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召平
張生本來是不想去的。趙全寶一連打了幾個電話,說大家都去了,二十年都沒見面了,去一下吧,前幾次聚會你都沒參加,你可是班長啊,當年全校有名的才子,不要成了省城人,就不和大家來往了。趙全寶是熱心人,大學畢業(yè)和張生聯(lián)系最多的就是他。這些年,同學之間的很多事情都是趙全寶告訴張生的。比如誰再婚了誰意外離世了誰當了處長誰又出國定居了。這次,他是母校校慶活動的熱心組織者,任務是聯(lián)絡和邀請校友。三個月前趙全寶就開始打電話四處通知。張生能想來相見的場面,同學相互感嘆時光流逝,老師們講起過去歲月,有美好也有酸楚。張生覺得自己作為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師,其實參加母校的校慶沒有多少代表性。但趙全寶說了,參加校慶不是目的,目的是老同學聚會。
二十年都沒見面了,和大家見見吧,大家挺想念你的。趙全寶反復陳述的理由讓張生有些憧憬也有些猶豫不定。
考慮了幾次后張生決定參加母校的校慶活動,對于二十年沒見的同學,他也是有念想的,只是心里覺得自己沒啥成就擔心回去尷尬。早上6點,張生坐上了開往母校的火車。母校在一座不大的城市,距離省城有200多公里?;疖嚥痪o不慢地在關中平原上奔跑,清晨的平原上還彌漫著層層霧氣。隨著太陽的升起,田野開始梯次清晰起來。張生一直看著窗外。他看見田野里開滿了油菜花,麥子已經打漿籽粒漸漸飽滿了,遠處的一座座村莊里開滿了洋槐花,張生似乎也聞到了梧桐花的芬芳,但他覺得梧桐花這個時節(jié)應該是開敗了,他記得開敗了的梧桐花萎縮成一團,落滿村頭和麥場,顯得有些臟亂。不管怎么說,這個早晨,張生聞到的都是一些熟悉的氣息。香氣交陳的氣息吹進了疾馳的列車里,讓所有的乘客沉醉。對于這種氣息,張生是熟悉的,因為翻越過一道土梁,向北的一處村莊就是他的故鄉(xiāng)。每年的五月,大群的蜜蜂造訪寂靜的村莊,采蜜的聲音回響在村頭田間,那是甜蜜的一刻。因為不僅僅有花蜜即將釀成,還因為菜籽將釀成油、麥子將磨成新面粉。五月是令人沉醉的、滿懷期待的。隨著火車的前行,張生忐忑的心開始平靜起來。他覺得二十年了,是該和大家見見面了。他的眼前浮現(xiàn)起二十年前的一些面孔,依然那么清晰。張生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變老了,因為他的頭發(fā)的確有些稀疏了,眼鏡的度數(shù)也越來越大了,胡子一天要刮兩次。張生記得,原來自己常常也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的變化,如今,他已經不再注意這些了。有時候他是胡子拉碴的,有時候頭發(fā)是凌亂的,褲子是皺巴巴的。學生們說他是不修邊幅,有詩人俠客氣質。他就有些感慨,不是感慨自己的邋遢,而是感慨現(xiàn)在的中學生,不再畏懼師道尊嚴,而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率性隨意。
下了火車,張生輕車熟路地找到了母校的新校區(qū)。新校區(qū)離老校區(qū)不是很遠,在城市新建的開發(fā)區(qū)里,地勢開闊,錯落有致的校舍清一色的褐紅色,醒目而又莊重。金屬肽制作的?;諛酥驹趯W校大門口醒目地矗立著。校門口彩球飄展,顯得異常喜慶。年輕的學弟學妹們身穿藏藍色的校服在門口列隊歡迎,他們的笑容真誠而燦爛。年輕的學弟學妹們迎接著學有成就的師兄師姐,期待目睹成功者的風采,聆聽他們大展宏圖的闖蕩故事。母校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學,建校歷史可以追溯到民國時期的國立師范學校。雖然學校有著悠久的歷史,但作為一所地方院校,學校從師資力量到生源再到學生就業(yè)都無法和省城乃至北上廣的名校相比,因此被思想活躍的學生私下稱為農民講習所。不過,多年的風雨澆筑,母校的這棵大樹還是枝葉茂盛,畢業(yè)的學生滲透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行業(yè),并扎根十多個基層縣區(qū),母校的聲譽在當?shù)厥羌矣鲬魰缘摹H缃?,建?0年的慶?;顒铀坪跻渤蔀檫@座城市的一件大事。張生記得,他下火車后,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就看到過慶祝母校校慶的橫幅。
母校的校慶接待安排得井井有條,每個院系都有一群人跑前跑后地接應,引導簽到。簽到后,大家匯合在操場上,參加校慶儀式。張生沒有簽到,而是低著頭穿過一群群握手擁抱的人堆,他看見廣場后面的圖書館被一片陰影籠罩著,那里看起來幾乎沒人。他打算沿著花壇去圖書館的背后躲躲,等慶典儀式完后再和趙全寶聯(lián)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躲避,他覺得自己不是參加校慶慶典的,他只是想和同學們見見面。就在他快要走出最后的一堆人群時,聽到有人喊他:張生,張生。
張生趕忙抬頭,就看見了吳揚。吳揚和他不是一個班的,是他們那屆的系學生會的主席,張生是系學生會組織委員。
張生迎著吳揚伸出來的手握在了一起。吳揚的手很有力,看起來內心有些激動。吳揚問了張生的工作情況,說張生比原來瘦了,看來大城市的生活真是有壓力啊。吳揚笑著松開了張生的手,說,當初你要是留校多好啊,現(xiàn)在肯定是知名教授了。張生說,沒有當教授的命啊,再說了我也不是當教授的料。吳揚笑了笑說,大家都知道,你是好男人,永遠跟著老婆走。張生畢業(yè)那年,系上有個留校的名額給了他,但他的女朋友林玲在省城一家子校簽了就業(yè)協(xié)議。權衡再三,張生跟著林玲一起到了省城。吳揚后來就留校了。后來,本科生就無法留校了,自從將學院名稱改成大學后,新教師基本都是學校從一些名牌大學引進的碩士和博士生。
吳揚向張生介紹了系上其他一些專業(yè)的校友,張生雖然一個都不認識,但都一一握手,遇到女校友,就點點頭。這可是咱們系上的才子啊,當年的小說、詩歌發(fā)表了一河灘。吳揚向大家介紹。旁邊就有人說,吳院長也是系里的才子啊。你主編《火種》手抄報我們都記憶猶新啊。吳揚微笑著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吳揚都是院長了?張生心里有些小吃驚,本來想著說幾句恭賀的話。結果,吳揚急匆匆走了,說要去接待幾位重要校友。
吳揚走后,張生問起旁邊的校友,得知吳揚現(xiàn)在是學校人文學院的副院長,人文學院就是原來的中文系,后來新開設了幾個專業(yè),就成了學院。
想躲開是不行了,張生就和那幾位校友去操場找了人文學院的牌子,按順序就座。舉辦儀式的操場上已經坐滿了不少人,張生遇見了班上的幾位同學,雖然有二十年沒見面了,但大家面容上變化不大,無非就是頭發(fā)稀疏了些,身材胖瘦了些,眼角有了皺紋。寒暄之后,大家各就各位。讓張生心里詫異的是:老同學丁小兵身體發(fā)福得厲害,丁小兵個子沒增高,肚子和腮幫卻在夸張地增大了。這個上學時被大家戲稱為罐頭鯪魚的瘦人現(xiàn)在整個鼓鼓囊囊的,像只被吹漲的糧食袋子,發(fā)福得有些變形了。張生記得,丁小兵畢業(yè)后好像進了市公安局的刑警隊,當刑警怎么會當成了胖子?
