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鳴
王老師,救救我們
◎ 王春鳴
年逾七十的父親,有一天晚上在追趕臥室里的老鼠時,冠心病發(fā)作被送進醫(yī)院急救——心肌梗塞,醫(yī)生的診斷讓我覺得可怕。我想把年邁的父母連根拔起,放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我說這樣我放心,而且離醫(yī)院也近,便于救治。他們大概嚇壞了,竟然趁我出差時擅自出了院。
我氣急敗壞地打電話回鄉(xiāng)下,父親卻理直氣壯:“幸虧我回來,一條蛇盤在我的書桌下面,真不知道它是怎么進來的。再不回家我的屋子就要被老鼠、蛇還有貓和狗占領了。最要緊的是,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陳海今天早上摔死了,我剛一到家,陳海的哥哥就來找我了,你說我不回來怎么行?”
這個消息讓我拿電話的手顫抖了半晌。陳海和我同年,他小時候常常到河里撈魚摸蟹,還曾到我家地里偷過西瓜。因為他長得丑家里又太窮,好不容易半買半娶了一個外地女子,生活漸漸幸福起來。前幾年,他開始做裝潢,還發(fā)了點小財。發(fā)了點小財?shù)年惡R廊幌矚g撈魚摸蟹,他張網(wǎng)捕鳥、放夾子逮野雞,用自制的電動工具電魚,有時候還徒手捉蛇,都是為了讓剛考上重點中學的女兒吃到純正的野味?,F(xiàn)在,父親跟著陳海的哥哥一起到另一個鄰居家去“斷情理”了,陳海幫他們家裝修,從屋頂摔下來,后腦勺著地,善后的、賠償?shù)氖虑榈糜幸粋€有公信力的鄉(xiāng)人來“說了算”。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方圓幾里之內,如果有人家要隆重地按傳統(tǒng)方式娶媳婦,“送日子”之前會來找我父親,告訴他一個良辰吉時,等他蘸墨、提筆,鋪開紅紙,寫下一場鄉(xiāng)村婚嫁儀式的開端。鄰里之間有了糾紛矛盾,或者不足以訴諸法律,或者準備要訴諸法律,或者已經(jīng)先用暴力解決過了,不好收場了,都會來找父親“斷一斷情理”。有意思的是,來找父親的總是相對弱勢的一方,后來我漸漸明白,一般強勢的一方,都相對有錢,這樣的人最相信的就不是道德和公理了,但是一般父親開口了,大家最后還是會覺得他說的是對的,有些問題、矛盾就那么解決了。
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光看那些來找父親的鄉(xiāng)人外表就覺得非同小可。最驚悚的一次是我讀中學時,一家人還沒有睡醒,門就被敲開了,首先挪進來一只裝得滿滿的蛇皮袋,幾個帶殼花生從破眼里鉆出來,然后是一對中年夫妻撲倒在地上,哭喊著:“王老師,你救救我們!”
我知道父親其實沒有那么大的能耐,他只是一個生在鄉(xiāng)間的普通教師而已,他扛起那些事情是因為他多讀了一些書,早年出去多長了一些見識而已,而這些多讀的書多長的見識又被鄉(xiāng)鄰們一傳十十傳百了而已。但是父親一定是幫到了不少人的,很多童年的早晨,我們打開門,會看見檐勾上掛著一籃葡萄、露水未干的臺階上扣著幾尾大魚……
關于陳海一事,牽涉到賠償款的談判在父親的主持下開始了。一方是天塌了下來的孤兒寡母;另一方家境也不富裕,堅持只能賠這么多。大家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最后好不容易以雙方都勉強同意的數(shù)額和形式談定了。但是都忿忿地表示不領父親的情,覺得他偏袒對方了。母親一邊拉父親回家,一邊嘟嘟囔囔地說:“你也老了,管那么多事干什么?”父親從陳海家出來就一直在喘氣,捏在媽媽手里的救心丸都快被汗水融化了。
我們年輕一輩,但凡能用“知識改變命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離,不會像我的父親那樣,自覺比鄰里多了一點知識,就一輩子對他們負有無法推脫的責任。
從前我讀小說,發(fā)現(xiàn)很多鄉(xiāng)村鏡頭里都有類似父親這樣的人物出場,他們往往被稱作鄉(xiāng)紳,和其它的風俗積習一同構成某處完整的民風。整個社會的城市化進程以及環(huán)境的惡化,正在讓鄉(xiāng)村消逝,許多人在繁華之處懷抱著鄉(xiāng)愁卻不愿意回去。但是,構成鄉(xiāng)村文化基礎的父親這樣的人,和那些河汊、土地、竹林一起,正在老去和消失。當這些人不在之后,“斷情理”這樣重要而又家常的事,該去找誰呢?(摘自《文匯報》 圖/趙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