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蕾蕾

公元2014年8月9日

儲樂怡坐在電腦旁發(fā)呆?，F(xiàn)在是周六的晚上七點半。儲樂怡待在醫(yī)生辦公室的角落里，因為許久沒有移動鼠標，計算機已經(jīng)黑屏了。窄小的辦公桌上除了電腦之外，散亂堆積著記號筆、圓珠筆、黑色水筆、科研記錄本、第十一版《威廉姆斯內(nèi)分泌學》、智能手機、喝了大半的珍珠奶茶、筷子，以及翻開的《盜墓筆記》。就這個彈丸之地，也不是獲得住院醫(yī)師資格才一年多的儲樂怡自己的領(lǐng)地，這是她師姐王弗如的。

月初，云南突發(fā)大地震，中山醫(yī)院緊急成立抗震救災醫(yī)療隊，連夜趕赴災區(qū)。王弗如半夜接到通知，立即整裝集合，凌晨即從上海飛赴云南。經(jīng)過連續(xù)多日的緊張救援，現(xiàn)在她即將勝利歸來。雖為同門姐妹，但儲樂怡跟師姐的性格迥然不同，儲樂怡是個典型八五后。不過呢，在師姐回來之前，她會把辦公桌突擊整理一下，徹底搞一次衛(wèi)生。雖然，不管她怎么整理，師姐還是會重新擦拭的。嗨，有潔癖的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妥協(xié)或退讓，無論是實際生活中的衛(wèi)生，還是工作中的秩序。

師姐就要回來了，儲樂怡的數(shù)據(jù)還像一團亂麻。想起師姐剛才在短信里再三告誡這個已經(jīng)進行了兩年的課題的重要性，下周一她上班后必須看到整理好的數(shù)據(jù)表格，儲樂怡就五爪撓心，坐立不安。

儲樂怡感覺自己已經(jīng)筋疲力盡，再怎么掙扎也無法代償了。她索性又去實驗室看望了一下親愛的小白鼠們，并且違反實驗動物管理條例，給它們喂食了她早上去菜市場購買的新鮮雞毛菜，還有酥皮花生米。嗯……反正今天也沒時間進宿舍樓的公用廚房捯飭了。小鼠們歡快地啃食著加餐，在她的手掌心不停挪動、麻酥酥癢兮兮的。嗨，這些毛茸茸的小可愛，很快都將命歸黃泉，為醫(yī)學科研事業(yè)奉獻出它們的生命。所以，儲樂怡認為給它們隔三岔五額外加點餐很有必要、理所應當。

回到辦公室，儲樂怡繼續(xù)托著腦袋想啊想啊。實驗一拖再拖，師姐一定會生氣。所以，必須先發(fā)制人采取有效措施穩(wěn)住師姐。為了補充體力，并進一步開動腦筋，以便盡快想出跟師姐坦白以及求救的方法，她拿起手機，開始撥打醫(yī)院對面吉祥餛飩的外賣電話……

中山醫(yī)院坐落在上海徐家匯商圈內(nèi)，全國人民都知道這個地段那是寸土寸金，因此雖然醫(yī)院的規(guī)模很大，實際上卻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建筑面積的局限性，造成了醫(yī)生辦公室的極端緊縮，基本上只有高級職稱的醫(yī)生才會擁有一張辦公桌，譬如王弗如副主任醫(yī)師。而住院醫(yī)師，都是站著干活的——站著查房，站著寫病歷，站在辦公室里開會。王弗如是中山醫(yī)院內(nèi)分泌科的后起之秀，尤其在人體生長激素領(lǐng)域的研究為人矚目。她不但聰穎刻苦，而且擁有一顆熱愛醫(yī)學的心靈，對病人從來都是設(shè)身處地為其考慮，是為數(shù)眾多的糖尿病、甲狀腺功能亢進等患者衷心愛戴的醫(yī)生，更別提那些嘰嘰喳喳的兒童患者了。儲樂怡在等待吉祥餛飩的空當，回想起師姐的光輝事跡，只能大搖其頭自嘆不如。她的腦子一會兒一個思路，眼睛一轉(zhuǎn)，又想到這段時間師姐家里一大攤子事情，只能全部撂下，真是太不容易了，這半個多月都沒見著嘟教授了。

嘟教授，小名嘟嘟，大名李黠，是王弗如的寶貝女兒。因為王弗如夫婦都是中山醫(yī)院的醫(yī)生，而且老人不在身邊，所以王弗如在辛苦工作的同時，還要負責照顧孩子。但她天天忙得四腳朝天，因此，嘟嘟從小就跟著媽媽在醫(yī)院里混。尤其是放寒暑假的時候，基本上就跟著老媽上班，在醫(yī)生辦公室游蕩、做作業(yè)、畫畫、看童話書，于是跟內(nèi)分泌科的年輕醫(yī)生和研究生混得非常熟。大家也都喜歡逗這個剪著童花頭、兩邊臉頰肉嘟嘟的可愛小姑娘玩。王弗如有點潔癖，怕嘟嘟四處亂碰亂摸，就上網(wǎng)淘寶了一件小朋友穿的白大衣，叮囑嘟嘟到了辦公室就穿上。儲樂怡緊跟著就給這小姑娘整了個空白胸牌，嘟嘟依葫蘆畫瓢在胸牌上寫上了她的姓名，最搞笑的是“職稱”一欄，她自作主張?zhí)钌狭恕敖淌凇?。不是前一陣韓劇《來自星星的你》超級流行嘛，科里不少年輕女醫(yī)生和護士小姐都迷上了其中的男主角都敏俊“都教授”，嘿嘿，這樣一來，大家干脆就喊嘟嘟“嘟教授”了……

哈，想想當醫(yī)生真是身不由己，臨床、科研、教學不算，還有各種支邊和搶險任務(wù)。儲樂怡琢磨著，自己要支邊得早點去，否則有了孩子太麻煩了。師姐王弗如為了完成緊急的抗震救災，不得已只能勞駕年邁體弱的父母來上海。否則，嘟嘟爸爸天天待在手術(shù)室不能準時下班，嘟教授可咋辦，恐怕連飯都難吃上……不過，師姐總算現(xiàn)在要回來了，嘟教授那可愛的小臉蛋又可以在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

公元2014年8月11日

清晨七點二十，一大早忙完了家務(wù)，請鐘點工阿姨把嘟嘟送去暑期班，王弗如來到了辦公室。她把包放在辦公桌上，皺了皺眉頭。顯然，儲樂怡那個丫頭臨陣磨槍整理過了，但還是凌亂不堪，中午科會后得重新收拾一下。她拿出手機逐一查看，今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七點半常規(guī)病房查房，然后去門診幫班。沒辦法，門診壓力太大了，因此，即便排班在病房，查房之后大家也都要輪流去看門診。門診基本上要忙到十二點，然后到食堂趕緊隨便吃點東西，今天是周一，常規(guī)中午十二點半開科會，主要是通報最近一周的臨床醫(yī)療、科研和教學工作，以及最新學術(shù)進展。

周末兩口子商議的結(jié)果，父母還是要回老家，去哥哥家住，畢竟他們醫(yī)保之類的各種關(guān)系還在那里。這也就意味著，從今天開始，王弗如又得帶著嘟嘟繼續(xù)娘倆相依為命的日子了。

好不容易忙到下午五點，總算把各種事務(wù)暫時收了個場，王弗如捋了捋散落下來的劉海，眼角正好瞥到鐘點工阿姨把嘟嘟送進辦公室。嘟嘟甩著兩只手，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阿姨雙肩分別背著她的書包和游泳包。嗨，為什么小孩子都要放暑假呢？對于他們這種雙職工家庭，假期不知有多難熬。還好嘟嘟的學校聯(lián)合徐匯游泳館開了個暑假班，早上上班之前送過去，有老師看著做功課，管一頓中飯，下午再安排學游泳。否則的話，王弗如都不曉得該把這個精靈古怪的小東西怎么辦……

