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濤
昨夜微醺,今晨起床看見又落了雪花。在塞北,雪花只在無風或微風的陰天飄落,大風一起那雪花就散作冰霰了。北望陰山,朦朧的灰白模糊了視線,那山竟兀自隱去了。我感覺在兩種天象下陰山是看不到的,一是眼前的飄雪,再就是暴雨狂風的發(fā)作。都是因為能見度過低,遮住了視線,人的目力不能穿破云霧與沙塵。山,還是那山,并未游移尺許,人卻是已經(jīng)看不見了。
今天,是農(nóng)歷乙卯年十二月十五,大寒。天驟變,雪花飄。季節(jié)開始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位于北緯40度,東經(jīng)110度的包頭,是典型的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除四季分明外,每當遇到某一節(jié)氣,氣候總要突變。我自幼生長于斯,這種感覺越來越準確強烈。節(jié)氣就仿佛這塊地域常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老病根,時候一到必然發(fā)作。而驚蟄、春分與清明又最有讓人意想不到的一種突然,這種突然帶來的竟全部是風。驚蟄是微風中帶著一絲料峭,春分與清明就不那么客氣了。蒙古高原在西伯利亞巨大氣旋的推動下醒來,黃河和它形成的沖擊平原在沙塵暴的推搡下也開始蠕動。春分與清明的風沙從來沒有低過五六級,而且每一年春天都沒有失約,總是踏著步點準時來到。我想節(jié)氣就是蒼天老爺子在自己過節(jié)吧?你看他多么隨意瀟灑,在不同的節(jié)氣要弄不一樣的魔術(shù)。就像今天,大寒日,雪花落紛紛。
每到節(jié)氣就很難看到陰山,也想不起長城來了。遙想此刻的秦長城,正披著白雪的大氅,逶迤行走在蒼茫山海之上!此時此刻,就是斜倚在它的臺樓墻角下,仰首望遠,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會卷動起如雪的浪花,潮濕的目光緊隨著長城傲岸的身姿延伸西去……那雪花在長城鐵色的青石上疊加著疊加著,長城在雪霧中消隱了。
長城,你的祖爺爺是誰
萬里長城中國獨有,世界奇觀。長城,幾千年來和中國老百姓一起掙扎著存活下來,延續(xù)了一代又一代。自秦漢始,風云滄桑的長城穿越時空的經(jīng)緯,飄搖到了二十一世紀該是多少代傳人了?
長城的祖爺爺是誰,它會在哪兒呢?
當然不在八達嶺不在慕田峪,肯定不是嘉峪關(guān)也決不是山海關(guān)?!半防沾ǎ幧较隆痹诮驈V大的中國北部,在古老的陰山南北和黃河兩岸,在游牧與農(nóng)耕民族彼此往來征戰(zhàn)的高原、大山、丘陵、平川上,長城的祖先們肩負著黃河的斗篷,在雪花漫卷的歲月里,蜿蜒于高原與大山之上,袒露著黃土的肌膚,崢嶸著山石的骨骼!長城,比我們印象中感覺到的蒼老許多許多!長城,自從站起身來的那一天起,盡管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的兒孫綿亙不絕幾萬里。它的創(chuàng)造之父,它的祖爺爺,它的“根”卻至今猶在,正與一座比它還要蒼老的大山——陰山山脈互相依偎著,赫然挺拔于北國高原。
