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雄
謝遙
張莊打來電話的時候,謝遙正獨自輕聲誦讀徐志摩的散文名篇《曼殊斐兒》。
蒙烏公安局刑警隊長謝遙有間獨立的辦公室。他喜歡關起門來輕聲誦讀:宛若不是自己發(fā)聲,而是另外一個人在屋子里輕聲說話。
徐志摩這篇散文夾雜有不少英文,謝遙的閱讀困難重重。他皺起眉頭,他開始厭惡作者。他懷疑作者筆下患上肺癆行將入土的曼殊斐兒究竟能有多美?他一邊咬緊牙關誦讀,一邊猜測志摩大約是偏愛病態(tài)美的。他數度打算放棄,他翻翻書頁,發(fā)現(xiàn)《曼殊斐兒》剩下的文字已經不多。
他決定把這篇文章讀完,資深刑警謝遙習慣強迫自己堅持到底。這時手機震動,謝遙沒有理會抽筋的蟲子般蹦跶的手機。讀完《曼殊斐兒》最后的一行文字,他抓起手機。
一個陌生的號碼。
“謝遙嗎?我是張莊啊,張莊,對!我他媽的被人打了!我他媽被人打了,斷了一條腿,是骨折,骨折你聽到了嗎?脛骨,左邊……”
謝遙遲疑片刻:“大哥,是你嗎?”
張莊的聲音震耳欲聾,謝遙把手機拿得離自己的耳朵遠一些,他的眉頭比誦讀《曼殊斐兒》皺得更緊。
“不是我是誰?我他媽的被人打了,腿斷了,腦袋縫了四針,就在你的地盤上……我知道是誰干的!”
“要不,我過去看看……”
謝遙原本想說的是,不就是被人打了嗎?治安案件,輪不到刑警隊管??伤荒苓@樣對張莊說話,那些年他叫張莊大哥。
“廢話!不叫你來,我打電話給你干嘛!你不來,我他媽的死定了!”
離開辦公室之前,謝遙注意到《徐志摩詩文精編》打開后反扣于桌面,如同攤開兩翼的鳥。
他還注意到這個黃昏細雨飄零。蒙烏是一個很臟的小城,一下雨,滿街黑乎乎的泥濘。這樣一個黃昏,任何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的男人都無法保持他的體面和高貴。
張莊
我是張莊,作家張莊。
我寓居省城,小城蒙烏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生在蒙烏長在蒙烏,從零歲到十八歲,從二十二歲到二十八歲,中斷的四年,我去北京念大學。
所有的不幸都來自作家的自作聰明,最終我在故鄉(xiāng)被人像一條狗,踢得遍地亂滾。我被打倒在大吉街的泥濘里,拖著一條腿,腦袋上流著血,打手們呼嘯著散去,每一個行人都繞開我行走,像是留心不要踩到自己的影子。
窗外絲絲細雨飄落的黃昏,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恐懼。我擔心悲劇并未終結,我不知道劉元將如何變本加厲收拾我?我打算乘晚上的飛機逃之夭夭,但我是自駕車回來的呀!我怎么能扔下我的私家車乘噴射機離去?
我找到謝遙,他是個警察,我在電話里杜鵑泣血般呼喚他。與其說是指望這個警察來“擺平”這件事,不如說是指望他來保護我。至少,讓我頭上的傷口稍稍愈合一點,讓我的手臂稍稍靈便一點,讓我的腿腳稍稍有力一點,只要我還能開車,我會在五分鐘之內駕車逃離這個名為蒙烏的小城。
我是張莊,作家張莊。
作家的想象力都很豐富。想到我頭纏白色繃帶,繃帶上滲出幾絲血漬,驚慌失措,駕駛銀色轎車,披星戴月奔馳于蒙烏通往省城的二級公路,我就擔心自己的笑聲震裂創(chuàng)口——要是我被警察攔路檢查,我該如何解釋?他們會不會懷疑我殺人越貨星夜奔逃?他們會不會把我抓起來交給那個名叫謝遙的刑警隊長?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門外一閃而逝的小護士會不會以為這個家伙讓人給打成了精神病?她有著一雙大眼睛,她戴著口罩,我看不清她的臉,身材還算矯健。
我當然知道這事是誰指使的。
劉元!
正是這個年少時跟我在一張床上睡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簡直就像親兄弟一般的家伙收買黑社會將我當街痛打,他不僅選擇了細雨飄零滿街泥濘的黃昏,而且聲稱要去掉我寫字的右手挖出我說話的舌頭!劉元這小子小時候撒謊成性,暴發(fā)歸來后卻一諾千金。為了實現(xiàn)對我割舌斷臂的恐嚇,我相信他愿意出一千克黃金。
那個名叫謝遙的警察說過,蒙烏是個骯臟的城。這個小城沒有一棵樹。風起時滿街黃塵,破紙片和塑料袋迎風飄飛。然而這個城市有著奇怪而藍的天空,藍得透明,透明如鏡,我用少年時代的詩歌贊美蒙烏的天空藍得可以照見靈魂。
二十八歲我離開蒙烏,之后每年數次乘飛機、坐火車、自駕車奔波于省城與蒙烏之間,卻再也沒有見過蒙烏奇怪而藍的天。每次等待我的,總是綿綿細雨一地泥濘以及徹骨的寒風,有一年五月,甚至飄起雨夾雪。
但我仍然面若桃花,在省城和蒙烏之間飛來飛去,有人奇怪我就告訴他:那里有我的老爸老媽,這樣顯出我是個孝子;我說那里有我的鄉(xiāng)親,這就更顯出我的孝悌精神。其實我知道,只有在蒙烏,我才能成為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局外人能夠隨心所欲,更何況,睡在老爸老媽的老屋里,住在我從小長大的歌舞劇團大雜院里,就算搞點惡作劇也沒人管你,頂多是向我爸我媽告狀。小時候,爸媽會打得我滿院子鳥兒一般撲騰,現(xiàn)在他們老了,打不動了,我便捂嘴偷樂。
沒錯,歌舞劇團大雜院,我就是“張家大少爺”。
“大少爺”,就是這樣,很小的時候,我那唱戲的母親就這樣呼喚我,其實是諷刺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欣然接受,于是我那教書的父親罵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罵就罵唄,我成績好,叔叔阿姨都夸,當然不羞恥,而且很光榮。
現(xiàn)在要說唆使人打破我腦袋的劉元了。
劉元也是歌舞團大雜院里的孩子。
小時候,叔叔阿姨誰都不夸劉元,他們摸他的腦袋,一邊摸一邊憂國憂民般嘆氣。伴著撫摸,有人念臺詞:“多么可憐的孩子”,有人用方言咕噥:“造孽啊”!