校慶儀式快要開始了,大家不再說話,這時候,還有些人陸陸續(xù)續(xù)找座位。趙全寶也是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他朝張生擺了擺手,坐在了最后排。張生左右回頭看了看,他們班里來的同學大概也就幾個人,身后的很多人他都不認識。趙全寶這家伙,非要說全班到齊了。張生心里想,知道這樣,他真不應該來的。
校慶儀式在雄壯的國歌聲中開始,在義勇軍進行曲中結束。應該說,氣氛熱烈,會風簡樸,儀式用了半個小時,張生覺得比他們學校每周一的升旗儀式都短。他們學校每次升旗,從校長到值日生,流水賬一般的總結評比讓人無比厭煩寡然無趣。
參加完校慶儀式,吳揚過來招呼大家去人文學院參觀參觀??赐赐辖淌趥?。張生本來想叫住趙全寶問啥時候聚會,因為他要坐晚上的火車返回。但趙全寶沒理他,趙全寶竄在他前面早就上樓了。
原來的中文系現(xiàn)在的人文學院擁有一棟獨立的教學樓,教師的辦公條件也不錯,除了現(xiàn)代化的電子設備,辦公室里各種生活電器也是一應俱全。吳揚向大家介紹著,哪間是多媒體教室,哪間是校園劇演出劇場,哪間是新聞專業(yè)模擬演播室。大家很有感慨地參觀著。就有人說,現(xiàn)在的學生真是趕上了好時代啊。也有人感慨,說咱們上學那陣經常是搶座位,教室從來沒有固定的。也有人說,不固定教室多好啊,可以去其他專業(yè)聽課,上晚自習也能邂逅他班知己啊。大家嘻嘻哈哈地說著,重溫過去的校園生活總是離不開朦朧戀情。張生有意走在人群的后面,他看了看走廊里張貼的人文學院院領導介紹,除了吳揚。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二十年,該是換了一批教師的。
在一間會議室里,張生見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師,帶外國文學的孫老師,教古代漢語的錢老師,還有對他贊賞有加的寫作課教師方老師。老師們都退休好幾年了,但見到他們還是能叫出名字。方老師見到張生情緒就激動,他提起張生在校時寫作成績突出的各種事跡。方老師說,張生大二時就在《詩刊》發(fā)表了詩歌,全國有名的校園詩人。作為寫作老師,張生曾經帶著方老師神游一般參加了一次創(chuàng)作筆會,免費的。那是因為張生的一篇文章參加全國性的征文獲獎了,對方通知領獎并參加筆會,允許帶一名輔導老師。張生就寫了方老師,其實方老師根本就不知道張生參加征文的事。參加完如同旅游一般的筆會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方老師總是要問張生,最近寫什么了,有什么獲獎情況嗎,我可以在院報上寫個新聞稿表揚一下你。張生那時候開始和林玲戀愛,理想的追求開始偏離,對于寫作的熱情銳減。他總是在女生公寓樓下等林玲一起上晚自習,下晚自習后再陪林玲吃冰激凌。那時候大學生還有國家發(fā)放的生活補助,一個月有36塊錢,張生幾乎都給林玲買了冰激凌。而張生自己吃食堂里最便宜的湯面條。林玲吃冰激凌的時候,他就嚼口香糖,一根口香糖嚼到最后,他們就慌亂地接吻,然后心跳不已地各回宿舍。林玲是外語系的,學英美文學專業(yè)。林玲說她中學時代的作文常常是滿分,中學時代她已經是校園小作家了。令人惋惜的是,張生和林玲談上戀愛之后,美好的不再是文學而是花前月下,他們不再說顧城和惠特曼,不再討論張愛玲、林徽因的情感人生。他們開始設計實用性的人生藍圖,報名參加公務員培訓班、考研輔導班。結果,公務員和研究生都沒考上。失意之下,林玲選擇了各種方式進省城。最終,畢業(yè)那年,林玲重點向省城的各個廠礦子校郵寄簡歷。她聽說,一些校友進省城選擇這條路子成功率比較高的,原因似乎是這些廠礦子校待遇一般,很難吸引到名牌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林玲最終成功應聘到了省城一所子校,在她的鼓勵下,張生也順利地進入了省城一家學校。張生所在的那所學校是政府辦的區(qū)屬重點學校,在城郊。雖然他們是省城里上萬個普通中學老師中的普通一員,但林玲和張生覺得還算欣慰,能進省城不容易啊。他們開始計劃攢錢買房子,成為骨干教師,評高級教師。日子開始繁雜,文學徹底離開了張生,就像張生那個時候感覺青春離開了自己一樣。日子開始繁雜,這是張生十多年來最大的感慨,他總是在這樣的感慨中度過一年又一年,學會了隨遇而安和得過且過。
當方老師關切地問張生現(xiàn)在還寫不寫文章時,張生是有些慚愧。他說,不寫了,早就不寫了。方老師有些嘆息地說,可惜了,你要是照我說的那個路子走下去,一定能成為一名作家的。張生一時想不起來方老師說的那個路子是什么路子。他知道他們中文系從來沒出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倒是一些人也在寫文章,大都是發(fā)表在報紙副刊的填鴨式文章,哪里有文學的意義。也有一些人寫過一些劇本,被拍成了微電影,還有些社會影響。而他大學里寫得那些文章,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稚嫩可笑不值一提。要當真正的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說了,現(xiàn)在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年輕人以房子車子為人生目標,點燈熬油當作家是青春期的幻想了。大城市的理想就是那么實際而又迫切,你不想都由不了你。不說買汽車,起碼,總不能一直住在學校的筒子樓里,煙熏火燎地過一輩子。所以,張生一畢業(yè)就毫不猶豫徹底放棄了文學。不放棄不行,他們參加工作不到一年,林玲就喊著要出國。那時間,中法文化交流熱火朝天。林玲的表姐在省文化交流中心工作,告訴林玲一個消息,說有個去法國的機會,法國一家文化機構需要幾名既熟練掌握法語又懂英語的中國人去做文化交流工作,時間一年。法國那家文化機構的負責人其實就是林玲她表姐的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就去了法國,之后創(chuàng)辦了一家文化交流機構,業(yè)務大概做得還不錯,就想著在國內招幾個人。他希望林玲的表姐介紹一個具備英語法語不錯的條件外,如果中文寫作水平也不錯,那是最好不過的人選。那樣的條件簡直就是給林玲一個人專設的。玲玲外語系畢業(yè),英語專業(yè)8級,輔修法語,也有4級的水平,而且她對于英美文學情有獨鐘,中文水平自然不在話下。機會難得,聽到這個消息的林玲就像中了彩票大獎一樣,興奮難以抑制。林玲和張生反復考慮之后,覺得這的確是一次難得機會。張生那時間能反對什么,林玲只去一年就會回來的。回來后,他們會有充裕一些的錢按揭買房,置辦家具然后結婚。重要的是,對于工作狀態(tài)不是理想的林玲來說,一次異國之旅或許能挽回一些面子上的失落。林玲要好的一個同學考取了省上一個政府部門公務員,一進單位就趕上分房子,花了不到十萬就擁有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而且聽說馬上就會升為主任科員。林玲覺得人生為什么從一參加工作就這么不公平,她那要好的同學要不是因為他父親在政府部門做領導的關系,是不會那么順利地考上公務員,而且會留在機關工作的。所以,林玲對于去法國的事情是義無反顧的。林玲即將飛往法國的那天晚上,他們之間是纏綿的,但張生沒有逾越林玲規(guī)定的最后那道防線。林玲對張生無數(shù)遍說過,美好的東西是要留到美好的時刻的。張生為此很是感動,他也愿意保持一份期待到那美好時刻。張生堅信那份感情。他和林玲在大學談了整整兩年戀愛,他們都把初吻給了對方。他們雖然沒有山盟海誓,但堅信他們的感情是牢不可摧的。
