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梓
一
我在一個收入不算豐厚的小公司上班,所以業(yè)余時間我會開著自己的標致308載客賺點小錢補貼家用。換句話說,我白天是一個苦逼的小公司白領(lǐng),晚上是一個苦逼的黑車司機。
這天傍晚,我將車停在仙林中心地鐵站口等客。這里地處郊區(qū),公交不便,所以黑車的生意還算不錯。一班地鐵到站,一大波人從站口涌出,黑車司機們紛紛上前去招攬生意。
我坐在車里沒動。我從來不去主動拉客,因為不愿意忍受陌生人的漠視和白眼,可能是我小時候讀書讀迂了,拉不下小知識分子那點兒可憐的面子。所以我比其他司機的收入要少上一大截,老婆為此常常罵我沒用:“連開個黑車都開不過別人!”
突然副駕駛座的車門被人拉開,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貓著腰跨進車來,隨即把身子深深埋在座位里,對我說了一聲:“送我出城。”
我還沒來得及開價,他又補充了一句:“給你兩百?!?/p>
我掛上擋,松開離合,一腳油門駛離了地鐵站口。戴鴨舌帽的乘客關(guān)上了副駕位置的窗玻璃,又回頭往后擋風玻璃外望了幾眼,重新把身體靠在座椅背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換到三擋,車速超過了四十邁,車門自動“咔嗒”一聲鎖死了。
他似乎輕出了一口氣,聽了一會兒廣播里FM101.1正在播的鄧麗君的《南海姑娘》,對我說:“還是老歌好聽,襖?”聽口音是北方人。
我目視前方,點了點頭。我并不像其他出租車或黑車司機一樣愛跟客人瞎侃,只不過半小時或四十分鐘的路程,一份短得不能再短的服務(wù)合同關(guān)系,沒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養(yǎng)感情。他也不再說話,不一會兒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我駕車駛離仙林,開上玄武大道,連續(xù)穿過玄武湖隧道和新模范路隧道,越過定淮門橋后左轉(zhuǎn),上了江東北路。還有幾天南京青奧會就要開幕了,這條江東北路是通往奧體中心的主干道,經(jīng)過一年多的圍擋施工,上周剛剛開放通車。除了新挖出幾條快速通道,加修了一道綠化帶,與之前相比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市民對此很不滿,認為有人在借開運動會之機修路斂財。長期施工在這條并不算煥然一新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跡十分明顯,一些被渣土車壓碎的路面還沒有來得及修補平整,剛過第一個紅綠燈口,我的車就碾上了碎石塊猛地顛簸了一下。
乘客一下子驚醒,猛地直起身體,環(huán)顧四周。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在昏暗的夕照、工地的揚塵和車流的尾氣中,這個城市看起來模糊而又陌生。在我們的左前方,新城市廣場的霓虹燈剛剛亮起。他愣了幾秒鐘,然后突然沖我近乎瘋狂地喊起來:“這里是哪里?你要帶我去哪里?”身體前傾,像是隨時準備來搶我手中的方向盤。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扶穩(wěn)方向盤,轉(zhuǎn)臉對他說:“江東北路??!”
他滿臉驚恐和慌張,聲音顫抖著說:“我,我要出城,我告訴你我要出城的??!”
我說是啊,這不正在帶你出城嗎?前面過去幾條街右拐就是長江隧道。
他憤怒地咆哮起來:“為什么要走隧道?為什么不走長江大橋?誰讓你走隧道了?自作聰明!”
我努力讓自己保持風度,語調(diào)平和地告訴他:“今天是周末,現(xiàn)在又是晚高峰,大橋堵得死死的,沒有個把小時出不了城。隧道車少,二十分鐘就出城了,你放心,過隧道的錢不要你出?!?/p>
他不說話了。我長出一口氣,盡量把車開得平穩(wěn),心想這人看起來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我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再招惹他,趕緊過了隧道,收錢走人??伤粫囐~吧?萬一真是個精神病,到時候撒起潑來不給錢怎么辦?想到這里我就扭頭望了他一眼,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正在死死地盯著我看,細小的眼睛里精光大盛,緊抿的雙唇線條堅毅,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偵察兵。
我被看得心里發(fā)毛,剛想說點什么打破僵局,他突然放開嗓門,對我大吼了一聲:“撒拉嘿喲?、佟?/p>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此人不但是個精神病,而且還是個gay!今天這車錢要不要得到暫且另說,搞不好還得失節(jié)……我想到一個在省婦幼醫(yī)院工作的醫(yī)生朋友跟我說過,對待精神病人一定要耐心,不能刺激他們,否則他們肯定會變本加厲。必須得順著他們的意思來,有求必應,循循善誘,才能把他們穩(wěn)住。那個朋友在婦??乒ぷ?,號稱婦科圣手,至于他怎么會對精神病領(lǐng)域有所涉獵以及研究成果是否靠譜等問題,我已經(jīng)無暇思索。此刻情況緊急,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
于是我擠出一個微笑,用哄小朋友的語氣安撫他:“好的啊,我也撒拉嘿喲……”
他聽了我的話,嘿嘿一笑,眼中精光退去,重新坐回到副駕駛座椅里,口中喃喃地說:“看來,你不是他們的人……”
我心呼萬幸,婦科圣手對精神病人的研究成果頗具指導意義。
他扭頭看了看我,又接連嘿嘿嘿嘿地干笑了幾聲。像是企圖緩解剛才的尷尬氣氛,他問我:“你知道剛才在地鐵站我為什么要坐你的車嗎?”
我搖搖頭。這時候話說得越少越好。
他似乎也不準備等我回答,繼續(xù)說道:“因為你的車是紅色的?!彼nD了一下,“紅色的,你知道嗎,他們都是色盲,紅綠色盲?!币娢覜]吱聲,他又補充道:“他們只會開黑色和白色的車,所以紅色意味著安全?!?/p>
我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自顧自地開車,根本不準備問他口中所說的“他們”究竟是指誰??磥硭牟∈峭胄偷模磸湍钸兜摹八麄儭币苍S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見我不感興趣,他知趣地閉上了嘴,有點兒悻悻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問道:“兄弟,有煙嗎?”
我從儲物格里拿出一包拆開的金南京遞給他。他抽出一支,按下點煙器,然后問我:“來一支?”
