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力(蒙古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跟豬有緣，我長得有點著急。首先是胖，豬頭豬腦豬臉蛋，然后我還姓朱！你說這不是命定的讓人著急嗎？我姓什么不好，偏姓朱，比如說人家叫王不悔，我叫朱不悔？人家叫李美麗，我叫朱美麗？反正我憎恨自己的姓。人家老王小王，老李小李，我叫老豬小豬，我想隨我媽的姓，我爸很堅決的一個大嘴巴子，堅決打消了這改姓的念頭。我的朱姓讓我背負(fù)了十字架，但耶穌很瘦，骨頭縫里都是肌肉。我一身顫顫肉，走路的時候，臉蛋子被震動得顫巍巍，也難怪很多人喜歡揉搓我的胖臉。

我不喜歡嬰兒的屁股，因為我同桌江小麗說，我的臉蛋像她外甥的屁股，粉嘟嚕，嫩呼呼的。還伸手騷擾我，揉的我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嘴巴里酸酸的。同學(xué)都說江小麗喜歡我，我拒絕她喜歡，她父親就是殺豬的。我不能被江小麗再給弄死了，那可虧死了。

每天面對江小麗的嘲弄跟揉搓，我的精神崩潰了，實在受不了找班主任投訴。老師竟然把臉扭向一邊，這是什么情況？這導(dǎo)致我的豬頭豬臉通紅如烙鐵。老師竟然“撲哧”一下笑出來，然后就一手捂著臉，一手捂著肚子，笑個不停。人家是拿人當(dāng)猴耍，這里是把我當(dāng)豬來喜歡。這世界顛三倒四，不倫不類的，我完犢子了。換桌計劃徹底沉船。老師說江小麗是關(guān)愛同學(xué)，你胖乎乎的多好，別的同學(xué)想被喜歡都難。我懵懂地知道了一點，胖子到什么時候都特殊。

何勇有首搖滾唱得好：“有的拼命減肥，有的餓死沒糧?！蔽覍儆谇罢撸冶仨毱疵鼫p肥。減肥減肥說著容易，實施起來，比當(dāng)苦工都難熬。首先要控制飲食，但我愛吃肉，尤其愛吃灌湯包，一咬一口油。愛吃饅頭，大蔥大蒜大醬，肉醬雞蛋醬都行，炸醬面一頓三碗才過崗。愛吃涮羊肉，味道鮮美潤滑，人口就化，嫩羊肉，肥牛肉，五花肉，愛喝可樂，一頓三瓶，漢堡包一頓六個才墊底。就這樣減肥，鬼都不信。但必須減，為了不吃東西，我就偷摸抽煙，那東西，實在不好抽，苦辣，嗆人，但能暫時遏制吃東西的欲望。

一個星期下來，家里人以為我病了，因為我不太吃東西，臉色發(fā)黃，精神萎靡，最不幸的是，我媽還從我書包里翻出煙，難言之隱實在難以一洗了之，皮帶與我的皮肉親密接觸，這頓暴打，估計嚴(yán)刑拷打，也就這滋味。我發(fā)誓不再抽煙，但減肥計劃又泡湯了，依舊回歸了吃。只有吃才能讓我有種踏實感，滿足感，周圍的人，都沒我能吃。一吃就是三年。

我的同學(xué)們都逐漸長大了，江小麗也開始不搭理我了，男女都有界限了，我的身高沒變，模樣沒變，只是維度又大了幾圈。

同學(xué)們?nèi)ソ加伟。ビ斡景?，我都去，雖然總是落后，但不能因為胖子就不交流了，我可沒那么自閉。只要一放學(xué)，我就回家看書，然后在課間，或者下午放學(xué)，編造故事給同學(xué)聽。男生喜歡動作，喜歡傳奇，喜歡古怪的千里眼，一眼就能看穿女孩的心思。女生喜歡搞對象，情愛綿綿，我什么都能信口雌黃胡說八道編出來，絕對不用打草稿。把男生忽悠得熱血沸騰，大冬天零下二十度，光著膀子，拎著吉他就到女生家樓下，彈著吉他高唱：“有沒有人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鄙习肷韮龅冒l(fā)紫，然后被家長找老師，老師找家長，家長把同學(xué)送進醫(yī)院，住院七天，差點得大腦炎。

要不說還是女生冷靜，扛得住忽悠，我只是把女生忽悠得只愛明星，不愛父母，并發(fā)誓將來一定當(dāng)明星。逢年節(jié)開班會，我總是主持人，一個大胖子，忽忽悠悠，我用嘴巴迎來了同學(xué)的掌聲，身體不好的，一定特別能說，內(nèi)啡肽全浪費在嘴巴上，不說不痛快，一說自己痛快了，別人不痛快了。但沒關(guān)系.身體不好，又沉默寡言的人，一定心眼賊多。這句話，是我老師說的。找她評理去，千萬別找我，我只說我的故事，不帶人身攻擊啊。

后來用嘴忽悠，改為寫東西忽悠，沒準(zhǔn)就是那時打下的基礎(chǔ)。同學(xué)們給我一個外號“胖大全”。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其實都是書里看來的。當(dāng)時有個叫強子的同學(xué)，因為輟學(xué)去體校進行拳擊訓(xùn)練，備戰(zhàn)全國比賽。我還找他，請他吃東西，他給我介紹了拳擊的歷史，偉大拳擊運動員的名字。我迷戀上拳擊，但我太胖了，無法干那行，就找來拳擊電影觀摩，后來給《拳擊與格斗》雜志社撰稿，也是那時打下的良好基礎(chǔ)，看來一切早有命定。

