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尼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優(yōu)美的《論語》中,最為動人的是這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原來這句話并不像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那樣,是為一個異地朋友的遠道而來感到內(nèi)心愉悅。這個“遠方”,它既是寬廣無邊的地理空間,更是恒無際涯的歷史時間。上下縱橫無邊無涯的時空中有緣得以知遇,是何等的難得而令人欣喜。其間傾訴的是,對這宇宙人生中最為驚心的相遇所油然而生的感動。
上古時代的諸子為這樣珍稀罕有的寶貴情誼冠以了一個美妙的稱謂——“知音”?!读凶印珕枴份d:“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琴。伯牙琴音志在高山,子期說‘峨峨兮若泰山’;琴音意在流水,子期說‘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p>
自此,古琴與知音,成了通達天地人心的不二法門,合而為一不可分割。
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言:“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說的是古琴,嘆的更是這難逢難遇的心靈契合。于是曲高和寡的古琴,也如歷代有精神潔癖的文人雅士一樣,“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孤傲清高如古琴,便一定是“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純粹和孤寂。所以古琴演奏家李祥霆曾說:收藏古琴的門檻很高,因為喜愛古琴的人本來就很少,懂得古琴的人就更少,愛琴懂琴又有能力收藏古琴的人便更是微乎其微、鳳毛麟角了。
而藏琴者與琴的關(guān)系,不僅是知音益友的關(guān)系,它更像伯樂之于千里馬,怕的就是“猶御之不善,驥不自千里也”。無數(shù)流芳千古的名琴,之所以煥發(fā)異彩,無不是因為藏者對其傾注的珍愛,遠至東漢蔡邕從火中救材而斫的“焦尾”琴;宋徽宗“萬琴堂”中排號第一、金章宗作陪葬的“春雷”;張敬修專辟“綠綺樓”珍藏的名琴“綠綺臺”;近至經(jīng)由王世襄先生之手而復活的國家一級文物“大圣遺音”神農(nóng)式。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大圣遺音”神農(nóng)式,為中唐宮琴,音色松秀透亮,造型渾厚優(yōu)美,然而在發(fā)現(xiàn)之初,竟被定為“破琴一張”,漠然置之多年,如果不是遇到懂琴的王世襄先生慧眼識珠,珍寶亦已變柴草。
末代皇帝溥儀被逐出宮后,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入宮點查。在清點皇家最大的文物庫房南庫時,看到了一張破敗不堪的舊琴,棄之于庫角墻隅,弦軫俱失,岳山崩缺,琴面灰白,宛如漆皮脫盡。遂定為“破琴一張”,編為“鯤字一〇七號”,載入點查報告及后來的文物點查清冊之中,仍棄之于原地。抗戰(zhàn)期間的文物南遷也輪不到它,如此寂然沉淪了20年。
1947年,主持故宮古物館工作的王世襄看到這張“破琴”,知為唐中珍品,立即移藏于延禧宮珍品文物庫,并給它配上了青玉軫足。后又請來管平湖為之修理。
原來,南庫雖是皇家聚珍之地,也不免年久失修之厄。雨天屋漏,泥水經(jīng)琴淌下,年復一年,琴面上竟凝結(jié)了一層泥漿水銹,看上去全是漆皮脫盡之狀。管平湖歷經(jīng)數(shù)十日,終于在絲毫不損琴體的前提下,將這層泥漿水銹磨退干凈,露出了完好的金徽與面漆,并為琴重新裝配了紫檀岳山與承露,使這珍寶歷經(jīng)劫難而起死回生。
正如王世襄先生對儷松居“黃花梨琴案”嫵媚奇崛的出語:“案若有知,亦當有奇遇之感?!比羟偈庆`物,亦會感慨命運的跌宕以及知音者的知遇之恩。
同為稀世唐琴的另一張“大圣遺音”伏羲式,與王世襄先生的緣分就更加奇絕而難舍難分了。王世襄的老伴袁荃猷先生善撫古琴,14歲即師從汪孟舒先生學琴,造詣極高,后又經(jīng)古琴國手管平湖先生親授,琴藝通達精湛。袁荃猷彈琴時,王世襄常伴其左右,更戲謔地笑稱自己為“琴奴”,愛妻及琴,深情如此可見一斑。
王世襄夫婦收藏過不少唐、宋、元、明古琴,而這張“大圣遺音”卻是最為珍愛的。此琴原為北京著名琴家錫寶臣先生所珍有,1984年,王世襄夫婦二人以飾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約五兩,再加翠戒三枚(其中最佳的一枚為王世襄先生母親的遺物),經(jīng)著名琴家汪孟舒先生介紹,從錫寶臣先生之孫章澤川先生手中求得。此琴的意義更因請金禹民先生鐫刻的八分書題記而更顯無價:“世襄、荃猷,鬻書典釵,易此枯桐?!笔值妮p描淡寫,鐫刻了何等厚重的摯愛深情。
60年間,夫婦二人對此琴視同拱璧,除“文革”十年被抄家之外,不曾須臾分離,直到2003年袁荃猷先生病故。“斯人不重見,將老失知音”,琴存人歿,對王世襄先生來說,其痛之巨豈可言邪?