我說我不會,車里備著煙就是給客人抽的。
他連連說:“哦,服務(wù)周到,服務(wù)周到……”點煙器“當”地彈起,他點著了煙,深吸一口,問我:“還有多遠到隧道?”
我說:“前面過去五個路口,就是應天大街,左轉(zhuǎn)走個三四公里就進隧道了。”他點點頭,叼著煙,陷入沉默。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我打開車燈。已經(jīng)過了清涼門,車流開始擁堵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他抽完了一支煙,取下鴨舌帽,故作輕松地跟我說道:“剛才不好意思啊,兄弟,我有點緊張過度了?!?/p>
我趕緊說沒事沒事,理解理解,現(xiàn)在大家工作生活壓力都大。我心想他這會兒看起來恢復正常了,也許是間歇性精神問題,法律上叫“限制行為能力人”。
他說:“我緊張是因為你走的這條路,我太熟啦。雖然幾年沒來了,這里也修過變了樣子,但我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奧體中心啊!”
我說對啊,再過幾天這里就會非常熱鬧的。
他冷笑一聲:“哼,愚蠢的人類,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我的心一沉,完了,又犯病了……
他又點上一支煙,窩在座椅里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煙頭忽明忽暗,照亮了他的臉龐。
前面的道路已經(jīng)堵死,車完全開不動了,我拉上手剎,第一次仔細端詳了一下他。此人三十五歲上下,中等身材,略胖,眼睛細長,鼻梁高聳,嘴唇厚實,總體說來其貌不揚,屬于走在大街上很容易淹沒在人群里的那種人。此時他目視前方,腦子里顯然在思索著什么,眼中那種與外表不符的凌厲光芒再次慢慢堆積。
“兄弟,你這人不錯?!彼贿呎f,一邊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煙屁股,像是有了一個重大決定。
他開口對我說:“你知道南京一共有幾個區(qū)嗎?”
“十一個。”我連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他的問題。對于在南京朝夕不離地生活了幾十年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
他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在耐心對待一個做錯了數(shù)學題的小學生。“十二個?!彼斐鲇沂值氖持负椭兄福耙还灿惺€區(qū)?!?/p>
我心想,這一定又是一名戀舊的白下區(qū)復辟主義分子,或者是頑固的下關(guān)區(qū)遺老遺少的一分子。
他看出了我的不屑,卻不以為意,問:“聽說過美國的51區(qū)嗎?”
我說當然聽說過,好萊塢電影里經(jīng)常演,陰謀論者們堅持認為那里有外星人,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個位于內(nèi)華達州的空軍基地而已。
他點點頭,目光如止水一般看著我,用先知宣讀《啟世錄》一般的語調(diào)緩緩地說:“美國政府1944年建立了51區(qū),直到2013年才被迫承認它的存在。51區(qū)的秘密,在美國被隱瞞了將近七十年。而南京第十二區(qū)的秘密,還會被隱瞞多久?”
我愣了一下,問他:“你的意思是……南京有個秘密的空軍基地?”
他又緩緩搖了搖頭,說:“不,我的意思是,南京有個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p>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上身穿著短袖格子襯衣,下身是卡其色西褲,腳上一雙沾滿泥點的皮鞋,系了一條有金屬皮帶頭的黑皮帶,并且把襯衣下擺掖進了褲子里——無論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個穿破洞牛仔褲配大號涂鴉T恤的狂熱外星粉或死宅科幻迷。
但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已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我問他:“那你說的這個……呃,外星生命基地,在哪里?”
他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指向前擋玻璃,說:“就在前方?!?/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已經(jīng)黑透,擁堵的車流擠滿了這條寬闊的江東北路,紅色的尾燈連成一條蜿蜒盤踞的巨龍,一直延伸到幾條街區(qū)之外的應天大街高架上。時間是晚上7點,馬路兩側(cè)的商場和高檔飯店燈火通明,過街天橋上行人如織,堵死的路上喇叭聲鼎沸,這是一個二線中的一線城市傍晚司空見慣的喧鬧場景……無論如何,這不像是一座已經(jīng)被外星文明光臨的城市。
他的口中吐出四個字:“奧體中心?!?/p>
二
“沒錯,奧體中心就是南京第十二區(qū),一個藏有外星生命的秘密基地!這是一個極少數(shù)人才掌握的絕對機密!”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判斷我是否感興趣。
我趕緊表示我在聽。雖然暫時還無法判斷他究竟是個精神病、妄想狂,還是個看科幻片看壞了腦子的大齡宅男,但既然現(xiàn)在堵在路上無所事事,姑且聽他掰扯一番倒也無妨。盡管我不大相信外星人之類的故事,但對未知事物保持包容的態(tài)度總還是有的。
“外星生命是世紀之交在南京被發(fā)現(xiàn)的,那時候整個河西幾乎還是一片蘆葦蕩?!彼鲃由焓值絻ξ锔窭?,拿出那盒金南京,抽出一根點上,“當時是一個小電器公司拿了那片地,就是現(xiàn)在奧體中心的那一帶,因為偏僻,所以比較便宜嘛。當時買來準備蓋物流倉庫,結(jié)果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一架飛行器……”
“等等,”我打斷他,“飛行器?你指的是飛碟嗎?UFO?”
“不完全是,”他吐出一口煙,說:“很難形容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看外形是飛行器,而且有可靠的證據(jù)證明它曾經(jīng)飛行過,但是,它本身也孕育生命,就像一個大子宮?!?/p>
“有生命的飛行器?我知道了!”我想到了什么,“是來自塞伯坦星球的超機械生命體嗎?”
他輕蔑地瞟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好萊塢電影看多了?”
我被他的話噎住了,這句話本來應該是我拿來說他的。
他接著說:“總之,有關(guān)部門在飛行器里發(fā)現(xiàn)了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靠飛行器供給養(yǎng)分和循環(huán)體液來維持的外星生命,于是將那一帶劃為禁區(qū),秘密開展科學研究。那個小公司和有關(guān)部門簽訂了保密協(xié)議,并負責資助各項研究經(jīng)費,作為籌碼,政府重點扶持該公司發(fā)展,各項優(yōu)惠政策向其傾斜,短短十來年,一個賣電器的小公司就發(fā)展壯大成了一個集家電、百貨、電商、地產(chǎn)于一體的龐大商業(yè)帝國?!?/p>
我脫口而出:“你說的是蘇寧?”
