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生泉++++史瑞英
【關鍵詞】唐代墓志;蔡雄;朱滔;成德;易州;莫州a
【摘 要】蔡雄是冀州信都人,“安史之亂”時加入河北叛軍田承嗣部。戰(zhàn)后,他擔任魏博鎮(zhèn)屬州貝州清河尉,并于代宗大歷九年(774)上半年成為朱滔屬下,先后擔任幽州盧龍節(jié)度押牙、行瀛州別駕、莫州刺史等重要職務,深得朱滔信任。德宗時,他輔助朱滔平定李惟岳,不久又參與朱滔的叛亂。但是,貝州戰(zhàn)役的失利及朱滔的去世,結束了他在幽州的仕途,迫使他棄官趨易州以避禍,并于貞元三年(787)二月十六日郁郁而終。16年后,其長子良鄉(xiāng)縣尉蔡昭把他遷回幽州下葬。
《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北京卷》《新中國出土墓志·北京卷一》著錄唐貞元十九年(803)《蔡雄墓志》(圖一)一方,1982年出土于房山區(qū)閻村鎮(zhèn)政府西約3公里的大董村[1]。該志有蓋,皆青石雕成。志蓋長49厘米,寬47厘米,正面陰刻篆書“蔡君墓志”,四周線刻12個抱持生肖的文吏,四剎角飾牡丹花紋。志石長52厘米,寬55厘米,四周刻幾何紋飾,正面陰刻棋盤格。因志文涉及河朔藩鎮(zhèn)與中央政府的復雜關系,同時兩《唐書》及《資治通鑒》亦載德宗時幽州有蔡雄其人,二者時代、地域相近,可能是同一人,故條縷史料,草成此文。
一、墓志疏證
《蔡雄墓志》志文行書,21行,每行字數(shù)不等,共計600余字。雖未具撰文、書丹者姓名,而行文頗雅馴,書法亦佳,出自幽州能文工書者之手殆無問題?,F(xiàn)錄文如下:
唐故銀青光祿大夫行瀛州別駕莫州刺史上柱國申國公蔡府君墓[志]」
蔡公諱雄,信都人也,系緒略而不書。曾祖貞,虢州別駕。祖遙,滄」州樂陵令。考濟,澤州司戶。咸著政能,皆謂時杰,善余慶遠,間氣是生?!构骱?,才備文武,童稚之歲,曾不兒戲,習經(jīng)史,蘊韜略,嘗曰:“六」國之印可紹佩之?!蔽慈豕冢泻铀分u。屬中原亂離,國為深憂,」詔書辟公,招諭取定。乃私憤曰:“離堅合異,智也;治亂輔霸,忠也;揚名」榮親,達也。吾以此三者,必是行矣。”由是口銜天書,身入綠林,示以安危,破」其巢穴,遂優(yōu)授貝州清河尉。解褐也,雖色棒揚威,而壯心未騁,乃投」筆攘袂,來游薊門,獲前連帥朱公上賓待之,署幽州盧龍節(jié)度押」牙,長劍陸離,轅門生風。未幾,奏授莫州刺史,申國公,命之曰:“前職,公」之假道也。常以 第12行“商估開通”,或釋“商佐關通”[2],不確。志文表明蔡雄出身河北地方豪門,才兼文武,少年時即以工韜略聞名河朔。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步入仕途,后來成為幽州高級官吏,到貞元三年(787)二月病逝,享年53歲。據(jù)此,其生年當在開元二十三年(735)。貞元十九年(803),蔡雄長子蔡昭才把他遷葬到良鄉(xiāng)復業(yè)原(今屬房山區(qū)),此時距其去世已有16年時間。 為最大程度地了解墓志隱含的信息,有必要對全文進行細致考訂。 首先為地理方面。志文涉及的地名主要是蔡雄的籍貫和仕宦經(jīng)歷,依次為信都(今河北冀州)、貝州(今河北清河)清河、莫州(今河北任丘)及志題中的瀛州(今河北河間),俱河北道屬州。信都為冀州倚郭城,《新唐書》卷43《地理志三》載:“冀州信都郡,上?!鼻搴酉挡绦鄢跏酥?,《新唐書》卷43《地理志三》記為緊縣[3],貝州州治除武德六年至八年一度徙治歷亭(今山東武城東北)外,一直是清河。莫州(今河北任丘北),本名 蔡雄在瀛州的經(jīng)歷志文未提及,但志題在“莫州刺史”前有“瀛州別駕”,可見他的確曾經(jīng)在瀛州任職。