同學(xué)們開始穿得帥，談戀愛了，除了羨慕外，我也想搞對象，雖然胖，但雄性荷爾蒙也要刺激我的思想，動搖我的信仰，怎么也要找個女朋友，別總當(dāng)豬，只看見豺狼虎豹遍地紅旗了?？床灰娮约号?。但我得找一個差不多的，“?；ā苯^對不能想，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有找綠葉。

深思熟慮地考慮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大嘴巴”綠葉，長得像演員姚晨，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很寬宏，得，就她了。我要對她進行追求。追求一定要直接，我就寫了一封信給她，名字叫《千年情書》，其實就幾句話，那是我第一次寫情詩，也是最后一次，要不是她當(dāng)眾羞辱我，我可能會成為“紅唇詩圣”。情書是這樣寫的：你的嘴巴能裝下天，就裝下我這個胖子吧。你的笑容能感動地，就給我點笑容吧。你的目光閃爍，想長遠一點吧，胖子是你的路燈，能把愛情的影子拉長。你對我有那么點責(zé)任，就是接受我的追求。不是追球兒，籃球場足球場，我因為體重原因去不了，但你必須接受我。因為你是我的公主，既然如此，你要像公主一樣，對我“?！币粋€。

她收到我的情書三天了，每天對我微笑，還送我紅蘋果，看來我的目的達到了。剛開始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夢想縈繞著，我的大嘴姑娘，胖子有時候挺有福氣的啊。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在開班會的時候，大嘴笑嘻嘻地拿著我的《千年情書》大聲朗讀，全班同學(xué)笑得肚子嗷嗷疼，絕對爆棚。那場面讓我臉燙得能攤雞蛋餅。大家都起哄：“鉆桌子，鉆桌子?！鼻么蜃雷拥穆曇襞c喊叫讓我無地自容。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我只好鉆進桌下，人生第一次尷尬，第一次知道被人爆嘲的滋味。就在我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奇跡竟然發(fā)生了。“?；ā弊叩阶雷酉?，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有淚光，不知道是笑的，還是別的復(fù)雜情緒，她對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再次想嘲笑我，我有些緊張，不知所措。她的目光突然變冷，她小聲對我說：“你今天要是不拉著我的手走出來，你一輩子就要低頭做人了，出來?！蔽疫€是有些猶豫?！靶；ā庇脷⑷说哪抗饪粗?，再次說：“滾出來。”我似乎被“?；ā钡哪抗夤膭盍耍脖凰哪抗鈬樧×?，我笨咔咔地爬出來，還碰倒了桌子。

“?；ā卑盐野丛谧簧?，看著大家，她說了幾句讓我感到震撼的話，讓我找到了臺階走下嘲諷臺。她說：“你們笑什么呢，胖子的情書寫的不錯，很好玩，比很多人給我寫的情書好多了，一點都不肉麻，我要是收到這樣的情書，我一定跟他好?！比嗤瑢W(xué)在安靜了十幾秒鐘后，突然全體發(fā)瘋，敲桌子，跺腳的，拍手的，起哄的，我當(dāng)時感覺班級很陌生?！靶；ā笨戳宋乙谎郏氐阶约旱淖簧?。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怪。為什么不直接找公主，而去找綠葉呢。（校花后來當(dāng)了區(qū)法院的法官，成了我哥們兒。）

我的初戀對象就是“校花”，我就纏上了她，每次都給她點小禮物，都是我姑姑從國外寄給我的，貴重的她不要，她只要便宜好玩的。我說因為自己體胖，到哪里都是人家嘲弄的對象。“?；ā本驼f：他們比你瘦，但沒你能說，你將來肯定比他們強。我說，同學(xué)總是說我每次見面胖一圈，臉盤又大了，腦門子又出油了，衣服又要換大一號了?！靶；ā闭f，他們不知道你將來一定脫胎換骨，你的眉眼鼻子，我看出來，你將來一定是帥哥。我說，我最不喜歡跟同學(xué)照相，我的身體跟腦袋總比人家大一圈，我招誰惹誰了，干嘛讓我倍受現(xiàn)實折騰，我跟自己發(fā)誓減肥?！靶；ā闭f：你長身體階段，最好不要減肥，不然你不長個，等你長高了再減肥，我父母是醫(yī)生，我懂。

我從來沒有拉過?；ǖ氖?，雖然每天一起走，除了她有特殊的事情外，我們幾乎天天一起，我告訴她我看了杰克·倫敦的小說，史泰龍的電影?！靶；ā备嬖V我她看了歐·亨利的小說，電影她還是喜歡看法國片，比較浪漫。我說我要是成了帥哥，一定去找她，跟她轟轟烈烈愛一場?！靶；ā闭f，那時我就看不上她了，身邊美女如云，眼花繚亂。我堅決發(fā)誓。她說誓言就是個屁。她比我早熟十八年。十八年后，再次見面，她已經(jīng)是孩子媽了，我還是單身漢?！靶；ā憋L(fēng)韻猶存。她依舊記得我們的談話，只不過成了粉紅色的回憶。