嘟嘟迎面碰上儲樂怡，兩個活寶大概是有些日子沒有見面了，馬上異口同聲地吵吵鬧鬧有說有笑，她這個老媽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王弗如接過阿姨遞過來的包放在椅子上，突然想起都大半個月沒跟嘟嘟的暑假班老師聯(lián)絡(luò)了。她從白大衣的口袋里摸出手機，開始撥打蔡老師的號碼。

蔡老師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三年，正好也是嘟嘟班級的語文老師，對教學非常認真負責，跟各位家長都很客氣。

“喂，蔡老師嗎？我是李黠的媽媽。蔡老師啊，這段時間李黠表現(xiàn)怎么樣啊？”

“哦，王醫(yī)生你回上海啦？我正想跟你聯(lián)系呢……”

“蔡老師，是不是李黠的作業(yè)沒做好??？”

“不是啊。王醫(yī)生，是這樣，昨天我們班級韓笑的媽媽跟我說，韓笑可能是性早熟，全家急得不行，韓笑媽媽焦慮得都哭了，她聽說你是內(nèi)分泌專家，跟我打聽你的電話號碼。我問了李黠，說你已經(jīng)回來上班了。這不，孩子們剛放學，我也正好想給你打電話呢?！?/p>

“哦，沒問題的。你把我的號碼給她，讓她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p>

“那真是太好了！李黠媽媽，我先替韓笑媽媽謝謝你！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孩子早發(fā)育真是個頭疼的問題，現(xiàn)在才四年級，幾乎每個班級都有這樣的小朋友呢……我們學校前不久也上了一次教師培訓課，讓大家都對這事提高認識……”

掛了電話，王弗如的心里一沉。性早熟，正是她的研究重點，每天面對的病人中，不乏早發(fā)育的孩子，但是沒想到嘟嘟的同學中就有這樣的問題。

當天回家吃完晚飯，王弗如陪嘟嘟捏了一會兒彩泥，就催促女兒洗澡。嘟嘟一陣亂擦后從沖淋房出來，半年時間，小孩子長得真快，這都快一米四了，又高又瘦，王弗如拿著浴巾一邊幫嘟嘟擦拭身體，一邊仔細看她的小胸脯。嘟嘟嘰嘰喳喳像個小黃鶯一樣講個不停，整個家里就她一個人的聲音。王弗如順手拿過睡衣，幫嘟嘟套下去，同時，下意識地摁了摁她的乳頭。

嘟嘟虛張聲勢地鬼叫起來：“老媽，你干什么呢？！”

王弗如輕輕地問：“嘟嘟，媽媽這么摁，你疼不疼？”

嘟嘟是個十分聰穎的孩子，她飛快地察言觀色了一下媽媽的神情，隨即作答：“你沒用力啊，不疼，倒是有點兒癢?！?/p>

王弗如長吁了一口氣，趕緊讓嘟嘟穿上衣服睡覺。還好，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草木皆兵了。醫(yī)生啊，哪怕工作的時候再冷靜克制，還是無法理智地對待自己的親人啊，更何況是自己的孩子。

性早熟，也就是俗稱的早發(fā)育，是兒科內(nèi)分泌系統(tǒng)的常見疾病，已經(jīng)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如今中國兒童性早熟發(fā)病率已經(jīng)達到百分之一，即一百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是兒童性早熟。女孩子可能表現(xiàn)為乳腺提前增大，男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出現(xiàn)陰毛、腋毛等。導致這種發(fā)育異常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大腦等中樞神經(jīng)器官發(fā)生了病變，或者長了內(nèi)分泌腺腫瘤。不過，現(xiàn)在早發(fā)育如此普遍，主要還是與環(huán)境中內(nèi)分泌干擾物的刺激有很大關(guān)系，譬如過多進食含有激素類的雞肉食品等，以及在有意無意中攝入了外源性性激素。一些化學結(jié)構(gòu)與雌激素相仿的物質(zhì)被孩子從飲食中攝入后，就會發(fā)揮雌激素的刺激效應，讓小女孩乳腺提前發(fā)育。

小孩子入睡總是特別快。嘟嘟前一刻還骨碌碌轉(zhuǎn)著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王弗如討價還價這個周末的英語課是否能夠請假，過了不到五分鐘，她就小腦袋一歪，去會周公了。王弗如把印著小梅花鹿的薄絨毯子扯過一角，輕輕搭在她的小肚皮上，轉(zhuǎn)身站起，擰亮書桌上的臺燈。雖然嘟嘟并不是早發(fā)育，但這個話題還是再次揪緊了她這顆又是母親又是醫(yī)生的心。孩子呱呱落地，當媽的就從此不能消停。吃不下要煩，吃得太多呢又要擔心肥胖臃腫;多動癥讓人頭疼，但過于安靜不講話的小孩呢，又生怕是孤獨癥;等到上學了，孩子不愛念書真是讓當媽的心力交瘁，可是過于執(zhí)著學習的呢，早早戴上眼鏡又讓當媽的心疼難忍?？偠灾?，操不完的心。

正當王弗如胡思亂想之際，她的手機嘀嘀了兩聲。咦，誰這個時候還發(fā)短信??？她抄起手機，是韓笑媽媽發(fā)來的：“王醫(yī)生，蔡老師說你回上海了，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攪你，實在是我們?nèi)叶剂駸o主亂了方寸。韓笑爸爸剛加班回家，我們商量了，想明天帶韓笑到你們醫(yī)院請你看一下，不知道方便嗎？”

王弗如定了定神，馬上給韓笑媽媽回復了一條短信：“沒問題！明天上午我正好專家門診?！?/p>

然后，她打開電腦，開始了每晚的例行功課。這兩年來，她帶著儲樂怡一直在做的課題至今都沒有得出有意義的研究結(jié)果。但是，她始終堅信這個研究方向不會有錯。雙酚A在國內(nèi)兒童性早熟如此高比例的現(xiàn)象中扮演著罪魁禍首的角色。雙酚A，在工業(yè)上是合成聚碳酸酯和環(huán)氧樹脂等的原料。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廣泛應用于制造塑料奶瓶、兒童水杯、食品和飲料罐內(nèi)側(cè)涂層。實際上，在如今的社會，塑料已經(jīng)成為人類不可或缺的基本組成部分，雙酚A無處不在，到處都有它的身影。但是，又有多少人了解，被用于制造塑料的雙酚A會導致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呢？既往的研究已經(jīng)表明，雙酚A屬于低毒性化學物，國內(nèi)外進行的動物試驗發(fā)現(xiàn)雙酚A有模擬雌激素的效果，即使很低的劑量也能使動物產(chǎn)生雌性早熟、精子數(shù)下降、前列腺增長等。此外，還有研究顯示，雙酚A與腫瘤發(fā)病率及呼吸系統(tǒng)疾病哮喘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無論國內(nèi)外，均在前些年頒布了正規(guī)法律，禁止采用雙酚A制造嬰幼兒奶瓶。然而，除了奶瓶之外，孩子還會用各種顏色鮮艷的塑料水杯和餐具進食，與此同時，很多與食品直接接觸的包裝內(nèi)層也都是塑料成分，這些危害又有誰能注意到呢？更令人不安的是，雖然人類應用塑料的歷史不過百余年，但塑料制品的飛速泛濫，整個地球上已經(jīng)找不到?jīng)]有被雙酚A污染過的凈土了——甚至在南極帝企鵝的體內(nèi)，都能檢測到雙酚A的存在。這或許也是當前人類不孕不育癥患病率節(jié)節(jié)攀高的原因之一吧。