陰山山脈及其東西沿線的南北方,歷來是游牧與農(nóng)耕兩大文化展開攻守拉鋸的地帶。在它的南方,在游牧與農(nóng)耕還未真正大規(guī)模沖突起來的時候,戰(zhàn)國七雄的魏國首先筑起長城,這段最早的長城并不是防備北方胡人的,而主要用以抵御秦國的強有力進攻,它的修筑時間大約在公元前三百六十一年(魏惠王九年,秦孝公元年)前后。由于魏對秦的戰(zhàn)爭履履失敗,被迫采取守勢而興修長城。這段魏長城南起陜西華縣東,北抵包頭西邊的陰山腳下,前后修了將近十年,終于在魏惠王十九年“筑長城,塞固陽”(《史記·魏世家》)。時間走到公元三百二十五年,七雄之一的趙國武靈王趙雍即位,趙國開始走向空前鼎盛時期。武靈王為擺脫腹背受敵的被動局面,在全國大力倡導“胡服騎射”,筑長城以求“驅(qū)胡攘地”。《史記·匈奴列傳》載:“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备哧I即今包頭市西兩狼山口。趙武靈王心懷廣大,力主革新。史書上記有此君身材高大相貌不俗。他所倡導的“胡服騎射”采用游牧民族長處,穿短裝習騎馬練射箭,他本人不但身體力行,即使在臨朝時竟也還穿著胡服。他當年的軍馬場就在現(xiàn)呼和浩特大黑河畔。軍事上的改革使趙國成為七雄強國,不但北破林胡、樓煩,攻略中山之地,還達到了南可襲秦國的程度。他一邊“胡服騎射”,一邊從魏國學會了修筑長城來保衛(wèi)國家。武靈王長城起自河北宣化,經(jīng)內(nèi)蒙古集寧、呼市、包頭、五原而入狼山。從現(xiàn)存遺跡看,雖斷斷續(xù)續(xù)逶迤曲折,但大致是沿陰山山脈的走向而西行,時而飛架山腰丘陵,時而穿破山谷平川,并不時有凸起的烽燧連接呼應,煞是壯觀!多年前,我曾與一干人攀上位于土默川大青山下的一處土筑烽燧,舉手加額眺望黃河,指點過那一處豪邁的北方山河。
戰(zhàn)國時代七雄爭霸諸侯爭峰,割據(jù)稱雄的大小國家都曾修筑過長城,魏、趙、燕、秦,以至像位于河北的戎狄中山國也學著修筑過,但總的看來規(guī)模都不能算大,長一點的三、四千里,而且大多數(shù)沒能連起來。比起秦統(tǒng)一后,始皇帝在原趙、燕等國長城基礎上修筑起來后經(jīng)幾代擴展延長的西起臨洮、東達遼東,巍巍然萬余里的雄關(guān)龍脈來,要遜色得多。但戰(zhàn)國早期的長城畢竟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真正意義上的長城,畢竟是后來不斷修繕達到一種完美的長城,它們才是長城兒孫們真正的祖爺爺。
駿馬長城謠
你修長城
我也修長城
你的長城叫城
我的長城叫墻
你的長城是泥土和石頭
我的長城是駿馬和馬群
你的長城在山脊
我的長城在馬背
你的長城今還在
我的長城消隱了
從前就沒有長城
以后也不會再有
長城總會消失的
我的駿馬呢?……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剛從陰山以北的烏蘭察布草原回到城市,在魂魄游移的當日午夜記下了這段詩,原擬題為“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駿馬長城謠”是副標題。在后來的反復讀改中,反而覺得這副標更貼切,更有“駿馬長城”的意味。這段詩也真如隱于深山的古長城一樣沉默著,在我的軟皮簿里一待就是八年,一直沒能拿出來發(fā)表。本身像這樣的詩,在當今所謂詩壇上哪個編輯會去欣賞它呢?像這樣與一般人眼中偉大的長城唱對臺戲,甚至充滿“敵意”的文字,普通的讀者不太容易理解,這也是我們必須正視那些固有的所謂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一個前提。endprint