劉元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們都是壞孩子,而劉元是個可憐孩子,這讓我們對劉元產生極端的憎恨。我們很多次聯(lián)合起來作弄他,直到我十三周歲那個星光滿天的午夜。
那一天,劉元從歌舞劇團叔叔阿姨們的撫摸以及憂國憂民的嘆息中消失。
人們再次見到他,已是十五年之后,那一年我二十八歲,離開蒙烏;那年劉元回到蒙烏,回到歌舞團的大雜院,那一年,劉元和我一樣,二十八歲。
作弄劉元可以被原諒,畢竟那時候我們還小。但這一次,我跳腳辱罵了劉元的父親老歌。
事情得從一個名叫靈兒的寡婦說起。
叫靈兒的寡婦不知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她屬于何種民族。我們那個省少數民族種類繁多,蒙烏就有十七個民族。靈兒下穿寬腳褲,上穿窄腰小襖,系滾花邊的水紅圍腰,背著一個呀呀學語的胖大孩子,娉婷穿行于瞎子家“迎樂酒家”的廳堂,朋友們的眼睛頓時就亮了。
不管朋友們有沒有喝酒,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一個美氣的女人是能夠給人們帶來喜悅的,就連那些大聲猜拳行令的粗人,當靈兒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紛紛斂低聲音,臉上浮起連他們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微笑。
朋友們這樣說,當然是為了表現(xiàn)靈兒的美麗。
靈兒長得就是美氣,她的微笑生來就長在臉上。其實她并沒有笑,她甚至是哀愁著的,但那樣的哀愁也是帶著笑意的。人們的微笑就是被靈兒的笑模樣勾引出來的,就像林子里有一只鳥叫了,其它的鳥兒們也就跟著叫了。
朋友們這樣說,當然是為了夸張靈兒的魅力。
人們都知道她是一個小寡婦,可那孩子背在她的背上,怎么看靈兒也不像一個小母親,更像是一個小保姆。
朋友們這樣說,當然是為了喧染靈兒的年輕。
靈兒,朋友們的聲音低下去,臉上浮起笑來。
我不信,但瞎子家的菜好吃,酒好喝,我是信的。
瞎子也不是真瞎子,左眼玻璃花而已。大家都叫他瞎子,他也就自認瞎子。
瞎子的“迎樂酒家”開在鐵匠街上,歌舞劇團的大門也開在鐵匠街上。鐵匠街走到頭,轉個彎就是我后來慘遭劉元雇傭的黑社會毒打的大吉街。靈兒住在“迎樂酒家”的樓上,風一吹就會吱吱作響的老舊木頭房子里。
我詳細表述靈兒居所的位置,是為了證明這樣一個事實:靈兒“哭靈”的聲音,完全能夠貫穿鐵匠街,進入歌舞劇團的大雜院,抵達老歌的琴房,抵達老歌的耳朵。老歌被靈兒“哭靈”的歌聲感召,摸索著叩響靈兒的門環(huán),這樣的敘述是可靠的。
我得承認,第一次看到靈兒的眼睛,我就像酒鬼一跟斗栽進深不見底的酒湖。朋友們全都說錯,靈兒的美氣不在她的臉龐,而在她的眼睛。我注意到靈兒的眼睛之大,與她尖下巴的俊俏小臉簡直不成比例。靈兒與生俱來的微笑就是從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出來的,簡直就是飄滿赤霞的柔波。不,不不,不是赤霞,赤霞轉瞬即逝,那微笑,是柔波里生長了千年萬年的水草,它們是揉碎了,浸潤到那柔波里的。
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靈兒有個毛病,她很少發(fā)出聲音,仿佛生來就不會說話。連那嗷嗷待哺的兒,也遺傳了她的基因,我從來沒有聽過那孩子放聲大笑抑或嗷嗷痛哭。有人說靈兒在做那事的時候也不出聲,她依然是笑著,但我們已經知道了,那樣的盈盈笑意本來就是揉碎在靈兒眼睛里的,所以你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在笑,或許她正在咒詛著也未可知。
靈兒做那事的時候,孩子也不出聲。有時孩子睡著了,閉著眼睛,有時孩子就斜躺于床側的木椅,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瞪著靈兒以及靈兒身上的男人。你如果突然睜開眼睛,你會發(fā)現(xiàn),靈兒的眼睛同樣是睜著的。靈兒不看你,而是看著她的兒,她和她的兒大眼瞪小眼對視著,靈兒的眼中滿是與生俱來的美氣,兒子的眼中滿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這樣一來,我仿佛也受了靈兒的感染,我的臉我的眼是笑著的,那是被靈兒眼睛里的美氣勾引出來的。而我的心是悲涼的,沮喪的,甚至是咒詛著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興致勃勃而無能為力,我對靈兒說:
“靈兒靈兒,你是個啞巴么?”
“不是的?!膘`兒說。
“你不是啞巴,你為什么不說話呢?不說話,也不叫喚,難道你不快樂嗎?”
“不是的?!膘`兒說。
“我不相信,你原本是不快樂的,你這樣說,只是為了不掃我的興?!蔽艺f。
“我是死了男人的。”靈兒說。
“哦!”我恍然大悟。
“靈兒靈兒,你心里難受,為什么不哭上兩聲呢?”我抽著煙,問她。
“我是不會哭的。”
“真的么?男人死的時候靈兒也沒有哭么?”
“不哭的,想哭,哭不出來?!?/p>
“那一定有人說,靈兒死了男人,可靈兒還是笑著的,靈兒死了男人,靈兒高興呢!”