王弗如的研究目標十分明確，在證明雙酚A作為雌激素化學結(jié)構(gòu)類似物對人體內(nèi)分泌有明確危害的基礎(chǔ)上，研發(fā)如何在最大程度上削弱業(yè)已存在的雙酚A的不良效應。她的思路冷靜清晰，既然雙酚A在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中已經(jīng)無處不在，那么，無論怎樣當心，人類，尤其是孩子，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暴露在雙酚A污染之下，或多或少地攝入這種雌激素類似物。如果能找到一種方法，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將雙酚A轉(zhuǎn)變?yōu)閷θ梭w無害的物質(zhì)，那才是真正有意義的解決手段。

王弗如揉了揉眼睛，把在網(wǎng)頁上查到的英文文獻轉(zhuǎn)為word文檔，然后將字號調(diào)大了一倍，定心看了起來。

公元2014年8月12日

夏日的陽光格外炙熱，尤其王弗如家的客廳陽臺是朝東的。六點不到，王弗如被鬧鐘叫醒，她悄悄爬起身來，發(fā)現(xiàn)嘟嘟又把薄絨毯子給蹬了，熟睡時還把小睡裙撂了起來，露出鼓鼓的小肚皮。她在女兒香噴噴的小肚皮上親了一口，蓋上毯子。

王弗如輕輕走出去，關(guān)上房門。她先把昨晚的臟衣服放進洗衣機，然后到廚房抓了兩把香米淘洗后開始熬粥。待會兒從冰箱拿出包子微波爐轉(zhuǎn)一下，就是相當像樣的早飯。李勝不曉得昨晚幾點才回來，肯定又累壞了，他換下的汗衫一半在臟衣籃里，一半干脆拖在衛(wèi)生間的地上。主臥室的門緊閉著，應該還在呼呼大睡。這是他們的默契，如果李勝晚回，王弗如就跟嘟嘟睡，否則兩個大人都休息不好。

就在王弗如洗漱的當口，李勝踢踏踢踏起床了。

王弗如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沫含糊不清地問：“幾點回來的？昨晚又有急診啊，你怎么總是這么倒霉呢？”

李勝滿不在乎地說：“那又有什么辦法？本來八點鐘就做完最后一個病人，想著回家還能陪嘟嘟玩一會兒。結(jié)果，連續(xù)來了兩個急性心肌梗死，我只能繼續(xù)干，每人放了兩根心臟支架。還行吧，到家十二點半。”

王弗如說：“今天沒手術(shù)吧？悠著點吧，畢竟不是鐵打的，中午抽空瞇一會兒?！?/p>

就在夫妻倆絮絮叨叨你一句我一句有搭沒搭講著話的時候，嘟嘟拎著她的小短褲一路小跑進衛(wèi)生間上廁所，撒完尿趕緊跑出去。王弗如喊：“別上床了，到點了，起來了！”嘟嘟裝作沒聽見，一溜煙又躺倒在床上。王弗如打開嘟嘟的房門，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再打開窗戶通氣。她轉(zhuǎn)過身來，嘟嘟背對著她，繼續(xù)裝模作樣睡覺。王弗如看著女兒真是又可氣又可樂，在她的小屁股上扇了一下，“小懶蛋，起來啦，馬上薛阿姨就要來接你上學去了?！?/p>

聽到這句話，嘟嘟一骨碌坐了起來，開始質(zhì)問媽媽：“為什么要上暑期班啊？我不想上暑期班！真是的，暑假里也不能睡懶覺?！?/p>

“起來吧，寶貝。睡懶覺有什么好的，人要有規(guī)律，大自然規(guī)定我們就是應該早睡早起！再說，暑假班，跟同學們在一起，大家一起玩兒，多好呀！”

“可是，又不是每個同學都上暑期班！”

“上暑期班的同學才好呢，哎，你們班韓笑不是也去嗎？”

“韓笑……”嘟嘟的眼睛一轉(zhuǎn)，她問，“媽媽，什么是早發(fā)育??？”

“呃？早發(fā)育？你聽誰說的？”

“就是韓笑啊。韓笑說，她可能是早發(fā)育，她媽媽都急死了，她自己也很害怕。”

“嗨……小孩子別問這么多啦。還不趕緊去刷牙？”

一如既往的忙亂。一如既往的催促。一如既往的加快步伐。一如既往的爭分奪秒。每周二上午的專家門診，每次都人滿為患。八點開診，王弗如踏入診室正好七點五十五分。她趕緊打開電腦，換上工作服，拿出處方圖章，又檢查了一下打印機紙屜里面的紙張是否充足。然后她稍微定了定神，喇叭里傳出電子叫號系統(tǒng)的聲音，呼叫第一位病人。就在第一位病人推門而入的時候，另外兩個人也擠進了診室，正是韓笑和她的媽媽。王弗如跟韓笑媽媽開家長會的時候打過幾次照面。韓笑媽媽與王弗如年齡相仿，中等身材，體態(tài)勻稱，蓬松的齊耳短發(fā)挑染成黃褐色，顯得知性又干練。不過，現(xiàn)在這張知性又干練的臉上，布滿了焦慮的神情。

“王醫(yī)生，我是韓笑媽媽啊，我一大早帶著韓笑趕過來，排了半個小時隊，也沒有掛上專家號！”

“不急的，韓笑媽媽，我給你加個號，就是要麻煩你按照順序等一下?！?/p>

“沒事的，王醫(yī)生，我今天請了半天假，不著急。”

韓笑媽媽拿著加號單出去了。王弗如輕輕嘆了一口氣。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б豢?，韓笑的個子比嘟嘟高出了約莫半個頭，塊頭也比嘟嘟大，不過看上去挺文靜，挨在媽媽的身邊怯怯的。是啊，孩子畢竟是孩子，如果發(fā)生性早熟，身體會出現(xiàn)一系列提前發(fā)育的征象，擾亂正常的成長過程不說，還會造成孩子骨骺提早閉合，影響成年后的身高。更有甚者，早發(fā)育引起的女孩乳房發(fā)育甚至月經(jīng)過早初潮，會讓懵懂的孩子措手不及，嚴重影響孩子的心理健康。

忙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叫號系統(tǒng)才終于喊到韓笑。王弗如仔細詢問并進行了體格檢查，韓笑的程度不算嚴重，只是乳腺有提前發(fā)育的苗頭，其余都還比較正常，暫時并不需要藥物干預治療。韓笑媽媽說，也是在無意中給孩子擦澡時才發(fā)現(xiàn)十周歲不到的女兒怎么小胸脯鼓了起來，因為沒有相應的醫(yī)學知識，全家亂成了一鍋粥?，F(xiàn)在給醫(yī)生看過，心里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了。王弗如叮囑她們要盡量避免進食雞肉等可能含有激素的食物，讓孩子多參加體育鍛煉，應該問題不大。

這時，韓笑媽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臨出診室時才仿佛大夢初醒，又回過來跟王弗如說：“真是太感謝了，王醫(yī)生。你看，我這都忙糊涂了，正好這個禮拜天，我們公司給孩子們舉辦‘小小化學家’的活動，這也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品牌，每年暑假都在全國各個大城市舉行的，不曉得李黠要不要一起去參加？喏，這是我的名片?！?/p>

王弗如看著韓笑媽媽遞過來的名片：卓越化工，何秀琳，研發(fā)部高級工程師。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趕緊說，“那真是太好了！李黠今天早上還在吵，說暑假還要上課，正鬧情緒呢，我們一定去。”

