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燮
贛南山里人家,大多置有三用機,都能找出幾張“四大金鋼”、“四小金鋼” 光碟 ( 贛南采茶戲具有代表性的四臺大戲和四出小戲:《上廣東》、《四姐反情》、《賣雜貨》、《大勸夫》俗稱“四大金剛”;《睄妹子》《補皮鞋》、《釣拐》、《老少配》俗稱“四小金剛”)。 山里人好采茶,人人能唱,個個愛哼。贛南采茶演繹出贛南山鄉(xiāng)的性靈與文化,有著深厚的老俵情結,鄉(xiāng)野的采茶戲是屬于老俵的。
一、晉京匯演的《睄妹子》
耳畔久久縈繞著那鮮活的音響,腦際久久浮現出那婆娑的舞姿,贛南采茶戲的《睄妹子》的確很經典。這出小戲舉手投足都是戲,張口動舌都成戲。眼睛骨碌碌打轉有戲,連屁股也能做出戲文來。情感奔放,妙語連珠,堪稱采茶戲一絕。丑行詼諧、賣傻,口若懸河;旦角俊俏、乖巧,舌燦蓮花。詩是吟自己,戲是演別人,都是韻在骨子里的美!
擱下筆來,不禁感嘆:這流淌的“樂”之音聲,還有多少個中奧妙需要去領悟;這源自心靈的戲腔,又有多少沉睡的“文化代碼”有待去破譯。筆者以往的分析,只是基于這種憧憬的小小嘗試,是一次“瞎子摸象”。
通過現場對《睄妹子》“樂”音聲形態(tài)的聽覺感知和對其視覺化記譜文本的分析認知,筆者覺得,這凝聚著世代贛南藝人智慧的“樂”之音聲,猶如一種“工藝結構”,我們應該也有能力去觸摸它的外貌形狀,并逐漸深入其內核。雖然只是“瞎子摸象”,但一番耐心摸索下來,一定能深刻地感受其中經過贛南畬族、客家文化長期熏習而沉積的印記,一定能驚奇地發(fā)現其中與眾不同的燦爛光束。這印記,篆刻著世代藝人獨特的音感習慣、音腔思維;這光束,投射出世代藝人圓融共生的“樂”之行為結構、觀念特征。于簡潔中見樸素,于樸素中見平衡,于平衡中見運動,于運動中見變化,于變化中見精巧,于精巧中見靈氣。
熔煉著真,趣的風致,動人心目!
討論《睄妹子》,還有一處必須點到——
小戲打情罵俏、男歡女愛,熱烈地展演著主人公米童和滿妹子羅曼蒂克、大膽撩人的愛情故事時,采茶藝人卻又很好地把握著一個“度”。沒有葷段子,這是傳統劇《睄妹子》很可貴的一點。
葷段子,古今中外都有,《笑林廣記》記載了民間流行的各種污言穢語,《紅樓夢》里薛蟠等幾個紈绔子弟喝酒行令,謅的就是粗俗的下流話,《十日談》中也有不少洋人的葷段子。有人認為侃點黃色笑料,無傷大雅,逗樂弄景,是一種“潤滑劑”。這是低俗的噪音,與隨地大小便一樣,是時代文明中一只不和諧的音符。開國之初,上世紀五十年代《睄妹子》能晉京匯演,除了演員唱腔甜潤,扮相水靈,很突出的一點應是與許多其他傳統采茶劇目不同,該劇沒有葷段子。我們研究、賞析《睄妹子》,要認識到這個閃光亮點。是為鑒。
二、贛南采茶戲的族屬
隨著上世紀90年代客家研究熱持續(xù)升溫,贛南傳統采茶戲逐漸被一些學者打上“客家”的族群標識,冠之“贛南客家采茶戲”,個人對此一直持質疑態(tài)度。后學淺識,贛南采茶戲作為土生土長的地方劇種,融合了贛南這片土地上生息已久的漢族客家與畬族及其他少數民族的共同智慧。將贛南采茶戲定性為“客家”戲曲,忽視了畬族等少數民族在其形成、發(fā)展過程中的影響和作用,不夠審慎。
筆者爬梳,整理出贛南采茶戲中一些與畬族有關的因素:
1.結合贛南民間藝人、地方學者口述資料及實地考察,從古至今,贛南采茶戲表演舞臺上一直都有藍、雷姓畬族藝人,他們是一股傳承、守護贛南采茶戲的重要力量;
2.贛南采茶藝人將雷海青(俗稱田師傅)奉為祖師爺和保護神。畬族老俵也把雷海青列為信奉對象,神位較為顯赫,有著種種傳說,稱其為“探花府九天風火院田公元帥”、“戲祖宗”、“戲狀元”,將雷海青視為民族神靈;
3.許多贛南采茶戲藝人至今仍保持著不吃狗肉的習俗,這可能與作為畬族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盤瓠信仰存在某種關聯。盤瓠作為畬民的圖騰,其原型就是犬。筆者在安遠欣山鎮(zhèn)、龍布鎮(zhèn)考察時聽說部分藍氏畬民有一種奇特的盤瓠祭俗。每年除夕這天,全家人要在餐桌旁圍坐,像群犬圍食般俯首環(huán)桌緩緩轉動一周再用膳,以此紀念始祖“狗頭王”;
