,至于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原因,那是她自己的事,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天空昏暗,霧霾重重,穿過黑云的陽光在她鼓起的眼睛上費勁地爬著,最后,在一片沒有風干的淚痕里粉身碎骨。她聽到自己血液跪在干癟的河床上抱著水草嗚咽,看到無邊無際的塵埃把她的呼吸變成了農(nóng)家屋頂上黑硬的煙囪。以前她閉著眼睛,腦子是醒著的,現(xiàn)在,她即使睜著眼睛,也能聽到自己的鼾聲。

      她的丈夫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在莊稼地里哭了好幾回,差點就斷了氣。

      城市的霧靄蔓延到了郊區(qū),缺氧的莊稼灰心喪氣地伏在地上茍延殘喘。她想要變成一棵草的愿望,隨著太陽慵懶的腳步,一點點化為了泡影。所有的草都喝了農(nóng)藥,所有的土壤都變成了石頭,她無法想象,即使化為一片飄零的葉子,又該如何藏身?

      她閉著紅腫的眼睛,偎在丈夫懷里,身上漸漸有了一點力量。丈夫說得對,為了兒子,她必須振作起來。生活再難,都要努力活下去,因為活著就有希望。

      她想到他們家附近的菜市場,心里慢慢敞亮了一些。她把關(guān)閉多時的嗓門打開,突然說出一個冒險的想法,她說:“實在不行,我就去菜市場賣白菜?!?/p>

      這句話軟軟的,弱弱的,不像是從人的喉嚨里發(fā)出,倒是像從地縫里飄出來的。

      丈夫嘆了口氣說:“唉,實在不行咱們就去求求那個女的,叫她去幫著找找教育局局長……我買了一箱果汁、一箱酒,還有兩條子煙,明天……”

      她的丈夫絮絮叨叨著,希望能在某種設想里給生活找出點新希望。

      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她扒住丈夫的肩膀,兩眼發(fā)光。丈夫那黑乎乎的后腦勺,像磁鐵一樣吸引了她。她坐直身子,把臉擺正,試圖從眼前的黑匣子里看到那熟悉的鬼火。看著看著,鬼火果然出現(xiàn)了,她的臉,在鬼火的映照下,變得像綠色的綢緞。她希望,它喊一聲她的名字,只一聲,就夠了。

      第二天天不亮張某就從家里跑了出來,她穿著睡衣,像一個漏風的燈籠,在漆黑的大街上飄飄悠悠地穿行,丈夫攆出來,問她去哪里,她說她殺人了,要去自首。丈夫說,你準是做夢了。她說,沒有做夢,我真的殺人了!丈夫說,你殺了誰?她說,我殺了鄰居家的二妮,把她埋在了老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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