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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香迷

      2014-09-12 20:24顧白淺
      飛魔幻A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父王王府王妃

      顧白淺

      1.香殺

      仲夏已至,五年一度的選妃剛剛結(jié)束。一樁大案,讓本該平靜的長安再起波瀾。

      寧王府閉門謝客已達半個月,寧王妃中毒身亡的消息不脛而走。市井傳聞,下毒殺害寧王妃的正是染香齋中的一位調(diào)香師。

      染香齋在長安久負(fù)盛名,寧王妃又是皇親國戚。此案一出,連皇帝也無法坐視不理,親自派大理寺卿調(diào)查此案。

      大理寺獄,一處十分整潔的牢房中,身穿荼白長裙的女子安靜地坐在里面。她正在讀書,眉頭微皺著,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難題。

      突然,牢門被打開,穿著披風(fēng)的年輕男子走進。他摘下兜帽后并未說話,只是倚在門邊看著她。

      過了很久,女子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書。

      她合了合眼:“現(xiàn)在就來見我最后一面,是不是早了點?”

      他全然沒了平日的嬉皮笑臉,正色道:“你可知寧王府為何不愿走漏一點風(fēng)聲,為何要力保你,甚至替你打點在獄中的一切?”

      她抬起頭,沖他粲然一笑,臉色卻顯得越發(fā)蒼白起來:“總歸不是因為相信我的清白?!?/p>

      他取下披風(fēng),披在她的肩膀上??v使是在夏日里,牢房中仍是陰冷無比。

      “父王已經(jīng)知道你是馨夫人的妹妹了?!?/p>

      “那你呢?”她沒有驚訝,反問,“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早就清楚我的身份,才如此費心接近?”

      他搖頭苦笑:“你何嘗不是在利用我。”

      “世子爺既然不相信我,那就請回吧?!?/p>

      她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從來到長安那天就預(yù)料到如此境地。只是這一刻,她發(fā)覺自己無法忍受他的懷疑。

      他蹲下來,將手放在她的膝上:“婉婉,你怎么還不明白。只要你說不是,我便相信?!?/p>

      她對上他堅定不移的目光,生平第一次有了想爭取的東西。

      2.生辰賀禮

      位于長安西南角的染香齋,在先皇建都不久后開張,如今已有二十多年。這家香料店的外觀平平無奇,卻能調(diào)制出最好的香料。以至長安城中上至皇族女眷、下至名門淑女都對染香齋趨之若鶩。燃這里的香、佩戴這里的香囊,成了身份的象征。

      唐馥婉來染香齋已一年有余。因她原本就能熟練地調(diào)制香料,再加上老板娘的細(xì)心教導(dǎo),初來乍到的唐馥婉很快成了首屈一指的調(diào)香師。

      同往常一樣,她早早來到染香齋后面的作坊里調(diào)制香料。

      選妃在即,來求香的世家小姐們更多。唐馥婉每天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但她樂在其中。

      快到晌午,其他的調(diào)香師都去用午膳,只剩唐馥婉還在忙碌。這時,在染香齋內(nèi)招待客人的小丫頭推門而入。

      “婉姐姐,寧王世子又來找你了?!?/p>

      還不待她反應(yīng),婉轉(zhuǎn)悠長的戲腔便飄入耳:“我的婉婉,最近可好?”說話間,一個搖著折扇的翩翩公子走了進來。

      蘇玉樓的戲腔逗得小丫頭掩著笑意退了出去。

      唐馥婉看著他搖頭。穿著明明跟謫仙一般超塵脫俗,一開口的油腔滑調(diào)卻泄露了他風(fēng)流多情的天性。什么“我的”“你的”,她都懶得糾正他了。

      唐馥婉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世子爺,買香前面請?!?/p>

      他雙手杵在桌子上,一臉討好:“我可有事求你,別拒人千里啊。”

      她無奈道:“因為選妃,染香齋連庫存都賣空了。你來找我要香,也得排隊?!?/p>

      “若是平常人都能買到的香料,我哪舍得麻煩你。”他欺身近前,深吸了一口氣,“多日不見,惹得本世子甚是想念。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已經(jīng)愛上了你……”他說到這里故意停頓,享受唐馥婉一臉的警惕。

