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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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對祖先故鄉(xiāng)的懷戀,有時是莫名其妙的。
我在莫名其妙地問及父親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人事時,父親總是沉默不語,或者將話題轉(zhuǎn)向一邊,而母親就像講童話般地告訴我:老家在一個無比高的山嘴子上,我們都爬不上去。至此,老家這個詞成了一個隱秘在我心底的啞謎,扣著我的心弦,我渴望解開它,卻一直解不開。
我第一次去父親的“文武臺”是祖母去世后的第四天。去那里的路途正如他們所描述的那樣遙遠而艱辛。先要搭車去一個叫板巖的小鎮(zhèn),然后再步行50里石峽路、穿越一條長達百米的顫巍巍的吊橋之后開始翻山越嶺,向“只堪圖畫不堪行”的山尖攀爬,去那個被人稱作文武臺的地方。瘋長的野草淹沒了原有的崎嶇山徑,找不見路時,就得另辟蹊徑。多虧一個老鄉(xiāng)帶路,才使我們順利抵達。
父親曾說“土改”時,家里分了一頭牛,由于山路過于險峻,牛無法自己踏上去,只得把它綁在一個巨大的擔架上,雇了二十多個壯勞力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才抬了上去。至于父親曾居住的那個“文武臺”也是后來被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叫出來的。因為那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山嘴子上就出了兩個人物,一文一武。文的是我父親,武的是我父親的本家叔叔,名叫陳長命,一個天生的獵殺者。十六歲參軍,后來提升為偵察連長,他百發(fā)百中,最難打的位置對他來說也是輕而易舉,擊倒對手準確無誤,可惜在解放戰(zhàn)爭勝利的前一年光榮就義。他什么都沒留下,只留下了一個英名,那個英名像深山里的回音,一直盤旋在老家山寨的上空,它比我父親文化局長的頭銜響亮。
至于父親和老家親人之間的過結(jié),多年來我是從母親口中一點點得知的,而父親卻只字未提過。
父親四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留下了他和不滿七歲的姑姑。祖母是個足不出戶的小腳女人,不能下田耕作不說,就連到溝底弄半桶水回來也十分艱難。在那個陡峭的山寨,除了缺衣少食,水是他們過日子的第一難。正當祖母和兩個孩子步履維艱時,一個小她5歲的男人主動找上門,幫祖母挑回了一擔水,站在烈日炎炎的門口說:“你洗個澡吧,以后我會常來給你挑水。”祖母心頭一熱,當天就用小男人挑的水痛痛快快的洗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澡。男人隔三差五來為祖母挑水,半年后,他理直氣壯地成了祖母的新任丈夫——父親和姑姑的繼父。
父親的繼父年輕、力大,挑水、劈柴、干活都是一把手,沒人能與他抗衡。他的強勢同樣表現(xiàn)在他極高的生育能力上,六年時間里,他就讓我祖母生了五個孩子,一男四女。個個瘦得像猴子。
面對著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嘴巴,他不得不起早貪黑。也順理成章地把他的爆脾氣像潑臟水一樣潑在和他沒有親緣關(guān)系卻要靠他養(yǎng)活的父親以及姑姑身上。他強迫不滿十歲的父親天不亮就起床去潭澗搶水,父親起不來,他就將他提出被窩,扔進豬圈。他力大過人,一口氣能把巖縫里滲出來的、積攢了一夜的潭水舀干。他為燒炭,常在夜間偷偷摸摸地去“順”別人的樹木。他霸道的舉動引來了眾人的白眼。某一天晚上,全寨子人傾巢出動,明晃晃的松油亮子火把他小偷小摸的手腳照了個正著。他們在坡上排成一行,先是咒罵,后又大打出手,扁擔棍棒一起向他劈頭蓋腦襲來,宣稱要將那個野雜種攆下山去。但,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眾多男女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們?nèi)粨敉肆恕?/p>
那天晚上,父親沒有動手,但他也有選擇地站錯了方向;他也加入了詛咒繼父的行列,他跳得比任何人都高,也學著別人的樣子罵他的繼父。他這么一罵,迎來了他一生中最慘烈的懲罰和最后的悲劇。當晚,他繼父就把他倒掛在一棵榔樹上吊打了一頓,并連夜將他逐出了家門。父親那年才13歲。他求親生母親為他做主,不料,他母親不僅沒同情他,反而咒他是個吃里扒外的不孝之子,遲早會遭天打五雷轟。那天夜里他的母親沒有讓他進門,只從門縫里塞出了一塊牛糞砣一樣的紅薯面饅頭,說:“你淘米要飯自謀生路吧,以后再不要進這個家了!”然后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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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帶著一身傷痕連夜摸下山,在一個炭窯里湊活了幾宿。上蒼沒有將他趕上絕路,他碰上辦喪事的大戶人家,死者有個大權(quán)在手的兒子,在縣委宣傳部當部長,被鄉(xiāng)里人稱“一面官”。他用翠綠的松柏枝葉為他逝去的母親搭建了一個戲臺子式的靈堂。于是死者的身份就和一般人或一切窮人顯示出差異來;每晚沾親帶故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前來守靈,他們吹吹打打、圍著棺材唱著孝歌。穿著長孝衫的女人們嗚嗚咽咽地哭。
山里習俗,誰家老人去世了,四鄰八鄉(xiāng)的人都會在夜里趕來唱孝歌,至少要唱7個夜晚,遇到個更富裕人家的,人會更多,時間會更長。人們從擦黑唱到天亮從不間斷。
父親為討碗熱湯也加入了唱孝歌行列。他少年喪家,悲從心起,圍著棺材邊唱邊哭。那些唱了一輩又一輩的孝歌歌詞被識文斷句的父親唱著唱著就唱變了。父親把孝歌的歌詞給唱改了。他改后的歌詞聽上去尤為悲切,圍坐在棺材邊的男女孝子頓時哭聲震天,把那個漆黑的夜晚感染得更加悲戚。身服重孝的部長也感動于眼前這個陌生的小男孩,為他把歌詞改得這么恰到悲處而無比動容,作為一個有身份的人,他眼光獨具,一眼認準父親是個非同尋常的孩子。
部長在辦完他父親的喪事后,就把我父親帶進了縣城,推薦給縣長做了通訊員。父親自知自己交了好運,當縣長問他能做什么時,他非常聰明地說他能在晚上為縣長捂腳,打仗時為縣長擋棍子??h長想笑卻沒笑,只用卷著的報紙溫柔地敲了敲父親的頭。三年后,父親做了縣長的文秘。
父親就那樣僥幸地活了下來,而且活得越來越好,像山里飛出來的一只鷹越飛越高。那個把他驅(qū)逐出來的家永遠停留在他生命中的第13年里。時空的阻隔與他素養(yǎng)的提高使最初的怨憤慢慢演變?yōu)樯?、隔閡、冷漠。他的性情由于童年親情的戛然終止而一點點變得孤僻,隨之而來的是冷峻與孤傲的與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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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胞姐,我的姑姑十四歲時,就被繼父逼嫁了。沒出嫁前,她總是跟繼父又吵又鬧,可新婚之夜,她卻出奇地乖巧,沒吵,也沒鬧,而是用一條很結(jié)實的腰帶把自己的褲子牢牢扎住。那條守衛(wèi)她純真的帶子被她勒得死死的,讓她呼吸都有點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