“我什么都沒說。”他顯示出一種與其氣質(zhì)不符的謹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你帶手機了嗎?”
我說帶了啊。
他說:“關(guān)機。如果你想繼續(xù)聽下去的話?!?/p>
我從褲兜里掏出手機,關(guān)掉。
他看著我的動作,說:“把電池摳出來?!?/p>
“???”我對他的頤指氣使有點不滿,“為什么?”
他把手腕上的表向我亮了一亮:“我們的談話已經(jīng)快十分鐘了,提及敏感詞的頻率也超過了信息篩選系統(tǒng)的自動忽略值,如果十二區(qū)的技偵部門業(yè)務(wù)沒有懈怠的話,應該已經(jīng)注意到并且快追蹤到我們了?!?/p>
“可是我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啊?”
“沒用的,”他搖搖頭,“只要電池還留在手機里,他們就可以監(jiān)聽到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p>
“可是,”我無奈地晃了晃手機,“取不出電池啊,我用的是小米3……”
他愣了愣,然后一把抓過我的小米3,打開窗戶丟了出去。
“哎呀,喂!”我不滿地叫起來:“那是我新買的!”
“我是為了你好!”他嗓音低沉,“你是不會愿意被牽涉進來蹚渾水的?!鳖D了頓,仿佛要安慰我似的說了句:“反正小米手機很便宜的,襖?”
我有些生氣,可又不敢發(fā)作,畢竟面對的是一個舉止不太正常的準瘋子,而且目前他的情緒看起來不算穩(wěn)定。于是我保持沉默不理他。
他扔了我的手機后明顯心情愉悅,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好了,現(xiàn)在沒人會聽到我們說話了。我們說到哪兒了?……嗯,劃了禁區(qū),其實那時候河西人煙稀少,劃不劃禁區(qū)沒多大區(qū)別。政府調(diào)集軍政科研人才成立了十二區(qū)指揮部,不隸屬任何部門,專門負責對外星生命體的挽救和研究,畢竟這是中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外星文明痕跡。隨著挖掘的深入,人們發(fā)現(xiàn)這架飛行器龐大得驚人,差不多有五六個足球場大小,深埋在地下三十多米的位置。從飛行器的傾斜度和損壞狀況來看,應當是墜毀在這里的。”
我忍不住出言諷刺:“五六個足球場那么大的飛碟墜毀在南京城里,難道就沒人看見嗎?”
他不急不惱,回答:“有人看見啊,還有圖文記錄呢……”
“誰看見了?我怎么沒看見?也沒聽誰說過?。俊?/p>
他微微一笑:“那時候還沒你呢,聽說過吳友如嗎?”
“呃,是吳君如她妹嗎?”
“沒文化!”他鄙視地說,然后給我普及起知識來,“吳友如是清代畫家,曾在南京生活過。他在光緒十八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時候畫過一幅畫,叫作《赤焰騰空》,內(nèi)容就是人群聚集在夫子廟朱雀橋頭,仰望空中飛過的一架不明飛行物。畫上配的文字里說,‘九月二十八日,晚間八點鐘時,金陵城南,偶忽見火毯一團,自西向東,型如巨卵,色紅而無光,飄蕩半空,其行甚緩?!瘬?jù)十二區(qū)文史專家推測,這架墜落在河西的飛行器與吳友如在光緒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觀測到的‘火毯’,應該是同一物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故障,失去動力,低空掠過夫子廟一帶,最終落在秦淮河以西、長江以東的蘆葦叢里。”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從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幻想狂突然變成了文質(zhì)彬彬的老夫子,這讓我十分不習慣,尤其是他搖頭晃腦背誦那段古文時的樣子,令我想起了初中時的語文老師。
他看出我并不十分信服,于是開始循循善誘:“你想,南京這樣一個二線城市,當年為什么要匆匆建設(shè)奧體中心這樣一個大型體育場?那可是當年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全中國最大的體育場,這和南京在全國城市中的地位根本不符。而且,這么大一個項目,只用了不到兩年就完工了,為什么這么著急?”
我說:“不是因為要開十運會嗎?”
“年輕人,你被表面現(xiàn)象迷惑了?!彼靡环N充滿哲思的語調(diào)說,“僅僅為了一屆國內(nèi)賽事,有必要建設(shè)這么高規(guī)格的體育場館嗎?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十運會和奧體中心,究竟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呢?”
我完全被他的云山霧罩搞迷糊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為了十運會建設(shè)奧體中心完全是個幌子,其真實目的有兩個?!彼贮c上一根煙,我心里默默數(shù)著,這孫子已經(jīng)快抽了我半包煙了。“第一個目的很好理解,將奧體中心建在十二區(qū),是為了掩蓋外星飛行器,其實飛行器就在奧體中心的巨型地下室中;第二,為什么不建其他建筑物,例如商場、CBD、公園,而要建一座那么招眼的體育場呢?”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
他吐出一個煙圈:“為了繁殖?!?/p>
三
堵車已經(jīng)堵了十多分鐘,很多司機等得不耐煩,紛紛下車跑到前方去查看情況。有一個司機罵罵咧咧地往回走,經(jīng)過我的車,我打開車窗問他:“哥們,什么情況?”
他操著標準的南京口音告訴我:“前面漢中路十字路口聽講有幾個呆X開車撞到一起了,交警還沒過來,現(xiàn)在一跌兒都動不了了。”
我關(guān)上車窗,轉(zhuǎn)臉繼續(xù)問他:“繁殖?什么意思?”
他聽了司機的話,眉頭緊鎖,想了片刻,重新把鴨舌帽戴到了頭上。他伸手拿起煙盒,頓了一下,抬頭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說:“抽吧,沒事?!毙睦镎f有這么大的煙癮你自己身上怎么不帶一包?
他點上煙,繼續(xù)說下去:“十二區(qū)指揮部在那架飛行器里發(fā)現(xiàn)了休眠的外星生命體,并在其中一個外星人身上探測到了生命體征。經(jīng)過多方努力挽救,這個外星生命體存活了下來,并完成了初步復蘇?!?/p>
“只救活了一個?”我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一共十二個密封休眠艙,但大部分外星生命體在飛行器墜落時由于撞擊或艙體破裂營養(yǎng)液泄漏而早已死亡。但是,畢竟存活下來了一個。”他的語調(diào)開始有點激動起來,“而且,幸運的是,這存活的唯一 一個,是雌性?!?/p>
“呃,然后呢?”