公元2014年8月17日

在出發(fā)之前，王弗如先上網(wǎng)查了卓越化工的“小小化學家”活動。還真是不錯，作為世界排名前三的超大型化工企業(yè)，卓越化工為了回饋社會，從2001年起，每年夏天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成都、西安等大城市舉辦為期一周的兒童化學實驗，由卓越化工租借場地，并招募青年志愿者陪著孩子們一起做化學實驗。每次活動反響都很好。據(jù)說，這個免費的入場券，年年都炙手可熱呢。

終于到達了浦東的上?？萍拣^，天氣格外晴朗，藍天白云映襯著孩子們的陣陣歡聲笑語。因為科技館也在舉辦“暗訪夜精靈”的螢火蟲展，人群特別擁擠。王弗如帶著嘟嘟順利與何秀琳母女會合，兩個小姑娘馬上撇開了老媽，手拉手排隊進入場地。實驗是開放式的，家長們在圍欄外能看到孩子們的一舉一動，更有老爸們帶著長槍短炮，像狗仔隊圍追明星那樣，亦步亦趨追拍不停。

何秀琳說;“王醫(yī)生，咱們不用管她們，我們公司的青年志愿者都對這個活動專門進行培訓過，沒問題的?！?/p>

王弗如目送著兩個小孩一本正經(jīng)地套上做實驗的圍裙，戴上護目鏡，在看完電視屏幕上關(guān)于本次實驗的介紹后，每兩個孩子一組，由一位年輕員工陪護，魚貫向著實驗臺走去，她也笑了，“你們的活動確實很好，嘟嘟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興奮了。”

何秀琳也笑了，“哎，有機會跟同學一起玩兒，哪個孩子都是求之不得呢?！?/p>

那邊，“污水變清”的實驗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這邊，兩個媽媽坐在一起，聊得相見恨晚。王弗如和何秀琳發(fā)現(xiàn)彼此居然是老鄉(xiāng)，這一下子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何秀琳一提及韓笑早發(fā)育的事情，還是憂心忡忡。她說因為自己是搞化學的，對孩子的飲食已經(jīng)很注意了，凡是雞肉漢堡之類的垃圾食品盡量不讓女兒吃，沒想到還是沒能完全避免這個問題。王弗如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她也向何秀琳介紹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以及塑料制品中雌激素類似物雙酚A在整個地球造成的污染是多么廣泛。攝入雙酚A的個體，對這種物質(zhì)的排泄代謝能力不同，這或許是導致當前各種生殖異常以及孩子性早熟的重要原因之一。何秀琳非常贊同，說：“是啊，想想我們的母親，當年生孩子哪有現(xiàn)在這么麻煩，現(xiàn)在單位里的小年輕動不動就滑胎，要不就是根本懷不上！”

講到這里，何秀琳恨恨地說：“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發(fā)明塑料呢……”

王弗如笑了，“韓笑媽媽，對于塑料，你可是專家，我這是班門弄斧了。我記得塑料問世已經(jīng)超過了整整一百年，而這一百年，也是人類科技和文明加速發(fā)展的一百年。我們?nèi)〉玫膭?chuàng)新和發(fā)明，遠遠超過了既往的數(shù)千年甚至數(shù)萬年人類歷史，這其中塑料的發(fā)明功不可沒。你看看，如果沒有塑料，我們怎么能順利制造飛機、大型輪船，還有我們的各種生活用品？就連我們現(xiàn)在坐的凳子，孩子們做實驗穿的隔離圍裙、戴的護目鏡，哪樣少得了塑料？”

何秀琳點點頭，說：“是啊，你知道嗎？其實我就是搞特種聚氯乙烯研發(fā)的。譬如航天航空用的增強塑料，防火消防用的玻璃纖維等等。我也知道塑料在當前人類社會的用處是無法估量的?？墒恰约旱暮⒆訜o意中遭受到塑料中雙酚A的污染，心里怎么能過得去！”

王弗如說：“韓笑媽媽，你千萬別再糾結(jié)了。首先，韓笑的癥狀說起來是很輕微的，嚴格意義上來說還算不上性早熟。只要今后在生活上注意一些，我覺得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其次，世上萬事萬物哪有十全十美的，有正面也就一定會有負面。我倒是覺得，塑料，對于人類的文明進展不可或缺，雙酚A的污染問題，只是白玉微瑕。我相信，這個問題一定會被克服?！?/p>

講到這里，王弗如看看何秀琳仍然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態(tài)，繼續(xù)說：“科學發(fā)展的歷程，很少有一蹴而就的，絕大部分都是在盤旋曲折波浪式前進，有高潮也有低谷，不過總的趨勢，就是我們不斷告別黑夜，走向光明?？茖W發(fā)展史上的蒙昧事件還少嗎？想想看，意大利思想家布魯諾因為堅持日心說被羅馬天主教廷活活燒死。我們剛才走過科技館的時候看到了很多螢火蟲，‘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古詩的意境如此美妙，我國古代竟都認為螢火蟲是從腐爛的草叢中自然形成的呢。還有，就拿最近的來說，我上大學的時候看到《外科學》上寫著，胃潰瘍等消化道糜爛病變是因為胃壁分泌鹽酸太多，為了控制病情，要采用畢I式或畢II式外科手術(shù)，切除一部分胃壁，以減少胃粘膜鹽酸的分泌。但實際上呢，1982年，澳大利亞消化科醫(yī)生巴里·馬歇爾觀察到胃黏膜中有一種幽門螺旋桿菌與慢性胃病發(fā)病有關(guān)。為了證實這個想法，他甚至自己吞下了幽門螺旋桿菌的培養(yǎng)液。他這種大無畏的精神揭開了胃腸潰瘍真正元兇的面紗，他也因此獲得2005年諾貝爾生理學與醫(yī)學獎。全世界消化道潰瘍的治療原則因他而改寫，曾經(jīng)在全球各個國家普及的畢I式或畢II式胃切除手術(shù)終于被摒棄，代之以抗幽門螺旋桿菌治療。還有，我是個內(nèi)分泌科醫(yī)生，從我學醫(yī)行醫(yī)以來，內(nèi)分泌領(lǐng)域的進展和變化，用‘翻天覆地’幾個字來形容都不為過。單單一個糖尿病，就不知道發(fā)現(xiàn)了多少亞型，各種治療措施也競相爭艷，有一種比較新的降糖藥物是從南美巨蜥的口水中提煉出來的……所以，我們的腳印，就是從黑夜走向白晝，總體不斷向前。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想方設(shè)法去解決問題，而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固步自封。有些人不是說現(xiàn)在國內(nèi)的污染太嚴重了，就是說食品安全存在很大隱患，而從前我們?nèi)绾稳绾卧鯓釉鯓?。作為一名醫(yī)生，我喜歡用數(shù)據(jù)來說話。從前，我們倒是沒有雙酚A沒有三聚氰胺沒有地溝油沒有蘇丹紅，不過一百年前，中國人的人均壽命不超過三十五歲！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上海人均壽命都超過八十了，而且還在繼續(xù)延長……”

孩子們的實驗進行了整整一個小時，她們也天南海北聊了整整一個小時。

等到嘟嘟和韓笑每人手執(zhí)一張“小小化學家”的證書朝著她們奔過來時，兩人已經(jīng)變成一見如故的朋友了。

王弗如愛憐地幫嘟嘟擦著汗，說：“你看看，都變成什么樣子了！我看你哪兒是在做實驗，簡直是當土匪啊，頭發(fā)亂成這個樣子?！?/p>

“媽媽，媽媽，真是太好玩兒了！沒想到做化學實驗這么有趣！大姐姐先給了我們一杯很臟的水，然后用一塊神奇的布浸過之后，就變成很清的水了！”