瀛州轄河間、高陽、平舒、束城、景城等五縣。 第二是職官方面。志題“唐故銀青光祿大夫行瀛州別駕莫州刺史上柱國申國公蔡府君墓志”,涉及蔡雄曾經(jīng)擔任的主要官職。銀青光祿大夫,據(jù)《舊唐書》卷42《職官志一》,系從三品文散官,而上柱國和申國公分別為正二品勛官、從一品爵,可見蔡雄生前勛望之高。但這些只是有職無權的“閑曹”,真正有職有權的是“行瀛州別駕、莫州刺史”。據(jù)《新唐書》卷43《地理志三》,瀛州、莫州俱屬上州,則瀛州別駕為從四品下階,莫州刺史為從三品[4]。至于“行”,指以高品資格擔任低品實職,瀛州別駕為從四品下階,銀青光祿大夫則是從三品文散官,可見蔡雄是以銀青光祿大夫“行”瀛州別駕的。 此外,蔡雄初職為“貝州清河尉”,即清河縣尉。清河既為緊縣,則其尉最高是掌管地方治安的九品小官[5],而“色棒揚威”一語,即用曹操造五色棒事以狀其官威[6]。押牙,即押衙。所謂“衙”,最初指唐代行軍統(tǒng)帥的指揮機關,以后專指節(jié)度使的使衙[7]。武則天圣歷年間(698—700)的軍事文書已提到“押牙”,有學者據(jù)以認為源于行軍制下牙旗押領一職,至唐末廣泛使用,既可以表示軍將在藩鎮(zhèn)軍內(nèi)的位階,又可以是參與軍政庶務的吏職[8],但一般認為押衙是唐后期藩鎮(zhèn)手下管領儀仗侍衛(wèi)的武職僚屬。又,《新唐書》卷210《藩鎮(zhèn)魏博傳》載:“承嗣沈猜陰賊,不習禮義。既得志,即計戶口,重賦斂,厲兵繕甲,使老弱耕,壯者在軍,不數(shù)年,有眾十萬。又擇
第三是志趣方面。蔡雄嘗自謂“六國之印可紹佩之”,又自稱“離堅合異,智也;治亂輔霸,忠也;揚名榮親,達也。吾以此三者,必是行矣?!笨梢娍v橫家思想對他影響之深。
“六國之印”用蘇秦佩六國相印之典故,而所謂“離堅合異”,即戰(zhàn)國名家命題“離堅白”“合同異”之省文。前者出《公孫龍子·堅白論》,意謂“堅”“白”是脫離“石”而獨立存在的實體,片面夸大事物之間的差別性,而抹殺其統(tǒng)一性;后者出惠施之口,《莊子·天下》:“(惠施曰)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背尚⑹瑁骸拔锴榉謩e,見有同異,此小同異也。死生交謝,寒暑遞遷,形性不同,體理無異,此大同異也?!彪m然看到了事物的差異和區(qū)別,最終卻以“合同異”為由否定了差別的客觀存在。兩者都片面強調(diào)事物的一個方面,而否定其他方面,詭辯論色彩極其濃厚。不過,這也正是戰(zhàn)國策士即縱橫家的基本素養(yǎng)之一。接下來的“治亂輔霸”,“亂”即亂世,“霸”指霸王之業(yè),在亂世之中輔助有地位、有實力的人成就霸業(yè),并以此為“忠”,既是縱橫家的志向所在,又顯示出蔡雄對自身智慧的自信與對功業(yè)的渴盼。而這一點,又是盛唐文士的普遍理想追求之一[9]。
二、經(jīng)歷索隱
墓志關于蔡雄的家世及早年經(jīng)歷非常簡略,至其入仕始詳?!皩僦性瓉y離,國為深憂,詔書辟公,招諭取定。乃私憤曰:‘離堅合異,智也;治亂輔霸,忠也;揚名榮親,達也。吾以此三者,必是行矣。由是口銜天書,身入綠林,示以安危,破其巢穴,遂優(yōu)授貝州清河尉” 一段,說的是他曾臨危受命,平定“綠林”,并由此步入仕途。這一段緊接“未弱冠”之后,應系天寶十四年(755)以后之事,當時正值安史之亂,而蔡雄也剛滿21歲,正是意氣風發(fā),建功立業(yè)的好年紀。斟酌文意,所謂“天書”,就是前文的“詔書”。但是,根據(jù)“離堅合異” 和“治亂輔霸”的涵義推斷,他此行恐怕未必站在中央政府一邊。也就是說,這里的“詔書”很可能不是出自中央朝廷政府,而是來自安史方面。