      “別緊張,別緊張,本世子是愛上了你身上的香氣?!?/p>

      唐馥婉氣結(jié),知道他要說什么了。無非就是醉花樓的那群鶯鶯燕燕們買不到香料,便來求風(fēng)月場上人緣頗佳的蘇玉樓。

      調(diào)香本就耗時耗力,再加上所用原料頗多,經(jīng)過烘烤、久藏之后才能得小小一方香料或是一盞香湯。且不說尋常人家買不起如此貴重的東西,就算蘇玉樓一向豪爽,肯為歌妓一擲千金,可染香齋是出了名的“千金難買一支香”。

      況且……

      “世子,這香是一位故人留給我的,天下間獨此一份?!?/p>

      他折扇一合,輕敲她的額頭:“又不是讓你公開配方。我只覺得這香獨特又熟悉,想買來給母妃作生辰賀禮?!?/p>

      她帶著疑惑和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激動:“賀禮?”

      “你可是不愿?”

      他瞬間正色,讓她沒有由來地緊張。

      “也不是……”

      下一秒,他又堆起曖昧的笑容,打斷她的話:“我不著急,下個月十七制好便可?!闭f完便腳底抹油一般溜了,讓她無法拒絕。

      唐馥婉抓了一把干茉莉想碾成末,卻發(fā)現(xiàn)掌心早已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扶著桌沿,就算極力保持面色如常,仍然掩不住心中的波瀾暗涌。機會來得這樣容易,總讓她放不下心,不知是福是禍。

      可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恐怕不會再這樣笑顏以對了吧。

      她搖了搖頭,埋怨自己如同驚弓之鳥。可剛要放下的心,忽地又懸起來。

      怎么忘了最重要的……

      如今的她,真的能狠下心讓他傷心嗎?

      3.選妃晚宴

      唐馥婉去送香料那晚,寧王府張燈結(jié)彩,似有喜事。她在府門口等了很久,才見著蘇玉樓。

      見他穿的是上朝的官服,她心中奇怪。

      蘇玉樓接過香料包想要打開,唐馥婉將手放在上面阻止了他。

      他不解地看著她:“怎么,只有母妃能聞?”

      “壽宴當(dāng)日再拿出來吧,現(xiàn)在拆開香氣會散掉。這都忘了,還是染香齋的???。還有,我、我不確定王妃是否喜歡這種香氣?!?/p>

      她唯一確定的是,寧王妃一定恨極了這味道。香料送出后,她怕是再也無法留在長安了。

      他沒接話,轉(zhuǎn)念道:“今兒府里熱鬧,先別走。”說完他把香料收入袖中,不由分說地拉著她進了寧王府。

      一路上不斷有丫鬟、侍衛(wèi)向蘇玉樓行禮,被他拉住手的唐馥婉有些窘迫,想掙脫他的牽制。

      “怕什么!”蘇玉樓見她掙扎,理所當(dāng)然道,“在這兒別動,我去去就回?!?/p>

      大約半炷香的時間,蘇玉樓終于回到花園中。

      唐馥婉這才明白,蘇玉樓為什么要讓她扮作丫鬟跟在身后。今晚寧王府中設(shè)宴,招待的竟然是當(dāng)今圣上。

      礙于現(xiàn)下的身份,她不好多問,只得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他身后。

      看到蘇玉樓去而復(fù)返,坐在主座的皇帝發(fā)話了:“想不到玉樓竟比朕還要忙,還是說,你不滿意朕幫你選的妃子?”