然而,林玲去了一年后沒有回來,林玲在那邊身兼數(shù)職。每天坐著地鐵往返巴黎與蒙馬特高地之間,她總說自己很忙。林玲她媽打電話,玲玲也是說回不來。林玲長得漂亮,那種漂亮既適合中國的審美的標準,也符合法國人的浪漫追求。張生和林玲有過聯(lián)系,不是打電話發(fā)電子郵件,由于時差的原因,他們之間的時間是黑白顛倒的,他們只能是以電子郵件的形式來訴說衷腸。而這樣的方式進行了大半年時間之后,雙方聯(lián)系得更少了,兩人之間好像沒啥說的了。林玲說分手的時候,是下雪的時候,張生不知道林玲那邊是否也在下雪。他所在的城市下雪了,洋洋灑灑,覆蓋了所有的道路。多少年沒有下過那么大的雪,世界就像一個童話,似乎是虛幻的又是真實的。張生記得很是清楚,關于他們的分手,林玲沒說什么原因,就說她不打算回來了。張生也沒問什么,口是心非地祝福著林玲。維系了三年多的戀情就那樣平平淡淡地斷了。張生覺得心里憋屈極了,他在大雪里走了七八個小時,直到凍得發(fā)抖,淚流滿面。
后來,張生就和街道辦的民政干部邱淑娟結婚了。張生結婚時已經30歲了,邱淑娟和他同歲。他們兩個是在婚介所認識的,都是大齡青年了,沒接觸多長時間就說到了婚嫁。張生雖然是個中學教師,但沉著穩(wěn)重,在邱淑娟的父母的督促下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后來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張生在學校做過教導主任,后來女兒上學了,他就辭了教導主任職務,專心做了一名普通教師,每天敬業(yè)而又負責地給學生上課,然后回家再輔導女兒學習。張生的女兒學習非常優(yōu)秀,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每學期都是全班第一。
見過了老師,就到了中午飯時間。午飯在市中心位置醒目的四星級酒店——藍美大酒店,酒店門口掛著條幅,歡迎同學們聚會,所有的走道上全鋪著綿軟的地毯,空氣里彌漫著茉莉花的清香。張生本來想著人多,結果發(fā)現(xiàn),在藍美酒店吃飯的只是人文學院的校友。原來,每個院系是分來接待招呼自己院系畢業(yè)的校友。聽說,城里好一點的飯店都被這次校慶活動訂滿了。
大廳里的十張桌子坐滿了人,張生這才發(fā)現(xiàn)又多了不少的老同學。包括他們班上的劉天才、朱麗娟、黃佳琪、姜軍敏。坐在一起后,他們才說起,學院給朱麗娟、黃佳琪她們安排了校慶講座,上午一直在準備講座,就沒參加校慶儀式。而劉天才上午是坐在主席臺上的,后來他又去校友會捐款去了。姜軍敏是坐在臺下前排的,儀式結束后他也是去捐了款還捐了一臺座式大鬧鐘,捐完后又參加了學校舉辦的座談會,和學校領導在一起就如何建設好學校,沖刺一流大學進行了誠懇的座談。
大家這么一說,張生感覺有些別扭,他眼睛近視,主席臺上還坐了哪些熟悉的同學,他不得而知。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拉拉隊員,或者說僅僅是在臺下充當了一個普通觀眾。他來或者不來其實和校慶活動沒有任何關系。這些感覺促使張生在心里不停對自己說,吃飯完就立刻回。
黃佳琪和張生緊挨坐著,黃佳琪身上有股濃烈的香水味。這些氣味讓張生覺得有些走神。大學期間,作為班長的張生常常是會引來一些女生關注的。不僅僅是因為張生文章寫得好,還因為張生長得俊秀,個子又高。在全系十多個班級里,張生是女生眼里的才子帥哥。有性格外向的女生就常常約張生一起郊游爬山,張生答應的不多。不是他清高,而是他過于害羞。黃佳琪就曾大方地約過張生一起郊游,張生也沒去。那時候,他還沒有女朋友。但張生覺得黃佳琪無論從長相和性格方面都不是自己喜歡的那種。盡管黃佳琪的父親是他們學校化學系的系主任,后來做了副校長。但張生從來都沒有對黃佳琪有過想法。張生記得,黃佳琪上學那時候就抹著濃烈的香水,幾米之外就能沖人鼻腔,讓人心神蕩漾。黃佳琪因此有了外號叫夜來香。后來他聽說了,黃佳琪有點輕微的腋臭,也就是書上所說的狐臭,抹香水算是一種掩蓋。張生也記得,黃佳琪還給他編織過一條圍巾,在宿舍樓下等過他很多次。后來,他和林玲好上之后,黃佳琪當著他的面哭過,哭得死去活來??捱^之后一直到畢業(yè),幾乎沒和他說過話。如今,兩個人見面,倒沒了太多生分,他倆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拉西扯地說著。黃佳琪畢業(yè)以后直接分到了市上的人事局,后來又去了人才交流中心任職。現(xiàn)在已經是市人才中心的掌門人了。剛剛邁入四十歲的黃佳琪看起來一點不顯老,反而更成熟性感,她戴了一副眼鏡,眉毛和眼線描得很是精細,嘴唇涂得很是鮮艷,整個人的皮膚保養(yǎng)得也很白皙光亮。張生注意到,黃佳琪的左手上戴了一只白金鉆戒,右手戴了一只鑲嵌著紅寶石的戒指。按理說,黃佳琪應該是孩子他媽了,但是張生發(fā)現(xiàn)黃佳琪的戒指一只戴在食指上,一只戴在無名指上,顯得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張生本來想問問黃佳琪的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孩子多大了,又覺得有些唐突,就沒再問。黃佳琪和張生聊天的時候,就不停地看手表。張生注意到,已經十二點半了,大家都沒動筷子,說是等一個人。又等了很長時間,快一點鐘的時候,一個西裝革履的人急急忙忙進了宴會大廳雙手作揖,一邊說不好意思,耽誤大家時間,一邊和各個桌子上的打招呼。這就是肖克剛啊,聽說在北京做什么企業(yè)家俱樂部,還有什么投資和法律顧問,聽說生意做得很大,和部委領導都有關系,咱市上領導去北京,也要找他疏通一些關系。聽見同桌的朱麗娟這么一說,張生想起來肖克剛,比他們高一級,是院學生會的副主席,家庭富裕,是學校最早戴有傳呼機的學生。當初和系里的幾個女生談戀愛,引起女生們爭風吃醋,最后一個女生鬧著自殺,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肖克剛還有這樣的本事。后來,肖克剛好像因此受了處分,畢業(yè)證也沒領到,就去了南方,說是他的一個叔父在南方有一個很大的企業(yè)。后來又說去了北京。沒想到,二十年沒見,這家伙又折騰出了一片天地。