“經(jīng)過專業(yè)醫(yī)療團隊的會診,她完全恢復了健康。然后,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時刻到來了——她和十二區(qū)指揮部的領(lǐng)導進行了交流。這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和外星文明進行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如果美國的51區(qū)真的僅僅是一個空軍基地的話?!?/p>
我提出了此刻我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十二區(qū)指揮部的領(lǐng)導是什么級別?”
“可能是副部吧,反正是中央直接下派的?!彼粷M地看了我一眼,“你的關(guān)注點很市儈啊?!?/p>
我說:“沒辦法,我聽到領(lǐng)導兩個字就想知道到底是多大的領(lǐng)導……另外我不明白的是,外星人跟人類怎么交流?難道她會說中文?”
“他們是比地球人發(fā)展得更高級的生命形式,已經(jīng)淘汰了語言,用腦電波交流。她想告訴人們什么,內(nèi)容就會直接出現(xiàn)在受眾的腦子里。你感受一下。”
“我感受不出……”我想了想,“有點兒像托夢吧?”
“隨便你怎么想吧?!彼f,“女外星人用腦電波自我介紹說她名叫珍妮……”
“喂,太扯了吧!”我忍不住叫起來,“一個外星人怎么會叫珍妮這種名字?”
“那你覺得她應該叫什么?”他揮揮手,“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叫什么還不是一樣?有個名字說起來方便就行了?!?/p>
“好吧,珍妮她說什么了?”
“她首先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彼殖橥炅艘恢?,把煙頭摁滅在扶手邊上的煙灰缸里,“他們來自于另一個恒星系,原先居住的那個星球自然條件非常惡劣,有三個太陽,在相互引力的拉扯下運動十分不規(guī)律,有一個或兩個太陽的時候就還好,但一旦三個太陽同時出現(xiàn)就會引發(fā)大滅絕,可是如果一個太陽都沒有就進入了冰凍期……”
“等一下,”我打斷他,“這個情節(jié)我覺得好熟悉……你確定你不是《三體》這套書看多了?”
他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這一點我也覺得很奇怪……劉慈欣知道的太多了,他小說里的很多細節(jié)是十二區(qū)之外的人不可能掌握的,我懷疑他是十二區(qū)的叛逃者,或者,他根本就是第三代外星人……”他搖搖頭,像是要把大劉從腦子里甩出去,“先不說他。珍妮他們趕上了好時代,在一個漫長的單個太陽起落的時期里,他們發(fā)展出了高度文明,并在末日來臨前登上飛行器逃離了那個星系。但是,在星際旅途中他們遭遇了小行星爆炸形成的太空碎片帶,失去了絕大部分動力。面對這重大危機,機長做了個冒險的決定,用僅存的燃料進行了空間折疊,結(jié)果這一冒險行動失敗了,他們從翹曲空間中跌落,在宇宙中依靠慣性飄蕩了不知多久,最終落到了地球上?!?/p>
我不住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珍妮表示了對地球的友好和對人類的感謝,接著就提出了繁殖的要求。”
“怎么繁殖?和誰繁殖?”我接連提問。
“當然是和人類?!?/p>
“和人類?”我瞪大了眼睛,“呃……生理構(gòu)造允許嗎?怎么運作呢?”
他瞟了我一眼,說:“你感興趣的點怎么都這么三俗?你就不能問點兒高尚的問題嗎?”
我說我就對這個感興趣,你要是說不清楚,我很難相信這故事是真實的。
他嘆了一口氣,說:“和交流方式一樣,這個物種的交配方式也是令地球人難以理解的。珍妮的體型和地球人差不多,但其腰間有一對觸角,交配時直接插入配偶體內(nèi)取精,對雄性個體傷害很大。由于他們的星球命運多舛,所以生命體進化出了很強的繁殖后代的能力和愿望。但地球環(huán)境優(yōu)越,人類的繁衍能力退化,相比之下,地球人男性精子普遍顯得質(zhì)量太低,不符合珍妮的要求。只有極少數(shù)年輕而強健的男子精子質(zhì)量符合要求,并且具備足夠結(jié)實的身體來接受珍妮的插入。所以……”說到這里,他滿含期待地看著我,“你明白了嗎?”
我說所以什么啊,別賣關(guān)子,我不明白啊。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繼續(xù)提示道:“我剛才已經(jīng)告訴你了,十運會和奧體中心,哪個是因?哪個是果?為什么要建奧體中心?除了掩藏十二區(qū)的秘密,還有什么其他目的?”
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我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大驚道:“你的意思是……難道……”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是的,南京為什么要在世紀之初申辦十運會?就是為了在全國范圍內(nèi)挑選年輕強健、能夠繁衍外星生命的男子??!這項秘密任務(wù)當時被十二區(qū)命名為‘星火計劃’?!?/p>
“不可能!”我大叫起來,“你這是對體育事業(yè)的褻瀆!難道劉翔、田亮他們都被拉去和女外星人交配了嗎?”
“他們不夠資格?!彼f道,“不是體育成績好就能被選中的。你知道,運動員在賽前都有一套完整的體檢流程,十二區(qū)的檢驗團隊就是根據(jù)體檢結(jié)果選擇‘星火計劃’的參與者的。來自全國的近萬名運動員,最后只有五個人通過了‘星火計劃’的體檢,加入到了十二區(qū)指揮部中。至于他們的比賽成績,其實無關(guān)緊要,而且恰恰相反,計劃需要的就是成績最好不要太出色,否則容易引人注意?!?/p>
“然后呢?”我問道,“這五個人被軟禁起來了?每天像種馬一樣和外星人交配,然后生出一堆小外星人寶寶?”