于是,年事已高的老先生慨然將“大圣遺音”鬻出。此舉無異于伯牙絕弦于鐘期,仲尼覆醢于子路,“逝將歸舊林,復此別知音?!?/p>
當2003年“大圣遺音”伏羲式古琴在中國嘉德拍賣會上以891萬元(2011年中國嘉德春拍再拍達1.15億元)拍出,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琴拍賣世界紀錄,震動市場,嘩然琴界的時候,王世襄先生只是淡然地說:“賣多少錢都無所謂,我已經(jīng)90歲了,對一切都看得很淡?!睂雠馁u會上,這張見證了這對耄耋夫婦一生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古琴,曾緩緩奏響了一曲《良宵引》,霎時震動人心。弦弦掩抑聲聲思,似將人帶到那良宵已逝、蔌靜窗虛,懷人不見而兩鬢秋霜的情境中。如是知音者,聞之當已潸然而淚下,不得不為之動容。
然而在這載浮載沉的人世間,如此難能可貴的相遇相知,常人的福分又有幾許?許多孤寂的靈魂,也便將情志寄望于天地萬物,縱情山水,臥云弄月,尋求物我兩忘的禪意和琴人合一的須臾。于是白居易才會寫下《對琴待月》的詩句:“竹院新晴夜,松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2009年秋,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澤古怡情”專場上,有一把叫作“月露知音”的明琴。它之所以特別,因為它曾是乾隆皇帝的愛物。乾隆非常熱衷于收藏歷代名琴,他曾請侍臣梁詩正、唐侃將宮中所藏歷代古琴斷代品評,分等編號,這張“月露知音”琴的地位,便是琴盒上所書的“頭等十六號”。
唐代詩人劉禹錫有詩云:“乃知孤鶴情,月露為知音?!被蛟S琴的舊主人即是以此為意,命為琴名。龍池上部陰刻填金乾隆御題詩云:“月露與琴,是一非三,滅分別相,成無底籃,元酒既淡,尺帛渾素,誰知音者,唯問月露?!边@寄寓月露為知音的境界,是否又如六祖慧能那指月的寓語一般,透著甚深微妙的禪機?
我與這琴有過一面之緣,它擁有凝厚的光澤、華麗的滄桑,黑漆璀璨古穆,斷紋隱起如虬。背面的銘刻精整古樸,陰刻填藍彩的琴銘“月露知音”古秀依舊,隱約透著幾分蒼郁??粗@孤寥的承受數(shù)百年來風塵歲月重壓下的琴體,又覺得它呆滯而無主,有一種失神的靜默。
最終,“月露知音”琴在拍賣會上以2184萬元拍出?;蛟S對于收藏家來說,能夠擁有一件實體的器物便是最大的滿足,收藏的樂趣也在于此,不惜寶馬雕車搜買花樹星雨。
可是對于一個琴人來說,琴不過是裝著金子的口袋,袋子錦繡也好,破爛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器物所承載著的“道”。古琴大師查阜西先生曾經(jīng)對學生吳寧說:“你要記住,再普通的琴,一個琴家也可以彈出移情正心之曲,再好的琴,彈琴人也可以彈出渾濁之音。音樂在人不在琴?!彼终f:“琴人與倒賣古董的商人對琴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我一生中買過許多張琴,但都是當作樂器來買的,而不是古董。音樂是出于彈琴人的心與手,不全是因為琴的質(zhì)量,更不是因為年代。”
能夠說出這一番話的琴人們是不知道琴的價值嗎?相反,他們恰恰是太知道這琴的價值了。累月經(jīng)年的歷史云煙中,如果沒有這些琴人對古琴真正的賞識與珍愛,也就不會有今日這些足以震驚世界、屢創(chuàng)天價的完好珍品。多少琴人曾經(jīng)刨心請命,曾經(jīng)滿腹悲悒,曾經(jīng)盡心竭力為求保存的,絕不僅僅只是一具枯桐和它鏡花水月的經(jīng)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