看到肖克剛進來,趙全寶殷勤地在主桌的位置上拉好了凳子招呼肖克剛坐下。隨后,趙全寶站了起來,揮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說王院長要致辭。這時候張生看到一個頭發(fā)稀少的中年男人從最前面的主桌上站了起來。趙全寶說王院長是留洋博士,原來在南方一高校任教,學校三顧茅廬才挖過來的。王院長的治學目標是,五年內將我們人文學院的四大專業(yè)打造成省內的重點學科,十年內成為國內知名學科。王院長看起來也就是四十多歲,他接著趙全寶的話說,在座的都是我們的校友,也是我們的系友,是各行各業(yè)的佼佼者,我為大家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希望大家?;啬感?纯矗喽嚓P心人文學院的發(fā)展。王院長最后舉起酒杯說,感謝趙全寶董事長為我們今天的聚會提供的午宴,干杯。
趙全寶起身向大家致意,然后四處響起了一片酒杯碰擊的聲音。趙全寶畢業(yè)后就在農業(yè)局工作,后來下派到市屬的一家乳品廠當經理。乳品廠是省里扶持的龍頭企業(yè)。廠子前些年股份制改,趙全寶成了大股東,也從廠長變成了董事長,據(jù)說身價上了千萬,校友們聚餐的這家藍美酒店就有趙保全的股份。
同學聚會,不在于狂吃狂喝,而在于敘舊聯(lián)絡感情。和張生坐在一桌的同學加校友就開始互換名片,張生這才詳細了解到大家的社會身份:劉天才是一家國營通信企業(yè)的常務副總裁,朱麗娟是旅游名縣——白云縣的副縣長,黃佳琪是市人才中心主任兼《人才周刊》的主編,而丁小兵是市交警隊車管所的政委,姜軍敏則是一家民營科技公司的總經理。同學中,還有縣區(qū)黨委宣傳部部長、廣播電臺新聞部記者、稅務局稽查隊隊長。張生拿著一堆名片,有些感慨,都說中文系是萬金油,看來,也真是這樣,理工科恐怕就沒有這么多門類的就業(yè)吧。相互的敬酒閑聊中,張生也見到了和他同在省城工作的校友黃蓓蓓。黃蓓蓓是物理系的,比他高兩級,現(xiàn)在是省城一所重點高中的副校長,算是教育界的巾幗人物,很早就評了特級教師。這些張生都是知道的,張生還知道黃蓓蓓的丈夫是省城黨委組織部門的一位處長,專管宣傳教育口的干部考察,聽說很有實權。不少同學校友都找她辦事。黃蓓蓓好像也很熱情,聽說小事也幫人辦了不少。嘈雜的宴會上,黃蓓蓓給張生留了電話,說母校在省城工作的校友不少,也成立了校友會,她每年都會張羅大家聚會。
以后請你來參加校友的聚會,可一定要來啊,黃蓓蓓打著呵呵邀請著張生,張生也只有滿口答應著。
飯還沒吃幾口,張生就收了一大把的名片。張生沒有名片,他就向服務員要了張紙準備給大家手寫。大家嘻嘻哈哈說隨后再留,隨后再留,又都忙乎著四處敬酒去了。
張生最終沒掏手機,也沒撥打大家名片上的電話。他的手機還是多年前的老機子,手機屏被孩子摔了幾次布滿裂縫,邱淑娟說了幾次讓他換了手機,張生覺得還能用,平常通話也沒受影響,其實他心底里是不想再花錢的,他覺得花上千塊錢買一部手機還不如給家里換一臺大屏幕的液晶電視。午宴上,煙霧繚繞,碰酒的聲音此起彼伏,張生低著頭翻看著大家互留的名片,覺得自己在熱鬧的午宴上就像一個局外人,或者說像一個木頭人,機械地站起來迎接大家的碰杯。他不抽煙,酒量也不行。但在別人的敬酒下,他也喝了幾杯,感覺頭有些暈。這時他發(fā)現(xiàn),同桌的另一端坐著一個女人,和他一樣,有一絲的尷尬和不知所措。那女人,不,應該說是校友吧。她的補妝看起來有些匆忙,只在臉頰和額頭上撲粉,而忘了在眼簾和耳垂下補粉,眼簾和耳垂下的皮膚看起來還是黯淡而又發(fā)黃的??吹綇埳⒅龔埻?,那位女校友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朝他說,不好意思,我沒有名片,我是91級文秘專業(yè)的,現(xiàn)在做個體生意。張生說沒關系。張生知道,學校的文秘專業(yè)開了兩屆就停了,文秘專業(yè)是二年制大專,除了比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多一門專業(yè)計算機課外,課程大致都一樣。專業(yè)似乎有些高不成低不就,那兩屆學生好像大多都自主就業(yè)自謀生路了。
大家還是那么活力十足,青春不減啊。趙全寶大喊著帶著王院長過來敬酒了。
你以為我們七老八十了,按國際劃分年齡的標準,我們都還是青年。皮膚保養(yǎng)得像少女的朱麗娟副縣長對走過來的趙全寶笑盈盈地說。
呵呵,就是就是,絕對的青年。王院長和大家一一碰杯,看起來他的酒量不錯。有人回敬王院長,王院長就說喝不了。他拍拍趙全寶的肩膀對大家說:趙董事長現(xiàn)在是我們人文學院聘請的客座教授,讓他喝,讓他喝。
趙教授啊,哈哈,那就和趙教授喝。滿桌子的人舉起了杯子又和趙全寶喝了起來。
趙全寶那天喝酒不少,千杯不醉。有人嘲笑趙全寶的酒量是喝牛奶喝出來的。據(jù)說,每天趴在牛奶頭喝一斤鮮奶的人喝2斤白酒都不醉。
滿大廳的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高低不一,大小有別。
那天讓張生長長見識的事情很多,有一件事讓張生感慨萬千。那就是朱麗娟,這個上學時默不作聲的女同學,現(xiàn)在笑聲朗朗,說話得體,氣度非凡,把整個聚會的現(xiàn)場氣氛調節(jié)得很是熱烈。尤其是她的酒量,十多桌子的校友,誰來敬酒她都是滿杯地喝,后來,她又回敬了一圈。但面不改色,引起不少人的驚呼。
酒風就是作風,朱縣長仕途無量啊。大家嘻嘻哈哈,又似乎說得很是真誠。
但朱麗娟的臉還是紅了。張生發(fā)現(xiàn),朱麗娟去了幾趟洗手間,走路有些搖搖晃晃。但一回到桌前,又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
張生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2點多了,3點半有趟返回省城的火車。他準備走了。他覺得應該給趙全寶打個招呼,但趙全寶還在喝酒。這家伙,見人熟。十桌子的人都被他灌得面紅耳赤。有事我就找你,沒問題沒問題。趙全寶和一桌一桌的人繼續(xù)喝著,敘舊,拉扯著彼此間的關系。
整個聚會已經有些亂套。好飯好菜沒吃多少,全喝了酒。男同學在喝,女同學也在喝。酒越喝越熱,你敬我還。桌子上清醒靜坐的人不多,那位文秘專業(yè)的女校友已經不見了蹤跡。
張生不打算給趙全寶說了。他準備趁著這混亂時刻溜走。就在張生拿起提包要走的時候,趙全寶呼哧呼哧地站在了他身邊。趙全寶告訴張生一個不亞于地震的消息。
林玲下午趕來聚會,等一下吧。趙全寶告訴張生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洋溢著詭秘的笑容,似乎有點成人之美的神情。
晚上我們去唱歌,房間我全部登記好了,大家都不走。
我給家里說好今天要回的,張生覺得自己還是要回去。他不確定趙全寶說的林玲是哪個林玲。如果就是那個林玲,那么,她怎么會從法國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飛回來就為了參加這個聚會?