靈兒沒有發(fā)聲,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我猜他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把靈兒趕出家門,從此她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流浪。
“我男人,在地底下也饒不了我,他死了,我沒哭他?!膘`兒說這話的時候,伸手摸摸兒的臉,她沒有嘆氣,像是說別人的事。
我知道靈兒這次是真的悲傷了。
“也許你可以試著唱,把你的哭唱出來?!?/p>
接下來我說了很多話,我說就在大湖的另一邊,有一座山,山里住著一群人,那些人和你穿一樣的衣服,他們生來就不會哭只會笑,他們只能用歌聲來表達歡樂和痛苦。我對很多女人說過很多話,很多時候,我不知道哪些是事實,哪些是我的虛構。我仿佛真的去過那樣一個地方:碧綠的草地開滿紅色的花朵,甚至連草地上懶洋洋游走著的蛇,也都通體赤紅。那放歌的女子,一襲紅衣,徜徉于紅花與紅蛇之中。我甚至試著咿咿呀呀地唱,模仿著那紅衣女子的歌聲。
這個時候,靈兒發(fā)聲了:“我會的?!?/p>
靈兒唱起來。她只唱了十秒鐘,我開始渾身顫抖,她又唱了十秒鐘,我坐不住,只好站起來,她又唱了十秒鐘,我抓住了香煙找到了打火機可怎么也打不著火。我的手抖得厲害,我心煩欲嘔,我大叫:“別唱了!”
但靈兒仿佛沒有聽見我的憤怒,她繼續(xù)唱,她的聲音時而穿云裂石時而秋蟲低吟。
靈兒的歌聲里我頭痛欲裂,我扔掉香煙,抱著腦袋蹲下來。
“別唱了,求你別唱了。求你了!”
靈兒停止歌唱,她說:“還沒有唱完,這樣的歌,我會唱很多。”
歌聲和一個人的內心是會沖犯的,我想這樣告訴靈兒,但那時我已經被強烈的窒息感封住了口。這不是我的歌聲,不是我的音樂,這樣的歌聲是會把我的心撕碎把我的骨頭揉碎的。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歌,這樣的聲音我受不了。
“我唱得不好么?”靈兒問。
“好,太好了……”我本來想說:“我從沒有聽過這種歌,像一把刀子,要捅到人的心窩子里去?!钡艺f的卻是:“你的男人,他聽了你的歌,一定會高興的,他不會再恨你。你已經為他哭過靈了?!?/p>
“你說什么?”
“哭靈!”吐出這兩個字之后,我落荒而逃。
坦率地說,我不是沒有動過把靈兒帶回省城帶回書房的念頭。我相信,一個美氣的女人成天在我的身邊走來走去,我寫下的文字也會被她眼波里的微笑所勾引,我的文字會跳起舞來,像蝴蝶的翅膀,在彩霞里飛舞。
第二天我離開蒙烏逃回省城,朋友來送我,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天生尤物不可獨享?!?/p>
一個朋友笑著說:“張莊,我看你第一次動了結婚的念頭?!?/p>
我說:“怎么會呢?她不識字還帶著個吃奶的孩子?!?/p>
朋友們轟然大笑,我知道我說出的話又一次作弄了我。
謝遙
謝遙撐開紅色的折疊傘行走在順城街上。
細雨飄搖的黃昏,下班的人們紛紛打車回家。謝遙在距離公安局大門約五十米的地方站立五分鐘,竟然沒有等到一輛空載的出租車。他看著正在暗淡下來的天空,徒步向醫(yī)院走去。
那些年,謝遙是市局刑警隊的普通偵察員,張莊是《蒙烏日報》的文藝副刊編輯。那些年,謝遙喜歡寫點散文和隨筆,常給張莊投稿,不時還上門求教。他和張莊熟悉起來,張莊比謝遙年紀略長,謝遙叫他大哥,不乏討好意味。那些年,他們隔三岔五相約到名為“迎樂”的酒家喝酒,酒家的老板是個“玻璃花”,張莊叫他“瞎子”;瞎子似笑非笑,吃完結賬,不論葷素,一個盤子十塊錢,村釀的苞谷酒隨便喝。
有一天喝酒,謝遙碰巧也在。多喝了兩碗的張莊自詡平生兩大愛好,一是酒二是女人。酒不論好壞,都喝;女人不論長幼美丑,通吃。
那不就是“酒色之徒”么?一個嘴快的朋友說。
算你說對了,做一個酒色之徒難道不好么?難道酒色之徒就不能成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么?張莊神采飛揚,一巴掌拍到嘴快朋友肩上。
喝酒玩女人,難道不是最最低級的趣味么?一個嘴笨的朋友說。
喝酒玩女人,固然不高級,總比當官做生意高尚些吧?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這首臨江仙,寫了幾個跟他相好的妓女名字,便成千古佳句!張莊擊案叫酒,同時一巴掌拍到嘴笨朋友肩上。
強辭奪理,不跟你說了。朋友憤然。
所謂強辭,就是對話語權的掌控,就是誰說了算,這里我說了算,不是我詩寫得好小說做得好,因為我是一個真正的酒色之徒,你們不是,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你們沒有發(fā)言權。張莊欣然。
謝遙暗暗搖頭,要做一個徹底的酒色之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文學女青年稀缺的年代,張莊只能到煙花柳巷去實現(xiàn)他的酒色夢想。據說張莊的工資、稿費幾乎通通塞進了煙花女的肚皮以及“瞎子”的酒壇。反正他不用擔心吃喝,這小子從小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二十老幾的人,住在父母家里,端起碗吃父母的飯,困了就睡父母的床,酒醒的時候到報社上上班,喝了酒就寫寫小說和詩歌,那玩意兒硬了,就去煙花巷,找個相好讓它軟下來。
作家張莊嫖娼成性,卻從來沒被警察抓過。張莊是當地人,和治安隊和派出所的警察都是熟臉;再說了,抓起來無非是教育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而張莊,這個家伙是個不折不扣的酒色之徒,屬于無法教育的另類;況且他兜里的錢從來就只夠買一盒廉價香煙,想罰他的款,從他身上榨出點油來,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不是張莊運氣好,只是警察不抓他。
謝遙也不抓他,他想,抓嫖是治安隊和派出所的事,不是刑警隊的事。他很清楚張莊嫖娼成性,號稱“大清炮隊”,他依然和張莊坐一張桌子喝酒,舉杯談文學執(zhí)手叫大哥,他從來不叫張莊“老師”,從來不與張莊同嫖,當然,張莊也從未邀他同嫖。
謝遙覺察到一輛汽車正從身后緩緩逼近。他保持平穩(wěn)步伐,不打傘的那只手悄然伸向后腰。
紅色的出租車在謝遙身邊悄然停下,安靜得如同擔心腳爪子沾上泥濘的貓。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笑臉。
“謝隊長,去哪兒?我送你!”
謝遙微微有些吃驚,他沒有穿警服,也不認識這個出租車司機。他猶豫片刻,收起雨傘,拉開后側車門坐進出租車。他告訴年輕的司機去醫(yī)院,司機立即反問:“謝隊長,又出案子了?”