“哦，真的嗎？”王弗如說，“那你能告訴媽媽，是為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嘟嘟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因為那個神奇的布，有吸附作用，把臟東西都吸掉了！”

何秀琳馬上給孩子們解釋起來：“嘟嘟，笑笑，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任何一種東西都是由化學元素組成的。化學元素就好像小朋友，不同的小朋友在一起，就組成不同的物質(zhì)。而且呢，這些小朋友還很調(diào)皮，做游戲的時候一會兒跟這個人玩兒，一會兒跟那個人玩兒，不同的玩伴在一起，就是物質(zhì)的重新生成和組合。神奇抹布有一個特別的本領(lǐng)，把臟水中的垃圾都吸附到它身上去了?！?/p>

韓笑馬上摟著嘟嘟的肩膀說：“媽媽，我們倆現(xiàn)在不是韓笑和李黠了，那我們變成一個新的什么了呢？”

王弗如笑著接上去：“你們現(xiàn)在的新名字叫做搗蛋鬼！”話音一落，四個人笑成一團。

“所以，化學真是太好玩兒了，對嗎？”王弗如說，“今天玩得開心了吧！”

沒想到，嘟嘟聽到老媽的最后一句話，馬上敏感起來，“啥意思？我可不會馬上回家，我要跟韓笑一起吃中飯的?！?/p>

“就是就是，我們剛才做實驗的時候就約好的。”韓笑也叫了起來。

兩個媽媽無可奈何地對視一笑，真是沒有辦法啊。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何秀琳老早就訂好了餐廳，想讓她們好好樂一樂。兩個孩子又高聲歡呼起來，像兩只小猴子一樣沖在了前面。

番茄餐廳恰如其名，格局布置和菜式都討孩子喜歡。兩對母女坐在靠窗的雅座，嘟嘟和韓笑自作主張，讓媽媽們別說話，由她們來點菜。王弗如和何秀琳看著兩個小姑娘一邊翻菜單一邊嘀嘀咕咕的，真是哭笑不得。

正在這時，王弗如的手機響了。她低頭一看，是儲樂怡那個小妮子的號碼。剛接通，就聽到儲樂怡的大嗓門：“師姐，師姐！你在哪里??？我聽你的話，把數(shù)據(jù)重新測算整理過了，你的預感果然沒錯哎，上個月的實驗，飼料中加入雙酚A的小鼠，果然提前發(fā)育了！”

“那有什么奇怪？別人的試驗其實老早就證實了，雙酚A會擾亂動物體內(nèi)的激素水平。我要的是第二部分的試驗數(shù)據(jù)！”

“這個……師姐啊，你對我要以鼓勵為主好不好？我聽你的話已經(jīng)很用功了，不過第二部分的還沒有整理好，你不要急呀，我今天加個夜班，爭取弄出來?！?/p>

王弗如放下手機，兩個孩子已經(jīng)點好了菜，嘟嘟得寸進尺，說：“媽媽，吃好飯后，我能不能去韓笑家里玩一會兒？”

韓笑馬上站起來煽風點火添油加醋：“是啊，阿姨，李黠還從來沒有到我家玩兒過呢！我家陽臺上新買了一個太陽花秋千，就讓李黠到我家蕩蕩秋千吧！”

結(jié)果……兩個小孩“玩一會兒”的真相，最后以在韓笑家里吃了晚飯才收場，王弗如連推帶搡把嘟嘟給趕進了前來接老婆女兒回家的李勝的車。

為了工作方便，王弗如家與醫(yī)院只有一墻之隔。車子駛?cè)胄^(qū)大門時，王弗如跟李勝說，今天嘟嘟瘋也瘋夠了，讓她回家直接洗澡睡覺。自己心里還是不放心儲樂怡那個冒冒失失的家伙，這丫頭馬虎不說，還拖拉，這次的動物實驗已比既定計劃晚了整整一個禮拜了，還是得親自去實驗室看看儲樂怡到底搞得怎樣，今晚才能睡得踏實。

公元2044年8月11日

傍晚六點。

夏天的六點，太陽的余暉還明晃晃的。李黠跟老爸李勝在小花園里支起了輕便的記憶塑料桌椅。薄薄的壓縮塑料片剛從包裝盒里拆出來，一遇到空氣就會膨脹成形。這套純白的桌椅雕花繁復，是王弗如中意的古典風格。今天，是李黠的寶貝女兒潤潤十周歲生日。這不，全家剛搬到松江新購置的小別墅，終于整理好了東西，就請至交韓笑一家來做客，好好慶祝熱鬧一番。

六點半，夕陽終于落下了西山。正好韓笑駕駛的家用太陽能飛車停駐在小花園的草坪上。李勝退休之后對飛車超級感興趣，連忙迎上去，仔細端詳韓笑的座駕。韓笑的飛車車身是醒目的橘黃色，橢圓形的鋼化塑料車艙在散發(fā)瑩瑩淡綠色光芒的草坪上顯得格外漂亮。韓笑看到李勝的專注目光，笑了：“李叔叔，你上個禮拜不是說很中意我這一款飛車嗎？正好現(xiàn)在試駕一下！”

李勝正等著這句話呢，他摩拳擦掌，高聲喊上了潤潤，祖孫倆邁入了駕駛艙，在輕微的排氣聲中，家用太陽能飛車緩緩升起。這款飛車果然性能非同一般，噪音小，加速度快，而且穩(wěn)定性無與倫比。因為基本上采用了新型鋼化工業(yè)塑料，自身重量非常輕便，特別符合飛車的性能改進。眼看著橘黃色的飛車盤旋著越飛越高，何秀琳拉著王弗如的手說：“看樣子，這回不給老李換車大概是不行了！”

天空中，李勝摟著心愛的外孫女指點江山，正講到興頭上呢：“潤潤，你看，那片發(fā)光的像鏡子一樣的，就是月湖！”

潤潤拉著飛車舷窗扶手，往下望去。月湖是上海最大的人工湖，靜靜地躺在松江的地標——佘山的腳下，初上的滿月，向著大地灑下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銀白光芒，月湖寬闊的水面，在月光下泛出淡淡波光;松江月湖公園，半個世紀來，以各種形態(tài)迥異的雕塑而聞名，現(xiàn)在爺孫倆飛翔的高度，已經(jīng)無法仔細觀看雕塑的細節(jié)，但幾個著名的大型雕塑的形態(tài)，依然在夜光中隱約可見?？?，那座黑色鑄鐵的高大京劇花臉雕塑，在一旁數(shù)簇夜風吹拂下的合歡花散發(fā)出的陣陣暗紅色光芒映襯下，邁開的腳步仿佛靈動起來，顯得威武又穩(wěn)重;那組題為《中國圓屋頂》的雕塑，二十余個形態(tài)一致的圓鈍鑄銅椎體，在下垂的婆娑柳枝那星星點點藍綠色熒光點綴下格外醒目，顯出厚重的生命力;憑湖臨風的花崗巖作品《遠望》類似一個輕巧的門框，石縫宛如人的眼睛，象征著視線收攏后由洞中穿越而過，再現(xiàn)的是寬廣的世界，這個靈動的雕塑，在湖邊草叢依稀的草綠色熒光陪襯下，仿佛能窺見過往的回憶和未來的夢想。“還有那兒！”潤潤興奮地拉著外公的胳膊，“看那邊！”在茂盛的樟樹林中，鑄銅雕塑《小水石》形如水滴，如同一個個孤獨的生命散落在忽明忽暗的墨綠色植物光芒中，努力適應著周圍的環(huán)境，它們集體朝同一個方向行進，卻又互相隔離，仿佛在孤獨地尋求自身的真理。李勝剛想指點潤潤向下觀看車艙左邊的日本石雕群組，突然接到李黠的電話：“老爸，你都飛了一刻鐘了，客人全部入座，就等你跟潤潤了，還不趕緊下來！”

