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童
一位喜歡詩詞的老教授臨終前用詩歌的形式立下遺囑,對后妻的生活做了周到安排。讓人沒想到的是,這份飽含對妻子摯愛之情的遺囑,卻因為用語不規(guī)范,引發(fā)了繼子與繼母之間關(guān)于遺產(chǎn)分配的一場訴訟,而訴訟背后的故事也耐人尋味……
2012年12月初的一天,北京某高校退休教授蘇文茂從外面回到家,看到再婚老伴趙玉敏陰沉著臉在廚房里忙活,就過去哄她:“誰惹你生氣了?給我說說?!睕]想到趙玉敏氣呼呼地說:“就是你!”看到蘇文茂大惑不解,趙玉敏怒氣沖沖地說:“下午你兒子過來了,咱倆認識時,你說自己無兒無女,這把年紀了干嗎騙人?”
原來,一個小時前,趙玉敏正在廚房里煲湯,門鈴響了。他以為老伴回來了,就跑過去開門,沒想到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趙玉敏問他找誰,那個年輕人倒也不客氣,張口就問:“你是新來的保姆吧?”趙玉敏忙解釋說:“我是蘇教授的妻子,你是他的學生吧?你先坐,我這就給他打電話?!睕]想到那個年輕人一字一頓地說:“什么學生,我是他兒子!我爸也是的,這么大年紀了找什么老伴!”說罷,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年輕人離去的身影,趙玉敏驚呆了:什么?兒子!老蘇不是說沒有孩子嗎?這也讓她想起了和蘇文茂初次見面時的情景。
半年前,從一所中學退休的趙玉敏到某高校生活區(qū)找朋友玩。到了朋友樓下,她看到一個儒雅的老頭在輔導一個小女孩寫毛筆字。看那老先生的字遒勁有力,趙玉敏由衷地夸贊了一句。老先生立刻停下手中的筆,和她聊了起來。趙玉敏稱贊他含飴弄孫好福氣,那老先生喟然長嘆:“我一生無兒無女,老伴幾年前去世,只有和孩子在一起心里才快樂些!”見自己的話戳到了人家的痛處,趙玉敏連忙道歉,并轉(zhuǎn)身上樓找朋友去了。
在朋友那里,趙玉敏得知樓下那位老先生名叫蘇文茂,退休前是文學院的教授,多才多藝,可惜老伴不在了。朋友像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指著趙玉敏說:“你老伴也不在了,蘇教授也是一個人,我給你們牽牽線吧?”趙玉敏對那位蘇教授頗有好感,就爽快答應(yīng)了。沒想到經(jīng)過好友這一撮合,真就成了一樁好事,趙玉敏和蘇文茂順利結(jié)合了。趙玉敏一直認為蘇文茂無兒無女,沒想到剛才那個小伙子說是他兒子,怎能不讓她生氣呢?
明白了老伴生氣的緣由,蘇文茂苦笑著說:“那個小伙子是我妹妹的兒子,叫鄭偉。當年為了占用子女到本單位就業(yè)的指標,妹妹把她的兒子過繼給我,還辦理了公證手續(xù),我們從未在一起生活過??墒沁@孩子不上進,有些懶散,我看不慣他,他也很少來看我。這能算兒子嗎?”蘇文茂這么一說,趙玉敏釋然了。
隨后的一年多時間,趙玉敏對蘇文茂照顧得體貼周到,兩人感情日漸加深。蘇文茂心臟不好,經(jīng)常住院,每次住院都由趙玉敏照料。鄭偉很少露面,即便過來,也是坐幾分鐘就走。
2014年2月的一天夜里,蘇文茂突然犯病,而且病情危急。趙玉敏喊來平時處得不錯的鄰居周文森幫忙,然后又給學校老干部處處長李景林打了電話。在鄰居和李景林的幫助下,趙玉敏將蘇文茂送到了醫(yī)院。蘇文茂被送到急救室后,醫(y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情急之下,趙玉敏給鄭偉打了個電話,告訴了他蘇文茂的病情。這次鄭偉跑得挺快,在醫(yī)院表現(xiàn)得很積極,協(xié)助趙玉敏跑前跑后。
經(jīng)過醫(yī)生全力搶救,蘇文茂轉(zhuǎn)危為安。鄭偉來看了他幾次后,就再也不露面了。蘇文茂住院期間,李景林代表學校來看望了幾次。經(jīng)過這次死里逃生,蘇文茂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應(yīng)該對自己的后事有所交代,便和李景林推心置腹地聊了聊。老伴不在身邊的時候,蘇文茂把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給了李景林。