畢業(yè)后，我父母一直督促我減肥，而且開始控制我的飲食，我也發(fā)誓努力到底，但“校花”說的對，誓言在現(xiàn)實面前算個屁，該餓還是餓，該吃還要吃，而且要偷吃。

減肥的過程是何等痛苦，一年下來，不但減肥失敗，還長了十五斤。這讓父母對我失望了，他們都覺得我是天生胖子，兩家人都沒有胖子基因，怎么就出了我一個胖子，是什么基因啊。我周圍的人對我更加側(cè)目。走在街上，這回頭率讓我驕傲得胡思亂想。

越胖就越難過，越難過就越想吃。我的胃口超級好，每天能吃下很多東西，早餐兩個饅頭，半只燒雞，一碗米飯，紅燒肉土豆，這屬于控制飯量。沒到中午我總是饑餓難耐，剩下半只燒雞干掉，米飯四碗，紅燒肉土豆干掉，外加一個蘋果。不到下午五點，我就餓得抓狂，立刻出去，買來十個包子，配著辣椒一頓干掉。晚飯跟父母吃，我不敢多吃，就吃一碗米飯，青菜幾葉，晚上12點，我會偷吃，什么都吃，有一次亂吃東西，吃了生魷魚，得了急性腸胃炎，差點死了。

我不能看見美女，看見美女，我就想吃東西。有一次我看見“校花”跟一個當(dāng)兵的走在馬路上，男的帥，女的靚。就我這豬頭豬腦的樣子，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招呼，立刻躲進旁邊包子鋪，吃了三十個包子，讓老板娘對我刮目相看。熱情地招待我，常來啊。這話說的我想哭，我又吃了十個包子，但又沒帶錢，老板是個實在人，他說，下次來給，但起碼要吃三十個包子。我說好。我還錢的時候，胃口里真裝個三十個包子的量，我努力地吃了四十個。老板沒收我飯錢，原來他跟人打賭，他贏了，看來胖子還是有用的。能吃比賽，準(zhǔn)有胖子參加。

招工的嫌我胖，我只好在家里開網(wǎng)店，賣仿名牌衣服，那衣服大得孕婦都喜歡穿。很多胖子都是我的網(wǎng)友，我的肚子一看就像懷孕半年，他們有的比我還過分，就像十月臨盆一樣大。

我爸跟我媽一商量，就我這德行，不出半年，一定會生大病，“三高”不說，連個媳婦都混不到手，這不是給成吉思汗的子孫丟臉嗎？干脆一咬牙一跺腳，送他去當(dāng)兵。這讓我想起了“校花”跟那個帥氣的軍人。我去，我一定去。

到此，我的普通生活開始結(jié)束了。我對軍隊的了解，都是電影和書本里看到的，我對槍械的了解，都是網(wǎng)上學(xué)的，這次要玩真的了。我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胖子當(dāng)兵，要扒掉幾層皮。我記得庫布里克有部電影《全金屬外殼》，里面有個大胖子受不了軍訓(xùn)開槍自殺了。我不至于吧，我看著鏡子里，白皮豬一樣的身體，有點發(fā)冷，我孤獨好久了，我的部隊。

四

我穿著綠色的作訓(xùn)服，褲襠怎么加寬都有點緊，肚子怎么收腹，都有點大。雖然這樣，也一定要挺胸抬頭。小風(fēng)一吹，我的眼眶發(fā)熱，我也算個兵了，雖然是個豬頭豬腦的家伙，但不能給部隊丟人。照相吧，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照相了。我當(dāng)初留下一張紀(jì)念，但實在難看，還是被我戰(zhàn)友搶走當(dāng)嘲笑對象了。新兵入伍，第一件事情，是內(nèi)務(wù)。就是自己的被褥，一定要疊成四方塊，所謂的豆腐塊，有十二個棱角，看上去跟刀切一樣。這對于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我起碼有十五年沒疊過被子。進部隊，首先就是勤勞。誰敢好逸惡勞，誰就是地主，誰就要在班會得到批評，俗稱“斗地主”。

我們的新被褥有點難搞，棉花蓬松，一定要老被褥才好弄出十二個角，但也有好辦法，就是讓被子變潮，噴點水就行，我們新兵跟班長學(xué)，拿著噴壺把軍被打潮，再壓起來，就癟得跟老兵的被一樣了，只是新舊不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兩年的被褥創(chuàng)新兵。

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漱洗，一大排禿頭，咔咔刷牙，洗臉，內(nèi)務(wù)全部搞完，十分鐘。有的戰(zhàn)友更快。嗖嗖咪嗖嗖，六分鐘就完活。我總是最慢的。然后班長檢查內(nèi)務(wù)，風(fēng)紀(jì)扣，鞋帶，皮帶，然后出操。出操是五公里越野，本來要背著行軍包，但我們是新兵，考慮到我們都是嬌生慣養(yǎng)，怕我們挺不住，先不背包。行軍包是一個星期以后必須背的。依舊要五公里，那背包一背，五公里就不輕了。