所謂“綠林”,原指“綠林軍”[10],后世泛指聚集山林反抗政府或搶劫財物的有組織集團。鑒于安史之亂這一特定形勢,“綠林”在這里極有可能是安、史一方對“河北義軍”的蔑稱。既然如此,所謂“口銜天書,身入綠林,示以安危,破其巢穴”之功,便不能排除是指鎮(zhèn)壓河北地區(qū)抗擊安、史叛軍的“義軍”之可能。又,據(jù)《新唐書》卷127《張嘉貞傳附張弘靖傳》,長慶(821—824)初年劉總?cè)氤⒁詮埡刖笧橛闹莨?jié)度使,弘靖“始入幽州,老幼夾道觀。河朔舊將與士卒均寒暑,無障蓋安輿,弘靖素貴,肩輿而行,人駭異。俗謂祿山、思明為‘二圣,弘靖懲始亂,欲變其俗,乃發(fā)墓毀棺,眾滋不悅”,最終引發(fā)兵變,九州之地得而復失。既然數(shù)十年后安祿山、史思明仍被幽州人尊為“圣”,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更應如此。就此而言,撰文者對于“唐官”蔡雄早年接受安史叛軍命令一事,不僅不以為非,還將其尊稱為“天書”,實際上透露了中晚唐時期幽州人在政治上的矛盾心態(tài)。
據(jù)《舊唐書》卷11《代宗紀》,寶應二年(763)正月置魏博節(jié)度使,轄魏、博、貝、瀛、滄五州,以田承嗣為節(jié)度使。蔡雄擔任縣尉的清河為貝州屬縣,則蔡雄應該是田承嗣部屬,而具體上任時間,很可能要在寶應二年正月之前。就此而言,他當初加入的也應該是田承嗣部。
縣尉官小職微,難稱蔡雄夙愿,所以他決定另謀高就,并最終選擇了幽州。來到幽州后,他很快就得到了“前連帥朱公”的賞識。據(jù)《新唐書》卷212《藩鎮(zhèn)盧龍傳》,大歷三年(768),朱希彩、朱
關于蔡雄到幽州后的經(jīng)歷,押衙之外,墓志稱:“未幾,奏授莫州刺史,申國公,命之曰:‘前職,公之假道也。常以
蔡雄到莫州赴任時,朱滔命令中提到的“前職”殆指“瀛州別駕”,而“假道”則寓考驗之意。據(jù)前文,蔡雄擔任“瀛州別駕”最早在大歷十年四月以后,若“未幾”按不足一年計算的話,蔡雄出任莫州刺史最晚應在大歷十一年上半年前后。史載朱滔、李寶臣等奉詔討伐田承嗣,但在田承嗣的挑撥離間下,李寶臣于大歷十年十月在瓦橋關(今河北雄縣)突襲朱滔,朱滔險些被擒,二鎮(zhèn)交惡,李寶臣乃以宿將張孝忠率重兵屯易州以備北來之兵[17]。同時,新得滄州之后,成德轄境橫亙幽州之南,足當“南趙”之稱;再加上張孝忠所部直接威脅幽州,莫州的戰(zhàn)略地位遂凸顯出來,宜派干員鎮(zhèn)守,先后擔任過押衙、瀛州別駕的蔡雄遂得以膺受此任。為顯示重視,朱滔上奏朝廷,不僅為蔡雄討來正式任命,而且勛、爵也大有收獲。據(jù)此,不難想見蔡雄在討伐田承嗣一役中的突出表現(xiàn)。
蔡雄上任后,“一之歲,逋逃復居;二之歲,商估開通;三之歲,考績居最”,以致有“蔡君之政,漁陽張堪之儔”的評價??肌逗鬂h書》卷31《張堪傳》,張堪字君游,南陽宛人,光武帝時嘗任漁陽太守,任內(nèi)“捕擊奸猾,賞罰必信,吏民皆樂為用”;又以少擊眾,率數(shù)千騎大破匈奴萬騎,郡界以靜,遂在狐奴開稻田八千余頃,百姓以致殷富,乃為歌曰:“桑無附枝,麥穗兩歧。張君為政,樂不可支?!痹谌伟四辏倥桓曳溉?。及病卒,光武帝深悼惜之,下詔褒揚,賜帛百匹。據(jù)此,蔡雄莫州之任可謂稱職。而“一之歲,逋逃復居;二之歲,商估開通;三之歲,考績居最”一語,倘若是寫實之辭,蔡雄可能在莫州干滿3年后,就因“考績居最”而另有任用;若系套話,則不排除莫州刺史是蔡雄最后擔任的實職之可能。
