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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鯊

      2014-09-01 18:49水邊
      雨花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魚叉方平網(wǎng)兜

      水邊

      方平將把頭贈的紅加吉晾成魚干,攜回家探親,那便是一件稀罕物,大陸人沒見過的海鮮,家里親人也沒嘗到過,大家歡喜。方平歸隊上島時給把頭捎來兩條云南碧雞牌香煙,算是表達(dá)謝意。

      把頭是個老煙鬼,見煙就樂顛了,高興地說:“大學(xué)生你可瞄準(zhǔn)了俺脾性,俺這輩子啥也不貪,就好一口煙。這煙是云煙,好煙好煙啊?!?/p>

      把頭來現(xiàn)的。沒兩天,他對方平說,漁業(yè)隊大頭船修好了,回來了,下個星期天,帶大學(xué)生去下潛,鏟鮑魚。

      “知道么,大學(xué)生,漁民在海上忙一輩子魚,都是在水皮兒上面。他們沒見過水皮兒底下,海底魚蝦咋吃咋住咋個生活。只有潛水的魚把頭,大頭,才知道魚蝦蟹貝咋個活法。”

      又過兩天,小仙島大頭船也來無帽島的坨子邊鏟鮑魚,和無帽島大頭船搭伙一堆兒操作。倆船上大頭都是把頭的弟子,把頭將他們趕一邊去歇著,他要和大學(xué)生一人一船,一道下潛。

      玉竹聽說了,跑來磨她爹,想上船幫干活兼著瞅熱鬧,瞅大學(xué)生下潛的洋相,把頭沒讓,父女倆唧哽了好一會兒。

      “咋的不行呢?”

      “大頭船在海上一干大半天,靠不了邊兒,船上蹲個閨女.老爺們不得勁兒干?!?/p>

      “咋就不得勁兒了呢,早先俺也上過船?!?/p>

      “那不一樣。大頭船上有生人,外面人,搖櫓的、壓氣的。”

      “生人,外人,俺又不招他們?nèi)撬麄?。?/p>

      “不招不惹。老爺們?nèi)瞿蛘φ俊?/p>

      “背身撒他的就是了,以前在船上……”

      “那不一樣,外人和自家人可不一樣,尿不出來的,家伙不好掏哎?!?/p>

      爭到這話上,玉竹不吭氣了。把頭轉(zhuǎn)臉喚方平,倆人各上一條大頭船。倆船齊頭并進(jìn),駛到柴坨子和二坨子中間,停穩(wěn)在海面上,隔了十來米遙相對望。

      倆船上的助手分頭給他倆套上帆布做的大頭潛水服,安裝領(lǐng)盤螺栓,穿上鐵鞋,在他倆腳踝旁掛上重重的鉛塊子。

      “大學(xué)生你別怕。在水底下,海水的浮勁兒大。人比它勁兒小,不綁倆鉛塊墜著,海水就推你上來,潛不下去?!卑杨^在對面船上告方平。

      專用的黃銅頭盔罩上了倆人腦袋,扣牢了,與肥大的潛水服密封連接好,倆人被扶下水梯入水,拖著長長的通氣管和腰繩下潛了。

      把頭入水時,帶了一把鋒利的短柄魚叉,一把小鏟刀和一個網(wǎng)兜。方平啥也沒拿,他只須用一雙眼睛,通過銅盔前臉的透鏡瞅著把頭操作,看看熱鬧,瞧瞧海底世界五花八門生物的戲耍。方平要跟在把頭側(cè)旁,但又不能靠太近.以防兩根通氣管交叉纏繞,那可是要命的事。

      眼前是一片寂靜的小海灣。柴坨子、二坨子、大坨子與無帽島對隔,正好形成了一個小海峽。大坨子位于峽口頭首,迎頂著外海沖過來的風(fēng)浪,處于風(fēng)口浪尖,環(huán)抱它的洋流和海風(fēng)特別急特別猛,所以才有峭壁、刀山和洶涌浪濤。從大洋外海、東海、黃海南邊沖來的風(fēng)能波嗆,首先沖撞大坨子,然后才撲向二坨子。

      在這個小海峽里,二坨子居中,風(fēng)浪到這里已被削弱,變和緩了。二坨子和柴坨子之間的這一塊海面,位于小海峽的最里面,躲開了洋流通道,在小海峽的側(cè)旁,由兩坨相衛(wèi),成為小海峽最為平靜最少被沖擊的死角。這一塊海底,就像林中幽谷一樣安寧,水靜無瀾,光透很深。

