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上初中時,我每天都要路過大隊部。那是一排十幾間的瓦房,最西邊的一間是舅爹住的,既是寢室又是廚房。舅爹住的地方叫護林辦公室,說是護林,其實不是林子,而是五蚌路上的兩排近兩千米長的法桐樹。那時的法桐樹剛栽上一年,最粗的也只像小孩子的手臂。
舅爹個頭瘦小,他脖子有些僵硬,始終向右偏歪著,隨著走路的節(jié)奏常常向上一梗一梗的,仿佛隨時準備和人吵架似的。聽奶奶說,舅爹性子倔,好吵架。可是,自從舅爹在公社學習班學習幾個月之后,他在人前便變得沉默起來??擅鎸ψ约簳r,他又不服氣,常常自己和自己吵了起來。
每天路過舅爹的小屋時,我都要聽一聽他和自己吵一會兒架。那天,舅爹只是平靜地吃著他的飯,可吃著吃著,他左手突然就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大聲說:“這樹葉子就是樹的頭發(fā),你怎么能隨便扯拽呢?你自己拽自己的頭發(fā)試試,瞧瞧可疼?啊?!”最后這個感嘆詞拖音很長,仿佛那個孩子真的就坐在舅爹的面前。我知道,這事發(fā)生在上午。當時,舅爹在路上逮住了一個捋樹葉的學生,一定要帶到大隊部。誰知道,大隊書記見了,卻咧嘴一笑:“放了吧,我以為是多大的事呢!”
后來,五蚌路拓寬,路兩邊沒有鋪上柏油的地方,遇到雨天便很滑。過往的車輛,一不小心就會下道,將路兩邊的法桐樹撞倒。此時,肇事的司機想溜也溜不掉,因為舅爹早就披著塑料布,拿著鐵锨,站在雨地里等著呢。那一天中午,我又聽到了舅爹和自己吵架。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先摔筷子,而是先長嘆了一口氣,這才歪著頭,抑揚頓挫地吵起來?!肮怨?!撞倒樹,不罰錢買樹苗補栽上,只要往你書記懷里塞幾包好煙就可以走人了,那我這護林員還不是聾子的耳朵嗎?”舅爹說到這兒停了停,扒口飯,又說:“乖乖,你書記的胃口也真大!”
我?guī)煼懂厴I(yè)后,分到了母校工作。此時,路兩邊的法桐樹,已郁郁如蓋。可是我的舅爹已經(jīng)過世一年了。父親說,舅爹臨走前,終于和大隊書記面對面地吵了一架。他說,誰要是賣了這些法桐樹,他到陰曹地府也要告他一狀。
現(xiàn)在,我不知道舅爹到了陰曹地府,是否真的狀告了砍伐法桐樹的村干部們。我只知道那些法桐樹,在他去世后不久就被賣了個精光。我下班路過那段路時,只看見一個個雨后凹陷下去的樹坑,像一塊塊巨大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