      “玉樓不敢造次?!碧K玉樓笑瞇瞇地沖皇上拱手,聲情并茂,“在場的各位都是名門淑女,而玉樓……”他搖了搖頭,神傷不已,“實在不值得錯愛托付?。 ?/p>

      唐馥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什么配不上,分明是不想娶妻生子,白白葬送了風(fēng)流做派。

      皇上還想說話,卻被身旁明麗的女聲打斷:“世子不喜歡便作罷,只是世子不是小孩子了,懸置妃位終究有失體面?!?/p>

      蘇玉樓悻悻一笑,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低聲向唐馥婉解釋:“這是前幾日皇上新納的馮妃,馮可卿。小小年紀(jì),如此牙尖嘴利,怎么想都是個禍害。”

      晚宴結(jié)束,蘇玉樓執(zhí)意要送唐馥婉回家。

      馬車?yán)?,她看著他疲倦的神色,忍不住輕聲道:“那些姑娘們甚是漂亮,家世又好,便是從中選一個作為妃子又有何難?”

      蘇玉樓伸了個懶腰,靠著窗欞,一反常態(tài)地耐心解釋。

      什么左將軍的愛女、丞相家的千金,或者太守的小女兒,不過都是皇上的把戲,用來拉攏和控制寧王府。

      四十有余的寧王,是當(dāng)今圣上的小叔叔。據(jù)說當(dāng)年先帝病重之際,有意將皇位傳予寧王,卻被寧王嚴(yán)詞拒絕,而后才有了傳位于當(dāng)今圣上的遺詔。

      新帝年輕氣盛,一方面不滿朝堂之上眾臣對寧王的擁戴;一方面卻因自己勢單力薄,不得不依靠寧王的勢力。左將軍與丞相是新帝的股肱之臣,蘇玉樓又是寧王唯一的繼承人。新帝如此極力安排世子的婚事,目的不言而喻。

      怨不得他對馮妃稍顯惡毒。今晚馮可卿與皇帝這一唱一和,擺明了是拿皇家身份壓他,難道不娶正妃就要罷了他世子之位?

      “這么精明,為什么還帶我參加晚宴?”

      在唐馥婉的印象里,蘇玉樓但凡不合心意,向來是溜之大吉。逃走了頂多授人口實,不必像今天面臨兩難的困境。

      “想讓你知道,就算艱難,本世子也要選擇心愛的人為妻?!彼请p桃花眼里依舊盛滿戲謔的笑意,“況且這些人都是皇帝選妃剩下的,我再不濟好歹是世子,也該自己做主?!?/p>

      唐馥婉知道他在開玩笑,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聽到更多。

      她討厭他處處留情的浪蕩,又隱隱希望他能對自己真心實意。所以,她只能用最冷漠的方式把他推得更遠。

      “讓馬車停下,我走回去。”

      蘇玉樓想不通說錯了什么,讓她變了臉色。可他從來不會強迫她,讓她哪怕有半分不自在。

      “婉婉你說,要是連選擇自己妻子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世子的位置要來何用?”他沖她單薄又倔強的背影靜靜開口。

      夏夜里只剩下蟬鳴以及他惱人的疑問。

      唐馥婉唯有步履匆匆,把他一個人留在寂靜如水的夜色中。

      4.畫舫賞蓮

      每年盛夏,長安城郊的煙柳湖都是賞蓮的好地方。文人墨客于此暢談古今,才子佳人互訴衷腸。歌妓、舞姬的畫舫也停在此處,引得風(fēng)流少年流連。

      唐馥婉不喜吵鬧之地。再好的湖光山色,人一多便失了興致??商K玉樓不同,偏偏喜歡人聲鼎沸。趁著選妃結(jié)束,染香齋歇業(yè)休整,他非要帶著她去賞蓮。

      她沒打算答應(yīng)。后來一想,自己走后恐怕今生無法相見,就順了私心。

      唐馥婉以為按照蘇玉樓一貫的做派,定會叫醉花樓的姑娘們來助興,不曾想偌大的畫舫里只有她和他兩個人。

      船外嬉鬧的聲音,讓這里的安靜更顯尷尬。她向來少言寡語,每次都是他變著法逗她開心??僧?dāng)他坐在幾案前不動聲色的時候,她明白自己早已習(xí)慣了他的存在,甚至一直把他當(dāng)成尋常的富貴公子,而非寧王世子。

      如若,真是那樣該有多好。

      她逼迫自己不準(zhǔn)再想,起身為蘇玉樓倒了一杯酒。

      他拿著玉杯輕晃。酒香四散,讓人不喝就已經(jīng)微醺。

      “玉碗盛來琥珀光?!彼表?,“婉婉,這可是你我的離別之酒?”