“馬上馬上，我們再飛高兩百米就下來！”

李勝操縱調(diào)控儀表盤，飛車繼續(xù)上升。哇，好美，延伸的市區(qū)繁華夜景映入眼簾。美麗的上海，不愧是東亞第一大城市，火樹銀花不夜天，縱橫交錯的交通主干道上，璀璨明亮的人工照明流光溢彩，仿佛流動的樂譜;星羅棋布的建筑中，也不乏明亮的燈光;但是，更多的還是充溢其間的各種綠化帶植物散發(fā)出的自然生物熒光，它們或淺粉、或明綠、或淡紫、或鵝黃、或天藍，五彩紛呈，與人工照明相互映襯，色彩靚麗斑斕，讓上海的夜景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絢爛彩色潑墨圖畫。更為精致的地方在于，無數(shù)塊綠化帶植物的生物熒光，隨著空氣的流動不斷變換光亮的強度和密度，讓這幅令人為之驚嘆的潑墨圖畫更加栩栩如生。

李勝摟著潤潤稚嫩的肩膀說：“潤潤，多美啊，我們的城市！而且，自從你外婆跟儲外婆還有何外婆她們發(fā)現(xiàn)了讓植物發(fā)光的辦法，現(xiàn)在全世界每座城市都像我們的上海這么美。”

“我的外婆，真了不起！”潤潤驕傲地說，“不過，外公，你要是再不下去，了不起的外婆就要對你發(fā)火啦……”

“哈哈哈哈哈……”在祖孫倆歡樂的笑聲中，橘黃色的家用太陽能飛車終于返航。潤潤一下飛車，就向花園當中的餐臺奔去，看著外婆精心烹制的一大桌美味佳肴，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夏夜，老朋友們圍著餐桌大快朵頤，身旁兩棵移植的石榴樹盛開著滿樹火紅的艷麗花朵，跟沿著木柵欄院子的一溜潔白梔子花相互映襯，輕微閃爍的色彩仿佛一首醉人的小夜曲。

何秀琳說：“王醫(yī)生，你這退休之后，廚藝越發(fā)大長啊?！?/p>

李勝聽了打趣道：“呵呵，她哪里能退得了休啊，還不是每天去醫(yī)院。這桌子菜，幸虧你上周讓韓笑送來的那套高級智能塑料廚房幫手！我說現(xiàn)在還真是神了，記憶塑料啥都能干，就拿那個面條機吧，把面粉放進去，它自己發(fā)面，自己把面條擠出來，嘗嘗這個長壽面，多勁道……”

還沒等李勝話音落地，潤潤就搶先哧溜吸了一口面條，沒想到給醬汁濺了小花臉，大家看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中，一只熟透的石榴大概是被這熱鬧的氣氛感染了吧，“撲”的一聲落在了草坪上，驚起一團小小的火紅色光芒，把飛翔著的幾只小螢火蟲的光亮給壓了下去。

何秀琳端起酒杯。在餐桌中央擺放的百合花潔白柔和的光芒下，酒杯晶瑩剔透，美酒佳釀香氣醉人。她感慨萬千：“王醫(yī)生，咱們認識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前，我們都還年輕，現(xiàn)在，我們呢，都老了。不過，三十年前，我們哪里能想象得出，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在的世界，是這樣的美好?！?/p>

“是啊，”王弗如的口氣中也充滿了感情，“如果那時候沒有碰到你，我們還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呢，哪能那么順利歪打正著。”

“當然不是，王醫(yī)生。我現(xiàn)在還記得你跟我講的話，人類的發(fā)展，總是在努力地走出黑夜，奔向光明。咱們的合作是因緣際會，但還是你的意念起了最主要的作用。儲醫(yī)生不是說了嗎？我們這顆星球的不夜傳奇，歸根到底，是你的成就?！?/p>

“儲醫(yī)生？”潤潤的耳朵別提多尖，聽到兩位外婆的談話，馬上見縫插針，“外婆，你們是在說儲外婆嗎？我們不是明天就去南極旅游了嗎？儲外婆正在那里等著我們呢?！?/p>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這時，儲樂怡的來電恰巧到來。王弗如看到左手戒指上的信號，往餐桌上方伸手一點。

儲樂怡的影像出現(xiàn)了。她也老了，不過她老了也是一個嘻嘻哈哈的老不正經(jīng)。這不，她宣稱人一生工作四十年就可以了，四十年之后就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隨心所欲地生活。這個儲樂怡，居然異想天開跑到南極去了，而且一待就是三個月。原本打算前兩天打道回府的，聽說王弗如為了滿足潤潤的要求，打算舉家去南極旅游，她就按兵不動了，非要給王弗如做導游，然后一起返回上海。

餐桌的上方，閃爍迷離的空氣里，儲樂怡穿著輕便的強化保暖纖維塑料保暖服，樣子比王弗如她們年輕時冬天穿的羽絨服還要薄一些。上海的盛夏，正值南極的極夜。她站在南極冰天雪地的海邊，背后是巍峨聳立的潔白連綿的冰山。儲樂怡張開雙手，向著王弗如大呼：“師姐，你們明天什么時候到?。课医o你們準備了好多禮物呢！”鏡頭往下移，好家伙，她腳下一群稚態(tài)可掬的帝企鵝寶寶，在瑩瑩淡紫色光芒的極地苔蘚上搖搖又擺擺，真是可愛極了！潤潤興奮地尖叫起來，“我要一只！儲外婆，你答應送我一只當生日禮物的！”

“別著急，別著急。儲外婆好玩兒的東西多著呢！”虛擬屏幕里的儲樂怡朝他們擺擺手，像變戲法一樣，掌心突然出現(xiàn)了一小盆藍瑩瑩的花朵，小穗狀花絮嬌艷欲滴?！昂俸伲瑑ν馄艆柡Π?，南極一共只有三種能開花的植物，我硬是給你找到了一棵，種好了，等你們過來欣賞呢……”

然后，儲樂怡轉(zhuǎn)向王弗如，“師姐，真心希望你來南極看看?，F(xiàn)在是極夜，原本不是最佳旅游時機，不過，正是由于你的不懈堅持和天才發(fā)現(xiàn)，咱們的地球已經(jīng)變成了一顆告別漆黑夜晚的行星，極夜的南極更加靚麗。來看看吧，這些散發(fā)著熒光的地衣苔蘚，它們有些暗紅，有些寶藍，有些翠綠，在它們美麗的光線下，南極的夜晚從此不再伸手不見五指。是你，師姐，賦予了黑夜流光溢彩的生命?！?/p>

“又在瘋言瘋語了?！蓖醺ト巛p輕笑了一下，“哪能說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沒有你，沒有何工的鼎力相助，沒有大家伙兒的眾志成城，我一個人兩只手又能干出些什么呢？”她的視線從虛擬屏幕上的儲樂怡移向簌簌作響的桉樹、芬芳清麗的香樟和枝葉繁茂的槐樹。它們在夜色下，隨著清風擺動，蕩漾著一波又一波不同色彩的柔和光線。儲樂怡的總結(jié)沒錯，地球，已經(jīng)變成了不夜星球，凡是有植物的地方，夜晚都不再漆黑一片。柔和的植物熒光雖然不是非常明亮，但應付一般活動足夠了。除非在特殊需要明亮光線的地方，否則無需安裝人工照明。曾經(jīng)到處都是的路燈，正在逐漸銷聲匿跡。