謝遙告訴他一個朋友生病住院。在隨后進行的簡短交談中,謝遙明白了司機認識他的原因:那個開出租車的年輕人,經常通過蒙烏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重點關注這位刑警隊長。
原來是這樣,謝遙有些自嘲地想著,看起來,我已經成了蒙烏的名人。
出租車持續(xù)摁喇叭,載著蒙烏最重要的警探奔赴現(xiàn)場一般,轉上市醫(yī)院所在的環(huán)城東路之時,謝遙微微有些煩躁,他疑心自己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忘記關上窗戶,雨絲會斜飛上辦公桌,打濕反扣在桌面上的《徐志摩詩文精編》。
張莊
病房外的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我凝神靜聽,立刻辨別出那是我爸我媽。
我體會到涼透心窩的惶恐,我怕他們傷心。三十多歲的兒子,就在家門口被人打翻在地還踏上不止一只腳,讓他們的老臉往哪兒擱?我趕緊裝出痛楚不堪可憐巴巴的樣子,我知道,我媽最見不得我痛苦,我痛苦她就心疼,她心疼就顧不上批評我。比較難對付的是我爸,他教了一輩子的書,偏重于理性思維,不容易被假象迷惑。
唱了一輩子歌舞劇的母親作勢就要朝我撲過來,仿佛我已是一具被黑社會虐殺的死尸;我理智的父親及時抓住她的胳膊,提醒她躺在這里的,不過是一個自作自受的不肖之子。我與二老面面相覷,兒時的經驗告訴我,惡人先告狀往往能夠率先贏得同情,于是我夸張地叫起來:
“劉元!找人打我的是劉元!”
我媽愣住,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是陌生的。這時我爸輕聲提示:“劉元,就是老歌的兒子?!?/p>
母親搞清楚人物關系之后,一屁股在病床前的方凳子上坐下,開始抑揚頓挫破口大罵。她使用一系列臺詞般優(yōu)美的語言,夾議夾敘,從老歌的兒子小時候在我們家混吃混喝歷數到劉元“發(fā)”了以后,僅僅到我們家探望過他們二老一次,以此證明劉元是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在母親念白的間隙,我沒有忘記“墊詞”,諸如:“他還要找人卸我的胳膊拔我的舌頭”、“他是黑社會,我們惹不起也躲不起”,進一步調動母親的怒火,激發(fā)她老人家高亢的情緒,從而將母親的注意力從這個讓她顏面盡失的兒子轉向那個無情無義的劉元。
然而父親始終是冷靜的,當母親罵累了,停下來喘氣時,父親使用的是一種審訊的口氣:“可是你想過沒有,老歌的兒子為什么要找人收拾你?”
我能痛痛快快地告訴老爸老媽,那是因為我和一個年紀完全可以做我老爸的男人爭風吃醋,于是得罪了他的兒子嗎?
不能,當然不能。
話得從老歌說起。
如果讓時光倒流至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老歌是那個時代蒙烏人民的偶像,擁躉無數。在我出生之前,老歌的盛名如日中天。老歌淪為“壞分子”之后,那些停電的夜晚,我常聽歌舞劇團的叔叔阿姨們無比眷戀地回憶老歌當年的輝煌。他們說老歌只要一上場,歡呼聲便如春風卷起一地黃塵,他總是唱了又唱,第一支歌唱完后下臺,主持人,他們叫報幕的,總是象征性地把他拉回臺上,觀眾們已經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表演,于是他們熱情鼓掌的同時報以心領神會的微笑;第二支歌唱完后,大家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他們知道,這個時候,老歌是不會走的。于是老歌站下來給大家唱第三支歌。這首歌通常是老歌的拿手好戲,他拿出看家本領把聲音拉長,長到足以使觀眾喘不過氣來,長到足以使人回憶起童年時躺在草地上看云發(fā)呆的美好時光。這個時候,觀眾陶醉了。在那樣的時代,每個人的心跳都使用同樣的頻率,因此,老歌的長調與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是協(xié)調而契合的。第三支歌唱完了,無論是老歌還是觀眾,大家都突然像是變成了傻子,他們都不出聲,一個在臺上,無數個在臺下,他們面面相覷,仿佛彼此都在懷疑:剛剛消逝的那些聲音,它們真的響亮過?它們真的悠揚過?一句話,它們真的存在過?不會是一個夢吧!
緊接著,大家都清醒過來,暴風雨般的掌聲響起,老歌彬彬有禮,手摁胸口向觀眾致謝。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謝幕了,但觀眾是不會放過他的,他們整齊地拍著巴掌,他們站起身來,熱血沸騰的年輕人開始整齊地敲打“東方紅”劇場的木質折疊椅,他們宛若訓練有素的士兵,他們呼喊:“老歌老歌,再來一個,老歌老歌,再來一個……”
于是老歌再次謙遜地,宛如飽滿的稻穗般彎下腰,向他的觀眾表達深入骨髓的致謝。我想我并沒有夸張,老歌、我的母親、我的叔叔阿姨們,他們那一代藝人,對觀眾的確是發(fā)自內心地充滿感激。我母親有一次曾經嚴肅地告誡我:“孩子,觀眾就是我們的父母。你呢,現(xiàn)在你是一個作家了,讀者就是你的父母!”