      她驚異地瞧著他。清楚她要走,想來也知道她為何要走吧。

      唐馥婉剛要說話,卻被推門而入的小廝打斷。

      “丞相的千金在對面的畫舫,聽說世子在這里,便想邀世子一同賞蓮?!毙P說話的同時,把手中的信箋交給了蘇玉樓。

      蘇玉樓命小廝支起畫舫的窗戶,正見著丞相千金站在對岸的船頭,朝他盈盈一笑。

      丞相千金當(dāng)然也看到了坐在蘇玉樓身邊的唐馥婉,雖變了臉色,仍客氣地微微頷首,禮數(shù)周全。

      唐馥婉見蘇玉樓盯著信箋直笑,好奇丞相千金寫了什么,又不想讓他看出來,只得故作無所謂地看窗外的景致。

      她那別扭的模樣怎么可能瞞得住蘇玉樓。

      他語氣輕快:“你掉進醋缸的樣子,還挺有趣?!?/p>

      “我沒……”

      蘇玉樓突然靠近的臉讓她微愣,竟不再辯解。

      他心中卻徒生傷感。因為要走,她居然在他面前放松到忘記掩飾情緒,掩飾他早就看出端倪的心思。

      他笑瞇瞇地伸手,將信舉到她眼前:“盡情看?!?/p>

      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信箋。居然是一首情詩,盡訴閨閣女兒的幽怨。

      “她當(dāng)真喜歡你?”唐馥婉盡量語氣平和,開口仍是酸味十足。

      “喜歡又怎樣?!彼灰詾橐獾胤畔麓皯簟W钄嗔颂起ネ竦囊暰€,也間接拒絕了丞相千金的相邀。

      蘇玉樓挺看不上這些自命清高、背地又寫詩給男人的所謂世家名媛。這文采都比不上那些雅伎,還好意思拿出手。

      “我同你見一面少一面,怎么能讓閑雜人等打擾?!彼麑⑿殴{握成一團,隨手丟了出去。

      他再次提起,讓她無法假裝下去:“你明明知道……”

      “你也明明知道,家國大業(yè)、萬里前程,這世上好多看似該做的事。但仔細(xì)一想,其實都不值得。不值得一意孤行,更不值得為之身死。婉婉,既然你懂得這個道理,又為何不能為我留下?”

      看著他這少有的、一本正經(jīng)的深情。離別愁緒讓她忍不住在心中承認(rèn),那些無處遁形的情愫。

      怎么會是怕死呢?她唯一害怕的是,他會一生恨她。

      5.索命香湯

      唐馥婉得知寧王妃身亡,是在賞蓮半個月之后。

      本來已要離去的唐馥婉,聽說寧王府閉門謝客,蘇玉樓多日未曾出府,心中覺得蹊蹺。她親前往寧王府找蘇玉樓,卻和其他人一樣吃了閉門羹。她因為擔(dān)心他,便沒有著急離開。

      很快傳言四起,都說寧王妃是死于染香齋調(diào)香師之手。她心中又驚又急,沒有見到蘇玉樓,卻等來了大理寺的調(diào)查。

      據(jù)寧王妃的貼身婢女所言,寧王妃的生活起居與往常無異,只是不知為何前幾日總是頭暈、瞌睡。請了御醫(yī)來看,也沒瞧出是什么病因,只開了安神醒腦的藥劑。一天傍晚,她來叫寧王妃用晚膳,進屋就發(fā)現(xiàn)王妃坐在那里,沒了氣息。

      寧王妃唯一換過的東西,是不久前在染香齋買的香湯。調(diào)制此種香湯的人,正是唐馥婉。

      寧王聽后大怒,派人捉拿唐馥婉卻被蘇玉樓阻止。

      為救唐馥婉的性命,蘇玉樓只好說出實情。

      寧王這才知道,蘇玉樓之前給他聞過的香料,出自唐馥婉之手。她就是自己暗中尋找多年的、馨兒的妹妹。可這讓他更加確信,毒殺王妃的是唐馥婉。

      當(dāng)年馨兒枉死,他的王妃難辭其咎。所以即使心中憤怒,他也只得隱瞞王妃的死訊,保全唐馥婉。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本來就對寧王府密切留心的皇帝,不可能毫無察覺。