2014年5月3日,蘇文茂心臟病突發(fā),送到醫(yī)院后沒能搶救過來。安葬儀式后的第二天,李景林來到趙玉敏家,并把鄭偉及其母親叫了過來。大家坐定后,李景林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A4紙,神情嚴肅地說:“文茂生前立了遺囑,請我給他做個見證,讓我在他去世后當眾公布?!闭f著,李景林展開那張紙,當眾宣讀了蘇文茂用詩歌形式寫下的遺囑:
教壇馳騁數(shù)十年,含悲醮淚立遺言;
自與玉敏結(jié)良緣,照顧體貼倍周全;
兒女回家??纯?,善待老人理當然;
房屋自當歸妻住,誰想占用都無權(quán);
一生清貧少積蓄,省儉攢點過河錢;
此款歸妻去支配,留給賢妻度余年;
兒女不須爭遺產(chǎn),唯求別把麻煩添;
此事仰仗生前友,含笑九泉也心甜。
蘇文茂
聽李景林念完遺囑,鄭偉和母親大致明白了詩歌遺囑中的意思:在這個遺囑里,蘇文茂把房子和存款都給了趙玉敏。這讓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趙玉敏則被老伴的良苦用心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念完遺囑,李景林又重申了一遍:“房屋和存款歸趙玉敏所有,都沒意見吧!”說完,他欲告辭離開。這時,鄭偉搶前一步攔住李景林,并掏出兩張照片,說:“李處長,我有證據(jù)證明趙姨在我爸去世前有不軌行為,她沒資格繼承我爸的遺產(chǎn)!”
鄭偉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李景林很是吃驚。他接過照片,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只見照片上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捧著鮮花,正和趙玉敏拉扯。他生氣地看著趙玉敏,等著她的解釋。趙玉敏看了照片,語無倫次地說:“李處長,不,不,不是這個樣子的,這個老馮頭是追求過我,可我從來沒接受過他……”李景林鐵青著臉,把遺囑重重地摔到桌子上,丟下一句話:“我把文茂的遺囑念過了,還是按他的意愿辦吧!”
李景林離開以后,鄭偉斥責趙玉敏:“我爸還沒死,你就和別的老頭眉來眼去,要不是怕他病情加重,我早就把照片給他看了。那時我爸還會把房子和錢都給你嗎?你要是還有廉恥之心,就凈身從這個家滾出去,不然咱們法院見!”說完,他和母親揚長而去。
鄭偉突然拿出那張照片,讓趙玉敏措手不及。那張照片上所拍的內(nèi)容屬實。在和蘇文茂結(jié)婚前,那個姓馮的喪偶老頭確實追求過她,不過她覺得那老頭品行有問題,就拒絕和他來往。想不到的是,老伴病重住院的時候,那個老馮竟捧著鮮花到醫(yī)院門口要求見她,氣得她怒斥了他一通。沒想到老馮竟涎著臉不讓她走,兩人拉扯的一幕,可能正好被鄭偉遇到并用手機拍了下來。雖然這件事她是清白的,可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讓趙玉敏更想不到的是,隨后的一天,鄭偉竟氣勢洶洶地上門索要遺囑,說是要拿去鑒定一下真?zhèn)巍Zw玉敏生氣地說:“李處長見證還能有假?難道你懷疑我們提前串通好的?”鄭偉不耐煩地說:“串沒串通,鑒定以后才知道!”趙玉敏下樓把遺囑復印了一份交給鄭偉。鄭偉瞪了她一眼,走了。
第二天下午,鄭偉又來找趙玉敏,從包里掏出那份遺囑復印件,得意地說:“我咨詢過律師了,我爸所立的遺囑有問題,‘房屋自當歸妻住,誰想占用都無權(quán)’中的‘歸妻住’,并不等于歸妻所有?! 值暮x是居住權(quán),而不是所有權(quán),更談不上繼承權(quán)?!l想占用都無權(quán)’中的‘誰’是范圍代詞,也可以理解成你和你的兒女。因此,你對我爸的房子只有居住權(quán),無權(quán)占有?!?/p>
看到趙玉敏若有所思,鄭偉繼續(xù)往下講:“遺囑中所提‘省儉攢點過河錢,此款歸妻去支配’中的‘支配’,是指揮、調(diào)度的意思,也不是歸你所有。這筆錢我也可以花,同樣有繼承權(quán)。你該明白了吧?還有……”鄭偉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后瞪著趙玉敏說:“你出軌在先,屬于過錯方,根本沒有資格分我爸的財產(chǎn)。如果你現(xiàn)在放棄繼承權(quán),我還能分給你一點錢,不然,你休想得到我爸一分錢!”