我肯定不以為然。
于是觀眾們知道老歌要唱歌了,他們安靜下來,他們重新坐回到“東方紅”劇場的木質折疊椅上。那坐下的聲音是如此整齊,說來你們都不會相信,簡直就是一聲春雷一次雪崩,一聲巨響后,整個世界歸于寂滅。
老歌開始唱他的最后一支歌,那是一支悲傷的歌,他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唱出這首歌,因為大家聽不懂唱詞,大家也就忽略了唱詞的含義。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歌聲中的悲傷,奇怪的是,每一個人都能領會那種悲傷中特有的喜悅,于是他們的眼中閃著淚花,而他們的臉龐上浮著微笑。他們知道什么時候該再次站起,再次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因為這支歌他們已經聽過無數遍。
他們甚至說,每次老歌唱歌之后,第二天清晨的蒙烏,總是萬里無云,天空藍得像可以照見靈魂的鏡子。
沒有這歌聲,他們是活不下去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在《蒙烏日報》做副刊編輯,一位上了年紀的作者親自把一篇關于老歌的稿子送到我的辦公室。他的文章里出現(xiàn)了剛才我說過的那句話:“沒有這歌聲,我們是活不下去的?!?/p>
我笑出一臉的輕蔑,老頭很生氣,說:孩子,你太年輕,老歌的時代你還沒有出世。我說:老同志您別瞎扯了,老歌是我媽的同事,歌舞劇團的對嗎?我就長在那個院子里,我現(xiàn)在還住在那個院子里。不就是老歌么?小時候我和你一樣,以為他真的就姓“郭”呢。其實他不姓郭,他姓劉,大家都叫他“老歌手”,漸漸就簡化成了“老歌”。我問過我媽,老歌姓劉不姓郭,他的名字叫劉三幺,“老歌”這兩個字太響亮,以致于你們都以為他姓郭!老歌,不就是歌舞劇團的團長大爹他們下鄉(xiāng)演出時順便撿回來的一個民間歌手么?老歌不就是“火”過那么一陣子么?老歌不就是那個不識字不識譜現(xiàn)在你讓他唱他連屁都放不出來的老酒鬼么?老歌不就是喝醉后摔倒在瞎子家的飯店門前差一點死掉的那個老風流么?我不是不信他沒有過輝煌,我想請你,老同志,回家去好好想一想,你們那個時代,對一個沒有文化的民間歌手如此崇拜,以至于發(fā)出沒有這歌聲就活不下去的感慨是不是有點偏執(zhí)?當然,我能理解,畢竟你們那個時代,所有的嘴巴只能發(fā)出一個聲音,那就是“萬歲”對嗎?
老頭暴跳如雷,用拐杖憤憤戳地,大罵我:“嬉皮士!”隨后昂首闊步出門去。
后來,我爸說我把這個細節(jié)記錯了,罵我“嬉皮士”的不是寫文章的老頭,恰好就是我父親本人。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張莊,你快三十歲的人了,連生活都不能自理。老大不小,壞事也干了不少,剩下的日子還長,我只要求你做到四個字。我問父親是哪四個字?父親慎重地說:
“好自為之?!?/p>
我記得,那年我應該是二十七歲。
話扯遠了,還是接著說老歌的事情吧!
后來老歌就開始“挨整”。
老歌“挨整”是因為作風問題。起初我爸語焉不祥,后來我漸漸知曉“作風問題”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總疑心老歌是不是搞了歌舞劇團的某些個女演員?聯(lián)想到我媽年輕時漂亮活潑,而且說起老歌就像是打了雞血,我不免有種誤吞蒼蠅般的惡心感。有一次我陪父親喝酒,假裝酒后失言,提出這一疑問,我爸很肯定地說:
“那倒不是的。老歌這個人雖然不識字,兔子不吃窩邊草,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p>
那就奇怪了,既然老歌沒有搞女同事,哪來的什么作風問題?
我爸沉吟片刻,呷了一口苞谷酒,慢條斯理地說:
“妒忌!”
那同樣是一個停電的晚上,我媽找來一截蠟燭,戳在我和我爸之間。燭光跳躍著把我爸的影子投射到他身后的墻壁上,使他看起來比有電時偉岸許多。跳躍的燭光讓父親重回舊時光,他講起當年老歌、母親他們下鄉(xiāng)演出的陳年舊事:
那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時的歌舞劇團經常下鄉(xiāng)演出。那時我的父親是一位年輕的中學教師,漫長的暑期,無所事事的父親陪著母親一起下鄉(xiāng)演出,開演前搭手布置舞臺,散場后和演員們喝幾口苞谷酒。有一次下鄉(xiāng)碰上大雨,大水沖垮木橋,每一個人都必須涉水過河,那一次,是我爸把我媽背過河去的。這件事情我媽絮絮叨叨說過很多次,以此證明我爸年輕時對她如何體貼。我想,與其說我爸背我媽過河這件事情讓我媽感動了一輩子,不如說是這件事情讓我媽光榮了一輩子。因為那時候,人們,特別是女演員們親眼目睹我爸背我媽過河,都說,你真幸福,嫁了個這么好的男人,他還是個老師呢,他還是個知識分子呢。據說有一個年輕的女演員當場就哭了,因為她還沒有結婚,沒有一個男人敢于背她過河,而那天她恰好來了月紅,她只能把褲管挽到大腿根,涉過湍急的河,河水因之變成淡紅,絲絲縷縷。
那正是老歌最輝煌的時代,那些姑娘們,那些少婦們,她們簡直被老歌的歌聲勾走了魂。歌聲散去后,鄉(xiāng)下女人們仍然久久不愿離去,她們守候在歌舞劇團臨時搭起的,巨大的草綠色帳篷外,起初她們惟一的希望不過是親眼看看素面的老歌,她們很難想象一個能用歌子把人的心都揉碎的男人卸完妝下了臺是什么樣子。她們聚集在帳篷門外,先像是一陣微風吹動湖面,緊接著像是輕風拂過竹林,再后來像是大風吹彎了樹梢,她們整齊地呼喊著:“老歌老歌,老歌老歌……”這個時候,坐在帳篷里喝酒的男人們中間便會響起一個聲音:“老歌,她們叫你了?!庇谑抢细璞銜酒饋恚t卑如一條被主人喂得太飽的狗,輕聲說:“那我就去了?!?/p>
“去吧去吧!”喝酒的男人們不耐煩地揮著手,那個時候,他們并沒有意識到一顆顆名叫妒忌的種子正在他們心里悄然萌發(fā),一旦時機來臨,這些種子就會長成一棵棵參天大樹。
我爸講述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古老的傳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彎弓射雕于大漠草原,鐵騎揮戈直逼莫斯科的光輝時代,異族的女子樂于把自己送進大汗的帳篷,以期孕育英雄的后代??赡鞘浅杉己寡?!老歌算個什么東西,他不就是個不識字不識譜天生就能唱歌的藝人嗎?然而確鑿無疑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老歌在我的故鄉(xiāng)蒙烏的山環(huán)水抱中,的確重現(xiàn)了當年成吉思汗的輝煌。
……她們簇擁著老歌朝遠離帳篷的竹林、樹林或草叢走去。起初,還能聽到她們的笑鬧聲,后來,姑娘少婦們的笑鬧聲漸漸沉寂,老歌的歌聲響起,最后,歌聲也漸漸地沉寂下來,天地完全靜穆。一輪圓白的月亮底下,喝足了苞谷酒的男人走出帳篷撒尿,打得草葉發(fā)出噼卟的細碎聲響。他們都知道,這個時候,有一些事情,正在悄無聲息地發(fā)生。
據說,那時候,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公安局長從外地調任蒙烏。女局長坐在“東方紅”劇場三排正中的位置,老歌的第一支歌唱完,她就哭了,她就那樣穿著潔白的、領口上綴著兩片紅艷艷的領章的警察制服哭出了聲;老歌的第二支歌唱完,漂亮的女局長又破涕為笑了;老歌唱起第三支歌,也就是他最著名的長調時,漂亮的女局長閉上了眼睛,她的臉頰上泛起意味深長的紅暈;老歌唱出他的第四支歌,也就是最后一支歌時,女局長低聲吩咐坐在自己身邊的駕駛員,讓他去通知歌舞劇團的團長,演出結束后,她要請老歌去宵夜。
第二天,小城蒙烏被罕見的晨霧團團籠罩,但這并不妨礙早起挑水的人目睹了女局長笑意盈盈地執(zhí)手將老歌送出公安局的鐵簽子大門。漂亮的女局長仍然穿著潔白的公安制服,那兩片領章在輕紗般的晨霧中艷若桃花,女局長坦然微笑的表情似乎表明她和老歌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他們只是執(zhí)手相看笑臉或淚眼,安然度過秋日的長夜,但老歌揮手向女局長道別時,女局長那一低頭的嬌羞泄露了他們之間的秘密,一個挑水的漢子看得癡了,說:“局長像個新媳婦呢!”