千真萬確,林玲恰好在北京有一個活動。上午結束后,她就趕過來,從北京到我們這邊,飛機兩小時,加上一小時的高速路,也就是說5點前一定到,林玲一定會到。趙全寶看起來好像就沒喝多,他對于人物、地點和時間的安排計劃往往胸有成竹。
張生感覺心跳有些加快。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見林玲還是不想見。已經有十多年了,他們沒有見過面。林玲曾經回來看望她母親,有同學和他聯(lián)系過說起這事,他沒主動去見。他覺得就這樣彼此淡忘了,就像莫文蔚一首歌里唱的那樣: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張生覺得他之所以不見林玲,還有個原因,擔心被老婆邱淑娟知道。他的老婆邱淑娟的脾氣比他結婚前想象的要大得多。他記得,邱淑娟有次在一本書里發(fā)現(xiàn)他和林玲多年之前的一封情書后,大吵大鬧,帶著女兒回娘家住了一個禮拜,并揚言要和他離婚。對于那份情書,張生一直認為就是他的文學作品,文字激揚,情感細膩。他本來想投給雜志看是否能發(fā)表,沒找到合適的雜志,就把信存了起來。但邱淑娟看過之后,卻認為就是寫給女人的情書,并歇斯底里地說那就是張生寫給林玲的。他和林玲的事情他是告訴過邱淑娟的,他覺得沒必要隱瞞,但這卻成了他們多次吵架的主要原因。他為此做了保證,永遠不和林玲來往,不管什么情況。張生有十幾封保證書在老婆邱淑娟那里封存著,都是為了息事寧人的結果。他覺得每次爭吵的結果就是女兒越來越沉默越膽怯。他不懼怕吵架,只是覺得孩子可憐。作為教育工作者,他知道夫妻長期吵架,對于孩子的成長沒有一點好處。于是,面對邱淑娟不依不饒的大吵大鬧,他就寫保證書。邱淑娟似乎對于這種解決矛盾的方式有份特殊愛好,每次都把張生的保證書疊起來,神秘地藏起來。邱淑娟對此的回答是,一旦你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我就拿著這些保證書去離婚,這些保證書足以讓你人財兩空。邱淑娟就是這樣的女人,張生為此懊悔自己手軟寫下保證書。同時,張生更是傷心,當初怎么就會娶了邱淑娟?;橐鲆苍S就是稀里糊涂地過日子吧,張生也曾產生過離婚的念頭,但想到孩子就低下了頭,任由邱淑娟在家里飛揚跋扈,大喊大叫。
這幾年來,大概是彼此年齡增大了,或許是因為張生越來越沉默了,邱淑娟開始平和起來,他們之間的爭吵似乎少了。他們就像一對表面和氣的同事,在生活的游戲規(guī)則中彼此心照不宣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完成著角色的責任和義務。
下午的飯和上午的飯連在了一起。上午的飯局直到3點多才結束,結束后,他們到樓下的咖啡館喝茶,有幾個人外出了,張生一直覺得暈暈乎乎,在咖啡廳的沙發(fā)里迷糊了2個小時。6點還沒到,他們又被安排回了餐廳,只不過人少了,從大廳換到了包間里。吃飯的時候,吳揚來了,他說一直在忙著跟校領導招呼一些貴賓,慢待了大家,我給大家多敬幾杯。吳揚抱拳作揖,看起來真是身不由己。
就在吳揚誠懇地給大家挨著敬酒的時候,肖克剛來了,他說著急趕航班,來和大家告?zhèn)€別,他說俱樂部明天一大早還有活動。一一握手之后,肖克剛走了,吳揚點頭哈腰地去樓下送別肖克剛?;貋砗?,吳揚給大家說,肖克剛給學校捐了三十萬,給人文學院捐了二十萬。你們知道嗎,他年薪是三百萬,俱樂部服務都是大企業(yè)家,還有一些部委退休老領導,北京最好的網球場和高爾夫球場就是他們俱樂部開的。肖克剛這家伙,加上獎勵一年下來要掙五六百萬。對于吳揚略顯奉承的語氣,大家有些不以為然。趙全寶問吳揚,咱學院這次收了多少校友捐款。吳揚遲疑了一下說,不多,一百多萬。趙全寶說,那劉總不是也捐二十萬嗎?不是回來了很多校友嗎?吳揚拿眼睛瞟了瞟張生說,不是每個人都是老板啊。各人盡各人能力。吳揚停了一下又說,大家今晚放開喝,學院活動經費充足。原來下午是吳院長請客啊,好啊,大家好好喝。聽到大家這么說,吳揚趕緊解釋,不能讓咱趙全寶董事長太破費了啊,哈哈,今天晚上學院請客,學院請客。另外,大家別忘了,學院還給大家準備了一份紀念品,很有特點的,走的時候一定別忘了帶。
下午吃飯的時候,張生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稱呼全變了。大家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頭銜和職務。趙全寶被稱為趙總,劉天才被稱為劉總,朱麗葉為朱縣長,丁小兵為丁政委,姜軍敏為姜老板等等。張生也被人稱呼為張校長,他一個勁解釋,我不是校長,但酒喝得多了,沒人聽他的。張生的能力是足夠做一名優(yōu)秀校長的,但現(xiàn)在的教育界也像官場一樣有著許多的潛規(guī)則。中學的校長沒啥級別,但還是要找關系,花錢送禮才能當上。他聽一些同學說了,塞個十萬就能當一把手校長。張生不知道,他們學校那個發(fā)型變換不斷,開會前言不搭后語的女校長是不是花錢買來的。即使花這么多錢當個校長,又有啥意義?現(xiàn)在學校義務教育又不收費,區(qū)上財政只供給人頭工資,如果從當官發(fā)財這個角度來說又有啥意思。不過后來張生也算是明白了一些,城里優(yōu)質教育資源稀缺,每年秋季開學,那些教學水平差不多的學校校長都成了家長們追逐的對象。擇校熱炒熱了學校也炒熱了校長。給學校交擇校費給校長送人情禮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潛規(guī)則,這就是社會人際關系鏈。每個人每天都與這社會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下午吃飯的時候,劉天才和姜軍敏差點打了起來。飯桌上,只有兩個人酒喝得最熱乎,談論得也最熱情,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開始爭執(zhí),最后,姜軍敏就摔了酒杯,指著劉天才說,咱倆斷交,我就當沒有過你這樣的同學。劉天才漲紅著臉,也擺出一副好斗的架勢,摔了酒杯,對著姜軍敏說,你就是一暴發(fā)戶,我呸,走南闖北,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兩個人似乎都很憤懣難平,一副要廝打的樣子,最后在眾人的勸說下,沒有動起手來。畢竟老大不小了,酒喝得再多,也只是斗斗嘴,說些氣話。
劉天才拂袖而去了。姜軍敏也要走,最后,大家攔住了他。一問才知道:原來,姜軍敏的公司也在做通信業(yè)務,他一直在找劉天才的公司合作一個項目。據(jù)姜軍敏說,他給劉天才公司的一把手前前后后送了不少的錢,包括劉天才在內,他都是花了代價的。目的就是想承接劉天才他們公司的一筆業(yè)務,但是后來的招標黃了。劉天才一直說等機會,說是今年就有機會,結果,他們公司的一把手老總前些日子調離了。劉天才的意思要做那筆業(yè)務,還是要繼續(xù)打點新來的老總,要不然,業(yè)務是很難做成的。姜軍敏有怨氣,覺得自己被猴耍,不知道這樣的游戲到底玩到什么時候,尤其是自己被老同學這樣戲耍,覺得憋悶,所以借著酒勁發(fā)泄了出來,和劉天才吵了起來。
我他媽花了三十萬全喂了狗,到現(xiàn)在一點回報還沒有。姜軍敏大聲吶喊著,眼珠子通紅。
大家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像姜軍敏說的那樣。只是勸說著,喝多了,喝多了,老同學之間做事不會這樣的,休息休息。后來,吳揚就拉著姜軍敏離席而去了。
下午吃飯快結束的時候林玲才來。林玲來之前就給趙全寶打了電話,趙全寶示意張生到樓下接一下,張生沒一點反應。后來,趙全寶就下去接了。
林玲來了,一件淺白色的風衣里搭配著一件低領襯衫,脖子上得體地圍了一條蘋果綠的絲巾,絲巾下露出的鎖骨間掛了一串珍珠項鏈,簡約而又雅致。林玲進來的時候,大家客氣地站起來,打著招呼。林玲的座位就安排在張生的旁邊。因為不是一個班的,專業(yè)系別也不同,大家對于林玲不是很熟悉,加上也快要散場了,林玲的到來反倒讓大家有些不自在。張生更是不知道說什么。
還是趙全寶機靈,他端起酒杯向大家介紹,說這是外語系當年的系花,現(xiàn)在是我們中法文化交流的使者,芳名林玲。趙全寶看了一眼張生又興致勃勃地說,她可是我大學暗戀的對象。
趙全寶的一席話又讓大家活躍了起來。怪不得遲遲不散場去唱歌原來是等初戀情人啊。趙全寶又趕忙解釋,是暗戀,不是初戀。我的愛情沒有初戀。
林玲站起來給大家敬酒,說別聽趙總瞎講,他的初戀故事太多了,拿我開玩笑呢。非常高興參加校友的聚會。來,我敬大家一杯。
張生禮節(jié)性地站起來和林玲碰了杯。他覺得林玲的臉色有些疲憊,林玲好像想說什么話又沒說出來。他記得上大學時林玲的膚色特別好,而他的臉特別黑。林玲給他買了多好瓶洗面奶也沒洗白他。至今,他的臉還是黝黑的。
下午的酒沒喝多少,桌上的菜也沒動多少。趙全寶又讓服務員榨了鮮果汁,說不喝酒就喝些果汁吧,晚上唱歌再喝。
大家就說趙總真是體貼,暗戀對象一來就照顧。好,不喝了,晚上唱歌再喝。一群四十出頭的男女,這一天是沒有任何事務纏身的,同學聚會,似乎就是這樣的。有說不完的話和合作不完的業(yè)務,這樣的親熱在醉意朦朧之時顯得更加動人。
散場的時候,林玲看了一眼張生對趙全寶說,她要去母校一趟,鄭校長在等她,學校和法國一所大學有個教育合作項目,她一直在給張羅聯(lián)系著。趙全寶說,那趕緊去吧,我和張生等著你唱歌,我們要聽法國的浪漫情歌。
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
一間足足能坐下三四十人的超豪華KTV包間里,趙全寶已經帶著校友們開唱了。唱的是《再回首》,趙全寶常年煙酒浸潤的嗓音似乎不太適合唱這首歌。但大家一個勁兒鼓掌叫好,有些人還在迷醉之中,靠在沙發(fā)上睡覺,一些人在點歌,心不在焉地鼓掌。
張生沒走,在包間里嗑著瓜子。張生的嗓音不錯,唱張學友的歌最拿手。他沒唱。他在等林玲,林玲在散席的時候,說想和他說說話。他不知道十多年光陰流逝之后,他和林玲的談話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埋怨、記恨、淡漠,還是互訴衷腸,盡釋前嫌?