他對我話里明顯的譏諷并不以為意,說道:“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悲慘。十二區(qū)指揮部開誠布公,向五名‘星火計劃’候選人說明了所有的情況,并給了他們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要么回到人類社會,做一個驚天秘密的保有者,繼續(xù)過碌碌平庸的日常生活;要么加入‘星火計劃’,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獻祭者,在徹底改變?nèi)祟愇拿鞯耐瑫r,犧牲掉自己原本擁有的生活?!?/p>
我心里琢磨著如果是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赡苊總€男人都會渴望一次偉大而壯烈的獻身,讓原本渺小無奇的生命綻放在歷史和文明的荒原上;但與此同時,世俗的世界又是如此美好,讓人屢屢想要掙脫卻又欲罷不能。是犧牲小我成就整個地球的外交偉業(yè),還是甘于平凡守護自己的小小幸福?我陷入了糾結(jié)……我想,這個艱難的抉擇最終可能要取決于珍妮的長相。
他沒有察覺到我的內(nèi)心活動,繼續(xù)說了下去:“有一名候選人選擇退出,拿了一筆保密費,當然他很可能要終生生活在監(jiān)控之下了。另外四名候選人都加入了‘星火計劃’,成了‘遞火者’。一開始很不成功,前三人都無法承受珍妮狂暴的交配方式,因內(nèi)臟破裂和失血過多,白白地犧牲了……但終于,在反復的觀察、總結(jié)、模擬和磨合之后,第四號‘遞火者’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讓珍妮成功受孕!”
“等等,”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是什么人?為什么你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他的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年輕人,我早看出你悟性不錯?!彼迅褡右r衣的下擺從腰帶里抽出,高高掀起,露出一個發(fā)福的啤酒肚。我看見他的兩側(cè)腰眼上各有一塊渾圓的疤痕,碗底大小,結(jié)痂脫落了大半,露出粉紅色的新肉,泛著觸目驚心的光澤。
他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狹小的車艙里:“沒錯,我就是‘遞火者四號’,曾經(jīng)是十二區(qū)指揮部第一分局局長,現(xiàn)在是個逃犯?!苯柚窡敉渡涞墓饷ⅲ铱匆娝哪樕蠋е袷ザ湴恋奈⑿?,就像被降罪后傲立在高加索山脈上的普羅米修斯。
四
“什么?”我叫嚷起來,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仿佛一下子偉岸起來,“你睡過外星人?”
“是的。”盡管他很努力想表現(xiàn)得平靜一些,但我仍然看出他嘴角泛起不可抑制的得意之情。
“那個什么……”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感覺……爽嗎?”
他白了我一眼,說:“你被鋼管捅兩下,會爽嗎?”
我打量著他腰眼上的傷疤,仍然感覺這事兒不可思議。傷疤是真實的,這一點無可置疑,但他的故事聽上去還是太過科幻了?!斑馈以趺粗滥氵@疤不是插導尿管留下的?”
他放下了襯衫,沒好氣地說:“你導尿用碗底粗的管子?這是要放尿還是放血?”
我想說還有可能是賣腎留下的,但看他已經(jīng)有點不高興了就忍住沒說,何況賣腎也沒有左右一起賣一對兒的。我轉(zhuǎn)而問他:“那你就是從一萬名運動員里被選出來的嘍?”
“是啊,我當年是跑馬拉松的。你去查十運會山東代表隊的名單,還能找到我的名字。對了,我叫周成?!彼⒁獾轿艺诙⒅钠【贫?,有點羞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這兩年的逃亡生涯讓我荒廢了?!?/p>
車流開始移動起來。我放下手剎,重新啟動了車子,跟隨著前車緩慢地前行。我握著方向盤,心里涌起無數(shù)個問題。我問他:“你剛才說,你曾經(jīng)是十二區(qū)的什么局長?”
“是的,”周成說,“因為我在‘星火計劃’中做出的杰出貢獻,2006年我被任命為十二區(qū)指揮部第一分局局長,負責外星幼兒的培養(yǎng)、教育和管理?!?/p>
“那不是挺好的,中層領(lǐng)導了啊……”我盤算著,“你們部長是副部級,那你的級別還不得是正處?”
“副廳,”他點燃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根煙,“第一分局因為其特殊的重要性,比其他分局要高半級。逃亡前,我正在被組織考察,準備進入十二區(qū)領(lǐng)導班子?!?/p>
“哇,廳級干部??!”我不禁扭頭望了他一眼,“那你為什么要逃亡?難道你們部長打了你一耳光?”
他不理會我的戲謔,嚴肅地說:“因為我反對十二區(qū)實施的‘燎原計劃’,所以他們對我下手是遲早的事。讓我進領(lǐng)導班子,其實就是為了把我調(diào)離第一分局,架空我的權(quán)力,讓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玩偶?!?/p>
“‘燎原計劃’?”我問他,“那是什么?聽起來跟‘星火計劃’是一脈相承的嘛。”
“不,比那可怕得多。”周成被煙霧繚繞的臉上表情陰沉,“如果說‘星火計劃’是為了拯救,那么‘燎原計劃’就是為了毀滅!毀滅地球上的人類文明!”
我吃了一驚:“怎么可能啊?”
“外星人的繁殖能力太強大了?!彼痛怪^,緩緩地說道,“珍妮受孕后三個月就分娩了,她生下了……兩萬六千九百七十二個孩子?!?/p>
“我靠!”我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副密密麻麻的工蟻圍繞著大肚子蟻后蠕動的駭人場景。
“你吃過魚子吧?他們是卵生動物,就像魚類產(chǎn)卵一樣?!彼^續(xù)說,“而且,他們的成長周期極短,一周孵化,三年就可以發(fā)育成熟,然后再接著繁衍下一代。所以,到我逃離十二區(qū)之前,第三代外星人已經(jīng)接近成熟了?!?/p>
我一邊開車一邊計算著:“呃,兩萬多個孩子,如果一半是雌性就有一萬五千個,每個再生出兩萬多的話……”我嚇了一跳,“三千萬!”
“是三億,你的數(shù)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吧?”他再次鄙視地說,“理論上是這樣的,不過實際上沒那么多。不知是因為無法適應地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是人類的精子不完全符合外星生命的發(fā)育需要,總之珍妮生出的雄性后代都不具備生育能力。而我一個人承受能力有限,只對四名第二代雌性外星人實施了‘遞火’,生下了大約十萬個第三代外星人?!?/p>
“等一下!”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你是說,你生了兩萬多個外星孩子,然后和其中四名外星女兒又生了十萬多個外星外孫?”
他皺了皺眉,“在兩個宇宙文明碰撞和交融的偉大時刻,我看就不要過于糾結(jié)地球人傳統(tǒng)的倫理問題吧!”