是多年合作心有靈犀吧，王弗如和何秀琳對視著，同時回想起了往事……

公元2014年8月17日

李勝帶著嘟嘟回家后，王弗如走進中山醫(yī)院內(nèi)分泌科實驗室。燈光大亮，儲樂怡果然沒有食言，正在電腦前念念有詞地輸入數(shù)據(jù)。她一看到王弗如，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師姐，我又失敗了。你讓我嘗試的七種方法，沒有一種可以改善雙酚A的特性啊?！?/p>

“真的嗎？不過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再試?！?/p>

“師姐啊，你真的還要堅持嗎？我們呼吁以后不要用塑料給孩子們做餐具不就成了嗎……再說，改變塑料的特性，也不是我們醫(yī)學領(lǐng)域的事兒啊，怎么著也屬于化工范疇……”

“小儲，塑料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怎么能因為雙酚A而因噎廢食呢？我想，總有一種方法可以化解雙酚A的副作用。而且，即便現(xiàn)在不用塑料，已經(jīng)散布在地球各個角落的雙酚A又如何消除呢？哎，你這批小鼠的標本呢？我看看?！?/p>

“別啦，師姐，都這么晚了。實驗結(jié)束，我已經(jīng)把標本都處死了，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送去焚化爐。都裝進隔離袋了，師姐你別看了，還是趕緊回家照顧?quán)浇淌诎??！?/p>

王弗如一邊穿上工作服，一邊說：“今天李勝在呢?？匆幌?，說不定有新發(fā)現(xiàn)?！?/p>

儲樂怡拗不過王弗如，兩人走向動物實驗室，儲樂怡還在嘟囔：“死老鼠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全都死翹翹了……”

王弗如掏出鑰匙，打開動物實驗室的門。正當儲樂怡隨手準備打開燈時，王弗如將她猛地一拉，指著墻角說：“小儲，你看那里，怎么回事？”

儲樂怡定睛一看，黑暗的動物實驗室角落里，一團若隱若現(xiàn)的暗黃色光影。“??！什么玩意兒？我剛才明明把小鼠尸體袋放在那里的！”她甩開王弗如的手，拉開電閘，那個墻角，就是儲樂怡一個小時前放置的垃圾袋，處死的小鼠用標識著“醫(yī)療廢物”的黃色特殊塑料袋堆放著。日光燈照射下，黃光沒有了！“啪”的一聲，王弗如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電燈，但僅僅等待了幾秒鐘，墻角又輕微閃爍起若隱若現(xiàn)的暗光！

“這……”王弗如沉吟不語。

“這一批十五只小鼠，是按照師姐你的計劃，喂食的雙酚A經(jīng)過了硫胺吡啶和磷酸修飾。不過它們還是出現(xiàn)了性早熟癥狀，達到了實驗觀察終點，所以，我把它們都處死了……”

“可是，死掉的小鼠為什么會發(fā)光？”

“我不知道，師姐，它們活著的時候不會發(fā)光的呀！我哪兒知道是為什么？哦，它們死不瞑目，陰魂不散……”儲樂怡舉手向天發(fā)誓。可她突然想起來一點什么，在王弗如驚訝質(zhì)疑的目光中，嗓音漸漸氣餒了下來，“師姐，實驗真的是完全按照你的計劃進行的，我只是隔天給它們喂了點雞毛菜和花生米而已，補充一下維生素嘛……喂喂，師姐，你在聽我講嗎？小鼠也很可憐的，它們小小的白白的這么好玩兒，就這樣在暗無天日的實驗室籠子里度過悲慘的一生，我這是人道主義啊，我一向超有同情心的好不好……”

在儲樂怡的各種瞎七搭八胡言亂語中，王弗如冷靜地掏出手機，撥打起剛剛告別的何秀琳的電話。

公元2044年8月11日

“如果不是你當年那么仔細，這個劃時代的發(fā)現(xiàn)可能就此擦肩而過了?！焙涡懔照f。

“哪里的話呢，”王弗如說，“何工，還記得那個晚上嗎？我簡直被眼前的現(xiàn)象驚呆了，所以也不管那會兒已經(jīng)多晚了，趕緊給你打電話。我當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韓笑媽媽是化工專家，說不定她能解釋?！?/p>

“是的，”何秀琳笑起來，“那天的事情誰能忘記呢？我已經(jīng)上床睡了，但是因為韓笑的早發(fā)育，輾轉(zhuǎn)反側(cè)。就在那時，接到你的電話。”何秀琳時隔三十年，回首往事，還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我當時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一個很小的聲音在心里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于是趕緊穿好衣服，打車到你們實驗室，天哪，墻角的垃圾袋，真的在發(fā)光！雖然極其黯淡，但我肯定這是一種生物熒光，錯不了！可這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然后外婆們就合作啦！”潤潤自作聰明的插話在大人們都不經(jīng)意間響起，“嘿嘿，我都知道的！然后何外婆想到了是不是我外婆的那個特別的雙酚A引起了發(fā)光！然后你們研究了好久好久，終于讓植物都發(fā)光了！”

看著小外孫女自鳴得意的臉龐，王弗如的心都融化了。一點沒錯，在那個終生難忘的夜晚，匆匆趕到實驗室的何秀琳確定這非常像生物熒光，跟螢火蟲的冷光性質(zhì)一樣。但是，她跟所有人一樣，都對死去的小鼠尸體為何會發(fā)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個人呆如木雞，看著超乎想象力的異常情景，面面相覷。

無言的沉默中，最終還是王弗如首先開口：“小儲，你給小鼠喂了雞毛菜？”

“是，雞毛菜……天哪，雞毛菜難道會讓老鼠發(fā)光嗎？”

“這……可是，這是這次小鼠跟上幾批小鼠的唯一不同點吧？”

“沒有啊，師姐，前面的小鼠雙酚A的化學修飾方法也不一樣的！”

在王弗如和儲樂怡的一問一答中，何秀琳的腦海中電光一閃：啊，會不會是這樣？啊，不太可能吧，硫胺吡啶和磷酸如此常見，葉綠素也是觸手可及到處都有的東西啊?？墒?，會不會是某種特定的化學親和力，造成了物質(zhì)的重新組合？不會吧，老天爺，難道生物熒光就這么簡單？

面對王弗如誠摯的目光，何秀琳把心里連自己都難以信服的猜測和盤托出。王弗如說：“既然沒有更好的解釋，那我們先要驗證這種思路是否正確。”她們從垃圾袋中小心地取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小鼠尸體，先放進了冰箱冷藏。第二天一早，儲樂怡就把這些小鼠送到了何秀琳的化學實驗室。等她捧著小鼠到達時，何秀琳早已等待在她那世界領(lǐng)先的工作室里了。

何秀琳從精密化工的角度，對王弗如課題組修飾雙酚A的途徑進行了最詳細的研究，同時，又從小鼠尸體中取出胃腸內(nèi)容物加以分析，復雜的提純過程之后的結(jié)果，讓大家都驚呆了。

按照王弗如的最初設(shè)想，她試圖用常見的硫胺吡啶和磷酸改變雙酚A的化學空間結(jié)構(gòu)，以扭轉(zhuǎn)雙酚A類似人類雌激素的特性。在她們的嘗試下，硫胺吡啶和磷酸確實以氫鍵連接到了雙酚A分子之上，但這種復合的分子不溶于水，仍然保留在小鼠的胃腸道中，無法透過消化道內(nèi)膜被吸收?？墒怯捎趦封耐岽蛘?，給小鼠喂食了含有豐富葉綠素的雞毛菜，這種修飾過后的雙酚A居然在恒定的小鼠體溫條件下與葉綠素發(fā)生了強烈的相互作用，使這兩種物質(zhì)結(jié)合在一起。由于不同原子間的排斥和吸引，分子構(gòu)型進一步卷曲，首尾相連，形成了一種完全不同于葉綠素本身的新型分子！而且，新生成的分子徹底消除了雙酚A固有的類雌激素特性，同時能很好地溶解于水，被小鼠的消化道迅速吸收進入血液循環(huán)，并能順利通過腎臟排泄出體外。