一個張生不認識的校友在和劉天才頻頻舉杯。劉天才和姜軍敏吵翻之后回到了大家的聚會之中,但姜軍敏沒有回來。一旁的丁小兵醉醺醺正在給一位校友聯(lián)系辦理特別車牌號。要四個九的,對!或者四個八的也行,豹子號都行。丁小兵帶著命令的口氣對著電話那邊說。還有一個張生不認識的女校友和朱麗娟在說什么,朱麗娟也是頻頻打電話,似乎是朱麗娟任職的那個縣上有個什么招商引資的項目馬上要公開招標了。
一曲曲懷舊的歌曲中,劉天才搖搖晃晃地請朱麗娟跳舞。兩個人開始跳的是國標,雖有醉意但舞步規(guī)范,姿勢優(yōu)雅,后來就成了慢步,有些黏黏糊糊起來,兩人貼的很緊,就像擁抱在一起,迷離的燈光下,沒人能看清他們兩人的表情,事實上也沒注意他們的親密無間。劉天才上大學時,追求過朱麗娟,兩個人好像有過超越同學友誼的交往,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斷線了。如今,兩人算是事業(yè)有成,也有了社會地位。按說兩人本該是矜持的,如今卻醉意朦朧地擁抱在一起。好在大家都喝多了,加上同學聚會,他倆的這些舉動沒人在意也沒人起哄。
聚會持續(xù),校友間的了解和合作逐漸緊密,現(xiàn)在的人,不僅是大學同學,也開始聯(lián)系發(fā)小了,就是廣泛聯(lián)系小學同學。發(fā)小也成了經濟學名詞,對于這一點張生清楚,城里好一點的小學贊助費已經漲到了四五萬。他在給孩子報名的時候,就碰到一個家長,拿著不知道是哪位領導寫的條子到處找尋校長。那個老板說,這所小學好啊,他早就知道,這所學校孩子的父母不是政府機關的領導干部,就是企業(yè)家。一個好漢三個幫,孩子從小有這些同學,以后的前途錯不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勁才辦進來的。那個自稱在郊縣開汽車4S店的人得意地問張生,張生沒有接話,他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沒啥意義。他的孩子是學區(qū)生,沒交一分錢。他覺得社會上流傳土豪,他覺得那個家長一說話就是個土豪加土錘。
快10點的時候,趙全寶將張生拉出了包間,給了他一張房卡。是個大套間,可以看到江景,趙全寶曖昧地說,林玲在酒店大堂等你。
趙全寶是個企業(yè)家,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有著江湖習氣的社會俗人。他帶有濃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話由于語速過快常常讓人難以理解他所要表達的確切意思,但這不妨礙他成了企業(yè)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企業(yè)家。畢業(yè)后,張生也有很長時間和他沒有聯(lián)系,后來,趙全寶來省城辦事,就給張生打電話,他們就聯(lián)系上了。張生覺得趙全寶對他不錯,真誠義氣,沒另眼瞧過他。趙全寶每次來省城辦事,都要約他一起吃頓飯,每次都是趙全寶掏錢。趙全寶還帶著張生去做過幾次足浴,讓張生難以忘卻,他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道還有專門洗腳的營生。而且,足浴店的生意看起來很興隆,人來人往。趙全寶每次來省城,還要給張生帶些土特產,張生知道這是趙全寶給省里的一些廳局機關領導帶的,順便也給他帶了一份,張生為此感動過也不好意思過,為自己沒啥能力回報趙全寶而感到內疚。這次,為了安排他和林玲見面,趙全寶似乎也是費了心思的。
夜晚的江邊有許多散步的人,五彩的燈光將江水裝點得流光溢彩。有人閑散地在江邊吃燒烤喝啤酒,有人在伸腰撅屁股打太極,竟然還有人在釣魚——坐在看不見水紋波動的水邊,悠然自得抽著煙盯著水面垂釣。張生記得他在這座城市上學的時候,這條江還是一個倒?jié)M垃圾的水溝,只有到了每年七八月份,江水才洶涌起來,渾濁而又骯臟。如今,河道做了橡皮壩蓄起了水,有了清澈的水面,這條江真正成了一條江。江的兩岸,綠樹紅花,石凳木椅,相映成趣,是市民休閑的最好去處。江的下游,就是母校的老校區(qū),張生想,要是他當初留校,每晚倒是可以來這兒散步的,做一個閑情無拘的市井人物,這樣的生活想起來可能也不錯。
第一眼看見張生的時候,林玲就覺得有萬千情緒涌上心頭。但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看見的張生還是那么不諳世事,我行我素。本來她是不想?yún)⒓有c活動的。這一段時間來,她一直在北京做一個項目,各個部門地跑。她在法國所做的文化交流工作說透了就是組織國內一些單位機關的人用公款去法國旅游。她在法國工作的那家公司是華人開的。公司的登記業(yè)務是文化交流,但能交流什么,歐洲文化強調自我,突出個性。但中國文化龐雜含蓄,觀念上的差異難得說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交流。所以,純粹的文化藝術交流是難以開展的。他們就交流組團旅游參觀。每年,他們都會回國組織政府機關、文化單位和企業(yè)以及高校去法國參觀旅游。應該說,這些活動做得還不錯,母校的領導也通過校友聯(lián)系到她,準備去法國考察,進行教育合作。她熱情地做了聯(lián)系,交流合作的事情基本已經敲定。如果單純是為這件事情她本來是不需要回來的。但趙全寶聯(lián)系她,說來一趟吧,學校80年大慶,你是代表人物啊,和大家見見,交流交流。趙全寶說聯(lián)系到了所有的人,大家都要來。趙全寶沒給他說張生要來,但她知道張生一定來。她有種預感,張生要來的。
她以校慶的名義回來了,她有意拖延時間,她猶豫到底該不該和張生見面。下飛機后她打出租車到這座城市時是中午時間。她沒急著和大家見面,而是在酒店寄存了行李后,一個人去了她和張生曾經買冰激凌的甜品店。道路拓寬了,那個甜品店不存在了。她還去坐了2路汽車,從起點坐到終點,起點還是那個起點,但終點變了。2路車站原來的終點是龍首嶺,那里有蔥郁的樹木和可以登高望遠的小丘陵。上學那陣子,周末的時候,她和張生常常沿著長長的臺階登到頂上,在那里看遠處的秦嶺,看這座城市上空飛翔的鴿子。龍首嶺下邊還有一個殯儀館。如今,殯儀館搬遷了,那里改造成了植物園。周邊蓋起了不少的新樓房。如今,一切都變了。站在龍首嶺上眺望的時候,林玲覺得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涌上心頭。
青春是用來懷念的。她想起一部電影里的這句臺詞時,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
五月的風吹在臉上是綿軟清爽的,尤其是江邊的風,帶著濕氣。張生和林玲就像演一部離別的電影,沿著江堤默不作聲地走著,有時候張生走得快,有時候是林玲走得快,兩個人似乎是有意并肩走在一起,但總是被擦肩而過的人擠開。
