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一
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爬進來,陰影從糖小一身上退去,好像潮水,綠色的帶著樹木香味的潮水。潮水退去,糖小一瘦小的身體暴露在稀薄的陽光下面。她睜開眼睛,穿衣,起床,刷牙,用毛巾擦掉嘴角的牙膏泡沫,一本正經地盯著鏡子,露出十八歲女孩的笑容。
她的頭頂上,衛(wèi)生間天花板的玫紅色墻紙耷拉下來。已經是第四處了。我的家像花朵一樣綻放——糖小一心想。
“一定水管又漏了。墻壁上滲出一大片水印子。”媽媽說。
小一和媽媽坐在一起吃早飯。早飯很豐盛,豆?jié){、雞蛋、生煎、粥。糖小一專心吃飯,不說話,臨走前,她從書包里掏出一疊錢放在桌上。媽媽假裝沒有看到,轉過身洗碗。水開得很大。水聲漫過糖小一的腳步。她走過媽媽和桌上的錢,關上門。聽不到水聲。真安靜。什么也聽不到。
膝蓋在發(fā)抖。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銀色掛墜。人們管那玩意兒叫犬笛。
二
學校在城市的另一邊,得換三趟車才能到。李冰冰問過糖小一要不要一起搭她爸爸的車,坐在寶馬車里讓司機接送會很舒服。糖小一說不要。她不覺得乘公交車很辛苦。學校那么無聊,對她來說也就像是第四趟公交車而已。既然都是公交車,在哪一輛上又有什么關系——這句話糖小一沒說,她不喜歡說話,除非是對他們。
他們不會在學校出現(xiàn),因此學校就更加無聊。糖小一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一天到晚地發(fā)呆,上課也好,課間也好,沒什么人會來打擾她。
沒人和她要好。沒人和她說話。沒人看見她。女生喜歡扎堆,好看的和好看的,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偶爾也會有好看的和不好看的要好,但時間不會很長。糖小一卻和她們不一樣。很難說出她是好看還是難看。她只是看上去怪怪的,看著她的時候,人們會覺得有只冰涼的小手貼在心口。人們受不了這個。再后來,有人知道了他們,于是,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會安靜。“看,這就是糖小一!”等她走出很遠,但還不夠遠的時候,那樣的營營聲就會響起。
是,這就是糖小一,誰也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要不是李冰冰偶爾抽風,她就真的可以完全清靜了。
“你知道李建和丁蒙好了吧?”上午最后一節(jié)地理課,李冰冰在她旁邊坐下,然后開始自言自語,說一會兒話,低頭抽一口煙。煙抽完的時候,她終于又忍不住。
“糖小一,你知道好些人都在傳你。是真的嗎,他們是不是都很老?他們是不是很有錢,比我爸爸有錢嗎?每次他們給你多少錢?”
糖小一托著腦袋看窗外,看著中午食堂打飯的隊伍越排越長,一直排到學校門口的梧桐樹下。
這個時候,一輛不起眼的小車停在門口。車門打開,沒有人下來。車上的人在等待,等糖小一。
糖小一慢慢站起來,大踏步走出教室。她的腳步輕盈,長發(fā)在肩膀上輕輕跳動,似乎有風迎面吹來。沒有聲音,周圍出奇的安靜。陽光刀鋒般明亮,劃過她的肩膀。
三
“按你說的,我換了一輛車。能告訴我為什么嗎?有點——不同尋常?!?/p>
中年男人側過身看糖小一。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兩個人擠在小夏利的后座上——穿藏藍色短裙的女學生,與身著考究漢服的中年男人并肩坐著,一不小心膝蓋會碰到一起,然后很快地分開。
前面的駕駛座上,司機制服筆挺,肩上佩著銀色徽章,手上戴著簇新的白手套。
“你怎么帶司機來……”糖小一皺起眉頭。
“我很久不開車了,手生?!?/p>
糖小一把視線轉向外面的車流。車流一動不動。今天是星期五,從中午就開始堵車。沒關系,他們不趕時間。中年男人掏出手絹擦掉額頭的汗。小夏利的空調很不給力,坐慣凱迪拉克的人很難習慣這一點。
“去哪里?”他問。
“不去哪里?!?/p>
“可以啊,看你喜歡?!?/p>
他們都一樣的好脾氣,一樣把她當小動物哄,給她夾雜輕蔑的寵愛。在真正開始前,他們都一個樣子。
糖小一轉過頭打量中年人。黑漆漆的眼睛詭異又友好,直直盯著人不放。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問。
“和他們一樣?!?/p>
“那你就是沒想清楚自己要什么?!?/p>
男人笑了,“我只是不確定你能不能滿足我。”
“你很貪心?!碧切∫徽UQ劬?。她的睫毛又黑又長,很色情地扇動著。
男人的喉結動了動。糖小一的襯衫輪廓告訴他她沒有穿內衣。
“現(xiàn)在開始吧?!碧切∫徽f。
“就在車上?”