這件事把人們嚇壞了,倒不是因為那個女人是公安局長,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女局長的丈夫,聽說是個將軍呢!
女局長的丈夫到蒙烏來聽老歌唱歌了。他真的是個將軍,滿頭白發(fā),坐在第三排的正中央,像一頭瞇著眼的豹子。女局長就坐在他的身邊,老歌開始唱歌的時候,女局長緊緊地捉住將軍的一只手。老歌一開始唱歌,女局長像往常一樣流淚,破涕為笑,閉眼長嘆,最后,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吩咐駕駛員去請老歌宵夜,而是悄聲對將軍說:“你去見見他吧,你應該見見他的!”
于是演出結束后,將軍戴上帽子,整理戎裝,昂首走上舞臺,接見全體演員。將軍在老歌面前停留的時間比較長,他握著老歌的手,聲如洪鐘:“感謝你啊,感謝你給人民帶來了這么好的精神食糧!”
你們說,就這樣,老歌他能不“挨整”么?整他的不是女局長的男人,那個戴綠帽子的將軍比老歌更早地被“整倒”了。整老歌的人是歌舞劇團的人,他們讓老歌站在昔日輝煌的舞臺中央,他們讓老歌一個一個回憶包括女局長在內的女人??蓱z老歌只會唱不會說,更不具備描述細節(jié)的能力。他們說老歌不老實,他們就打他,他們中有一些人是演武生的,從小練功,手腳很重,三拳兩腳就把老歌打到吐血。他們說,你天天搞女人,還以為你很厲害,這么不經打;又有人說,都讓女人給掏空了,哪經得住打。他們把老歌從地上拉起來,叫他唱歌,老歌試了幾次,出不了聲,只咳出幾口鮮血,他用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胸膛對他們說:“不行啊,我唱不出來,我這個音箱,被你們整漏氣了!”
直到后來各劇種紛紛改唱樣板戲,他們又想起了老歌,可是他們忘了老歌不識字也不識譜,甚至連一句一句教他唱他也學不會,老歌只能唱那些與生俱來的歌。他們對老歌完全失去興趣,打發(fā)他坐進“東方紅”劇場的票房,去做一名售票員。沒想到這件事情迅速在蒙烏小城引起轟動,無數姑娘少婦蜂擁而至,她們臉貼著臉胸脯擠著胸脯屁股挨著屁股只為把頭湊到那個賣票的小窗口前,只為近距離地看一眼那個能用歌聲把人心揉碎的老歌。一些不懷好意的男青年趁機搗亂,他們加入進來,和姑娘少婦們擠做一團,于是就出現(xiàn)了摸胸脯捏屁股的流氓事件,驚動了工宣隊。
工宣隊長弄明白騷亂的原因,果斷命令狗日的老歌馬上給我滾出來。有人說老歌站在“東方紅”劇場的臺階上向混亂的人群揮手,那氣派簡直就像偉人。馬上有人說,快快閉上你的鳥嘴,像偉人?你狗日的說這話不怕被殺頭么?這個人趕緊說老歌沒有揮手,他只是迎著瘋狂的人群深深地鞠躬,就像是最后一次完美的謝幕。老歌直起腰來,人們看到了他臉上的微笑。一名十八歲的少女當場就暈了過去,當即被數名急公好義的男青年扯手扯腳地抬出人堆,而大多數女人則潮水一般朝老歌擁過去。眼看就要被人潮淹沒的老歌嚇壞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工宣隊長。工宣隊長大喝一聲:
“狗日的老歌,你還不快跑!等著她們把你撕碎了喂狗么?”
老歌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他的身后,留下的是大風壓彎飽滿谷穗般的嘆息。那嘆息聲是那樣響亮整齊,簡直就是海嘯,驚飛蒙烏上空所有的鳥,從那時起,蒙烏的天空里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鳥的影子。
一種酸溜溜的情緒在歌舞劇團的男人們中間悄然傳播,他們再一次把老歌揪到舞臺中央,命令他站好。他們拿棍子捅老歌的下體,一邊捅一邊問他是否犯下新的作風問題。老歌用手胡亂護著自己的褲襠,他說:“搞不成嘍,我這根水管,也被你們整漏氣嘍!”
謝遙
謝遙走下出租車打算撐開紅色的折疊傘時,雨已經停了。他聽到自己的肚子發(fā)出“嘰”的一聲長鳴,這讓他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謝遙擔心張莊把自己當成一根敘述的救命稻草從而喋喋不休,這樣一來,自己必將餓著肚子忍受張莊冗長的抱怨。如果張莊不是被人打傷躺在病床上,謝遙是很樂意請他到“瞎子”家去喝上幾碗苞谷酒的。
謝遙在踏上住院大樓的臺階時勉強拿定主意,先把肚子填飽,面帶微笑聽一個作家的敘述沒準是件有趣的事情。作家都善于夸張,但這未必不是好事。科學家們不是也得借助望遠鏡和放大鏡,把那些原本被我們忽略的事物放大,才能發(fā)現(xiàn)令我們匪夷所思的真理么?