關于其死亡,志稱:“又屬喪亂未平,憂人生疾,臥治不迨,辭榮尋醫(yī),車次檀川,疾之已亟,以貞元三年二月十六日終于題與(輿)之官舍,春秋五十有三。”所謂“辭榮尋醫(yī)”中的“榮”字,殆“榮伍”之省?!端螘肪?3《謝方明傳附惠連傳》云:“坐被徙廢塞,不豫榮伍?!敝^尊顯者的行列,代指為官,則“辭榮”實辭官之意。所謂“檀川”一詞,或釋為“檀州”[18]??继粗荩ń癖本┟茉瓶h)在幽州東北,亦河北道幽州節(jié)度使下轄九州之一,蔡雄去那里倒也可以理解。況且《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載漁陽郡白檀縣“洫水出北蠻夷”[19],《舊唐書》卷43《地理志二》謂檀州屬縣燕樂舊治白檀故城,長壽二年(693)移治新城。密云縣密云鎮(zhèn)至今尚轄白檀村,位于縣城舊城東南部,或即唐檀州舊治遺跡。其地有“檀”有“川”,則“檀川”自然可以代指檀州。
然細觀拓片,分明是“川”而非“州”。而且以幽州言之,莫州在南,檀州在北,蔡雄由莫州北上求醫(yī),何以過幽州不入而遠涉檀州?同時,川有河川之意,故疑“檀川”或即“檀水”?!端?jīng)注》卷11《易水篇》云:“易水又東與濡水合,……濡水東合檀水,水出遒縣西北檀山西南,南流與石泉水會,水出石泉固東南隅,水廣二十許步,深三丈?!渌狭髯⒂谔此?,故俗有并溝之稱焉。其水又東南流,歷故安縣北而南注濡水。濡水又東南流,于容城縣西北大利亭東南合易水而注巨馬水也?!盵20]
酈注表明,檀水是易水支流濡水的支流之一,即易水的二級支流[21]。細讀酈注,“檀水”之名殆與發(fā)源于遒縣(今河北淶水縣)西北的“檀山”有關,而其“南注濡水”的參照點“故安縣”,或以為即“固安縣”,然《后漢書》卷19《耿
總之,蔡雄在大歷十一年(776)至貞元三年(787)11年間的經(jīng)歷,墓志記述非常簡略,而且猶疑難明,似乎在有意掩蓋些什么。照常理推測,求醫(yī)自然要赴通都大邑,可蔡雄為什么會過幽州不停而遠赴檀州?或者身涉鄰境?這種情形,很像是貶逐中的官員。循此思路,不妨做出以下推斷:原本在莫州刺史任上干得好好的蔡雄,很可能因為某種家人認為應該諱飾的原因而被貶逐,并最終在失意中死去,草草埋葬。直到16年后,其長子蔡昭當上了良鄉(xiāng)縣尉,才有條件把父親遷到自己身邊。
三、身份考實
兩《唐書》《資治通鑒》所載蔡雄為朱滔部屬,其事凡四端兩類,即游說張孝忠與輔助朱滔叛亂。謹條列于后:
其一,據(jù)《舊唐書》卷12《德宗紀上》,建中二年(781)正月戊辰,成德李寶臣卒,子惟岳擅立。朝廷不允,下詔令幽州等鎮(zhèn)討之。當時惟岳部將張孝忠驍勇善戰(zhàn),率重兵守易州,朱滔慮為患,遂使“判官”蔡雄前往進行說服工作。其言曰:“惟岳孺子,弄兵拒命,吾奉詔伐罪,公乃宿將,安用助逆而不自求福也?近昭義、河東軍已破田悅,而淮西軍下襄陽,梁崇義尸出井中,斬漢江上者五千人,河南軍計日北首,趙、魏滅亡可見。公誠去逆蹈順,倡先歸國,可以建不世功。” [22]辭鋒辯給,利害分明,孝忠深以為然,遂舉兵討惟岳,這對李惟岳的敗亡乃至改變河北軍政局勢,都起了關鍵作用。
其二,據(jù)《資治通鑒》卷227,建中三年閏正月甲辰,李惟岳為屬下王武俊所殺,成德事平。二月,因?qū)Τ⒋胫貌粷M,朱滔與王武俊等旋即謀叛。兩《唐書》張孝忠傳均載朱滔將叛,復使蔡雄游說孝忠而不果事?!杜f唐書》卷141《張孝忠傳》曰:“及朱滔、王武俊謀叛,將救田悅于魏州,慮孝忠踵后,滔軍將發(fā),復遣蔡雄往說之。孝忠曰:‘李惟岳背國作逆,孝忠歸國,今為忠臣。孝忠性直,業(yè)已效忠,不復助逆矣!往與武俊同行,且孝忠與武俊俱出蕃部,少長相狎,深知其心僻,能翻覆語,司徒當記鄙言,忽有蹉跌,始相憶也!滔又啖以金帛,終拒而不從?!奔仍啤皬颓病保@然即前度之“判官”蔡雄。《資治通鑒》卷227亦言:“雄復欲巧辭說之,孝忠怒,欲執(zhí)送京師,雄逃歸。滔乃使劉怦將兵屯要害以備之?!?