人的生理周期是二十八天培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我們在家都是天天玩手機的，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現(xiàn)在一切靠自己。這五公里跑下來，簡直是往我胸腔里倒汽油，然后點燃。那個難受的，實在無法形容。跑不動就走，終于堅持下來了。我還是最后一名。戰(zhàn)友看我的眼神是怪怪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到哪里我都是最后一名，到哪里都是一樣的目光，一樣的月光。

我們在軍區(qū)集訓(xùn)三個月，每天五點半起床，漱洗，內(nèi)務(wù)，跑步，加行軍包。有的受不了哭了，想回家。沒出息，好在我沒哭，雖然我總是最后一名，但我總咬牙堅持，腳出血泡，我也不哼一聲。也許我夠堅強，所以班長對我很好，他每次都告訴我少吃一點，體重輕了，才能跟上部隊的節(jié)奏。他給我弄了點巧克力，少吃飯，訓(xùn)練前，來一塊巧克力，添加能量和體力。

跑步回來后，第一件事情，整理內(nèi)務(wù)，把被子從背包里拿出來疊成豆腐塊，最開始的時候，我的被子被班長丟下窗戶兩次，我們住三樓，他不讓我撿，我不敢撿，軍人以命令為天職。兩次內(nèi)務(wù)不合格，把全班成績拉下來，我只有拼命地練，只要有空，我就練習(xí)，在班長的幫助下，我終于完成了這個疊被子的艱巨任務(wù)。我現(xiàn)在的被子還是十二個角，絕對不松懈。當(dāng)兵只后悔兩年，沒當(dāng)過兵，后悔一輩子。哪個合算？自己算。

飯前一支歌，是軍隊傳統(tǒng)，目的是告訴我們，人民的子弟兵，要熱愛人民，我們的伙食是人民給的，所以我們才叫人民子弟兵。每次我都唱得熱血沸騰，脖子上青筋暴起，好像我眼前都是鬼子，我揮舞大刀猛勁砍殺：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紅紅的領(lǐng)章映著我開花的年歲，雖然沒戴上呀大學(xué)?；?，我為我的選擇高呼萬歲。

我們的日常訓(xùn)練是隊列正步，正步隊列，至于鋼槍，新兵訓(xùn)練一個月了，一直沒摸到槍的模樣。戰(zhàn)友們很多家伙身體素質(zhì)好，脫下衣服一身肌肉。我不敢脫，一身白膘，我發(fā)誓一定要成為肌肉男。我的力量不比別人差。就是肥肉多了點，照這個速度，我一個月掉了十斤，以前一揮手，三頭肌下面的“拜拜肉”，來回晃蕩，現(xiàn)在“拜拜肉”沒有了，結(jié)實了許多，褲子也肥了。

我最怕每天五公里越野，背著行軍包，咔咔地跑啊。那條路似乎是我一輩子走得最長的路，我拼命地努力，但我的訓(xùn)練成績總是最差的，我可真想念“許三多”啊，他要是我的戰(zhàn)友該多好，起碼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的。

三個月下來，我瘦了二十斤，但還是肥，飯量見長，一頓能吃7個饅頭。臉色黑里透紅，跟大胖蘿卜一樣。健康是健康了，但跟我的健美要求相差太遠。我的單杠和雙杠成績還是有一定進步，每次能做到三練習(xí)。我在雙杠上，絕對是一道怪異的風(fēng)景。一個圓滾的人在呼哧帶喘地做雙杠，旁邊的幾個戰(zhàn)友在大呼小叫地喊加油。圓滾的人滿臉通紅，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而單杠上總是吊著一個人，一動不動，那就是我。班長告訴我，這叫靜力練習(xí)，增長力量，消耗掉脂肪。我沒命地訓(xùn)練，閉眼睛就睡，睜眼睛就練，五公里后，隊列練習(xí)，然后別人休息，我就是個練，滿腦袋空白，什么都不想。大家熟悉后，給我的外號是“豬必烈”，因為我動作不迅速。就因為這個外號，班長讓幾個戰(zhàn)友打掃廁所一周，部隊是不允許隨便起外號的。我很同情那幾個單純的戰(zhàn)友，嘲笑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我還是請求班長讓我?guī)退麄円黄鸫驋邘?。班長沒同意，指點我的鼻子，搖搖頭說：“一點兵味都沒有。血性一點?！睂?，那我就血性一點，往死里練。

三個月的新兵連訓(xùn)練，對我來說，第一個星期最漫長，后來就眼一睜，眼一閉，一天飛速過去，三個月眨眼就到，要下連隊了。連長說了，下新兵連要進行一次實彈射擊，這對我來說，無比興奮。我的強項是格斗，體型龐大，抗擊打能力強，鼻子被打歪了，都不流血，牙腫了一樣吃饅頭。我的身體快沒反應(yīng)了，我整天就是想著減肥，成為健美體魄。跑步，單杠八練習(xí)，我做的最好，眼見著肥肉轉(zhuǎn)換成了一點肌肉了，有希望了，部隊真?zhèn)ゴ?，能讓肥豬變猛虎。