      借著寧王妃的死,寧王府一下被推至風(fēng)口浪尖。寧王對唐馥婉的包庇,更說明寧王與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一時間朝中大臣都對此事呈觀望的態(tài)度,生怕靠近寧王會徒惹是非。

      大理寺獄中,唐馥婉正在和蘇玉樓說這幾天的提審。

      “既然大理寺卿知道,香湯中沒有測出毒液,為何不相信我?”

      “當(dāng)然因為他是皇上的人?!碧K玉樓面色凝重,“按他的說法,測不出毒是因為你下毒的手段太高明?!?/p>

      蘇玉樓很清楚,小皇帝一直忌憚他的父王。這次總算逮著機會,怎么可能不大做一番文章。最怕的是,皇帝打算把母妃的死怪到父王頭上。若是皇帝硬說父王故意安排唐馥婉下毒,該如何是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有機會離開,為何不走?”

      那時蘇玉樓向她買香,正是為了試探她。既然她放過了最好的時機、暴露了身份,就意味著她放棄了復(fù)仇,長安再無留下的理由。

      想到這里,他心中生出了巨大的喜悅。難道他的挽留真的有效,他還可以奢望守住她?

      “我只是……我去寧王府找過你?!?/p>

      “擔(dān)心我?”蘇玉樓拉住唐馥婉的手,目光灼灼,笑容明亮。

      唐馥婉沒有躲開,而是直直望進他的眼里:“事已至此,你覺得我們除了世仇的關(guān)系,還能有其他?”

      短暫的沉默后,他又扯出浪蕩不羈的語調(diào):“你說得對,本世子從不曾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角色?!?/p>

      唐馥婉只能假裝沒看見他失落的眼神。

      她想,他也是明白的。有的感情,如果躲閃不及,必會傷人傷己。

      很多時候,即便犯錯的不是她和蘇玉樓,他們?nèi)砸袚?dān)苦果,而這就是宿命。

      6.誰家采蓮女

      唐馥婉初遇蘇玉樓,就是在煙柳湖。

      那時她剛來長安,初來乍到,只能先從采香做起。

      同樣是盛夏時節(jié),染香齋趁著蓮花花期正好,趕制新的香湯。

      蓮花的香氣清淡而悠遠,做成香湯沐浴,身上便沾染若有若無的芬芳,深受閨閣女子喜愛。就算唐馥婉不欲和賞花人相爭,也只得每日撐一葉小舟在煙柳湖中采蓮。

      行至湖心亭,她隱約聽見里面有人在唱戲,抬頭望去,亭子里搭著戲臺,不知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在此玩樂。

      她厭煩縱情聲色的宴飲,無奈一起采蓮的姑娘覺得有趣,她只得按捺住性子陪在一旁。

      正待唐馥婉無聊到昏昏欲睡,卻聽得戲子的聲音由遠及近。原來那唱戲的青衣瞧見了小舟上的兩個人。在青衣身邊,還有個穿著錦緞長袍的公子。

      唐馥婉見過很多好看的人。染香齋成日來去的都是明眸皓齒的姑娘,也有不少俊朗偉岸的公子??伤恢撛鯓有稳菅矍暗哪凶?,就連貌美都帶著與眾不同。

      桀驁里多了三分艷麗,疏狂中又透著半分真摯,那雙桃花眼沖著她滿含笑意。

      她猛然回過神,低下頭不再與他對視,氣惱自己的失態(tài)。

      “柳外蘭舟過……”

      他絲毫不在意旁人,居然唱起戲來。

      “誰家采蓮女。南朝舊曲,淡寫相思。”

      唐馥婉聽了這句,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憤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還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就唱什么小曲,說什么相思!分明是公然調(diào)戲。

      唐馥婉上了岸,抱著大捧的蓮花,一臉憤懣地往前走。冷不防,差點跟對面的人撞個滿懷。

      “抱歉,是我……”她的道歉硬生生卡住,驚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你跟著我做什么?”