4.畬族服飾尚藍,“男子布衣短褐……色尚藍……婦女衣色或藍或青……腰圍藍布帶……富者著藍布襪”,“婦女好以藍布裹發(fā)”。與畬族相似,藍色亦是贛南采茶戲服飾的色彩主調:丑角三花衣、小旦對襟衫、老旦的頭帕、彩旦的圍裙等都以藍作底色;
5.有學者認為,角音的頻繁使用(如茶腔曲牌《三句板》等)、單句變化體結構(如燈腔曲牌《朝奉出門》、《齋公不吃田螺殼》等)是贛南采茶戲中的畬族音樂元素。筆者亦注意到,角調式是畬族民歌中的一種特色調式,在浙南景寧、龍泉及閩東永泰、羅源等畬族聚居區(qū)均有所見,而贛南采茶戲中亦存在一些角調式曲牌,如路腔曲牌《南京歌》、燈腔曲牌《朝奉令》、《荷包歌》等。這一調式類型,可能是明清之際畬族自贛、閩、粵邊區(qū)大規(guī)模遠遷后在原聚居地的音樂孑遺,后被贛南采茶戲予以吸收融匯。
三、文人杜撰贛南采茶音樂河東河西說
有當地學者介紹:贛南道樂有個特點,河東片偏清音,喜歡配橫笛,河西片較剛烈,重打擊樂。章貢區(qū)玉虛觀雖位于河東,但主持方道長請的樂手和道士都是河西片人,所以具有河西特點;與之相距不遠的下游東岸贛縣儲君廟,道樂風格就不同,喜配橫笛,較清幽,呈河東特點。兩個廟觀為例,好象是這樣子。
而這說法,與《贛南采茶戲音樂第一集》介紹的采茶戲音樂唱腔地域特點合拍:“贛南采茶戲音樂唱腔,大致分為河西、河東兩大流派。河西派特點:幅度較大,開朗激越,旋律性較強;河東派特點:幅度較小,抒情雅致,略帶說唱性?!卑准埡谧?,好像是鐵板釘釘。
贛南道樂與采茶戲有這樣的地域特點嗎?贛南有史以來,沒有以河劃過界,行政沒有以贛水分治過。一小塊地方,生態(tài)、民俗基本相同,音樂上會融和相通,也會表現一定的個性及流派特征,和而不同,但風格上絕不可能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數月里,一直困惑,百思不得其觧。無意中聽到的玉虛觀91歲高齡方道長曾說的一句閑話突竄入思絮:“嗩吶太鬧,和東河戲一樣,嘈得要命。”腦海一閃,方道長經書里還有高腔、昆曲內容,像過電影,歷歷在目,似乎捕捉到什么。贛南嗩吶吹的曲子大部分都可在當地消亡的東河戲曲牌中找到,東河戲淵源于明代弋陽腔,糅合高腔、昆腔與亂彈腔為一體,是個“三腔合一”的劇種,伴奏大鑼大鼓,聲調粗獷奔放。說河東片音樂清幽,不是搞反了?
近水識魚性,近山知鳥音。認真走訪贛南一些廟觀,也走家串戶,水西盧家、水東蔡家,拜訪了一些吹打世家,并沒有這么個感覺。盧家班演奏,節(jié)奏分明,寧慢務穩(wěn),氣息活絡,音樂流暢、水靈。這與盧文森老人豐富的人生履歷,參加過抗美援朝,又在文藝團體待過有密切關系;而蔡家吹打,鼓點明快,干凈利落,激越剛勁。聽傳承人蔡思科這位干脆的客家漢子打一通鼓、敲一陣鑼,精湛嫻熟的技藝,就能知道蔡家為什么會有這風格。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風格在于領頭雁的作為。
會不會是以偏概全、文人杜撰呢?這個大膽的懷疑,最終在贛南資深音樂研究員袁大位處得到確證。據袁老回憶:當年整理《贛南采茶戲集成》時,座談采茶藝人有各自不同的演唱風格,“死曲活唱”,譜例繁多。說到女演員劉日鳳和徐榮秀兩人,劉嗓音厚實亮麗,而徐歌喉甜美清幽,老藝人挿了一句介紹:“劉日鳳是水西的,徐榮秀是水東的?!彪y為執(zhí)筆入心,妙筆生花,整理、發(fā)揮成河西、河東片。成書后,就以訛傳訛了,“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庇刹刹枰踩局傅节M南道教吹打。袁老說:“贛南地域上是不好分成河西、河東的,你說尋烏縣屬河東河西呢?瞎扯?!?/p>
信口開河,不是治學之道。敬畏自然,尊重文化,才能創(chuàng)造和諧。以往鑒來,引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