糖小一合上男人的眼皮。她的手心冰涼。
四
男人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什么都沒變,夏利車還是夏利車,馬路還是堵得像便秘的腸道,只是司機不見了。他是個老道的男人,知道什么時候該鎮(zhèn)定從容。
“他們說得沒錯??磥砦疫@次找對了人?!?/p>
“你可以把腿伸直了,這很寬敞。”
中年男人照著去做。他看見自己的腳慢慢從前面的座椅穿過,就像穿過一道影子那么簡單。他松動筋骨,身子往后靠去。感覺舒服多了。他付了錢,就應該享受舒服。這理應是買賣的一部分。很久之前,私人俱樂部或個人定制服務等最高級別的舒服形式,已不再能滿足他。那時候起,他開始尋找特別的東西。比如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孩。介紹她的那個網站頁面上這樣寫道:我賣故事。特別的,昂貴的,無法取代的。你要坐破車來,你要帶足錢,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許再來找我。
右手食指輕輕按動,一切搞定。他坐在這里,充滿期待。他開始相信她是貨真價實的。
“準備好了?!彼f。
糖小一點點頭。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坐到對面。那里放著一個單人沙發(fā),在本該是駕駛座的位置上。
“還是那個問題,你想要什么?”她問。
“我什么都有了。”
糖小一不說話,靜靜望著面前的男人。突然,她脫掉鞋。兩腳盤進沙發(fā)。整個人軟軟地縮成一團,倒在白色的皮沙發(fā)上。
“你想好了再告訴我。這段時間是要另外收費的?!闭媸且粋€難纏的人。他一定會讓她很辛苦。糖小一決定先閉目養(yǎng)神。
“和我講一些特別的事,是我沒有或者沒有經歷的。”
“一個故事?!毙∫惶嫠f道。
“沒錯?!?/p>
糖小一睜開眼。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他們說你很棒,與眾不同,只是代價高昂。那些雇過你的人,他們都說你……”男人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興奮過頭。外面?zhèn)鱽砝嚷?,打斷了男人的話。那聲音像從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他察覺到空氣有些稀薄,陽光硬邦邦的,輕微的沙沙響聲不絕于耳。另外,事物的密度變得不太好把握。這是另一個世界。
男人站起來,繞夏利車窄小的影像走了一圈。足足用了十分鐘才走完全程。他甚至沒敢去想時間可能也會產生變化。
“那就來一個柔軟的故事?!钡饶腥俗匚蛔?,糖小一開口講道。
“有人給我講過那種故事,是液態(tài),黏糊糊的散發(fā)著眼淚和鼻涕的味道。我不喜歡。”
“故事不是液態(tài)的?!碧切∫豢粗?。
男人還沒來得及反駁,一團東西從上面某個地方落下,正好落進他的懷里。熱的,毛絨絨的,還會動,是只純白色的奶狗!圓滾滾的黑眼睛,濕漉漉的黑鼻子。天,它正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起勁地舔男人的手指。
“故事是犬態(tài)的?!碧切∫唤o出答案,“一召喚,它們就現(xiàn)形?!?/p>
“怎么做到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奶狗,看它使勁吮吸自己的手指。
“用它?!碧切∫换瘟嘶尾弊由系膾靿嫛?/p>
“犬笛?”
“只有我能吹響它。它們聽到后就會出現(xiàn),然后被別人抱走?!碧切∫粏问謸纹鹕碜樱瑔?,“那么,你要帶走它嗎?”
男人瞧了瞧奶狗?!拔疫€想看看其他的?!?/p>
五
“這個,你喜歡嗎?”糖小一問。
男人搖搖頭。
糖小一掃了一眼車內,到處都是被召喚來的狗。它們安靜地坐著,仰起狗臉。幾十雙眼睛統(tǒng)統(tǒng)很無辜地望著她。
剛剛被召喚來的羅威納用濕鼻子拱她的手。糖小一心不在焉地摸摸它的耳根。她累了,感到寒冷,寒意像一件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
“需要歇一會兒?”男人問。他的眼睛卻在說繼續(xù),快點,快點,我要我的故事!