可是，這仍然無法解釋小鼠尸體的發(fā)光現(xiàn)象。在再次碰頭討論的時候，儲樂怡看了看何秀琳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一邊撓頭一邊喃喃自語：“怪了，活老鼠不發(fā)光，死老鼠才發(fā)光！”一語驚醒夢中人，何秀琳馬上聯(lián)想到，自然界的生物熒光都是冷光，對溫度和氧含量有要求。她在不同溫度和氧含量條件下，對這種新型分子進行了進一步實驗，實驗結(jié)果十分順理成章。這種特定雙酚A與葉綠素組合后，原來變成了一種生物熒光素異構(gòu)體，在溫度降低到20攝氏度以下時，與氧氣接觸就會散發(fā)出生物熒光。

實驗室角落小鼠尸體發(fā)光的謎底終于揭開了！王弗如在興奮之余，狠狠地拍了一下儲樂怡，“小儲，還真是幸虧你的粗心大意！如果那天晚上你把死掉的小鼠丟進垃圾袋，又把袋子扎緊的話，不接觸氧氣，這些小鼠也就被焚燒掉了！”

儲樂怡一聽，心里那個得意啊，“師姐，那可不是嘛……以后，再也別罵我做事馬虎啦?！?/p>

經(jīng)過兩人深入探討和長達十年的合作，她們終于研發(fā)出了可重復的人工熒光素的制作方法。在公布這項重大發(fā)現(xiàn)的會議上，所有人都為之嘩然，美輪美奐的人工熒光素，恰恰是采用大家深惡痛絕的雙酚A作為底物的！

后續(xù)步驟勢如破竹，在性早熟兒童得到有效治療的同時，有專家提出，不能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現(xiàn)在雙酚A的污染遍布全球每個角落，能否找到方法消除這些雙酚A的危害呢？研究組繼續(xù)通力合作。這時，嘟教授也長大成人，正式拜何秀琳為師，加入了研究行列。嘟教授敏銳地發(fā)現(xiàn)，化學修飾后的特定雙酚A合成分子可制作成水溶性的吸附微粒，然后，利用某種技術(shù)——就像小時候“小小化學家”污水變清實驗中那塊神奇的布一樣，能自動吸附環(huán)境中的雙酚A，形成的復合分子通過水源與植物中的葉綠素超強結(jié)合，使得植物成為吸收環(huán)境中雙酚A分子的最有效手段。更加錦上添花的是，含有葉綠素的植物吸收雙酚A之后，同時也在空氣中暴露。夜色中，不同色彩的生物熒光，仿佛美妙的畫筆，一點一點描畫著城市的夜景。而且，這種方法形成的熒光葉綠素，會隨著植物的生長代謝，跟正常葉綠素一樣降解。因為是植物體內(nèi)自然形成的熒光光照，并且相對光亮度較弱，對動物以及人類的接收光照能力也沒有任何影響。

李黠的突破性發(fā)現(xiàn)，成為整個研究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兒時的戲稱一語道破天機，嘟教授真的成了大名鼎鼎的合成化學首席教授，生物熒光植物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甚至在環(huán)境中雙酚A的濃度已經(jīng)微乎其微時，人們干脆設(shè)想在某些水源中特意融入這種特別的雙酚A，以便讓植物吸收。畢竟，宛如夢境般的夜光照明，有誰能夠抗拒呢？

經(jīng)過嚴格的校驗、反復的論證之后，含有化學特別修飾雙酚A分子的水溶性吸附微粒被釋放入大海。我們的星球，地球母親，再次讓人類見識了大自然的循環(huán)能力。在短短二十年內(nèi)，世界各地人工合成的特定雙酚A追蹤著葉綠素的每一個腳印，將絢爛的生物熒光灑遍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潤潤一會兒就把自己的小肚子給填飽了，看著大人們說話沒理她，就自作主張點開了一個虛擬屏幕，說要看看這個時候世界各地的景色。在小花園沁人心脾的梔子花香里，虛擬屏幕顯現(xiàn)的景色讓人如臨仙境。喜馬拉雅山此時也融入了夜色，世界屋脊直插蒼穹，珠峰頂端白雪皚皚，圣潔的景色蕩滌著人們的內(nèi)心。鏡頭往下，隨著海拔平面的下降，原始森林蜿蜒不絕，繁盛的植被時而被白雪遮掩，時而撩開神秘的面紗，尤其在飛流直下的水邊，巋然不動的高大喬木與被風吹拂的秀美灌木叢，散佚著淡青色與鵝黃色的光彩，簡直是天上人間。那邊，南美洲的亞馬孫熱帶雨林，此時正值艷陽高照，這里蘊藏著世界最豐富最多樣的生物資源，繁茂的植物爭奇斗艷，香桃木、月桂樹、棕櫚、金合歡、黃檀木、巴西果、橡膠樹、桃花心木與亞馬孫雪松一株株姿態(tài)挺拔優(yōu)美，它們或橫列，或成行，或交叉，或?qū)盈B，都在向著藍天舒展枝葉。枝葉蔽日的根基處，各種蕨類也毫不示弱，茁壯地發(fā)出卷疊的幼葉，在幽暗的密林深處，發(fā)散出迷人的橙色光輝。地球的另一邊，美國的亞特蘭大正迎來初升的朝陽。晨曦中的地平線上方，天光從黯紫到橙黃到粉白，幾縷明晃晃的陽光穿透云層，照射著豐收的桃林。碩大的桃子一個個隱藏在橢圓形的桃葉之下，被風吹拂的粉白光澤灼灼其華，同時散發(fā)著陣陣令人陶醉的甜香。此時此刻，澳大利亞的大堡礁也沉入了夢鄉(xiāng)。這個世界上最大最長的珊瑚礁群以其連綿不斷的多彩珊瑚景色聞名于世，扇形、半球形、鞭形、鹿角形、樹木和花朵狀的讓人目不暇接，珊瑚棲息的水域顏色從白色、青色到藍靛色，珊瑚也有淡粉紅、深玫瑰紅、鮮黃、藍相綠色，各種鮮艷的色彩給視覺造成強烈的震撼。睡夢中的大堡礁更為瑰麗，海水中的各種浮游藻類也吸收了特定化學修飾的雙酚A改造，海水變成了魔幻的流動詩篇，綺麗的變幻光輝與原有的珊瑚叢相得益彰，讓人眼花繚亂……

地球，是太陽的第三顆行星。在地球上，總有一面向著太陽而另一面背著太陽;向著太陽的一面是白天，背著太陽的一面是黑夜。每天如此，年復一年。

但是，這種情況不再亙古不變。改造過后的熒光植物讓地球變成了宇宙中獨特的不夜傳奇。

餐桌上方的虛擬屏幕里，儲樂怡就仿佛身處他們當中。多年的合作，她與王弗如和何秀琳的心意息息相通。在南極不再漆黑的夜色里，儲樂怡透過屏幕盯著她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清晰復述：“科學發(fā)展的歷程，很少有一蹴而就的，絕大部分都是盤旋曲折波浪式前進，有高潮也有低谷。不過總的趨勢，就是我們不斷告別黑夜，走向光明?！?/p>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