陰山南北廣大的草原地帶,是中國歷史上許多北方游牧民族生息繁衍的所在,自舊石器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人類的早期活動。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就有“黃帝北逐葷粥,合符釜山”的說法,記下了北方游牧民族在遠古時代與中原華夏民族接觸的第一筆。商、周時期,北方早期游牧民族獫狁異?;钴S,經(jīng)常襲擾西周的邊塞,周宣王履次出兵防御,命令大將南仲在狼山之下的河套一帶修筑城堡駐扎軍隊?!对娊?jīng)·小雅》“出車”記載著這段史實:“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城彭彭,旗兆央央?!毙稳菽现賹④姷年犖殪浩飓C獵戰(zhàn)馬嘯嘯的場面?!对娊?jīng)》又載:“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币馑际钦f:天子命令南仲筑城于朔方(現(xiàn)河套一帶),南仲將軍戰(zhàn)功顯赫,終于將獫狁遠逐。西周南仲將軍率兵修筑的城堡,是一座座單體結(jié)構(gòu),配有烽火臺,但城堡和烽火臺都是單獨矗立,其間并沒有城墻連接。盡管《歷代長城考》稱之為“周之長城”,也只能說它是長城的萌芽或雛形,是不能算作真正的長城的。
自西周始,北方草原繼獫狁之后,又出現(xiàn)“戎”、“狄”直至匈奴、契丹、回鶻、女真和蒙古,中原民族也隨之嚴加防備,開始了人類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的活動。而在廣大的草原上游蕩慣了的牧人們早已習慣了來往于陰山南北,他們的思維并沒有隨農(nóng)耕民族的思維而發(fā)生變化,也去修筑那些城池邊墻。這一個個草原上的騎馬民族的統(tǒng)治集團延續(xù)了游牧與遠征的快樂生活,他們樂于與農(nóng)耕者玩耍守城與攻城的游戲。戎、狄過于弱小,自不必說。在華夏歷史上,是西漢時漸漸強大起來的匈奴將這種游戲的規(guī)模擴大了百千倍,直至威脅到中原國家政權(quán)的穩(wěn)固。也迫使?jié)h王朝不得不傾其全力去應付,上演了一出出極具意味的史話。公元前三世紀,匈奴崛起于大漠南北,其控制的地域“東近遼河,西至蔥嶺,北達貝加爾湖,南抵長城”(林幹《匈奴史》)。在冒頓單于時代匈奴是統(tǒng)一的,后分裂為五單于爭雄。五單于中除呼韓邪居于漠南外,其余都在漠北不愿與漢朝媾和,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郅支單于。匈奴與漢經(jīng)常打仗,議和的時候不多,時間也不長,而爭奪最為激烈的地方自然是陰山下的牧野沃川,也就是現(xiàn)在的呼和浩特、包頭一帶。匈奴自稱為“胡”,他們的音樂韻律優(yōu)美自然,樂器發(fā)達,現(xiàn)在人們常見的二胡、四胡,包括吹奏樂器笛、簫、胡笳之類,大都源自胡地。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p>
匈奴人在公元一二一年被漢朝大軍擊敗,失去祁連與燕支二山,將士們悲憤不已,怒極恨極痛極傷極而吼出這般凄蒼絕望的歌!他們牽馬于長城之上,在滿目的秋風中極目南天,身后的氈包飄著青煙,馬群散落著,這時候,身旁胡笳聲猶似旅人不盡的嗚咽……“失去了祁連山下那放馬的好地方,失去了出產(chǎn)胭脂的名山大川,我們的妻女的臉上沒有了光澤……”。胡笳據(jù)說是一種兩頭尖尖中間彎彎的管樂,可惜我未曾見過,不曾聆聽會是怎樣一種韻致和調(diào)式,我猜想應與陶塤同類或是極相似極相似的一種味道!不然,歷來自視高大的中原漢人中的名士官家怎么會爭相去學著吹奏呢?蔡文姬是被胡人“掠”去的,曾學會吹奏胡笳,不說她了。后來的晉代并州(現(xiàn)太原市一帶)刺史劉琨吹弄的胡笳,據(jù)說竟能吹出“出塞入塞之聲”,真真怪也!而身在漢地的匈奴人聽說后齊集劉琨宅院,一同聽他吹笳,幾曲終了,竟紛紛有了“懷土之切”,想念起草原了!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