該說些什么呢,張生一直在問自己。他原來就不喝酒,但今天喝了不少,有同學之間互敬的,也有他自己主動端起酒杯獨酌的。喝了幾杯酒之后,他覺得酒是個好東西,喝了酒,他就敢大聲說話,甚至講一些風趣幽默的笑話和段子。他還抽起了煙,煙嗆得嗓子疼眼睛酸,他不再顧及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他覺得自己還是班長,不管同學們現(xiàn)在混到什么地步,他還是一班之長。但事實上,今天沒幾個人注意到他這個班長。他有些失落但又覺得自負,直到林玲出現(xiàn),他才感覺清醒了些。后來,他就沒再喝酒,但頭還是有些暈,在江邊一走,清醒了很多。但他還是不知道說些什么。他不知道林玲結婚了沒有,不知道她在國外那邊的工作干得怎么樣。他想說的想問的太多,但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他擔心問不好會破壞了兩個人聚會的氣氛。從今天第一眼看到林玲,他直接的感覺是林玲還是那么漂亮,四十歲的人了,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尤其是身上洋溢著一種知識女性的典雅氣息。不像自己的妻子邱淑娟,生了女兒之后,整個人從外形到話語表現(xiàn)都成了街道大媽。那個上下一致,水桶般的身體常常讓張生興趣喪失,難以表現(xiàn)出男人本能的激情。林玲去法國后給張生打過電話,極力鼓勵他來法國,林玲當時的建議就是讓張生在他們公司上班。林玲對張生說,你的外語也不錯,中文更好,公司需要這樣的人。林玲給他說起巴黎的郊外,藍天白云下的玫瑰花和白樺林樹,白天鵝在碧波蕩漾的河水里自由嬉戲的情形。太美了,林玲說她經常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一杯咖啡或者紅茶,然后開始自己的工作。她說這里有詩歌朗誦,有一場接一場的畫展,生活安靜而又浪漫。但張生態(tài)度很是堅決,沒有任何猶豫地表示不愿意去法國。他是家里的獨生子,父親去世后,母親一人在老家寡居。他一直在努力計劃著一些事情,比如買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接母親來城里一起住,比如帶孩子去大海邊度一次假期。張生內心里是一個極其傳統(tǒng)的男人,他在內心是抵觸浪漫的,每當他聽到林玲和哪個藝術家喝酒聊天到深夜的時候,他就有些擔心甚至有些莫名的怨恨。他希望自己的堅決拒絕能從天平的另一端拉回來林玲。只有一年時間,一年時間后林玲總是要回來的。但是每次寫信林玲總是興奮地給他說巴黎的一切:哥特式的洋房,流水潺潺的愛情島,紅磚鋪就的小路,路口郵寄情書的小郵箱,還有散發(fā)著橡木氣息的葡萄酒。大學時,她喜歡英美詩歌也翻譯過英美詩歌。一切文學作品寫到的法國景象讓她迷戀。她曾對張生說,我們結婚就去法國度蜜月。當林玲說出分手時,張生覺得痛苦,但他知道難以挽回。人總是會變的,他想了很長時間想明白了。當初大學畢業(yè),有很多熱戀的同學最后都是勞燕分飛,只有他和林玲還在一起,他和林玲一直覺得相互的選擇是幸福的。但林玲浪漫的法國之行,讓他們之間有了難以跨越的鴻溝和廊橋。每當林玲難以抑制興奮地說起法國的生活時,張生就知道林玲是不會回來了。后來,搭建在他們之間的橋斷了,張生成了牛郎,而林玲卻不是織女。相隔萬里,想念逐漸淡漠,時間逐漸消解情感。曾經的美好成了失意,現(xiàn)實的洪流攜裹了張生,也攜裹了林玲。
這一天對于林玲來說,似乎是期待的又是迷茫的。她是個情緒化的女人。從見到張生她就看到張生的沉默不語,那種沉默讓她覺得壓抑。二十年了,人到中年了,很多事情是可以忘卻或者說不再回首的。但張生的沉默讓她覺得張生還是在記恨她。她也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糟糕,所以她也不想說話,不想打破彼此的沉默。
當初去法國,是有一種心理在作怪。出國工作對于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來說無論從名聲和職業(yè)發(fā)展來說,都是很好的機會。當初去法國她也沒想到要長久地留下來,她和張生的感情是單純的質樸的,她是想著回來的。但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林玲咬了咬嘴唇,往事再一次涌上心頭。
那年春季林玲去法國,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充滿憧憬的。林玲覺得自己的生活即將掀開燦爛的一頁,她為此而興奮著。盡管林玲所在的那個公司只有七八個員工,而且日常工作主要是信函往來,再就是搞接待。但這并沒有影響林玲的工作熱情,因為法國的藍天白云和咖啡糕點讓她沉醉。大概因為林玲表姐的那層關系,公司老板貝特納對她很是照顧,重要的接待和應酬總是帶著林玲去做。貝特納其實就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姓劉,來法國有十多年頭,在當?shù)氐奈幕镉幸欢ǖ纳鐣P系和影響力。他幽默浪漫,談吐文雅。他有一屋子的法國知名酒莊葡萄酒和眾多的藝術家朋友。林玲去法國的前幾個月里,貝特納總是呵護照顧著林玲。因為表姐的那層關系,林玲總是對貝特納有著發(fā)自內心的感謝和敬意。但她沒有想到,一次宴會后,貝特納送她回家,突然表白喜歡她,瘋狂地吻她,那天她也是喝了不少的酒,結果就稀里糊涂地順從了他。貝特納是有妻子的人,他的妻子是一個旅法華裔的后代,從事紅酒生意。那個有妻室的人破了她的處女之身,這是發(fā)生在浪漫法國的一件男女事情,似乎再也平常不過??駸嶂蟮呢愄丶{卻沒有任何表態(tài),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林玲去找了貝特納,希望他有個態(tài)度,哪怕說一聲酒喝多了,或者說喜歡她但不可能和她結婚之類的話。但是,貝特納什么也沒說,只是表示有更重要的交流項目給林玲去打理。憤怒之下的林玲辭職了,她沿著塞納河走了大半天,不知道下來的生活怎么安排,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了那個充滿回憶的故鄉(xiāng),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回不去了。她是在一個知識分子家里長大的,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是政府工作人員,對她的教育是女孩子一定要懂得潔身自好。有幾年時間,她是自己想回去的,但每次都停下了腳步。張生說過,討厭不是處女的女孩。張生說過,不管有什么樣的理由,他絕對不會迎娶一個不是處女的新娘。事實上,一年多的旅法生活,她是真的喜歡上了那里的生活氛圍,只是,一個人獨處的時間長了,她就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煩,想起張生和國內的生活。
林玲離開了貝特納公司之后,先是在一家中文學校代課,后來就嘗試著做文化交流工作,她之前認識的一些朋友幫了她。她辦了一個文化交流機構,做翻譯,做文化推介,教育項目推廣。錢掙得不多,但生活無憂。她租了一個帶有大陽臺的房子,擺了一把中國特色的藤條躺椅。閑暇的時候,她邀請一些法國朋友來家里吃中國餐。她做的奶酪雞蛋小煎餅很受大家的歡迎。就像一顆漂洋過海的種子,林玲在法國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圈子。
但她依舊是孤獨的,感覺自己還是無法完全融入法國人的生活。故鄉(xiāng)在遠方,回不去,有時候,心里是空蕩蕩的。她在煩悶的時候就去巴黎市中心的蓬皮杜圖書館,那家圖書館是免費的,和蓬皮杜藝術博物館設計在一起,里面有很多的書可以打發(fā)時間。有一次她病了,一個人在房間。那時候,想起一句話:你病了,才知道愛誰。當那些散發(fā)著香水的法國男人走過來熱情地邀請她參加派對聚會時,她常常會躲避。她不想回憶,但回憶不斷。直到有一天,她打開張生寫給她的信,想起張生在樓下靜靜地等待,想起冰激凌融化的樣子,想起張生笨拙的接吻。她想起張生很多次沖動,但都在她的極力阻擋下偃旗息鼓的場景。想到這些的時候,林玲很是失落。有時候,她感覺回憶之手在猙獰地剝離自己的各種情緒,內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痛楚和落寞。情緒不好的時候,林玲也常去巴黎的郊外散步,散步的時候,她就會想起法國詩人拉馬?。↙amartine)《致秋天的詩》:我是一個在孤獨小路中的夢想行者,我喜歡再一次,最后一次,看到太陽暗淡下去,淡淡的光穿透我的腳下樹木的昏暗……
一條孤單的凳子讓張生和林玲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張生說,歇歇吧。她說,歇歇。
她感覺彼此很是客氣,她覺得自己把歇歇說成了謝謝。
林玲問張生:孩子有幾歲了?