射擊我是全連第一，得到了戰(zhàn)友的認(rèn)可，這跟我小時候打氣槍有關(guān)系。95突擊步槍很輕，質(zhì)感很好，噠噠聲音好聽，如同泉水叮咚。在部隊上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們就像未成熟的孩子，在部隊里鍛煉，訓(xùn)練，然后就等著猛虎出籠下連隊了。這次我的手機可以用了，新兵連訓(xùn)練，每個禮拜可以用手機一次，三個月中，我一次沒用手機，我發(fā)誓要成為健美軍人。這次沒人管了，身體變化了，可以用了。我很久沒上微信了，那些網(wǎng)友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我把自己的照片全部發(fā)到微信上，我得到了贊許和嘲笑。起碼有贊許了。我三個月前的褲子已經(jīng)穿不了，我瘦了三十斤。但還是不夠健美。我對自己說，加油“豬頭”。

五

部隊是培訓(xùn)人才的地方，但我去的地方又跟我的名字有關(guān)了。我去的是503基地，聽著真好聽，我一直興奮著，我這次可是真正的軍人了。已經(jīng)扛軍銜了，我是列兵，軍人一名了。都能進基地了?；睾苓h，一路上不斷有戰(zhàn)友下車，互相告別，我是最后一個下車的。開車的老兵意味深長地對我一笑，這讓我心里沒底，別是什么壞事吧。部隊的規(guī)矩，不許你問，你不要張口。

在503基地的門口，老兵對我一指，下車。我立刻跳下卡車，對著軍車敬禮，算是跟老兵告別，我有自己的基地了。

基地的院子不大，三十平米。左邊有單杠、雙杠，一看就是自己做的，手工粗糙。不過能鍛煉就行，甭管粗細(xì)。一間房子，分為并排四個窗戶，樣式很像老舊小車站，但很整潔，親切感味道濃，要是有個姑娘歪頭看著我，那就完美畫面了。

空地中間有國旗桿子，國旗在隨風(fēng)飄揚，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別是什么特殊訓(xùn)練營地吧，難道要把我訓(xùn)練成鋼鐵戰(zhàn)士？我站在門口大喊：“報告，列兵朱必勝前來報到?！遍T口走出一個士官，年紀(jì)在23歲左右，穿著士官服，一塵不染，風(fēng)紀(jì)扣標(biāo)準(zhǔn)。他先是敬禮，我立刻回禮。本來是我該先敬禮的，讓老兵領(lǐng)先了。老兵說話了，我叫李國勝，來自大西北的黃土高原，來這里四年了，這里是軍隊最重要的基地，你能來這里，是你的榮幸，是部隊上對你的信任。我立刻敬禮，是。李國勝點點頭，繼續(xù)說，以后跟著我來照顧這個基地。我們有120個戰(zhàn)友，你是我的副手，你負(fù)責(zé)協(xié)助我管理他們。我高興地敬禮挺胸抬頭立正。我的回答干脆，堅決完成任務(wù)。朱必勝，朱必勝，這名字起得多好，豬必勝，我還是勝了，下連隊就做副手，管理120個戰(zhàn)士，我按級別該是指導(dǎo)員。中尉朱必勝。

老李領(lǐng)我進房間，內(nèi)務(wù)整潔，一塵不染，簡直是潔癖的節(jié)奏。我們一人一張床，一左一右。老李告訴我水在什么地方，每天要按照軍規(guī)起床訓(xùn)練，當(dāng)一天兵都要按兵的規(guī)矩來。這點我知道，一個人形成習(xí)慣要28天，我已經(jīng)三個月了，算是入門。

我整理內(nèi)務(wù)，被褥。臉盆牙缸。老李親切地叫我小朱，我渾身一震，我就是“小豬”。這個字讓我暈。他領(lǐng)我去見120個戰(zhàn)友。還告訴我拿出氣勢來。我內(nèi)心翻騰著一腔熱血。跟著老李出發(fā)。我內(nèi)心一頓鼓勁，我要當(dāng)好這個副職，這是我驕傲啊，還是部隊信任我。

繞過房子，來到后山，我聽見豬的叫聲，我跟豬的確是有緣分的。這是一個新型的豬舍，水泥房子，一米五高，兩米五寬，每個豬舍門口有鋼鐵護欄，每個豬舍里三五頭豬在哼哼。老李說，這就是我統(tǒng)領(lǐng)的120個戰(zhàn)友。我眼眶一熱，眼淚差點飆出來，這就是我的120“頭”戰(zhàn)友，我還是副班長或者副隊長，503基地養(yǎng)豬隊的副手。我他媽又跟豬牽扯到一起了，誰讓我姓朱了。姓朱就要當(dāng)“豬兵”，這次還是豬頭領(lǐng)，沮喪的情緒是立刻顯現(xiàn)的。

老李笑了，說我有福氣，跟豬掛像。他這話說的，好像我天生是豬。老李告訴我喂食的流程，1號房里的是“老黑”，公豬頭領(lǐng)，體格最大，最能搶槽吃東西，是配種豬。2號房里的是三只老母豬，名字叫翠紅、翠綠和翠花，依然很肥碩。名字跟體型不符。我悄悄摸了摸肚子，差不多。其余的以此類推，年底的時候，屠夫會來殺豬。這個養(yǎng)豬基地，是我們部隊的后勤供給，能來這里的人，都是老實可靠的，你能來哦，說明你是忠誠的。我的內(nèi)心只有苦笑，我本以為能到大部隊去拼殺，誰承想?yún)s來當(dāng)豬倌。

