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電磁爐,架起小鍋,喜滋滋地獨自在酒吧涮東西吃。五點多,有個女孩遲疑地邁進來,我給她一杯水,繼續(xù)吃。
女孩說:“你好,聽說這個酒吧你是為自己的小狗開的?”
我點點頭,說:“是的?!?/p>
女孩說:“那梅茜呢?”
我說:“洗澡去啦。”
女孩說:“我也有條狗,叫劉大黑?!?/p>
我一驚:狗也可以有姓?聽起來梅茜可以改名叫張春花。
女孩眼睛里閃起光彩,興奮地說:“是啊,我姓劉嘛,所以給狗狗起名叫劉大黑。我在城南老小區(qū)租房子。一天加班到深夜,小區(qū)門口站了條黑乎乎的流浪狗,嚇死我了。”
我跟它僵持了一會兒,它低著頭趴在冬青樹旁邊。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不敢跑快,怕驚動他。它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頭,我猛地想起來包里有火腿腸,剝開來丟給它。
它兩口吃完,尾巴搖得跟陀螺一樣。它一路跟著把我送到樓下。我轉身,它停步,搖幾下尾巴。我心想,看來它送我到這兒了,就把剩下的火腿腸也丟給它。
從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區(qū)門口等我,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送我到樓下。我平時買點兒吃的,當它陪我走完這段夜路,作為報酬,就丟給它吃。
我嘗試打開樓道門,喊它到家里做客,它都是高傲地坐著不動。我進家門,探出窗戶沖它揮揮手,它才離開。
有天我發(fā)現(xiàn)大黑不在小區(qū)門口,我喊:“大黑!大黑!”
草叢里窸窸窣窣,大黑居然低著頭,艱難地走出來,一瘸一拐。到離我?guī)撞铰返牡胤?,默默坐著,側過頭去不看我。
我蹲下,摸摸它的頭。
大黑全身一緊,但沒有逃開,只是依舊側著頭任憑我摸它的腦門兒。
我突然眼眶一熱,淚水掉下來,因為大黑腿上全是血,估計被人打斷了,或者被車軋到。它瞟我一眼,看見我在哭,于是舔了舔自己的傷腿,奮力站起來,顫顫巍巍堅持送我回家。
到樓下,我把包里的吃的全抖在地上,沖回家翻箱倒柜地找繃帶消毒水。等我出去,大黑不見了。我喊:“大黑,大黑!”然后大黑不知道從哪兒跑過來。一瘸一拐跑得飛快,很滑稽。
我想是因為自己喊它的時候帶著哭腔吧,它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急事。
我抱著它,擦掉血跡,用繃帶仔細纏好。我說:“大黑呀,以后你躲起來,姐姐下班帶吃的給你,好不好?”
大黑側著頭,偷偷瞟我。我說:“不服氣啊,你就叫大黑。大黑!”它搖搖尾巴。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男朋友買房子了,讓我搬過去住。我問能不能帶大黑?男朋友譏笑我,養(yǎng)條草狗干嗎?
搬家那天,我給小區(qū)保安四百塊。我說:“師傅替我照顧大黑吧,用完了你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匯錢?!?/p>
和男朋友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車,我發(fā)現(xiàn)大黑依舊高傲地坐在小區(qū)門口,但是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的新家在郊區(qū)。之前和男朋友商量,買個小點兒的公寓,我男朋友不肯,說一次到位奔著結婚去。
搬到郊區(qū),我上班要公交轉地鐵再轉公交,花掉一個半小時。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幸福,直到他說,要把他母親從安徽老家接過來。不過孝順永遠無法責怪,他父母很久前離婚,媽媽拉扯他長大。他媽媽是退休教師,很節(jié)儉,我們中飯不在家吃,她自己經常只買豆芽湊合,可給我們準備的早飯晚飯永遠都很豐盛。
幾個月后,我加班至后半夜才到家。家里燈火通明,男朋友和他媽媽坐在沙發(fā)上,我覺得氣氛奇怪。男朋友不吭聲,他媽媽笑著說:“欣欣,你是不是和一個叫藍公子的人走得很近?”
我腦子“嗡”一聲,這是盤查來了。我說:“對,怎么啦?”
他媽媽瞟了我男朋友一眼,繼續(xù)笑著說:“欣欣,我先給你道歉,今天不小心用你電腦,發(fā)現(xiàn)你QQ沒關,我就好奇,想了解你的生活,翻了翻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你和那個藍公子,有很多不該說的話?!?/p>
藍公子,是我的閨密,是女人。她其實跟我男朋友還認識,人前冷漠人后瘋鬧,QQ資料填的男,ID藍公子。
男朋友一掐煙頭,說:“劉欣欣,你把事兒說清楚?!?/p>
書房臥室被翻得亂七八糟……我抹抹眼淚,說:“找到什么線索?沒找到的話,我想睡覺了,我很累。”
男朋友喊:“說不清楚睡什么?你是不是想著分手?”
我咬住嘴唇,提醒不可以哭,一字一句:“我沒說要分手?!?/p>
男朋友冷笑:“藍公子,呸!劉欣欣我告訴你,房產證你的名字還沒加上去,分手了你也撈不著好處!”
我忍不住喊:“首付是我們兩家拼的,貸款是我們一起還的,你憑什么?”