      下潛后,方平怯生生地,緩緩移動著墜鉛的雙腳,眼睛盯緊把頭。眼下的黃把頭,那黃銅盔頭又圓又大,名副其實一個黃大頭。

      方平瞅準(zhǔn)了,把頭那個黃大頭和自己這個銅盔一樣,每當(dāng)呼吸換氣時,通過耳風(fēng)換氣閥呼吐出的白色氣泡,就像無數(shù)的小氣球一樣升上海面。人身不動,氣泡呈直線上升,身體移動時,氣泡便斜線上升。

      方平瞅瞅身邊,明亮的陽光穿入水下,周圍一片淡淡的綠色,間雜淺淺的棕色,如夏天寄身于薄薄的遮陽布下面的那種感覺,幽明剔透,近處視物清晰可辨,稍遠(yuǎn)有點兒模糊。

      水下靜悄悄的。海面的風(fēng)浪在這里絲毫感覺不到,水晶宮一般的寂寥。一叢叢一簇簇的海藻海菜,舒展著柔軟的腰條,無數(shù)小魚小蝦在里邊穿梭。

      與水底巖礁、礫石顏色相近的鮟鱇、舌鰨,仿佛氣功家“入定”的模樣,懶懶平臥著,沙礫半埋,只露著眼窩那一圈兒,仿佛匿身在田野泥地里的薯塊,留一層淺淺的皮色。許是吃飽了,懶怠尋食了,一群群魚崽兒打它們背上竄來竄去,它們也不理會,依舊高枕而眠,享受著海底世界最寬大的床鋪。

      方平瞅見,把頭的鉛塊大腳膛過了這些伸手可及的魚,卻視而不見。把頭嫌它們個小,徑直朝巖礁上吸著巴著的鮑魚去了。

      把頭穩(wěn)穩(wěn)地跨在石棱上,用鏟刀干脆利索地鏟下幾個二碗大的盤鮑。他一刀一個,刀刀精準(zhǔn)。方平老早聽說,鏟鮑魚必須一刀剜下,否則鮑魚便收緊殼肌,牢牢吸附石上,就是拿錘子把它砸得稀爛如醬,也休想取下它來。

      把頭肘上的網(wǎng)兜里已裝了半下子,沉甸甸往下墜了。把頭靠住一塊突兀的礁頭歇下,他緩氣呼出的一串氣泡,透明晶亮,珍珠鏈似的,垂直飛上去。

      把頭側(cè)身從礫石上摸起兩個漂亮的扇貝,舉起來讓方平瞧。那是殼色暈紅的成年扇貝,殼線上呈著樹木年輪似的弧線,被水波撩著,就像一團(tuán)火。

      一對褐色的牙鲆,結(jié)伴游近了。它們翩翩的泳姿,似在求偶熱戀。把頭瞅準(zhǔn)了,選一角度,手臂一揚,魚叉飛出,倆魚同時穿住了。

      這兩條面盆大小的牙鲆塞進(jìn)網(wǎng)兜,網(wǎng)兜一下子膨脹開了。把頭將網(wǎng)兜擱在礁頭頂部,不曾想礁洞里藏著一條拳頭粗的狼牙鱔。狼牙鱔嗅到了牙鲆的生鮮味,扭曲著身子,蛇一樣潛近網(wǎng)兜,從網(wǎng)眼里撕咬牙鲆的肉。把頭發(fā)覺了,操起鏟刀砍過去,一鏟斷了鱔魚脊骨,鱔魚軟塌塌地伏在礁頭,再也游不走了。把頭拎起蔫死的鱔魚往網(wǎng)兜里楦。

      鱔魚那圓溜溜滑唧唧的筒形魚身老是滑脫,楦不進(jìn)網(wǎng)兜。把頭氣了,干脆拿鏟刀一劈幾段,將截短的魚段兒往里楦。把頭沒在意,粗壯的海鱔一折幾段,肚腸子和肝糊糊,隨著魚腔里濃濃的鮮血同時逸出,被海水溜子一攪乎,變成了一縷縷的血絲和肉糜,飄飄地向上浮起,飄向大頭盔的上方。

      處理過狼牙鱔,把頭騰出了手。一只身體扁平、飛毯似的老板兒魚,飄搖著游近了。把頭手腕一抖,眨眼間,霍亮的魚叉刺中了它。

      把頭將老板兒魚攬進(jìn)網(wǎng)兜,他身邊忽然躥出幾只烏賊,像被誰追蹤,又像是追蹤誰,鬼鬼祟祟,忽左忽有,一下子靜伏不動,一下子又像箭一般直射出去。

      這幾只烏賊可能是一家子。方平瞧它們做各種動作,覺得十分有趣。在海巾,在比天空阻力大得多的水里,它們做出運動員在球場上的急停、突跳、閃轉(zhuǎn)、騰挪,甚至虛晃身子的假動作,彎彎繞著,靈巧過人,它們能輕松地閃避把頭,躲過尖銳的魚叉。