其三,朱滔欲與王武俊謀叛,幽州軍士多不從,“裨將蔡雄好諭士曰:‘始天子約取成德,所得州縣賜有功者。拔深州者,燕也。本鎮(zhèn)??酂o絲纊,冀得深州以佐調(diào)率,今顧不得。又天子以帛賜有功士,為馬燧掠去,今引而南,非自為也。軍中悔謝,復曰:‘雖然,司徒南行違詔書,莫如還。滔回次深州,誅首變者二百人。眾懼,乃率兵南壁寧晉,與武俊合?!盵23]《資治通鑒》卷227將此事系于蔡雄從易州逃回之后[24]。此事看似尋常,河北形勢卻因之陡然一變,最終衍為“二帝四王之亂”[25]。蔡雄在其中發(fā)揮辯才,把朱滔為滿足個人私欲而發(fā)動的叛亂說成是為了幽州將士的整體利益而戰(zhàn),順利扭轉(zhuǎn)朱滔面臨的危險局勢。在此意義上,他在“二帝四王之亂”中所起的作用是難以替代的。
其四,據(jù)《舊唐書》卷12《德宗紀上》,興元元年(784)二月戊寅,王武俊效順;四月己巳,田悅為田緒所殺。河朔構逆藩鎮(zhèn)僅剩朱滔,為扭轉(zhuǎn)被動局面,朱滔謀取貝州以逼魏州,因與王武俊交兵。時幽州士馬疲乏,諸將多請“休士三日”,而蔡雄等主張速戰(zhàn)速決。滔從之,大敗,奔入德州,恨蔡雄等失策,殺之[26]?!杜f唐書》卷147《朱滔傳》亦載雄臨陣獻策事,而稱曰“騎將”,然未涉前舉安撫士兵之事。有學者以職官不同,而定“騎將”或“裨將”蔡雄與“判官”蔡雄非一人[27]。
按,史傳所涉蔡雄官職有三:判官、裨將、騎將。《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載:判官為節(jié)度使重要僚屬,位在“支使、掌書記、推官、巡官、衙推”之前?!稘h書》卷31《項籍傳》載“梁為會稽將,籍為裨將”,顏師古注:“裨,助也,相副助也?!蓖蹙S《燕支行》:“衛(wèi)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shù)貳師功?!眲t裨將即專任一方的副將,而騎將指騎兵將領。幽州作為北邊重鎮(zhèn),重要職官幾乎都由軍人來擔任,同時在其所屬軍隊中,騎兵亦占據(jù)相當比例。就此而言,僅僅因為判官、軍將的差別,就把判官蔡雄與軍將蔡雄斷為二人,未免過于皮相。但是,王素先生認為判官蔡雄即志主蔡雄[28],還是很有見地的。
史傳與志文關于蔡雄經(jīng)歷的敘述不盡相同,特別是卒年,更相差3年之久。據(jù)史傳,興元元年蔡雄已被殺,墓志則稱病卒于貞元三年(787)二月十六日,系自然死亡。但另一方面,志主蔡雄仕歷雖與史傳不能盡合,但時代接近,且亦仕于幽州,不宜驟然斷為二人。且史傳中的蔡雄言辭辯給,頗富策士之風,做出“口銜天書,身入綠林,示以安危,破其巢穴”之事,應該不很困難。而以此才能,朱滔豈能因一次戰(zhàn)敗而殺之?因此,志主蔡雄應該就是兩《唐書》與《資治通鑒》中的蔡雄。至于卒年,當從志石。
關于蔡雄出任莫州刺史的精確時間,有兩種可能:其一,大歷十一年(776)上半年,前文已述,茲不贅。其二,建中二年(781)蔡雄前往易州游說張孝忠倒戈成功后?!杜f唐書》卷12《德宗紀上》載是年九月辛酉授張孝忠成德節(jié)度使,蔡雄之獲得任命恐怕亦在同時。但其實際履行職權,恐怕會早一些。因為無論哪種可能,朱滔都有理由上表保薦其官階、封爵。
以上二說,后者去興元元年(784)正好3年,與墓志對蔡雄任期的描述相吻合;前者無此“巧遇”,但其時蔡雄年富力強,有所作為乃至沖鋒陷陣都在情理之中。綜合考慮,前一種說法更符合當時的客觀形勢。換言之,蔡雄在大歷十一年后長期擔任莫州刺史,及討伐李惟岳事起,乃以高級幕僚“判官”身份勸降張孝忠,后來更以將領身份直接參與河朔藩鎮(zhèn)與中央政府的政治對抗乃至軍事叛亂。但是,此時他是否已從莫州卸任,尚無有力佐證,不過,他在莫州刺史任上應該至少干到建中二年。到興元元年初,魏博、成德相繼歸順中央,幽州陷于孤立境地,又在貝州戰(zhàn)敗,狼狽不堪。在這種情況下,力主貝州之戰(zhàn)的蔡雄遂失意被黜,并很可能被貶逐到相對偏遠的檀州,或孤身避走和自己有些交情的易定張孝忠處。3年后,蔡雄于貞元三年(787)二月十六日郁郁而終。因身份敏感或出于經(jīng)濟考慮,只能就地草草安葬,留下寡妻幼子在幽州艱難度日。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直到貞元十九年,其子良鄉(xiāng)尉蔡昭才將他遷葬至良鄉(xiāng)之復業(yè)原,并有意粉飾、避諱相關事件,以致文中出現(xiàn)許多語焉不詳或難以理解的地方。