      “陽關(guān)大道,各走一邊,如何是我跟著姑娘呢?”說話的正是剛才那位公子。

      “那你讓開?!彼逯粡埬?,說著就要繞過他。

      “想不到姑娘倒是個愛置氣的,算我無理了?!?/p>

      唐馥婉見他完全沒有讓開的意思,怒氣更甚。她不耐煩地抬手,袖子里灑出的粉末飄散著奇異的香味。

      他呼吸一滯,竟被熏出眼淚,嗓子也直往外冒火。

      她不管他那副滑稽的樣子,推開他往前走。一起采蓮的姑娘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你給他聞了什么?”

      “別擔(dān)心,就是些番椒粉?!?/p>

      前幾日西域的商隊回長安,帶回了染香齋訂購的番椒。番椒香氣濃郁,可一旦用量過大,便嗆得人打噴嚏、流眼淚。

      “可是,他是世子爺啊?!蓖械墓媚锸謸?dān)心,生怕被牽連。

      “哦,哪家的?”

      她早想到他身份顯貴,否則也不敢在長安城中行跡惡劣。她就是看不慣他的無理,才出手教訓(xùn)。

      “是寧王世子?!?/p>

      唐馥婉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懷中的蓮花散落一地。

      她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蘇玉樓。不對,她甚至沒想過要見他。

      她要為姐姐報仇,可從沒想過要通過寧王世子。她不愿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但他主動帶來了一場相逢。糾纏之間,竟沒想過要離開。

      7.長安多風(fēng)雨

      既然沒法證明清白,那唯一可行的就是找到真兇。

      只知道寧王妃是誤食毒液,所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膳食上。而寧王府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檢查所有王妃接觸過的東西??扇绱寺晞莺拼?,浪費時間不說,若打草驚蛇,兇手銷毀了證據(jù),就真是無力回天了。

      蘇玉樓每日為此奔波,還要抽出時間探望唐馥婉,惹得她心中難過不已。

      或許這些都是注定的。

      她為復(fù)仇而來,又為他放棄。可最終,她仍要為寧王妃的死負(fù)責(zé)。只是可惜她這二十年的生命,到底沒有為自己而活。

      “現(xiàn)在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p>

      這幾日蘇玉樓都是這樣寬慰唐馥婉,或者說,這樣寬慰自己。

      她無法盲目樂觀:“你有沒有想過,把所有能查的都查遍,還是沒找到毒液的來源該如何?”

      “沒想過,也不會想!”

      他一定要救她。母妃虧欠馨夫人的、虧欠唐馥婉的,他愿從此刻開始一力承擔(dān)。

      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他怕是此生難以忘懷。

      懷胎僅滿八個月的馨夫人,被母妃強灌下催產(chǎn)藥,造成難產(chǎn)。最終,大人和孩子都沒能保住。據(jù)產(chǎn)婆所言,那女嬰生下來就沒有呼吸,實在是罪過。

      彼時父王作為監(jiān)軍,前往前線督軍作戰(zhàn)。等到父王回府,一切已為時太晚。

      面對垂淚的母妃和總角年紀(jì)的他,父王只能用一大筆銀子封住了所有奴仆的嘴,并遣散了他們。

      父王沒有罷了母妃在府中的地位,卻不再親近她。兩人終日冰冷相對,讓整個寧王府成年籠罩在陰郁之中。他不愿待在府中,就選擇流連煙花之地。

      他明明記得,母妃是那樣端莊賢惠的人,卻親手做了這般惡毒之事。而父王如視珍寶一樣愛著馨夫人,還是沒能保護她。為了寧王府的聲譽,年紀(jì)輕輕的馨夫人,只能不明不白地香消玉殞。

      所以,他是寧愿在溫香軟玉中過醉生夢死的一生,也不愿像父王、母妃那樣一輩子故作高貴,其實他內(nèi)心早已被腐蝕殆盡。

      這一切的陰霾和心有不甘,卻在愛上唐馥婉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聰慧、機敏、直白又不畏權(quán)貴。是她的熱情慢慢融化他早已冰冷的內(nèi)心,讓他開始對生命有所期待和不舍。