鄭偉的分析和最后那句帶有威脅意味的話,氣得趙玉敏渾身直打戰(zhàn),她怒斥鄭偉:“什么‘我爸我爸’的,分財產(chǎn)時叫得挺親。你舅舅在世時,你從沒對他盡過一天贍養(yǎng)義務(wù),現(xiàn)在他不在了,你卻跳出來分財產(chǎn)。你拍拍胸脯說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另外,法律不是你說黑就黑,說白就白。你要是真想上法庭,我奉陪!我還要告訴你,我和老馮頭并沒有那種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他追求我,我覺得他人品有問題,我拒絕了!”說完,她把鄭偉趕出了門。
因為遺產(chǎn)的事,趙玉敏和鄭偉鬧得不可開交,再加上鄭偉和母親對她“出軌”的事刻意渲染,一時間大院里的鄰居對趙玉敏議論紛紛。為了躲避他人的議論,趙玉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杉幢闼怀鲩T,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不久,趙玉敏接到北京市豐臺區(qū)人民法院寄來的傳票,鄭偉把她起訴到了法院。
2014年5月28日,北京市豐臺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經(jīng)過一系列庭審程序后,法院當庭判決:本院認為,法律不接受含糊用語,蘇文茂生前雖立有詩歌遺囑,但并未對所住房屋進行處分,故對其享有份額應(yīng)法定繼承,由其養(yǎng)子鄭偉和被告趙玉敏各半繼承。如不服本判決,可在判決書下達之日起,十五日內(nèi)向市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上訴狀。
判決結(jié)果出乎趙玉敏的意料,她悶悶不樂地走出法院大門。鄭偉從后面追上她,嘲諷地說:“我就說那份詩歌遺囑無效吧,我爸也真逗,還立什么詩歌遺囑,不過還是便宜你了,本來一點遺產(chǎn)都不會有你的份兒!”看著鄭偉得意的神情,趙玉敏也毫不示弱:“不要得意太早,誰笑到最后還不一定呢!”說完,她昂首走了。
讓趙玉敏沒想到的是,法院判決書下達后的第二天,鄭偉就上門“逼宮”。趙玉敏沒讓他進門,兩人就在樓道里較量上了。鄭偉向趙玉敏提出:“要么你把房產(chǎn)的一半折成現(xiàn)金,再加上我爸存款的一半給我。要么我出這套房子另一半的錢,你馬上從這里搬走!”面對鄭偉的咄咄逼人,趙玉敏不屑地說:“事情沒有定論之前,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鄭偉惱羞成怒,推了趙玉敏一把,惡狠狠地罵道:“你個死老太婆,法院的判決你都不執(zhí)行!”