又,據(jù)《新唐書》卷212《藩鎮(zhèn)盧龍傳》,朱滔死于貞元元年,姑子兼部將劉怦代為節(jié)度使。劉怦,幽州昌平人,少為范陽裨將,以親老疾宜侍,輒去職。朱滔時“積功至雄武軍使,廣墾田,節(jié)用度,以辦治稱。稍遷涿州刺史”。大歷十年,朱滔之討田承嗣,表知府事,和裕得眾心。滔率軍南討田承嗣,以怦留守范陽,甚得眾心。李寶臣在瓦橋關偷襲朱滔得逞,欲進襲幽州,賴怦守衛(wèi)嚴備,乃不敢謀。及滔敗歸,終不貳,益治兵,人嘉怦忠于所奉。朱滔南討李惟岳,怦為涿州刺史。滔叛,以怦為范陽府留守。及滔死,怦受軍中擁戴,遂領幽州事。居鎮(zhèn)三月而死,年五十九,贈兵部尚書,謚曰“恭”。劉怦對貝州之戰(zhàn)的態(tài)度如何,史未明載,但想必不會與主張“休士三日”的大多數(shù)將領公然對立,因而很可能要與蔡雄發(fā)生矛盾。更耐人尋味的是,劉怦居鎮(zhèn)僅三月即死,其地位由此前曾任莫州刺史的兒子劉濟繼承。而據(jù)前文,蔡雄約在大歷十一年出任莫州刺史,而且任職時間很可能一直延續(xù)到建中二年甚至興元元年,則不排除劉濟是蔡雄繼任者的可能。蔡雄與劉氏父子的關系是否和諧,史無明文,而揆以常理,作為朱滔的異姓親信,蔡雄的利益與身為朱滔親戚兼干將的劉氏父子并不完全一致,因而很難取得劉氏父子所代表的幽州軍方的信任。在朱滔生前,雙方之間尚能維持大體平衡;而朱滔死后,身份、地位的差異乃至素日積累的各種矛盾,勢必使他們的關系處于微妙境地。換句話說,無論主觀意愿如何,蔡雄的能力及經(jīng)歷,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被視為足以威脅到劉氏父子能否順利接管幽州的因素。正是在這種形勢之下,貝州戰(zhàn)役的責任問題,才順理成章地成為劉氏父子扳倒蔡雄的絕佳理由。
總之,蔡雄之所以會在興元元年以后猝然失意,看似在為戰(zhàn)敗承擔責任,而根本原因則在于政治方面:作為朱滔的外來異姓心腹,他在幽州軍中、官場缺乏堅實的根基,甚至有可能因朱滔的信任而成為當?shù)貦噘F的嫉恨對象,所以很難獲得朱滔繼承人的信任和諒解;再加上對貝州慘敗負有一定責任,被幽州新主甚至朱滔疏遠和貶斥,遂成為其個人命運的必然結局。準此,蔡雄被“貶”大致是在興元元年四月后到貞元元年間,即貝州之戰(zhàn)后到朱滔之死的不到一年時間里;而其被“斥”,則是朱滔死后的事情。當時蔡雄不僅復起無望,而且面臨為人魚肉的險惡境地,他唯一能夠做到的“抗爭”,就是避走幽州境外。就此而言,墓志中的“檀川”似乎更宜定在易州境內(nèi)。
四、相關人物
前文考訂之外,《蔡雄墓志》中涉及到的人物主要是蔡雄的親屬。按照出現(xiàn)的次序,首先是曾祖父蔡貞、祖父蔡遙、父親蔡濟;其次是其岳父李昕;最后是其妻兒。現(xiàn)將其可考者條列如次:
據(jù)志文,蔡雄曾祖父蔡貞官虢州別駕,祖父蔡遙官滄州樂陵令,父親蔡濟官澤州司戶。此三人,蔡貞、蔡遙于史無征,惟“蔡濟”一名見于兩《唐書》?!缎绿茣肪?23《藩鎮(zhèn)魏博傳》載:建中三年十月河朔三鎮(zhèn)相王時,“悅國號魏,僭稱魏王,以府為大名府,以……許士則為司武,……蔡濟、蔡有倫為虎牙將軍,……”后田緒趁夜殺田悅,“比明,以悅命招許士則、蔡濟計事,至則殺之”?!杜f唐書》卷141《田承嗣傳附田悅、田緒傳》則謂“悅宴巢父夜歸,緒率左右數(shù)十人先殺悅腹心蔡濟、扈
墓志又稱:“夫人隴西李氏,則袁州使君昕之仲女也,居喪禮聞,撫孤成人。有子四:長曰昭,幽州良鄉(xiāng)尉,有干父之譽;次曰
其岳父李昕,出身隴西,曾官袁州刺史??純伞短茣饭草d5李昕,俱載《新唐書》:一為高祖子江王元祥孫,封任國公,無后,見《宗室世系表下》;次出李氏姑臧大房,官司門員外郎,父思誨,官潁州司馬;次出趙郡李氏東祖房李系后裔,父元悅,仕歷不詳;次亦出東祖房李系后裔,官義烏尉,父泳,官建德尉;次出東祖房李俱后裔,至汴州長史,父敬節(jié),官洛州司馬參軍。5人之中,前兩個都與隴西有關,不過,宗室李氏雖然號稱出自隴西,據(jù)研究卻是趙郡李氏后人;思誨子亦出隴西,但唐人習稱郡望,故蔡雄妻子未必與之有關。后三人,從地域上說,都有可能與蔡雄的家族發(fā)生婚姻聯(lián)系,可到底是誰,尚需更詳細的材料。