糖小一站起身,握住男人的手。
有風吹來,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
天宇盤旋,低沉古老的唱誦聲回蕩。
牧民們點燃柏葉。蒼鷹從四面八方聚攏,揚起塵土,落在院墻屋頂。
老祭司顫聲吟唱,磨亮刀和鉤?;钊速橘耄勒咛宦?。鷹拍打翅膀,鳴叫,盤旋。在幾乎看不見的遠處,鮮艷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們置身于遼闊高遠的天地里,被明烈的陽光照耀。
男人變了臉色,“怎么會?”
“簡單來說,它個子太大,搬動它還不如搬動我們。”糖小一朝旁邊退開。
男人看見了那條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那不能算是一條狗。
它大嘴寬鼻,六刃虎牙,蹲踞一旁,巋然不動,只有茂密鬃毛迎風飄揚,上千年古老的血脈在它身上流動。它是自然嚴苛殘酷的法則,是這里的神獸。
“喜歡嗎?它很貴?!?/p>
“你是說我可以把它帶走?”
“可以。如果你舍得花那么多錢?!?/p>
“代價高昂?”
糖小一喉嚨發(fā)緊。她點點頭,沒說話。
男人看向那頭巨犬,它紋絲不動,睥睨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最后,他還是搖了搖頭。
“還有其他的嗎?”
“你確定還再看下去?”
男人沒有任何表示。不用再表示什么。
沙沙,沙沙,風聲響起。它自糖小一的肺腑傳來,細微,干澀,綿長,如同沙漏落沙。
六
無論望向哪里都一樣。世界渾然一體,在明晃晃的深藍色里發(fā)光。
在海底。海水無聲搖撼。
糖小一的頭發(fā)和裙子隨海草舒緩搖擺。
男人張開嘴,沒有氣泡。在海底,不需要呼吸。
“這是我最后一個故事?!?/p>
男人的眼睛很快適應了海水。他四處張望,沒有見到犬。他問糖小一,犬在哪里。
“犬只是形態(tài),為了方便召喚,選擇能被接受的形態(tài)。而這里,你看到的才是本質。嗯……這么說也不確切。本質是0和1,是終極數(shù)據(jù)庫,而這片海是本質的幻象。海的數(shù)據(jù)過于龐大,所以無法調出,切換到犬的形態(tài)。當然,你也可以管它叫犬,從故事的角度出發(fā),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碧切∫煌O聛?,喝了口海水。海水很咸,讓她更加干渴?!斑@個地方很早就在了,又過分強大,我的運算能力不足以改變它,召喚它。我只能——被它召喚?!?/p>
“你以前帶人來過這里?”
“大部分人很容易滿足?!?/p>
“那些來過的后來怎么樣?”
糖小一笑笑,沒有回答。
男人感覺到透明的水流——001101——從他身邊流過,它們將要流向海底無數(shù)的溝壑孔穴,從那流走,離開這里。這個古老的地方有一天也會干涸,但不是現(xiàn)在。對男人而言,它接近永恒。
他向前走出一步,海水隨之晃動,天空隨之晃動,天上海里的萬物隨之晃動。如果,有哪一只飛鳥向海面俯沖,那么通過海水,他也能感到一樣的激昂和喜悅。
“你喜歡?”
“是的?!?/p>
“它比你想的要貴得多?!?/p>
“我知道?!?/p>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辦法帶走它?!?/p>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在遙遠的北方,有一處海域暗潮洶涌。他再也沒有辦法思索。
“我不走了。”
糖小一用力咬嘴唇。她不說話。很久之后,她松開嘴唇,吐出兩個字,沒有聲音。
一隊檸檬黃的琴尾鳉從他們之間游過,擋住對方的臉。
重新看到對方的時候,他們都笑了。
七
下午六點。下班時間。人潮洶涌,漫過地鐵出口,店鋪,馬路,天橋。
糖小一從夏利車上下來。這里是現(xiàn)世。黃昏溫柔明亮地燃燒著。人群照例從她身邊分開。
在她身后,是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和她一起,走得很慢很吃力。
糖小一伸手尋找掛在脖子上的笛子。她摸到了它。
他們都在,他們一直都在。
她一點都不孤單。
她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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