男朋友說:“就憑你出軌。”
這兩個字劈得我頭昏眼花。我立馬隨便收拾箱子,沖出門。他媽媽在后面拉我,說:“欣欣,到底怎么回事,外面那么晚別亂跑呀!”
我在郊區(qū)馬路上走了很久,拖著箱子一路走一路哭。閨密開車來接我,聊了通宵。閨密說:“你換位思考一下,從表象上來看,的確有被戴綠帽子的嫌疑。你兩天不出現(xiàn),徹底消失,他肯定著急?!?/p>
混混沌沌地睡了幾個小時,打開手機,結果一條未接來電也沒有。
第二天,男朋友有點兒急了,電話一個接一個問我在哪里。第三天,他媽媽親自打電話給我道歉,說翻電腦確實是她的不對,希望能原諒老人家。
第四天,男朋友打電話,兩人沉默。半月后,我本來想上班,結果迷迷糊糊地走到以前租的小區(qū)。保安看見我打招呼:“劉小姐,好久不見了啊?!?/p>
我突然想起來,急切地問他:“大黑呢?”
保安笑嘻嘻地說:“沒事兒,它現(xiàn)在是小區(qū)接送員。只要老人小孩回小區(qū),它就負責從小區(qū)門口送到家。大家也樂得給它點兒吃的,都挺喜歡它,你看一條狗現(xiàn)在都能勤勞致富了。”
沒走幾步,聽見保安喊:“大黑!”
大黑“啪嗒啪嗒”地從拐角跑出來,突然一怔,張大嘴呆呆地看著我,眼睛里露出驚喜,我相信它是笑著的呀!因為這是它笑著的表情呀!endprint
我蹲下來,招手:“大黑!”
大黑低頭“吭哧吭哧”地走近我,第一次用頭蹭我的手。
我說:“大黑,你還好嗎?”
大黑用頭蹭蹭我。
大黑搖搖尾巴,我走一步,它就跟著走一步,然后走出了小區(qū)。我不敢走了,停下來喊:“大黑,回去!”
它不肯,貼上來用頭蹭我。
我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說:“大黑,現(xiàn)在姐姐也沒有家了,你回去好不好?”
保安快步趕上來,拽著大黑往回走,說:“大黑從來沒走出過小區(qū),這次它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坐在長椅上發(fā)呆。手機響了,是保安:“姑娘,我把大黑關在保安室里,它不停地狂叫,瘋狂扒門。我拗不過,就打開門,它立刻跟一支箭一樣,竄了出去。你就帶著它吧。”
我放下電話,站起來四下張望,喊:“大黑!大黑!”
然后廣場一個角落,鉆出來一條黑狗,很矜持地走到我身邊,熟門熟路地趴下來,把頭搭在我的腳面上。我摸摸它的頭,眼淚掉在他腦門兒上。電話又響,是彩信,房產證照片,上面有我的名字。
男朋友打電話,說:“欣欣,其實第二天我就去申請加名字了,剛辦下來。你要是還跟我分手,我人財兩空。媽媽想搬回安徽,我覺得很對不起她?!?/p>
我哭著說:“你活該。”
他也哭了:“欣欣,你別再理藍公子了?!?/p>
我說:“我現(xiàn)在就住藍公子家里?!?/p>
他說:“欣欣你別這樣,你能回來嗎?”我說:“藍公子是小眉,女的好嗎?”
他說:“那,欣欣,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拼命點頭,說:“好。你讓阿姨別走了?!比缓笪矣挚纯创蠛冢f:“必須把大黑接回家?!?/p>
男朋友說:“你在哪兒,我來接你們?!?/p>
我告訴他地點,放下電話,覺得天都比以前晴朗,指著大黑說:“喂,從此以后,你就叫劉大黑!”
劉大黑叫:“汪?!?/p>
劉欣欣一直自顧自地把故事講完,我送她一瓶櫻桃啤酒,問:“后來呢?”
劉欣欣說:“我下個月去安徽辦婚禮?!蔽覇枺骸按蠛诋敾ㄍ瘑幔俊?/p>
劉欣欣說:“大黑到我家一個星期,不吃不喝。找了幾個獸醫(yī)看,都說大黑年紀老了,不用浪費錢買藥。但婆婆還是花了一萬多,說必須讓大黑舒服點兒。”
劉欣欣擦擦眼淚,說:“婆婆哭著告訴我,大黑不吃不喝,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我一上班去,他還會努力爬起來,爬到大門口,呆呆地看著門外,一定是在等我回家。”
劉欣欣眼淚止不住,說:“婆婆每天買菜,做紅燒肉,做排骨湯,可是都等我回家了,大黑才會吃一點點。我要摸著他的頭,喊,劉大黑,加油!他才吃很少的一點點?!?/p>
“后來我請了幾天假,陪著大黑。它把頭擱在我手里,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后眼睛看著我,好像在說,我要走啦,你別難過?!眲⑿佬婪畔戮破?,說,“我現(xiàn)在回想,大黑那天在保安室里發(fā)瘋,是不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一定要再陪陪我呢?”
她前腳走,店長后腳沖進來,喊:“老板你又送酒,本店越來越接近倒閉了!”
我說:“沒啊,人家給東西了,你看?!?/p>
欣欣送我一張照片,是她的全家福,男孩女孩抱著一條大黑狗,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照片背面有行清秀的字跡:一家人。(有刪節(jié))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