又,《太平廣記》卷112《報應十一》引《廣異記》說李昕家在東郡(今河南滑州),而客游河南(今河南洛陽),“善持千手千眼咒”,能役鬼。其語涉志怪者自不足信,但史有其人當無問題。此人與前述5人的關系不明,而其家離河北南部不遠,不知是否與蔡雄有關。
五、結 語
“二帝四王之亂”是安史之亂后影響中唐政局的一件大事,河朔藩鎮(zhèn)事實上的獨立地位賴此得以長期保持,一度有所削弱的宦官權勢也在此后逐漸強化[30]。在此事件中,以蔡雄的地位,絕非關鍵人物,但通過史傳、墓志的相互比較與系聯(lián),不難發(fā)現(xiàn)他已深深卷入其中:如果沒有他逞如簧之舌,張孝忠能否倒戈在兩可之間;如果張孝忠沒有投向朝廷,李惟岳不會迅速敗亡,朱滔、王武俊也不會居功自傲,胃口大開;如果沒有他的巧辭勸誘,幽州士卒是否從亂尚未可知;如果沒有他的堅決主戰(zhàn),貝州之役有可能不會發(fā)生,河北戰(zhàn)局很可能還要僵持一段時間?!匾氖?,他的個人命運因參與此事而大為改變,甚至被迫離開幽州,最終在孤寂中死去。應該說,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當時游幕者的典型結局[31]。
此外,從墓志所載蔡雄早年事跡及撰文者與史傳在立場上的微妙差異中,我們還不難體味出時局裂變對個人的心靈,特別是價值觀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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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據(jù)趙潤東說,參趙潤東:《名鎮(zhèn)閻村史話》,燕山出版社,2009年。又,一說1991年房山區(qū)城關辦事處北市村出土,參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新中國出土墓志·北京卷一》,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6頁。
[2]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新中國出土墓志·北京卷一》,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4—5頁。
[3]唐開元時曾規(guī)定天下除京都及都督、都護府以外,各州、縣均依地理位置、轄境、人口、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等劃分等級,縣有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
[4]《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上州”條:“刺史一人,從三品,職同牧尹;別駕一人,從四品下?!?/p>
[5]《新唐書》卷49下《百官志四下》上:“京縣尉六人,從八品下;畿縣尉二人,正九品下;上縣尉二人,從九品上;中縣尉一人,從九品下;中下縣尉一人,從九品下;下縣尉一人,從九品下。”
[6]《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載:“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征拜儀郎?!迸嶙⒁龂鴧侨俗恫懿m傳》曰:“太祖初入尉廨,繕治四門。造五色棒,縣(懸)門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p>
[7]孫繼民:《羅振玉舊藏文書考之二》,《吐魯番學研究》2002年1期。
[8]渡邊孝:《唐五代藩鎮(zhèn)的押衙》,載日本《社會文化史學》 28 卷, 1991 年;30 卷,1993 年。
[9]鐘金貴:《李白縱橫家思想簡論》,《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 3期。