我說好吧,盡管我一想到這事兒還是不太舒服。我望了一眼周成——這個兩萬多外星人的父親和十萬多外星人的父親兼外公——問道:“你這十幾萬的兒女和外孫兒女,如今都藏在奧體中心里?”
他搖搖頭,“不,他們就混跡在我們之中?!?/p>
“在南京城里?怎么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嗎?”
“他們偽裝得幾乎跟我們一模一樣?!敝艹烧f,“惡劣的生存條件除了使他們進化出超強的繁殖能力,還賦予了他們超強的適應能力。如果需要,他們甚至可以修改自身的染色體。從第二代開始,他們隱藏了差不多所有的外星特征,而呈顯性的全都是人類的外形特征。從三歲進入成熟期后,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偽裝成十幾歲到幾十歲的人類——也許他們就生活在你的身邊,是你的鄰居,同事,健身教練,相熟的餐館服務(wù)生,或者孩子的幼兒園老師,而你根本察覺不到任何異樣。嗯……除了一點?!?/p>
我趕緊問:“哪一點?”
“他們無法隱藏自己的缺陷,”周成說,“他們的視覺系統(tǒng)和人類不同,缺少感知色彩的視錐細胞。也就是說,他們都是色盲,在他們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沒有其他的色彩?!?/p>
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和狗兒一樣?”
“對的,和狗一樣?!敝艹上仁歉胶土艘痪?,接著可能是對于我拿狗兒和他的后代們做類比感到不悅,不滿地望了我一眼,“所以,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無視紅綠燈橫穿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異種……除了這一點,他們和地球人基本無異?!?/p>
周成的話讓我想到了《黑衣人》電影。在這樣一座充滿陌生人的城市里,也許我們根本無法分辨擦肩而過的生命究竟是不是我們的同類。我想到剛上江東北路時他的異常表現(xiàn),于是問他:“你之前說我不是‘他們’的成員,指的就是外星人?”
“是啊,”他笑笑,說:“這一帶對我來說太危險了,當時我看你把我往奧體中心方向帶,還以為你是十二區(qū)的人?!?/p>
“那你為什么要對我喊‘撒拉嘿喲’?”
“哦,這是我們從珍妮那里學會的為數(shù)不多的外星語言,意思和‘孽畜,現(xiàn)出原形來!’差不多。一般來說外星人聽到后都會神情有異,所以我看了你的反應就知道你不是他們的人了?!?/p>
我心想學會了這一句,以后看韓劇的時候可就別有一番風味了。“我大概懂了,‘燎原計劃’應該就是要繁衍更多的外星人吧?從星火到燎原,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嘛……”
“不,你根本不懂?!彼麛[了擺頭,“珍妮的計劃遠遠不只是繁衍,她要的是統(tǒng)治——統(tǒng)治整個人類,統(tǒng)治整個地球!”
“怎么統(tǒng)治?十二區(qū)指揮部的國家工作人員難道允許她這么干嗎?”
“他們已經(jīng)被洗腦了,這也是我逃離十二區(qū)的原因之一?!敝艹蔁o力地搖搖頭,“之前跟你說過,他們是用腦電波與人交流的,人類在這種對話方式中完全處于被動和劣勢地位,根本無法抵抗珍妮強制輸入的各種意識。現(xiàn)在十二區(qū)的人完全被珍妮操控了,如果不是及時逃出來,我可能也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工具。”
我目瞪口呆,想起去年還去奧體中心看過江蘇舜天隊的亞冠比賽,那些笑容可掬的售票員和熱情洋溢的保安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異樣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們是被外星生命操控著的人類。
周成不知什么時候把空煙盒在手中攥成了一團,此時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搓捻那團金色的硬紙,“而且,他們洗腦的對象遠遠不止十二區(qū)的工作人員,而是全人類!就從南京開始?!?/p>
“怎么洗?”我想如果有人對我進行意念的強制灌輸,我至少應當有所知覺。
“哼,他們的手段高明得很……”周成冷笑一聲,“他們的洗腦,是從最基礎(chǔ)的東西開始,慢慢瓦解整個人類社會的上層建筑。”
“呃,這么說,”我猜測著,“是從經(jīng)濟開始嗎?”
“你看書看傻了吧,已經(jīng)把經(jīng)濟基礎(chǔ)和上層建筑當作固定和唯一的搭配了。”周成揉著那團煙盒說,“如果你學過一點歷史的話就會知道,中國從古至今屢次遭到外族或夷人入侵,并且?guī)状伪簧贁?shù)民族所統(tǒng)治,但最終,他們要么失敗,要么被同化。所以華夏文明得以綿延了幾千年,雖然時有動蕩,但卻從未滅絕,靠的是什么?”
“人多?”
“錯!是文化!”周成把那團煙盒摁進煙灰缸,“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是因為文化!人類社會之所以堅不可摧,也是因為文化!所以,他們就是要從這里入手,摧毀我們所擁有的文化,最終毀滅我們所擁有的人類文明!”
“文化這玩意兒很抽象的,”我問,“他們具體要怎么做呢?焚書坑儒?像1933年納粹德國那樣放火燒書?”
“文化一點兒也不抽象?!敝艹烧f,“你知道彭羽嗎?”
“知道??!”
“張明保呢?”
“知道?!?/p>
“樂艷呢?”
“餓死自己小孩的那個女人嗎?也知道?!?/p>
周成抬高了音調(diào):“彭羽一案,鬧得沸沸揚揚,最終造成了此后多年老人倒地無人敢扶的社會風氣;張明保醉酒駕駛,連續(xù)沖撞,造成五死四傷,讓社會見識到了對同類生命的蔑視;樂艷身為人母,讓自己的兩個孩子活活餓死在家中,刷新了人類對親情淡漠的認知底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這幾年南京連續(xù)發(fā)生這樣令人發(fā)指的事件?”
我大概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什么了,但還是不敢相信:“難道……”
周成點點頭:“沒錯,無論是張明保,或者樂艷,他們都不是地球人,而是偽裝成地球人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外星人?!?/p>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他們成功地扮演成人類社會中的說謊者、無知者和冷血者,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人性中的無恥和卑劣,并把它們呈現(xiàn)在全世界面前。他們動搖了人們對善良、信任、同情和親情的信仰,改變了社會尊老、愛幼和互相尊重的美好風氣。他們只不過是數(shù)以萬計每天都以為非作歹為己任的外星潛伏者的代表,他們以種種悖逆人性的行為,層層瓦解了人類社會千百年來積累起來的傳統(tǒng)美德、社會秩序、公序良俗,使得人類社會原本牢不可破的文化鏈條一點點松動?!?/p>
周成的聲音冷冷的,聽得我不寒而栗?!澳恰Y(jié)果會怎樣?”