我當(dāng)天晚上就覺得窩火，熄燈后根本沒睡著，我不想輾轉(zhuǎn)反側(cè)，讓老兵看笑話。但豬哼哼的聲音總是有。李國勝說：“它們是豬，永遠吃不飽，但它們在部隊上，它們是我們的戰(zhàn)友，為我們犧牲，必須尊重它們。不要想不開。”我沒接話，來了就來了，我必須訓(xùn)練，往死了訓(xùn)練，拳打503基地的所有公母豬。我假裝打呼嚕。老兵又說：“按照規(guī)矩，兩個小時一班崗，雖然沒人敢來偷豬，但這是我們部隊的傳統(tǒng)，我第一崗，路線你已經(jīng)知道了?！蔽液康貞?yīng)了一聲。

我巴望著天亮訓(xùn)練，這次我的手機無法實現(xiàn)微信的照片發(fā)送了，那些同學(xué)知道我養(yǎng)豬，會再次成為佳話，四處流傳，我必須鍛煉身體，什么都沒有了我還有身體呢，我本著鍛煉的想法，稀里糊涂地入睡了。朦朧中我似乎聽見老兵回來.鬧鐘響了，我立刻跳起來，這是新兵連訓(xùn)練的結(jié)果，有的時候緊急集合，褲子都穿反了，鞋子都穿錯了，一大一小，必須以命令為準(zhǔn)。

四

起五更睡半夜，站崗放哨保護豬，我手握鋼槍，雖然沒有子彈，但那不是燒火棍子，按照規(guī)矩，我要巡視一圈，我有意放慢腳步，豬舍的氣味鬧人，再干凈它們也是臭的，吃起來卻是香的，我不喜歡吃豬肉，不喜歡這120個所謂的戰(zhàn)友。我在單杠雙杠上做了二十組練習(xí)。時間一到，進屋叫李國勝接崗。這一晚上我休息的不好。總做一些奇怪的夢，我們在戰(zhàn)斗，子彈橫飛，但我的戰(zhàn)友全是拿著鋼槍的豬，這可真要命，我看鏡子里，我也是一頭豬，我完了。

喂豬是一件讓人惱火的事情，豬食是糠面飼料，還有部隊一切的殘羹剩飯。我拎著大桶，挨個豬舍送飯。豬腦子倒不笨，聽見我的出現(xiàn)，立刻就拱門還哼唧著，一看見吃的，什么都不顧了，最懶的都爬起來哼哼唧唧的。我戴著口罩喂食，老李就笑，他說剛來的時候他也戴口罩，現(xiàn)在習(xí)慣了。我心里嘀咕，可不是嗎，都熏麻木了。美女的香水你也聞不出來了。我現(xiàn)在渾身都是豬味道，哪個女生喜歡我?。∥以絹碓匠聊?。每個星期打一次電話，告訴家里，我在集訓(xùn)，準(zhǔn)備考進特種兵，其實都是扯淡，沒人來我們這里視察。

清理豬糞用的是大號水管，對準(zhǔn)一切猛噴。那些豬享受著沖涼的待遇，我卻一身臭汗，還要自己洗。我跟老兵的話越來越少，他有時跟我說話，我也帶搭不惜理，我的情緒低谷如失戀第一天。據(jù)老李的情報，以前這里的戰(zhàn)友很多，后來都一個個走了。新兵來這里都有情緒，有的還拿著菜刀砍下了活豬的尾巴。有的天天揍豬，都不是好東西……聽著老兵的嘮叨，我卻無所謂。養(yǎng)豬就養(yǎng)豬，服從命令，但我喜歡訓(xùn)練，早晨依舊起床五公里，但都繞著豬場跑，那味道“鮮美”的，能堅持下來，算半個特種兵。

喂豬讓我體重減肥迅速，每天早晨，一頓喂食，那是120頭豬，一桶豬食，只能分三個豬舍，一共35個豬舍，我每個早晨要來同在35個豬舍前跑11次，每桶的份量是30斤。330斤一次。一天三次，就是990斤，這運動量不是一般。攪拌是老兵的事情，他知道我做不來。

三個月下來，力量倍增，體脂也掉了很多，已經(jīng)可以看見清晰的肌肉了，我更有信心了。為了減肥，一切事情我都包攬下來。老李就指點指點，給豬攪食是最臭的，所有剩菜剩飯還要加上飼料，在一個一米半高的大水缸邊，搭起圓圈梯子，我們就在上面用大棍子攪合，這讓我想起少林寺的炒飯師傅，也是武林高手，嘿嘿。我喂豬的時候，只想著鍛煉肌肉，所以很認(rèn)真，很賣力，得到了老兵的信任。有一次首長來視察，我們倆把豬舍洗了三次，雖然還臭，但也只能這樣了。累得躺下就睡，誰都沒站崗，但我早晨還是起來訓(xùn)練，他那次還稱贊我是真的士兵，值得尊重。這讓我對老兵刮目，這老兵心眼不錯。那次我也跟首長握手了。首長捏捏我的胳膊說：“這豬喂的不錯，你的體格都可以當(dāng)特種兵了。”就為首長這句話，我熱淚盈眶。特種兵是我的夢啊。

