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2003年春天,父親患帶狀皰疹,輾轉數(shù)家醫(yī)院竟無醫(yī)生能確診。兩個多月以后,還是我一字不識的母親突然悟出,父親得的可能是蛇丹瘡(即帶狀皰疹的中醫(yī)名),以此提醒某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醫(yī)生方恍然大悟。但此時父親已經被劇烈的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從此引發(fā)多種疾病,直至無藥可醫(yī)。
2004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親。此時的父親骨瘦如柴,并且由于藥物的副作用,雙目視力幾乎完全喪失,兩耳的聽力也微乎其微。
但是,在精力好的時候,父親的談興還好。他給我們說起他年輕時候的孤危和艱難。我們鮑姓在當?shù)厥切⌒?,我的祖父沒有兄弟,單門獨戶又忠厚樸拙,我父親也只有弟兄二人,叔叔老實可欺。說著說著,父親就給我們背了一首詩:
人情相見不如初,多少英雄守困途。
錦上添花到處有,雪中送炭世間無。
時來易借金千兩,運去難賒酒半壺。
識破人情全是假,還須自己著功夫。
背完此詩,父親還順帶跟我們說起他的一個朋友。說起我父親的這個朋友,我們倒都認識,是鎮(zhèn)上人。那時的鎮(zhèn)上人,吃商品糧的,和我們相比,幾乎是兩重天。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好像沒有什么來往,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有什么杯酒之歡。到了后來,竟至于不來往了,我們也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此時才告訴我們,原來,有一年,我父親的這個朋友病了,父親聽說后,要去看望,可是家里實在太窮,什么也拿不出來,躊躇多日,只好硬著頭皮,幾乎空手去了,心想,朋友一定會理解。但沒想到,朋友一見父親幾乎空著手,當時就拉下了臉。我父親覺得大受傷害,也對“朋友”等等,心灰意冷。
父親一生性情剛烈慷慨,仗義重誼,這次,他給我們背這首詩,帶著滿腹傷感,幾乎唏噓。我心里極感震動,那種人生的寒涼,一下子就包圍了我。我問父親,這是誰的詩?父親說,他也不知道,是他年輕時,到一戶人家,人家的中堂上就寫著這首詩,因為說中心中隱痛,觸動心中感慨,一下子就記住了。
過了幾日,我和大哥坐在父親病床邊,父親和我們聊。那天他的情緒很好,他說有一首詩,是邵康節(jié)先生的,很好,就又背給我們聽:
每日清晨一炷香,謝天謝地謝君王。
但求處處田禾熟,惟愿人人壽命長。
國有賢臣安社稷,家無逆子惱爺娘。
四方寧靜干戈息,我若貧時也不妨。
我父親少時讀私塾,讀《論語》《孟子》,讀《千家詩》,幾年的私塾教育,使他終生都像一個讀書人,有著讀書人的情懷氣質,常常民胞物與,感懷萬端;有著讀書人的思維方式,時時禮義廉恥,仁義道德;還有著天下家國的眼光,總是忠臣孝子,修身齊家。我后來到了城市,在城市里見到不少像我父親這個輩分的人,他們大多認識字,能讀報,還有各自的技術或專業(yè),見識也廣,但是卻毫無父親那種讀書人的氣質。
父親后來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們念書,在沒有高考的時代,這樣的讀書完全沒有什么目的。他大概是太寂寞了吧,希望通過自己的培養(yǎng),讓我們能聽懂他的心聲?
不久,我的父親就去世了。在那樣偏僻的鄉(xiāng)下,在那樣一個完全無人注意的角落,我的農民父親,對人生有著那樣蒼涼的感受,還有著那樣深重的對家國的關懷。
編輯 陳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