“按照他們的繁衍速度,在第五代或第六代——也就是六到九年以后,他們的數(shù)量就會超過地球的原住民。那時候,人類社會已經(jīng)由于文化的倒退而土崩瓦解,無法團結(jié)起來組成有效的抵抗力量。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滅絕地球人,然后獨自享有這顆環(huán)境宜人的星球?!?/p>
我感到后背上被冷汗浸濕了一片,腦海中出現(xiàn)了電影《星河戰(zhàn)隊》的場景,幾個端著機槍的地球大兵對著如潮水一般涌來的外星蟲族瘋狂掃射,最終寡不敵眾,被一只觸角戳穿身體,然后淹沒在昆蟲群中……
“所以,我逃離了十二區(qū),和其他逃亡者及知情人士一起建立了抵抗組織。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正是覺得你的資質(zhì)不錯,開黑出租的職業(yè)也符合我們秘密接頭和隨時遷移的需要。”他傾過上身,壓低了嗓音,“加入我們的組織D.O.T.A.,為人類而戰(zhàn)吧!”
“刀塔?”我來了興趣,“為什么不叫‘擼啊擼’?”
“幸虧我們對文化程度的要求不高,否則你一定不夠資格。”周成再一次對我表示了鄙視,“Defensive Organization To Aliens,外星抵抗組織。我們的成員已經(jīng)有上百人了,遍布鎮(zhèn)江、揚州、淮安、馬鞍山和滁州。我今天就是從揚州分舵開會回來,要連夜趕去滁州分舵,明天上午在那里有個講座?!?/p>
我為難地說:“可是,我一直想做一個無黨派人士……”
“沒關(guān)系,我們一視同仁?!敝艹赡托牡貏裎胰牖?,就像一名慈祥的老布爾什維克,“不管你懷有何種信仰,只要你愿意為人類而奮斗,D.O.T.A.的大門就向你敞開?!?/p>
我無法答應他,因為我還無法完全確定這個離奇故事的真實性。我含糊其辭地敷衍著,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于是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他:“對了,你剛才說他們要繼續(xù)繁殖,可是,你已經(jīng)逃出十二區(qū)了???那他們還怎么繁殖?”
周成冷笑著說:“確實,我的逃亡對他們造成了一時的困難,不過,這個困難很快就會得到解決?!?/p>
我問道:“怎么解決?”
周成把腦袋靠在頭枕上,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已經(jīng)老了,而且獨臂難支。即使我不逃,他們也需要更多、更年輕、更國際化的精子。他們不僅需要中國人的染色體,也需要全世界的,這樣才可以進行全球范圍內(nèi)的偽裝和潛伏?!?/p>
他目視前方,口念箴語:“牢籠已經(jīng)打開,獵物整裝而來,這條路寬闊而平坦,死亡的盛會正裝扮得五彩斑斕……”
我猶如掉進了冰窖,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雙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腦海中像是有一只錘子在敲打,聲若驚雷地告訴我這個明白無誤的事實:
青奧會,就是十二區(qū)開展的第二次海選,全世界范圍的海選,也就是野心勃勃的外星殖民者大繁衍的開始!
五
我們隨著車流緩緩開到了漢中路口,看到了馬路中央幾輛撞在一起已經(jīng)嚴重變形的車輛。交警還沒有到,幾個司機正吵作一團。其中一個男子明顯處于劣勢地位,其他人一致在對他破口大罵,一個女子站在路邊,不停對來往的行人控訴:“就是他!要不是他闖紅燈,根本不會出這個事故!”我開著車繞過事故現(xiàn)場,那個落了下風的男子被人推搡了幾把,一個趔趄后退了兩三步,差點撞上我的車頭。他站住后抬起頭,朝我們看了一眼。
“快走。”周成把身體往座位里縮了縮,“這里不安全?!?/p>
過了事故路段后,道路通暢起來。我把車速提了上去,很快就開過了云錦路和集慶門。我右轉(zhuǎn)上了輔道,問他:“為什么不安全?這里離奧體中心還很遠呢!”
周成幽幽地說:“何止是這里不安全,整個南京,都不安全。”
“為什么?”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我:“你知道十二區(qū)有多大嗎?”
“呃……”我極力在腦子里估算著,“奧體中心大概有個一千多畝吧?”
“遠遠不止。你所看到的,只是地面之上的奧體中心,這不過是十二區(qū)的一個掩體而已,真正的十二區(qū)在地面之下,差不多蔓延到大半個南京城。”周成幽幽地說,“我們現(xiàn)在,就行駛在十二區(qū)之上。”
“什么?”我驚呼起來,“大半個南京城!”
“而且,在外星技術(shù)的引領(lǐng)下,十二區(qū)被建成了一艘龐大的飛行器,或者說是,戰(zhàn)艦?!敝艹蓻]有理會我的一驚一乍,“可以想見的是,如果未來需要用武力征服地球,整個十二區(qū)將成為外星軍隊的根據(jù)地,小型戰(zhàn)機群的母艦。”
我連連搖頭,說:“我不信,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完成了?”
周成笑了笑,回答:“并非沒有露出馬腳,只是大部分人太過遲鈍。我舉個例子給你聽,為什么要炸城西干道?”
“街道胡同里不是都在傳說是為了多搞工程多撈錢嗎?”
周成搖搖頭,“這都是無稽之談……還有,奧體中心2002年就建成了,這么多年來為什么周邊配套一直上不去?再比如,河西的房價為什么十年內(nèi)連翻幾番,居高不下?”
“你是說,這些都與十二區(qū)有關(guān)?”
“當然!”周成斬釘截鐵地說,“這些舉措都是為了讓奧體中心與市民隔絕,讓人買不起奧體中心周圍的房子,就算買得起住起來也不方便。”
“哦……”我若有所思。
“還有,這些年一直傳說南京全城有一千多個工地,你以為這些工地都在干什么?”
“挖地鐵,蓋房子?”