      這些家伙真是絕了。人為萬物之首萬物之靈,在水下再也沒有它們那樣機(jī)動靈活。人在海底,只有羨慕海生物的份兒了。

      方平正出神地瞅著,忽覺頭頂光線黯淡了,像陰了天。剛才還興頭十足炫耀雜耍技巧的幾頭烏賊,一眨眼就沒影了。

      這幫小賊,蹽丫子也不告示一下。方平感到不對勁兒,抬頭瞧瞧。糟了,幾條青皮鯊在他和把頭的上方游弋,大概嗅到了這里的什么味道。方平打了個寒戰(zhàn)。定是剛才肥腴海鱔的血腥味、肝香氣,招來了青皮鯊。經(jīng)驗豐富的把頭,也有馬虎忘事的時候。他怎么能讓那么濃厚的鱔血散出去呢。海鱔是給海島產(chǎn)婦下奶催奶的呀。那魚養(yǎng)分高,脂厚血稠,最饞口的,經(jīng)常有坐月子婦女家人來跟把頭討要,他清楚這一點。并且,狼牙鱔正是釣鯊餌呀。

      方平記得,把頭帶小范小梁在海上錨鲅魚時常叮囑他倆,收線拔鉤,拿家伙什鑿大魚頭,盡量不要讓魚血淌在海水里,寧可濺到衣服上回頭再洗,就是怕鯊魚聞到血腥,跟過來找麻煩。這會兒在水下,他只顧叉魚砍鮑,痛快過癮,想給大學(xué)生露一手,表演他的絕活,忘了戒魚血特別是肥甘的鱔魚血。老頭兒得意忘形了。

      情況危急,且沒法通話。把頭擺手示意方平,避入巖縫不要動。隨后他也匿身礁裂,右手擎起魚叉,瞄準(zhǔn)了青皮鯊的白肚皮。

      方平頭一遭碰上鯊。他沒慌,卻不知如何應(yīng)對,不由吸了口氣。這下更糟。換氣呼出的大股氣泡,直線升上水面,青皮鯊立刻同上來,吞嗅著氣泡,它們感覺到海底礁縫中的生物信息了。

      把頭見此情景,欲投魚叉,卻忽然收住了,將魚叉杵進(jìn)了礁洞,搠出兩條在洞里藏身的石斑魚。肥碩石斑驚閃著逃出礁洞,搖著一身彩鱗泛起,剛繞過把頭的頭盔,便被青皮鯊一擁而上,三口兩口撕爛吞掉了。

      眼看著一場兇殘屠殺,眼瞅著水中飄浮的一縷縷血絲,方平心里暗幸,稍稍松了口氣。哎呀,松的那一口氣,那集群的大氣泡飄上去了,像一束白色繡球花,群鯊又?jǐn)€頭疾游過來,繞著氣泡打轉(zhuǎn),貪婪地吸噬著。

      青皮鯊腹下的五個腮孔,五個條形黑洞,看得一清二楚。方平死死倚靠著,一動不動,屏住了呼吸。

      方平靜止不動,沒了大氣泡,鯊群斷了生物信息,分散在水面逡巡著,但沒有離開的跡象,似乎還在尋索什么,等待什么。

      情勢危急了,方平已屏氣一分鐘,憋得夠嗆,必須冉換一口氣了。就在這時,把頭身子晃了一下,將敏感的鯊魚誘去他的頭頂。方平感覺到身邊的海水波動了,把頭引腕舉叉,右臂像個弓似地盤緊了,魚叉的兩個叉尖,直指頭頂盤旋的青皮鯊。

      方平瞇著眼睛,見一青皮鯊下潛,偵察試探,逼近了把頭的銅盔。方平盯住把頭。把頭好一陣兒沒換氣,對著游近的鯊腦袋,突然呼出一股氣泡。

      氣泡升起,霎時,幾頭青皮鯊忽地轉(zhuǎn)過身,一齊俯沖,向氣泡包抄過來。游在最前面的那一條,兇猛地?fù)屜韧踢M(jìn)一口。不料,它打了個噎,撇嘴將咽下的氣泡吐了出來,扭身驚惶逃開。緊跟著,后面幾頭鯊魚,也把吞進(jìn)的氣泡吐掉,中了魔似地,掉頭竄逃,一眨眼工夫就無影無蹤了。

      兩分鐘過去,方平試著換了幾口氣,把頭也呼了氣。氣泡密如夏天滿樹的梨花槐花,白白的一片,卻再也沒有鯊魚前來吸嗅。

      方平瞧瞧周圍,海底又恢復(fù)了平靜。肥實的海參像大蠕蟲一樣,在石礫間滌浴著凹凸不平的身板。仙人球似的刺鍋子,似游似滾地踽踽行進(jìn)。野海帶柔滑的葉片,順應(yīng)著海底的暗流,搖曳揮動。烏賊如同舞臺謝幕時出現(xiàn)的小丑,又偷偷溜回來耍怪了。把頭拎起盛滿海貨的尼龍網(wǎng)兜,拽了拽信號繩,發(fā)出了上船信號。