[10]《后漢書》卷11《劉玄傳》謂新市人王匡、王鳳于新莽天鳳四年(17)率眾在綠林山(今湖北當陽,一說湖北大洪山)起事,數(shù)月間至七八千人。
[11]《新唐書》卷225《朱
[12]《新唐書》卷212《藩鎮(zhèn)盧龍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968頁。
[13]《舊唐書》卷11《代宗紀》稱人數(shù)為“五千騎”,中華書局,1975年,第302頁。
[14]同[12],第5969頁。
[15]《新唐書》卷223《藩鎮(zhèn)魏博傳》:“大歷八年,相衛(wèi)薛嵩死,弟萼求假節(jié),牙將裴志清逐萼,萼以眾歸承嗣。而帝自用李承昭為相州刺史,未至,承嗣使人
[16]《新唐書》卷66《方鎮(zhèn)表三》謂大歷十年瀛州隸幽州,成德領滄州。
[17]《資治通鑒》卷225唐代宗大歷十年十月下云:“承嗣知范陽寶臣鄉(xiāng)里,心常欲之,因刻石作讖云:‘二帝同功勢萬全,將田為侶入幽燕。密令瘞寶臣境內(nèi),使望氣者言彼有王氣,寶臣掘而得之。又令客說之曰:‘公與朱滔共取滄州,得之,則地歸國,非公所有。公能舍承嗣之罪,請以滄州歸公,仍愿從公取范陽以自效。公以精騎前驅(qū),承嗣以步卒繼之,蔑不克矣。寶臣喜,謂事合符讖,遂與承嗣通謀,密圖范陽,承嗣亦陳兵境上。寶臣謂滔使者曰:‘聞朱公儀貌如神,愿得畫像觀之。滔與之。寶臣置于射堂,與諸將共觀之,曰:‘真神人也!滔軍于瓦橋,寶臣選精騎二千,通夜馳三百里襲之,戒曰:‘取貌如射堂者。時兩軍方睦,滔不虞有變,狼狽出戰(zhàn)而敗,會衣他服得免。寶臣欲乘勝取范陽,滔使雄武軍使昌平劉怦守留府。寶臣知有備,不敢進。承嗣聞幽、恒兵交,即引軍南還,使謂寶臣曰:‘河內(nèi)有警,不暇從公,石上讖文,吾戲為之耳!寶臣慚怒而退。寶臣既與朱滔有隙,以張孝忠為易州刺史,使將精騎七千以備之?!庇?,《新唐書》本傳載孝忠將兵八千人,與《資治通鑒》有別。
[18]趙潤東:《名鎮(zhèn)閻村史話》,燕山出版社,2009年。
[19]吳卓信:《漢書地理志補注》卷71作“濡水”,并云:“舊作洫水,今改正。按洫當作濡,濡水即遼西肥如之水,今之灤河也?!端?jīng)注·濡水篇》引本志亦作濡水而不別出洫水,可知即濡水矣。”據(jù)華林甫:《中國地名學史考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
[20]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281頁。又,295頁校證〔10〕謂別本作“檀山水”。
[21]濡水即今灤河,東漢末年后一度為海河支流。參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第四章第三節(jié)《海河水系的歷史變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7—63頁。
[22]《新唐書》卷148《張孝忠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4768頁。
[23]同[12],第5970頁。
[24]《資治通鑒》卷227,上海古籍出版社,1559頁。
[25]建中三年(782)底至貞元二年(786)四月,盧龍朱滔、成德王武俊、淄青李納、魏博田悅、淮西李希烈及曾任涇原軍統(tǒng)帥的朱
[26]同[12],第5973頁。又,《舊唐書》卷12《德宗紀上》謂:興元元年五月“丙子,李抱真、王武俊破朱滔于經(jīng)城東南,斬首三萬級,擒偽相朱良
[27]王素,任昉,劉衛(wèi)東:《新中國出土墓志·北京卷一·前言》,載同[2]。
[28]同[27],第5頁。
[29]《舊唐書》卷12《德宗紀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342頁。
[30]劉玉峰:《試論唐德宗重用宦官的原因及其他》,《晉陽學刊》1997年5期。
[31]戴偉華:《唐代使幕文人心態(tài)試析》,《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3期。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