這樣坦蕩美麗的蒙古游牧家鄉(xiāng),理應以一生的風暴歷程來守候著它。
我也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一個游牧人的后代遠離了先祖的草原是可悲甚至是可恥的。這種悲辱感遠不是過眼煙云般短暫,而是時時刻刻都在噬咬著離鄉(xiāng)者的心!身在異地,長久地甚至一生都得不到心靈的安寧!蒙古人作為游牧民族的真正承接者,世世代代沒有背離過自己的草原和高原,他們追逐水草放牧白云,與城市保持著某種距離。即使搭乘長途汽車偶爾到城里看看,也很快會回去,回到屬于自己的一片遼闊中去。對他們來說城市沒有吸引力,那是別人的地方,不屬于自己。
而這些城市總在蒙古高原以南,總在長城以外的某些地方。
兩個人的長城
長城,只屬于兩個人。
長城,不論它多么雄偉浩大,多么漫長裊遠;也不論它是身矗何地,蜿蜒過幾重歷史的高原與大山;更不管它擁有多少敵樓堠堡,幾處烽燧壕溝……長城,也只能屬于兩個人。
兩個屬于不同種族的人。我們共同的華夏祖先。
這兩個人,一個鐘情于耕種,一個喜好于游牧。
這兩個人,一個收獲稻麥果蔬,一個占有駝馬牛羊。
這兩個人,一個居南,一個在北。
在他們中間有一座陰山,更有一條黃河。
后來,在他們中間又出現(xiàn)了一處屏障和界線,這個有別于高山大河的人造障礙,便是長城。
人,從直立行走的那一天起就失去了安全感。筑起長城就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安全,與對手劃定疆界,向?qū)κ职l(fā)出警告和威脅。當初,修筑長城的人想得多好!和小孩兒玩過家家一模一樣,劃一條線為界,不許你過來你就不可以過來!過來就算犯規(guī),就要遭受懲罰!最早的長城就是由兩個國家的皇帝、兩個做鄰居的人為防范和阻礙對方而修筑起來的。后來臨近的幾戶也爭著建房砌墻,互為防守。再后來,這幾戶鄰居不得不聯(lián)手去修筑更大更高更長的長城,因為一個從未會過面的遠方勁敵,一個新的強鄰騎著大馬從北方高原上下來了……
原來以為那座高山那條大河能將沙漠風暴徹底隔絕的夢想倏忽破滅!原來未曾料到在大山大河的北邊兒還有著更可怕更威脅到安寧的鄰居!
這些游牧民族神武響亮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大漠南北,這些令耕種人懼怕而又無奈的名字,踩著馬蹄悠揚的節(jié)拍走進了中國歷史的典籍,再也沒有下來。他們依次是:葷粥——鬼方——林胡——烏桓——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鶻——契丹——女真——蒙古。原來在大河以北的高原上竟有過這么多的兄弟存在著!他們一個個都騎在馬上,身著裘衣,懷揣羊腿,背負弓箭,游牧或奔襲于東起大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北坡,北達貝加爾湖薩彥嶺的遼闊的蒙古高原上。很早時候的一天,這些游牧人當中的幾個人順著狂烈的北風縱馬躍上了陰山之巔,舉手加額向南方瞭望——他們望見了一條從未見過的渾黃的大河在陽光下閃著金子的光芒,大河兩岸麥浪滾滾瓜果流香。他們在想:那大河的南邊肯定還有更美的地方,在大河的下游肯定會有更富饒的村莊和從來沒見過沒嘗過的珍奇蔬果,應該去看看去拿一點回來,再把這秘密告訴身邊的人。于是這幾個牧人揚著馬鞭打著唿哨沖了下來,待馬兒跑軟了腿終于到了大河邊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