      把頭和方平升出水面,由助手牽腰繩拉他倆站在水梯上,摘頭盔,卸領(lǐng)盤,脫鐵鞋,褪潛服。他倆空身倚船自由呼吸空氣時,像癱子似地半躺在船板上,說話的勁兒都沒有了。

      把頭面色發(fā)灰,神情黯淡。水下作業(yè)疲勞,加上他較長時間沒下潛了,身體不很適應(yīng)。場邊助手誰也不說話,讓老把頭多喘一會兒。

      歇到有力氣說話了,把頭跟船上助手要煙抽。一支煙吸過了,搖櫓的壓氣的助手們問他在下面咋著了,今天這般萎堆。把頭說,遇到大魚了,搞不了,說著便乍開膀子比劃。

      “啥魚這么大呀?兩庹長嘍?!?/p>

      “大青鯊。才開頭以為是鋼鲅崽子(即大白鯊),過后瞅準(zhǔn)稱,是水鯊那驢進(jìn)的玩意?!?/p>

      “大青鯊和鋼鲅都是黃海里最兇的鯊魚噢。怪不得黃把頭急得臉都黃了。那家伙厲害呀,鐵嘴鋼牙,人給咬住了,一口就成兩截,誰敢潮會?黃老把,今兒個你叉魚可算叉過癮了?!?/p>

      把頭沒有精神回話了。船啟航回塢。方平老遠(yuǎn)瞅見玉竹在岸邊張望。

      船靠塢,玉竹伸手接那裝滿海鮮的網(wǎng)兜。方平怕她拎不動,先拿在手上,玉竹不依?!跋影沉嗖粍影??爹以前當(dāng)大頭時,都是俺幫拎的,你來了就搶,不干。”

      “今兒個魚多,還大。你瞧瞧,個個跟臉盆那么大,哪一條都七、八斤十來斤,合起來頂個人重了?!?/p>

      方平?jīng)]松手,玉竹不肯讓。把頭道,“倆人抬吧,拿棍子穿起來,一人一頭?!?/p>

      倆人抬魚爬坡上崗,個兒高的走在后邊。就這樣,抬的魚還是找不平,抬魚棍子前高后低,魚網(wǎng)兜盡往低端滑,正好讓方平在后面多擔(dān)點兒重量。玉竹同頭瞅瞅也沒轍,半嗔半笑地說:“爹,你看大學(xué)生,魚還在半道上呢,就給他算計著劃拉走啦。”

      把頭聽著就笑了?!坝裰裱绢^嘴損哪。這牙鲆、海鱔啥魚的,是給大學(xué)生的,不能叫劃拉?!卑杨^轉(zhuǎn)臉告方平:“這幾種魚平日里咱不釣,還算稀罕,你拿連隊去晾,抹不開臉獨自個兒拿,得勻人家點兒。要不了就放俺那兒,給你晾好,干縮了再把你,直接裝布袋里旁人瞅不著,也就沒人跟你勻了?!?/p>

      方平連聲謝把頭說,他有一點兒鮑魚晾曬過寄家人嘗鮮就夠了,不要那么多。玉竹旁邊俏皮話搗蛋說:“不要那么多,咋都滑你手邊去了?敢情魚兒也知道去誰家好?!?/p>

      三人說笑著,已經(jīng)到了把頭家。分手時方平還惦記著海底遇鯊的險。上山這一路他都在琢磨,那幫大青鯊怎么就突然逃跑了。方平問把頭用啥招把青鯊唬走的。

      “啥招?沒啥招。沒那玩意?!?/p>

      “你又是秘密,不傳外姓,怕人知道?!?/p>

      聽了這話,五十多歲的把頭忽然嘻嘻地笑起來。

      “媽巴子驢進(jìn)的,早上胃毛病了,泛酸,想喝點稀飯壓壓,家里沒咸菜就稀飯,俺嚼了兩瓣蒜,潛下海,胃不舒坦,想噦,一下咳起來,肺里攢了四十年的炯油子,全嘔給那幫腥羔子了?!?/p>

      “嗨,把頭,你這是仙氣呀。正宗仙氣?!狈狡叫Φ馈?/p>

      “哎,那股炯油氣兒走掉了,俺還舍不得呢。那股氣,在俺肚里存四十年啦。大頭盔的氣管子是走嘴這旮,要是氣管子通下邊,通到咔布襠,俺放個毒瓦斯給它們,那才叫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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