10歲了。張生說
家里都好吧?林玲本來想問張生,你的妻子怎么樣,但她沒有說出口。
都好,都好。張生說,你好嗎?
還好。不過,沒你幸福,你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啊。林玲本來想說,沒你好,我還沒結婚。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呵呵,有孩子總是快樂的,再累再辛苦,回家看到孩子總是幸福的。張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亂七八糟。女兒的確帶給他很多的樂趣,女兒很懂事,形象思維比較好,成績一直保持不錯,是他聊以自慰的驕傲。
就在這個時候,張生的女兒打來了電話,問張生在哪里?怎么沒回家?孩子最后的一句話似乎是妻子邱淑娟授意的:不回家也不給家里打個招呼。這幾年,張生和老婆邱淑娟之間幾乎不打電話,邱淑娟有什么想法和意思,都會讓女兒給張生打電話轉達。
爸爸今天不回去了,爸爸在外地。張生對女兒說,明天早上爸爸就回去,趕快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
掛了電話,張生對林玲說,這可是我第一次徹夜不歸呀。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張生覺得自己的笑是那種苦笑酸笑。
回吧,林玲說,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趕航班,感覺還真是有些累了。
大概快到凌晨了,江邊幾乎沒人了。張生手里攥著趙全寶給他的房間號問林玲,晚上住哪兒?
我住在金陵酒店。
張生知道,林玲所說的金陵酒店就在母校舊校區(qū)旁,江的下游,也是個星級酒店。上學那會兒,他和林玲作為志愿者在酒店接待過參加全國城運會的運動員,好吃好喝的幾天時間,讓他記憶深刻。
趙全寶說他在藍美酒店登記好房間。我不去了,一下車我就在金陵登記了。那里離學校近,明天我還要再去趟學校,然后再返回。林玲長舒了口氣,把一個很大的挎包從一個肩膀移到了另一個肩膀。
那我們就隔江相望了,張生指指江這邊的藍美酒店,再指指江下游不遠處的金陵酒店。
距離太遠,恐怕是相望不到。
大概覺得對話有些寓意深長,兩個人又不約而同笑起來。這一笑,讓兩個人放松了下來。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同學之間的事情,就各自回賓館了。
張生回到賓館的時候,隔壁房間的一對男女在激情哼哈之中,過于夸張的聲音穿過墻壁直達張生的耳膜,張生覺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大杯涼開水,然后打開電視,關掉屋里的燈光,坐在落地大玻璃前的沙發(fā)里發(fā)呆。他能看見江邊的夜景,也能遠望到一江之隔的金陵酒店。他見了林玲,但似乎沒說什么,對于林玲現(xiàn)在的情況他依然是一無所知。他有些懊悔自己不該喝那么多酒,他覺得他應該有很多話要給林玲說的,但是沒說。但是如果說的話,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腦子有些亂,隔壁的聲音終于平息了下來,張生躺在了床上。屋子很大,連著外面的一個會客套間,張生覺得自己就像個蟲子,在茫茫大海上沒有方向地漂移……
后半夜的時候,張生一件件脫光了衣服,他覺得身體有些燥熱,似乎是發(fā)燒的感覺。后來,他又覺得枕頭和床墊太軟,最后,他就扯了床上的被罩躺在了地板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一夜無眠,早上6點的時候,張生像往常一年醒來。就在他交了房卡準備返回省城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趙全寶住院了。
張生趕緊去醫(yī)院。一問才得知,昨天晚上,趙全寶一直陪同學們唱歌。后來,又來了其他系的幾個校友找趙全寶說事。趙全寶另開了包間招呼他們喝酒聊天,說到高興處,趙全寶讓KTV經理招呼來一幫小姐陪著喝酒。酒喝多了就有人意亂情迷,提出外出開房,但那些小姐義正詞嚴,只陪喝酒不陪睡覺。結果,趙全寶就罵了那些小姐是婊子立牌坊之類的話,那些小姐們也不甘示弱地回罵,趙全寶就打了其中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姐。最后,KTV護場子的一群年輕人就來了,雙方就打到了一起,有人用啤酒瓶子砸碎了茶幾也打破了趙全寶的頭。
趙全寶有些輕微腦震蕩,軟組織受傷,無傷大礙。但張生聽說,有一個校友被打骨折了,比較嚴重,要做手術。不過,這些事情是在小范圍傳播。那個KTV的老板其實和趙全寶是很熟悉的,雙方都沒有報警。有話好好說,有事好商量。這大概就是趙全寶的處世之道。
這種事情不算啥事,但傳揚出去影響不好。張生離開病房的時候,趙全寶再三叮嚀張生,千萬不要說出去。
今天如同昨天一樣,時間總是準確無誤地在表盤里轉動,而世界卻在燦爛無比地變化著。田野里打漿的麥穗在微風中蕩漾,油菜花逐漸衰敗開始結籽,楊樹葉子一片蔥郁,田野里閃爍著麻雀和燕子的身影,還有一些野鴿子在飛翔。好像昨晚下了雨,田地里裸露的一些土地看上去是濕潤的。不過,今天火車的方向是開往省城的。中午時分的太陽光迎著火車奔跑的方向強烈地照進車廂里,張生覺得有些疲憊,但他想到有兩件事不能忘了。一個給學校補假條,一個是趕緊還房貸。在省城里生活了十多年,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兩居室。他不知道,母親是否會過來,他的老婆邱淑娟是否同意?他再一次想起昨天一場接一場的聚會和酒局,想起林玲。這一切似乎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同學們各奔東西了,在張生的腦子里,沒留下幾個人的模樣。他摸出兜里的一疊名片,卻想不起來這些人都是誰。
此刻,一群鴿子從火車駛過的田野飛起,沖向一座村莊的屋頂。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太疲憊還是情緒有些失落,張生覺得這一趟真是沒多少意思,他還是有些后悔,不該去參加校慶活動的。
在疾馳的列車上,讓張生難以忘卻的還有趙全寶的禿頭。早上在醫(yī)院見到趙全寶的時候,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趙全寶禿頂了,只留下耳根和后腦勺的一圈頭發(fā)。原來,趙全寶平時戴的是假發(fā)。張生發(fā)現(xiàn),摘掉假發(fā)后的趙全寶,充滿了深深的哀傷和衰老的表情。張生記得清楚,躺在病床的趙全寶還是不忘詢問他和林玲昨晚是否重歸于好的事情。趙全寶說他秋季準備去趟法國,組織一幫老同學一起去。說到這個話題時,躺在病床上的趙全寶的情緒似乎突然好了起來,他邀請張生一起去,順便去看看林玲。趙全寶說了,費用他全包了。但是張生回絕了,他感覺他和林玲各自已經走遠了,無法回頭也無須回頭。而和一些同學比起來,他不知道誰說過這樣一句話:相見不如懷念。是的,只有懷念是美好的,就像那一去不再復返的青春。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