      她不敢承認(rèn)對他的愛意。他又何曾鼓足過勇氣,只能做趕不走的狂蜂浪蝶,仿佛這樣兩個人都不會受傷。

      其實在認(rèn)識她不久,他就懷疑她的身份。

      本來唐姓之人天下何其多,他沒多想。只是她突然出現(xiàn)在長安,和他說話的字里行間都透著對寧王府的興趣。推算年齡,似乎和馨夫人的妹妹相仿,她身上的香氣又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他知道父王一直在打探唐家的下落,他應(yīng)當(dāng)稟明父王??梢驗樗麗凵狭怂泻彤?dāng)年之事扯上關(guān)系的決定都變得異常艱難起來。

      他擔(dān)心她是為復(fù)仇而來,自以為高明地設(shè)下一局,讓唐馥婉為母妃制作香料。如此,他既可以讓父王確定她的身份,又可以知道她是否有心毒殺母妃。

      拿到香料那晚,唐馥婉不愿讓他聞香料,他曾有一瞬確信里面下了毒??杉幢銕е@樣的誤會,他的心仍比理智更快給出答案。他不會讓她傷害母妃,更不會就此放開她。

      萬幸的是,她放下了仇恨。可又那樣不幸,該來的擋不住。十五年的安寧被打破,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未能幸免。

      他能做的,只有竭盡全力地為她擋風(fēng)遮雨。

      8.鴆毒

      蘇玉樓的努力沒有白費。

      他在寧王妃所用的口脂中測出毒液。說來奇怪,當(dāng)初寧王妃毒發(fā)身亡,府里早就把梳妝用具檢查過,那時明明還沒有毒。

      蘇玉樓多了個心眼,命人檢查裝口脂的漆盒,發(fā)現(xiàn)這小巧精致的盒子居然浸泡過鴆毒!

      寧王妃每日涂口脂都會接觸漆盒,就這樣,涂口脂的同時涂上了鴆毒。因為毒素過少,所以一點點的,等毒素由膚入骨才讓人有所察覺。

      同樣隨著時間的流逝,鴆毒侵入口脂之中,于是蘇玉樓第二次檢查才會測出毒液。

      下毒之人,令整個寧王府和唐馥婉俱感震驚。

      送錦盒的,竟然是馮妃,馮可卿。

      寧王妃的婢女回憶,錦盒是馮妃在那晚陪皇上去寧王府宴飲時,作為生辰賀禮送給寧王妃的。誰會想到,與寧王妃毫無干系的后宮新妃會是始作俑者。

      更令蘇玉樓意外的是,他拿著錦盒進宮與皇上、馮妃對峙,馮妃居然毫不猶豫地承認(rèn)了。

      即便在皇上的逼問下,馮妃都沒說出下毒的理由,不過冷冷的一句:“妾身就是看她礙眼,更不愿寧王府安寧。”

      唐馥婉離開大理寺時,天涼已入秋。

      她久久沒有等到蘇玉樓,忍住失落獨自回家。走到離家不遠的小巷口,她發(fā)現(xiàn)他竟等在路的盡頭。

      如同初遇,他就算難得真誠,都要帶著斜睨眾生的意味。

      他伸出手,等著她走進他的生命。

      一步、再一步,她心中急切地想要走得更快,卻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舍棄自己,選擇王室內(nèi)苑。

      姐姐死的那一年,她才五歲。

      姐姐的陪嫁丫鬟在姐姐身死當(dāng)夜逃出寧王府,奔回唐家稟告此事。

      爹娘知道姐姐一尸兩命后,擔(dān)心寧王府不會放過唐家,所以變賣家產(chǎn),一家老小遠走蜀中,因此他們并不知道寧王多年暗尋唐家,希望彌補心中的愧疚。

      她是長大后才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

      很多年前,唐家還是江南富戶,以調(diào)香起家。那時先帝在位,姐姐奉旨入宮選妃。所有秀女都展示琴棋書畫,她卻因調(diào)制奇香獲得寧王青睞。

      姐姐嫁入王府的日子艱難,時常受到寧王妃的明槍暗箭。可當(dāng)她有了身孕后,王妃卻對她異常關(guān)切起來。姐姐以為她為了寧王的子嗣,王妃終于放下芥蒂??梢磺兄皇菫榱瞬m過寧王。姐姐被迫飲下催產(chǎn)藥,天人永隔。