“你太天真了!”周成一揮手,“地鐵不還是那幾條線?每年能出幾套新樓盤?全城的每一個工地為什么都遮擋得那么嚴實?你以為是為了防事故?防揚塵?哼哼,那是為了不讓你們看見。他們表面上在進度緩慢地施工,實際上都在建設(shè)地下的十二區(qū)戰(zhàn)艦!包括雨污分流,也是為了鋪設(shè)戰(zhàn)艦的運送和補給系統(tǒng)……”
“雨污分流?就是那個前市長的政績工程?”
“那只是個幌子罷了。戰(zhàn)艦的弱電、燃料運送和補給系統(tǒng)就像人身上的毛細血管,需要大范圍的精密布置,只有借助下水道系統(tǒng)施工最合適?!彼┝宋乙谎郏澳阌X得這合理嗎?連污水處理廠都沒有建起來,就施工改造雨污分流管道了?我們D.O.T.A.里的不少局外人就是從這時看出了破綻,繼而孜孜不倦地挖掘到真相的?!?/p>
我驅(qū)車轉(zhuǎn)彎上了應天大街高架,很快進入了長江隧道。晚間隧道里的車輛很少,我開得飛快,三分鐘后出口的燈光就出現(xiàn)在了前方。
“過了前面這個紅綠燈,就是收費站,那里有到滁州的出租車?!蔽腋嬖V周成,“很快的,走寧合高速半小時就到了?!?/p>
周成心情大好,再一次邀請我:“加入我們的組織吧,你會在人類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正在琢磨該不該加入這個神秘的民間組織,突然四周警笛大作,十多輛警車從兩側(cè)聚攏,向我們包抄過來!
“怎么會這樣!”周成面如土色,大聲叫道,“他們怎么會找到我們的!”他像一只困獸一樣在座位上扭動著身軀,突然盯住我,吼道:“你是不是還帶了什么可追蹤設(shè)備?”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我還帶了一只手機?!?/p>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他的臉被憤怒扭曲了,“你害死我了!”
我委屈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因為它也摳不出電池,我怕又被你扔了……這只可是iPhone土豪金,我一個多月的工資呢……”
“你這個貪利忘義的小人!人類的叛徒!地球文明的罪人!”他口不擇言地指責我,然后指向前面的路口叫道:“給我沖過去!”
我看著信號燈上亮起的紅燈,猶豫著要不要為了全人類犧牲掉駕駛證上的6分和200塊人民幣……
可是很快我就沒有選擇的機會了,一輛警車出現(xiàn)在我們的前方,把我的車逼停在了路口。幾十個穿制服的警察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把我們團團圍住。
“我們跟他們拼了!”周成抄起車門儲物格里的破窗錘,“反正落到他們手里橫豎也是死路一條!”
我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走下車,舉起了雙手。
“?。∧氵@個懦夫!”周成氣極了,向我揮舞著破窗錘,“整個D.O.T.A.的失敗,就是因為你這個豬隊友!”他跳下車想撲向我,但是剛邁出一步就被沖上來的警察摁在了引擎蓋上,反剪雙手卸了錘子,鴨舌帽也掉在了地上。
我內(nèi)心一陣歉疚,“對不起,我還有家庭……而且你自己也說了你是逃犯……”我看著他被警察的大手按得扭曲變形的臉,膽怯地說。
周成的臉貼著引擎蓋,沖我齜牙咧嘴地笑起來:“嘿嘿,你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吧?以為我失心瘋了吧?哈哈哈哈……也怪不得你,渺小的人類對于可以預見的滅亡都是采取徒勞的逃避態(tài)度的,就像鴕鳥一樣可悲,可憐,可嘆哪!哈哈哈哈?。?!”
他像個赴死的壯士一樣豪邁地大聲怪笑起來。又有三個警察撲上來,動作粗野地按住他的肩膀、手肘、手腕、脖子等所有可以活動的關(guān)節(jié),架著他往警車走去。
他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叫:“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我是十二區(qū)的功臣!我是第一分局的局長!副廳級!我為了十二區(qū)獻過精,流過血!當年在邁皋橋7號動力反應堆事故里,是我護住了珍妮!爆炸的碎片至今還留在我的身體里呢!”
一個警察給了他一耳光,他聲音更高了:“你他媽的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老子或者外公?你這是忤逆!撒拉嘿喲!撒拉嘿喲!”
一個警察過來問我話:“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哦,沒什么,”我說,“我是開出租的,他說他要出城。”
“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么要出城?”
“沒有。我一般不跟客人聊天,只不過半小時的路程,沒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養(yǎng)感情?!?/p>
警察點點頭,說道:“管好自己的嘴是明智的……你可以走了。”
我看了一眼周成,他正被幾個警察塞進警車里。我問:“他犯了什么事?”
警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沒必要知道。走吧?!?/p>
我抬頭看了眼信號燈,對警察說:“現(xiàn)在還是紅燈呢?!?/p>
他回過頭,對著那盞明晃晃的綠燈望了幾秒鐘,然后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哦,那你等會兒吧?!?/p>
他丟下這句話和遍體透涼的我,掉頭走了。
警車紛紛向來時的方向開回。周成坐在其中一輛警車的后座上,在兩個粗壯警察的押解下沖我微微一笑。
六
幾天后,我開車路過奧體中心,在西便門載了一個背包的觀光客。開出一個路口后遇到了紅燈,我停下車,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青奧會將在明天開幕,那時這里已經(jīng)游人如織,不時有來自世界各個國家的代表隊穿著統(tǒng)一的運動服行走在廣場上,他們會舉著相機四處拍照,高聲說笑,青春洋溢的臉上充滿無知的歡樂。
奧體中心靜靜地臥在那里,渾身散發(fā)著金屬的冷峻氣息,像是一只蟄伏的怪獸。
坐在后排的客人提醒我:“綠燈了。”
我趕緊掛擋,居然沒有掛到位,車身猛烈地震動了幾下。我心驚膽戰(zhàn),感覺那分明是大地在震動。
車子緩緩起步,廣播里放著汪峰的《美麗世界的孤兒》。我的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看見了不遠的將來,大地開裂,城市崩塌,地底燃燒起熊熊火焰,整個奧體中心旋轉(zhuǎn)著騰空飛起……
客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兄弟,玩過DOTA嗎?”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韓語“我愛你”的意思,韓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