那天晚上我們部隊會餐，我跟老兵都喝了點酒。我說我就是想當(dāng)特種兵。李國勝告訴我，只要我養(yǎng)好豬，他一定推薦我。那天我醉了，還哭了。

我自從來基地后，話語少了很多，只要有空，我就訓(xùn)練，我購置了啞鈴，腹肌滑輪器，不倒翁沙袋，李國勝每天都是照顧那些豬。他對我說，我是一個負(fù)責(zé)任的士兵，值得為了進特種部隊訓(xùn)練和學(xué)習(xí)，他還幫我借了考軍校的書籍，而他這輩子就想喂豬。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訓(xùn)練，忘記時間概念。手機每個禮拜開一次，也不玩游戲了，跟父母通話后就關(guān)機。李國勝要探親了。為了表示對老兵的尊重，我給他父親買了兩條好煙跟好酒，這也是對李國勝的報答，他對我很好，很多活都是他一個人干的。

老李探親的時間我是自由的，周圍都是連隊，他們除了每天來送殘羹剩飯，其余的時間，都是我一個人。有天來送剩菜的竟然是我新兵連的戰(zhàn)友，我們格外親熱。他說我變化了，不像豬了，像強壯的野豬，要是野豬變成野牛，就漂亮了。我們倆喝酒聊天，有幾個戰(zhàn)友被選進特種部隊了，那是值得驕傲的。

我酒醉后沒喂食，我能聽見豬們急眼地狂叫。我無心打理它們，我躺在院子里看著星空，思緒亂飛，我怎么就沒有女友呢，我得找女友。得減肥，才有女友，這是哪個人定的規(guī)矩啊，殘酷。

“老黑”這個時候鬧事了，除了拱門，還嚎叫。我拿著大棒子，毒打“老黑”，越叫越打，越打越叫。耳朵也打破了，尾巴也打斷了，它還是叫，我想了半天，想起來，豬只要給點吃的，就好了。我就給老黑一點吃的，它立刻服帖了。我每天胡亂地喂它們，無心照看它們了。老李走后，我就沒怎么認(rèn)真地喂。老李來過幾次電話，我都應(yīng)付了事?？赡芤驗槲也簧蒲哉?，所以顯得很誠懇，好像有責(zé)任心的樣子。但誰愿意與豬為伍啊！

老李回來那天，我正繞著豬場跑步，老李興高采烈的，還給我?guī)Я舜箫?。寒暄后，他去看豬，那些豬看見他就跟見了救星，嗷嗷亂叫，一個勁拱門。老李立刻跑去大缸，里面的殘羹剩飯很多。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大桶就開始裝剩飯，拿去喂豬戰(zhàn)友。老李一天沒跟我說話，我也懶得說話，站崗巡邏，然后訓(xùn)練睡覺，一天就下來了。

晚飯是我做的，老李一口不吃，抬頭看著我，直勾勾地問：“你他媽的也是個屁。”我有些納悶，知道老李生氣，但不至于跟我這樣吧。我懶得搭理他。老李又說：“給你個重?fù)?dān)，你都懶得挑，你不是個好鳥，你不能當(dāng)特種兵。”我壓抑了半年的脾氣，連同讀書時積下的脾氣一起爆發(fā)。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句話，我回道：“我不想當(dāng)豬兵?！崩侠钜荒_踢翻了桌子，我也摔了碗筷。老李沖過來，我一拳打過去，他跟我摔打在一起，亂七八糟跟拆房子一樣。

罵人無好口，打架無好手，我的嘴唇也破了，老李的衣服撕開了，扣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低頭流著鼻血四處找扣子。我發(fā)泄完這頓拳腳后，渾身輕松了不少，就是腦子還混混僵僵，好像沒睡醒的樣子。我第一次跟人打架，竟然是老兵老李。老李收拾殘局的時候，我也跟著收拾殘局。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沒錯，我就是不想當(dāng)豬兵。老李當(dāng)天收拾利索，帶著一臉淤青離開了。

豬又開始叫喚了，我只好拿著大桶硬著頭皮去喂食，當(dāng)一天豬倌就要照顧豬一天。老李第二天晚上沒有回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沒有把事情想得那么嚴(yán)重。第二天，軍部來了憲兵，開著吉普車把我?guī)ё?，是一個上校團長接待了我。他一直坐在桌子前，看著什么報告，我站在他面前，背后是兩個憲兵。他半天才抬頭看了我一眼，很犀利，很嚴(yán)肅，很冷酷，這家伙沒準(zhǔn)是殺過敵人的，我有些心虛。他只說了一句話，回去吧。

我被兩個憲兵帶進車?yán)铮只亓损B(yǎng)豬場。我心有余悸，不知道老李干了什么。被部隊開除回家是丟人的事。我老實了幾天。老李一直沒說話，我也懶得開口，要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我跟老李可能一年也不會說話。

建軍節(jié)那天要殺豬，屠夫們開著車來到養(yǎng)豬場，在一個豬圈里，擺開陣勢，殺豬刀已經(jīng)磨得锃亮。他們談笑風(fēng)生，那些豬們已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似乎知道大限已到，它們絕對沒有向著炮火前進的勇氣。1號2號3號排在前十號的豬不能殺，它們是傳宗接代的，屠夫們開始挑選后面的豬。老李一直沉默不語，豬們狂叫著，我第一次聽見那樣凄慘的叫聲。我躲在一邊，沒看殺豬的場面。我怎么老覺得鬼子進村了呢。