      姐姐調(diào)制并一直用在身上的奇香,正是姐姐獨創(chuàng)的,喚作“晚香玉”。正因香料的主要成分來自僅在夜晚開放的晚香玉中。

      她咽不下這口氣,騙過爹娘只身來到長安。

      唐馥婉可以為蘇玉樓放下仇恨,但終究不會為他留下。她不愿像姐姐一樣被困在這牢籠之中,更不愿冒著和其他女人分享夫婿的風(fēng)險,留在他身邊。

      “如此也好。”蘇玉樓頹然地放下手,“我怎么舍得困住你?!?/p>

      傷感話別被一聲“寧王世子”打斷。

      紅著眼眶的唐馥婉,看到染香齋的老板娘從轎子中下來,直直跪在地上。

      “求世子爺救救馮妃。”

      9.你是我的弱水三千

      其實蘇玉樓和唐馥婉都不曾了解十五年前的全部。

      那夜馨夫人難產(chǎn)身死,女嬰?yún)s活了下來。產(chǎn)婆擔(dān)心寧王妃會傷害孩子,于是謊稱女嬰已死。馨夫人在彌留之際讓產(chǎn)婆將孩子送去染香齋,因她曾借著調(diào)香結(jié)識染香齋的老板娘,馮霜。于是女嬰成了馮霜的養(yǎng)女、今日的馮妃。

      馮霜因為染香齋不只認(rèn)識了馨夫人,還有其他的皇家女眷。所以她輕而易舉地替馮可卿求到了選妃的資格。

      馮可卿常年生活在關(guān)外,回到長安不久就入宮選妃,唐馥婉根本沒機會見到她。況且即便見到,也不過是對面不相識。兩人帶著原本相同的目的來到長安,卻不曾想到際遇千差萬別。

      馮可卿如同當(dāng)年的馨夫人一樣入宮。不同的是,她在關(guān)外習(xí)得制毒之術(shù),如今嫁入皇家只為替母親復(fù)仇。

      因果輪回,俗世可嘆。

      寧王怎會忍心見自己的孩子死而復(fù)生后,又要送命,他用手中的兵權(quán),向皇帝換得馮可卿的自由。寧王府至此門庭冷落,而馮可卿則剪去三千煩惱絲,青燈古佛度此殘生。

      唐馥婉回蜀中的時候,唐父唐母十分驚喜。女兒明明說游學(xué)要三年五載,這才不到兩年居然乖乖回家了。

      可他們哪里知道,唐馥婉這一年過得驚心動魄。

      草長鶯飛的四月天,唐家第三家香料鋪開張。

      唐馥婉正在清點原料,新聘請的小丫頭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老板娘,門口、門口有個公子找你。”

      她走到店門口,看見他站在陽光里,還是那樣不染纖塵。

      “我的婉婉,最近可好?”

      蘇玉樓說著一如當(dāng)初的話,就好像他們只是分開了一下而已。這一次,她努力像往常一般不理他的調(diào)侃,卻不受控制地濕了眼眶。

      “你怎么會來?”她以為當(dāng)日已經(jīng)緣盡。

      “我問過你的,若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妻子,這世子的位置沒了也不可惜。”他就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為她放棄了王室的身份。

      她不依不饒:“你不是說無法做到弱水三千只飲一瓢嗎?”

      “我沒和你說過?”

      “說什么?”

      “婉婉,你就是我的整個弱水啊?!?/p>

      或許他們的相遇是天意、相識中帶著欺瞞。但蘇玉樓知道,是他和唐馥婉的相愛,把對方從過往的深淵中救出。

      這一刻,他突然感激命運。多好,所有的曲折迷茫,終于成全了他們的流年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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