鄭偉推趙玉敏這一幕,剛好被買菜回來的鄰居周文森看到了。對整件事略知一二的周文森上前呵斥鄭偉:“你是怎么和你舅媽說話的,即便法院判決下來了,不是還有上訴期嗎?你對你舅舅怎么樣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爭財產(chǎn)適可而止就行了,做人要對得起良心!”周文森的話激怒了鄭偉,他厲聲罵道:“老東西,你算老幾,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隨后,他又威脅趙玉敏:“死老太婆,咱們走著瞧!”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趙玉敏為上訴的事跑了一天,晚上又累又乏,早早上床睡了。孰料,凌晨過后,家里的電話不時響起,趙玉敏迷迷糊糊地去接,對方卻又掛斷了。如此多次,弄得趙玉敏無法入睡。此后幾個晚上,趙玉敏入睡前都先拔掉電話線,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
2014年6月5日夜里,睡夢中,趙玉敏被玻璃破碎的聲響驚醒,趕緊起來察看,發(fā)現(xiàn)廚房的玻璃碎了一地。一連串蹊蹺的事情讓趙玉敏意識到:肯定是鄭偉使的壞。果不其然,趙玉敏請工人裝玻璃的時候,鄭偉又來了,說要和她談?wù)?。趙玉敏鄙夷地說:“你那些下三爛的手段會嚇倒我老太婆嗎?砸玻璃的事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房子的事等上訴有結(jié)果了再說吧!”被揭穿了真相的鄭偉,臉一陣紅一陣白,虛張聲勢地罵了句:“老家伙,還真鐵了心了,好,我奉陪到底!”說完,灰溜溜地走了。
上訴期限一天天迫近,趙玉敏天天往律師那里跑,準備上訴材料。一天中午,趙玉敏從律師事務(wù)所回來,迎面看到曾糾纏她的老馮頭醉醺醺地走了過來。想到老馮給自己惹的麻煩,趙玉敏上前怒斥他:“你明知道我以前有老伴,為什么還給我送花,你安的什么心?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得很慘?”面對趙玉敏的怒斥,老馮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我不對,我上了鄭偉那……那小子的當,他出2000塊錢讓我給……給你到醫(yī)院送束花。我送……送了,他卻只給我1000塊錢……”
趙玉敏剛聽個開頭,便立刻意識到了什么,迅速拿出手機悄悄摁下了錄音鍵,裝作沒聽清,讓老馮把剛才的話又復述了一遍。做完這些,她故意激將老馮:“你是個男人,敢做就要敢當,需要你的時候,你敢作證嗎?”老馮拍著胸脯說:“有……有什么不……不敢的,他不仁,就……就別怪我不義!”有了這個意外收獲,趙玉敏心里很是暢快。
接下來,趙玉敏按照律師的建議,盡量多征集街坊鄰居的簽名,以證明鄭偉并沒有對其養(yǎng)父盡過贍養(yǎng)義務(wù)。隨后,趙玉敏找到鄰居周文森,給他放了老馮受雇于鄭偉陷害她的錄音,懇請她能幫忙證明鄭偉未對蘇文茂盡過贍養(yǎng)義務(wù)。聽了錄音,周文森很氣憤,就在院內(nèi)小廣場擺了張桌子,上面放上紙和筆,向來往鄰居講明真相,懇請鄰居為趙玉敏簽字作證。弄清事情真相后,鄰居們紛紛為趙玉敏簽名作證。一天內(nèi),趙玉敏就征集了50多個簽名。李景林知道事情真相后,也主動提出到庭為趙玉敏作證。做好上訴的充分準備后,趙玉敏在律師的陪同下遞交了上訴狀。
2014年7月3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由于證據(jù)充分,法庭對一審判決依法進行了改判,并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規(guī)定,判定蘇文茂名下房屋及存款,歸上訴人趙玉敏所有。
在這場引人矚目的“詩歌遺囑”糾紛中,趙玉敏終于笑到了最后。當初,蘇文茂生前給老伴立下“詩歌遺囑”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自己書寫上的不規(guī)范,給照顧他終老的再婚妻子惹來官司。因此,相關(guān)法律專家提醒:雖然立遺囑還沒有固定的表現(xiàn)形式,但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立遺囑,遺囑的內(nèi)容一定要明確、具體,不要為了追求形式的完美而使內(nèi)容含糊,甚至出現(xiàn)歧義,避免給后人留下遺憾。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