謝遙知道醫(yī)院的大門外有一些不起眼但味道不錯的小食店。一年前,時任刑警隊副隊長的謝遙率部抓捕一名殺人嫌犯,犯罪嫌疑人持械拒捕,謝遙不得不開槍打斷嫌疑人的小腿。隨后,謝遙奉命“監(jiān)護”被他開槍擊傷的嫌疑人。謝遙和他的嫌疑人在市醫(yī)院的病房里同居了整整一個月。那段時間,謝遙吃遍了蒙烏市醫(yī)院附近所有的小吃店。他把徐志摩的詩文集帶進病房,那些個陽光曖昧的午后,謝遙坐在半啟的百葉窗前輕聲誦讀《沙揚娜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嫌疑人聽得發(fā)呆,不知是入迷還是走神。
這讓刑警謝遙覺得自己像家庭教師或一個仆人。他把書扔給嫌疑人,讓嫌疑人讀,而警察則瞇眼坐聽。嫌疑人操著前后鼻音不分的蒙烏方言,卷舌音平舌音混為一談地念誦: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碰上不認識的字,謝遙便教給他,碰上兩個人都不認識的字,他們便查字典,認真地用拼音注明讀音。后來嫌疑人養(yǎng)好傷,檢察院的公訴書也準備就緒,嫌疑人因故意殺人被一審判處死刑。嫌疑人認罪態(tài)度空前良好,不僅放棄上訴,還接受了《蒙烏日報》政法版女記者長達三小時的采訪,對自己犯下的罪行發(fā)表長篇大論的懺悔,承諾來世當牛做馬也要報答被害人一家。臨刑前,謝遙去看他,他悄聲央求謝遙,將《徐志摩詩文精編》燒化給他,他說有一些夾雜著外文的篇章他還沒有讀完。謝遙對他說,如何運氣好,你在那邊,或許能見到志摩先生的。死囚吃了一驚,問:“志摩先生已經死了么?”謝遙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謝遙在“一品香”靠窗坐下,要一碗羊肉米線。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在蒙烏,羊肉米線通常是早餐而非晚飯,殘留到黃昏時分的羊肉一定不會新鮮,說不定已經變質。謝遙約略有些沮喪但并不打算改正錯誤,錯了就錯了,不就是一碗羊肉米線么?
他挾起一塊羊肉細細咀嚼,很難判斷羊肉是否變質。這時他注意到一個黑皮膚的年輕婦人垂頭走進“一品香”,在距離自己兩米遠的方桌旁坐下。
皮膚黝黑的婦人坐下后略略抬頭,她原本是面對著點菜的服務員的,而她的眼神恰好碰上了刑警隊長謝遙的眼神。
四目相對。
謝遙并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浮起微笑來了。
那是謝遙從未見過的婦人,她的整個人、整張臉都充盈著笑意和美氣,宛若一朵充盈著勃勃生機、散發(fā)著脈脈暗香、剛剛綻放的金銀花。謝遙知道把婦人比做鮮花俗氣絕頂,可他沒法不這樣比喻。他很快發(fā)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他不應該這樣直勾勾地盯著陌生女人看。幸好婦人恰如其分地低下頭,而那一低頭,卻仿佛晚風把花朵吹轉了一個角度,那暗香,隨了夜風,徑直吹向謝遙的鼻翼。
她也要一碗羊肉米線。
她一直低著頭,然而謝遙清晰地感覺到了那婦人的憂傷。他突然做了一個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舉動,他非常響亮地拍了一下桌子,招呼服務員給他來一碗苞谷酒。掌擊桌面的聲音果然讓黑皮膚的婦人再次抬起頭來,謝遙沒有猜錯,盡管她的憂傷穿透小餐館污濁的空氣直接命中謝遙的心房,但她那雙大得令人吃驚的眼睛里仍然蕩漾著水蓮花一般的盈盈笑意。
謝遙臉上的微笑舒展開來,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這個時候,一條精壯漢子氣宇軒昂地走進“一品香”,徑直走到黑皮膚婦人的對面坐下。他一坐下來,就用右手的中指關節(jié)敲打著陳舊的木頭桌子,響亮地吆喝:
“來一碗羊肉米線,再來一碗苞谷酒?!?/p>
張莊
樓道里飄起飯菜的香氣,夾雜在來蘇水的味兒里,讓我饑腸轆轆而又惡心欲嘔。
那個叫謝遙的警察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我悲從中來,長吁短嘆。
母親問:“我的兒,你疼么?”
我說:“媽,我餓!”
母親起身走出病房去給我張羅吃食,父親在母親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下,一臉嚴肅地盯著我,像個老警察。
話還得從老歌接著說。
老歌的“音箱”和“水管”都被整漏氣,繼而發(fā)生“賣票風波”之后,他的行跡變得古怪。人們發(fā)現(xiàn)老歌盡可能避免白天出門,就連晚上出門尋吃食,也一定要躲開月亮很好的夜晚;迫不得已白天出門時,他總是走在陰影里,避開陽光的直射。他們問他怎么回事,老歌說:“我要把我的影子藏起來?!币粋€人聽后狂笑不已,說:“老歌你這個狗日的,成詩人了?!边€有一個人說:“我看是瘋了?!?
老歌漸如一片夜風中的紙屑般無聲無息。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原本是可以輕易被忽略的。
直到那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出現(xiàn)在歌舞劇團的大門口。
在父親的記憶里,那個秋日的午后陽光明亮得驚人。黑皮膚的女人顯然走了很遠的路,她的臉龐和衣衫遍布黃塵。
人們注意到她有一雙極大極亮的眼睛。大約四歲的孩子顯然是第一次進城,他緊緊地抓住黑皮膚女人的手,驚惶失措地打量著一個個氣宇軒昂的男人和一個個搔首弄姿的女人。歌舞劇團的男人們很快就搞清楚黑皮膚女人的來意,他們大聲地叫喚著老歌老歌,你狗日的快點滾出來,你的相好帶著你的兒找上門來了。
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喊聲中,蓬頭垢面的老歌不得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現(xiàn)在明亮眩目的陽光下。他看起來像老鼠,每走一步都要回頭看看身后,像是擔心身后跟著一只貓。人們當然知道他是在看自己的影子。幸好那天陽光直射,老歌的影子縮成一團,蜷縮在他的腳下,不像平素那么嚇人。老歌走到女人和孩子的跟前,問:“你找我?”