老李跟我在房間里坐著，聽著豬的慘叫。老李一直看著我，他突然說話了：“你還是個善良的人?！蔽覜]說話，不知道他想說什么。老李繼續(xù)說：“我當(dāng)兵前，在家里我就是養(yǎng)豬的，來到部隊還是養(yǎng)豬。我不喜歡這樣，但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我沒有放棄軍事訓(xùn)練，沒放棄軍人的責(zé)任，不管干哪一個兵種，都要責(zé)任、忠誠，你沒做到，浪費了我的信任，我恨你是因為你沒有責(zé)任感?！蔽覜]有說話，老李嘆口氣：“其實豬也就那么點欲望，吃點別人的殘羹，圈養(yǎng)著，最后一刀，完成了它們的使命，它們活著的時候，對它們好點，這不難?！蔽依斫饬死侠畹脑?。我把話又咽回肚子。

屠夫們開車走了，他們?nèi)橇舜笫隆Ｎ腋侠钤谡緧彽臅r候，囤積飼料的小倉庫著火了，那里都是飼料，還有很多木頭。我沒見過這個陣勢，著火很嚇人，離三米遠都能感到熱度，我們的滅火器用完了，就只能用水。那些豬白天被屠夫們嚇壞了，晚上又被大火恐嚇，它們的嚎叫恐懼得無法形容，拱門拱得嘴都破了。

大火是屠夫們吸煙亂丟煙頭造成的，我跟老李雖然沒責(zé)任，但我們疏于防范，被教育一頓，部隊就是部隊。我跟老李灰頭土臉地坐在廢墟上，部隊的蓋房子材料運到了，其實也就是些木頭跟水泥，我跟老李得到的懲罰是，把倉庫再次修建好.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老李苦笑一下，問我：“你會蓋房子嗎？”我點點頭：“在這種條件下，要學(xué)會蓋房子的節(jié)奏了?！?/p>

小倉庫是三天以后蓋好的，我的手被砸了一次，腦袋被磕了一次，老李沒有在火線負(fù)傷。下午他去弄回些酒菜，我們就在房間里開始

“干活”，部隊上管喝酒叫

“千活”。我們倆你一杯，我一杯，我們喝美了，要是有卡拉OK，我們一定高歌幾曲。

我跟老李這次火災(zāi)，肇事了，老李會回家報到，我的特種兵夢想也沒了。這點我們是知道的。我們倆都哭了。老李說：“這當(dāng)兵就跟喝酒一樣，開始那么幾口總是好喝，中間就開始暈，最后就倒了。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合格的兵。是不是能當(dāng)好兵。”

退伍的總動員又到了，我還有一年就回家，這次是老李拿著背包，站在我的面前，等著來拉他的運兵車，他要回家了。我們敬禮，然后沉默地等著運兵車的到來。我當(dāng)時一肚子話要說，沒說出口，只是看著他，我們必須有尊嚴(yán)地看著老兵，無論他是回家，還是犧牲，痛哭留給自己吧，尊重老兵，是一種傳統(tǒng)。老李走的時候，只說要我照顧好這111頭戰(zhàn)友，建軍節(jié)干掉三頭，元旦還要干掉三頭，春節(jié)還要干掉三頭。

老李上車前，看著我，敬禮。我們回禮。他登上吉普車走了。我就那么舉著手，看著吉普車遠走。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空曠，壓抑，痛苦，無情，戰(zhàn)友就這么走了。這個基地?zé)o法彌補我的感傷，我嚎哭著，我的戰(zhàn)友老李走了，穿著沒有軍銜的軍裝走了。我們一起生活，一起訓(xùn)練，同吃同睡，同喂豬，還動手打架，但我的戰(zhàn)友就這么退伍了。我沒想到送戰(zhàn)友竟然是如此心痛。

我一個人堅持了一個月，如同老李附身，我沒有感覺別的，只有一種平靜。又一個新兵來了。我第一句就告訴他，這里有111頭戰(zhàn)友，它們是豬，必須照顧好，你可以覺得委屈，但你有責(zé)任照顧好，因為你是一個兵，你有責(zé)任和忠誠。新兵比我靈活多了，他羨慕我的體格，說我壯得像牛，我告訴他，責(zé)任造就體格。我的微信又開通了，我經(jīng)常傳送養(yǎng)豬的照片，鍛煉的照片，得到的嘲笑少了，我變形為強壯的男子漢了。但我還是豬兵一個，無論什么兵，就是要扛起這個責(zé)任。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兵。

輪到我退伍的時候，還有100頭戰(zhàn)友，我在基地跑了三圈，照了十張相片，這時我的體格已經(jīng)是健美運動員的體格了，比一年前又好看了很多。穿著迷彩褲子，戴著迷彩帽子，穿著露著肌肉的背心，故意擦擦大頭鞋，哪個女孩子看我一眼，我對她擠擠眼，這就是我要的節(jié)奏。

我沒有當(dāng)成特種兵，沒有成為軍中的驕傲，但我非常驕傲，值得我一輩子驕傲下去。“肥兵”變形記的節(jié)奏，就是這么來的。責(zé)任，忠誠，我一輩子的座右銘。因為我曾經(jīng)是一名士兵！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