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此刻,藥水正以每分鐘40滴的速度注入母親的血管,比他的眼淚滴速要快。他很久沒有落淚了,也不是鐵石心腸,他懷疑生活榨干了他的淚腺,可現(xiàn)在他的眼淚撲簌簌。
在特護病床,母親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小時候他哭,母親再忙都會停下來,要么把他摟起來,要么蹲下來,抹干他的淚水?,F(xiàn)在,好像要撒手不管了。
每天有二十分鐘的探望時間,時間到了,自覺離開,鐵門在他身后關得嚴嚴實實,他慢慢回家,他固執(zhí)地要給母親煮粥。護士說,人沒醒吃不成飯的。他說,會醒的啊。妻子守在特護病房外,等護士吩咐,沒濕紙巾了,沒紙尿褲了,沒爽身粉了。妻子要他回家睡會兒,不然母親醒來看他紅通通的眼睛又要難過了。他哪能睡著,蜷在母親的躺椅里,桌子上一本書沒有合上,手杖掛在床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墻上的小鐘表停了,停在一個沒有意義的時刻上。
看著鐘表,他的心又一次揪起來——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獨身到36歲,才遇到他的父親。兩年之后,他出世了。母親說,挺對不住你的,你剛長大,我都成了老太婆啦。
那時他怎么說的?他不記得了。小時候,看著別人父母都年輕,他有點怕,問母親如果你死了,我怎么辦呀?母親說,我會小心的,過馬路左右看,要走人行橫道線;打雷下雨時,我不會待樹底下;遇到火災時,我會把毛巾打濕,捂住嘴巴,捂住鼻子……
母親教了一輩子中學語文。從初一教到初三,再然后又教初一,周而復始。他問母親這樣重復著乏味不?母親搖頭說,不,學生一茬茬的都是新生啊??伤恢睕]有在母親班上,母親說,自家的孩子別人教才好,這樣,你回家來還是我的兒子,天天都是新的。
好像就是一轉眼,母親就老了,舊了,頭發(fā)開始如粉筆灰,星星點點,再然后,白得如粉筆,再后來,比粉筆多了銀色。
陽光落在母親的眼鏡上,某一刻反射光是映在他的眼睛上,他一動也不動,跟著那片兒光,多么像母親的注視。
那片兒光片刻之間就轉移了,挪到桌面上了。那是一張五斗桌,家里的古董之一,桌面被磨得很潤澤。他伸手摸,抽屜上的銅扣也是光亮的,他情不自禁拉開了。抽屜里躺著黯淡的結婚證書、他的出生證明、糧票、不再流通的一分錢的紙幣、父親的照片、父親的信,還有,兩只鬧鐘。
母親發(fā)病的前一天,等了他很久,因為他很晚才回家,他和一個女子約會,那陣子他像新房子著火,雖然不如老房子火光沖天,但也冒著濃煙。那個女子喜歡他,他拒絕,但不干凈利落。他后退,但拖泥帶水。再然后,他陷了進去,他用身不由己替自己開脫。
當然是妻子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沒吵沒鬧,只是勸他收手。那陣子,家里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已經暗潮涌動,自然,這逃不出母親的眼睛。
母親端坐在客廳,沒問他為什么回來得這么晚,指著茶幾上擺的兩個鬧鐘,說,現(xiàn)在兩個鐘表都對過了,都上鬧鈴,要他放在房間里。他問母親這是做什么?母親說,明天跟你說,這是一個道理。
那兩只鬧鐘在早上都響了,都在指向7點的時候。只不過,一只先響,一只后響。這有點奇怪,他拿起手機看,時間和兩個鐘表也不吻合。
吃早餐時,母親問他幾點了?他說,時間好像都不對啊。母親說,不是時間不對,是人不對。兩個鐘表是沒有意義的,這是鐘表定理。
母親的話到這里就結束了。他知道母親是有所指的,于是在網(wǎng)上找到鐘表定理,它是這樣表述的:是指一個人有一只表時,可以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鐘;而當他同時擁有兩只表時,卻無法確定。兩只表并不能告訴一個人更正確的時間,反而會讓人失去對正確時間的信心。信賴其中一只,盡力校準它,并以此作為你的標準,服從它的指引。
他想起母親在他結婚時說的一句話,婚姻就是忠于,莫害人,莫害己。他明白了母親的心意,可他沒有回話,就像小時候那樣說,媽,別難過,我錯了,我改。也許母親是盼著他說這句話,盼得太用力,某個時刻血管破裂了。
電話響了,妻子在電話里說,媽……他哇地一聲哭了,以為母親去了。妻子說,媽醒了啊。他忽然咆哮著說,快跟媽說,兩個鐘表是沒有意義的,這是真的!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