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前不久美國銀行(Bank of America)的一項最新調(diào)查顯示,接近半數(shù)的美國人表示,如果手機不在身邊,那么他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
“離不開手機”的情況在中國可能更加突出。2012年底,有中國網(wǎng)站曾做過一項關于“你是否離不開手機”的調(diào)查,每天離不開手機的人在受訪者中超過了九成。其中,學生族和上班族是對手機最依賴的人群。一份中國城市通信行為研究報告中也提到,人們玩手機主要是在瀏覽網(wǎng)頁、用即時通訊工具聊天、使用社交網(wǎng)站等。而在一天中劃分的11個時間碎片中,62%的智能手機用戶在睡覺前玩手機。此外,人們最常在上下班途中玩手機,這個比例高達75%。
人們往往從現(xiàn)代社會工作壓力大、人際交往日益頻繁、信息更新流通速度快等實際用途來解釋“離不開手機”的現(xiàn)象,而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心理因素——無聊。
心理學家費希爾(C.D.Fisher)在《起作用的無聊:被忽略的概念》("Boredom at work:A neglected concept")中把“無聊”定義為人的一種“無興趣和對當下事務難以集中精神的感覺狀態(tài)”。匈牙利裔的美國創(chuàng)造心理學大師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Mihaly Csikszentmihalyi)則把無聊視為缺乏足夠挑戰(zhàn)的結(jié)果。
一般來說,有三種無聊,都與難以集中精神注意力有關。一、被阻止去做想做的事情;二、不得不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三、沒有明確原因,就是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不想去做。一種或不止一種的無聊都會讓人覺得空虛、抑郁、百無聊賴。無聊不僅是一種此時此刻的心情,而且還是一種對生活狀態(tài)和生存環(huán)境的看法和感受。無聊使人感覺到沉悶、壓抑、無可作為、沒有出路或希望,因而也感受到焦慮、冷漠、憂慮、不安,甚至惶惶不可終日。人們經(jīng)常把無聊與太多的閑暇、無所事事、缺乏審美興趣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工作和做事并不一定就是解除無聊的良藥,許多的工作對人有異化作用,人變成了完成某種工作任務的工具。這樣的工作機械乏味、沒有意義,會讓人更覺得無聊。
大多數(shù)人會覺得無聊是件挺難受的事情,因此會想方設法尋找排遣。手機的多項功能為排遣無聊提供了一個具有多種用途的工具。因等車、等飛機、排隊而無所事事的時候可以用手機,上班族在辦公室、車間或工地上得閑空的時候,也可以用手機。
人們經(jīng)常用責備的眼光來看待那些把精力和時間花費在瑣屑小事上的人,將之斥責為“無聊”,而看不到“無聊行為”的社會心理功能。在斥責者看來,做“無聊”的事,是因為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什么有意義什么沒有意義、什么值得花費時間精力什么不值得。其實,對什么重要,什么有意義或值得去做的,每個人在自己的生活境遇中,都會有自己的看法和選擇。你覺得什么事情“無聊”,你自己不做就可以了,不必以此勉強別人。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分辨無聊的和有意義(不簡單地等于不無聊)事情的區(qū)別。我們可以要求自己,不要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麻將賭博、打游戲機、留言八卦、上網(wǎng)閑聊這一類的無聊事情上。我們也可以在教育子女的時候要求他們不要去做這些無聊的事情,因為他們不是“別人”,而是我們對之負有教育義務的子女。
社會和文化批評家弗洛姆( Erich Fromm)把無聊看成是現(xiàn)代工業(yè)化時代的大眾心理現(xiàn)象,大多數(shù)人從事的是對人有異化作用的工作或勞動,這些工作和勞動只不過是他們的飯碗或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對他們并沒有自我成長、自我實現(xiàn)、自我完善的意義。人不僅變成了機械工作的附屬物,也變成了純粹的消費者,他們的唯一目標是擁有更多的東西,消費更多的東西。弗洛姆說,“這個社會制造了許多沒用的東西,在相同程度上也制造了許多沒用的人。人,已經(jīng)不再是人了,變成了一個東西,成為了生產(chǎn)機器上的一個齒輪。人們花費大量的時間做著自己不感興趣的事,與他們不感興趣的人在一起,生產(chǎn)著他們不感興趣的東西;人們不生產(chǎn)時就消費?!?這是一種特別能生成煩悶和無聊的生存狀態(tài)。
弗洛姆還指出,人們無目的地追求刺激和新奇,以此來驅(qū)逐無聊(這讓我們想起了種種稀奇古怪的吉尼斯紀錄)。但是,人們用于驅(qū)逐無聊的各種消極手段反而增加了自己的無聊,這些手段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們變得清醒和有意識。事實上, 這反而是增加了無聊。正如為解渴去喝鹽水,反而更增加了渴的程度,這是人“在無意識中,無聊持續(xù)了無聊”。對許多人來說,用手機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用無聊來排遣無聊,因而不斷持續(xù)無聊的不幸例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