歌舞劇團的男人們沒有猜錯,女人把孩子往老歌面前一推,他們就知道這女人牽著的孩子果然是老歌一夜風流留下的孽根。
女人解釋說,她原本是不想來的,但寨子里可以吃的東西已經吃光了,她和孩子很快都會餓死。她死了就死了,可兒子是老歌的,她擔心把老歌的兒子餓死,她就算作鬼也不得安心。所以她把老歌的兒子送回來,她說老歌是吃國家飯的,應該不會把兒子餓死。就算是死了,也是老歌自己弄死的,她去做鬼,也就安心了。
黑皮膚大眼睛的女人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么長的一段話,歌舞劇團的女人們立即噓唏不止。而男人們注意到黑皮膚的女人在說話的過程中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時候的男人是不能在明亮的陽光下直視女人眼睛的,否則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女人那與生俱來的笑意是從她那雙大得與整張臉不成比例的眼睛里漾出來的。
然而當那個四歲的男孩在黑皮膚大眼睛女人的反復授意下,沖著老歌怯怯地叫了一聲“爸爸”,歌舞劇團的男人們發(fā)出轟然大笑時,老歌嚇得拼命擺手,像被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竹竿。
老歌說:“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兒子呢?我是不會生育的,不會的……”老歌突然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氣力,他推開包圍著他的男人女人們奪路而逃。他的氣力是那樣大,以至于曾經把他打得吐血的那個武生結結實實地摔了跟頭。人們發(fā)一聲喊,群起而追之,老歌逃得飛快,簡直就像是出膛的炮彈,試圖阻擋他的人都被他推倒在地。他沖出歌舞劇團的大門,沿鐵匠街跑上竹貨街,繞著轅門口的廣播塔跑了三圈,隨后直奔挑水巷而去。所到之處,人們紛紛大叫:“看啦!這個瘋子。”
人們沒有追上老歌,他們悻悻然返回歌舞劇團的大雜院,發(fā)現(xiàn)黑皮膚大眼睛的女人不見了,那個孩子坐在劇場門口的臺階上,耐心地吮著他右手的大拇指。
那個孩子就是我說的劉元。
夜幕降臨,老歌躉進歌舞劇團的大門,當即被抓獲。老歌只是搖頭,堅定地否認自己的生育能力。鬧到半夜,歌舞劇團博學的老編劇突然想到某種古老的傳說,他把工宣隊長拉到門外,神情詭秘地說了一些話,工宣隊長返回時無可奈何而頗不耐煩。他下令老歌滾蛋,隨后命令大家輪流撫養(yǎng)這個孩子,從他自己開始。根據我父親的回憶,工宣隊長是這樣說的:“新社會了,我就不信還能讓一個沒人要的孩子餓死?”
博學的老編劇神情詭秘的判斷,到第二天就不再是秘密。歌舞劇團開始流傳一個隱秘的消息。他們說:老歌之所以唱得那么好,因為他是個“閹伶”,就是那種……男人們做了個彼此心領神會的手勢,他們一式點頭:這就對了,要不,老歌為什么不像男人一般長胡須呢?為什么他一直不結婚呢?這就對了!原來他是個……人們突然同情起這個能用歌聲把人心揉碎的人,正因了這點同情,博學的老編劇自作主張,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劉元,而劉元也得以在歌舞團的大雜院里成長了整整九年,七歲時,還和我們一起上了小學。
劉元沒有上初中,因為他消失了。
那時“科學文藝的春天”已經來臨,歡歌和笑語再度柳絮漫天。人們記起了老歌曾經的輝煌,老歌也洗了澡理了發(fā)穿上干凈的衣裳,在人們的簇擁下志得意滿走進歌舞劇團的排練廳。
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經過多年的浩劫,老歌依然那么年輕那么俊朗,仿佛那些殘酷的日子,對老歌來說,只是喝醉了酒,倒在街邊睡了一覺?,F(xiàn)在酒醒了,天也亮了,青草正在拱出地面,蛋殼里的雞仔正用稚嫩的喙敲打著世界之門,那嫩黃的毛絨絨的一團小生靈即將破殼而出。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老歌那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歌聲。他們看到老歌像一張柔韌的弓,迎著他昔日的同事們深深地彎腰鞠躬致意。人群爆發(fā)出掌聲,暴雨如注。老歌緩緩直起腰,掌聲戛然而止,人們再次屏住呼吸。
老歌就要唱了!
可惜他再也唱不出來了。
人們看到他像一只絕望的蝦米,蜷縮在排練廳的地板上,痛苦地敲打著自己的胸膛。他用嘶啞得如同鐵鏟與鐵鍋摩擦般的聲音叫喊道:“我完了!我完了!我唱不出來了,我這個音箱,真的被你們整漏氣了!”
那是歌舞劇團的人第一次看到老歌躺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號啕大哭。他們不知所措,很快,第一個人悄然離開排練廳,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他們躡著足尖,像是擔心踩痛自己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很快大廳空無一人,只剩下老歌獨自哭泣的嚎叫,以及數只小鼠,在陳舊的木質房梁上追逐與奔跑,不時發(fā)出幾聲快樂的“吱吱”尖叫。
后來,人們就經常看到老歌喝醉酒,醉倒在鐵匠街,醉倒在大吉街,醉倒在轅門口。他又哭又喊些無人能懂的語言,歌舞劇團的人們知道,他哀號的無非是音箱、漏氣一類的詞匯。起先人們還同情他,他們支使孩子們,包括我在內,去把他拉起來,把他拖回歌舞劇團的小屋,好心的女同事們有時還熬一點稀飯,叫孩子們,包括我在內,送進他的房間。
然而,一次兩次三次,人們逐漸對老歌失去耐心,老歌再一次被輕易地忽略。
而老歌呢,似乎對這種忽略非常滿意。他把有限的工資投入到“迎樂酒家”無限的酒壇子里。他喝得越來越多,醉得越來越頻繁,他甚至已經走不到半里路外的轅門口去醉了,現(xiàn)在他總是醉倒在歌舞劇團的大門口。
陽光很好的日子,衣不蔽體的老歌就躺在“東方紅”劇場的臺階上且哭且嚎叫沉入夢鄉(xiāng)。比我更小的孩子都認識這個蒙烏著名的瘋子,他們撿起半根甘蔗或是一截竹棍,小心翼翼地捅老歌的屁股,試試他是否真的死了;一個膽大的男孩甚至用一根長的竹棍去撩撥老歌的下體,這一次,老歌生氣了,他呼地坐直身體,兩只深陷于面頰之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搗蛋的孩子。
孩子們一哄而散,遠遠地,傳來孩子們整齊的呼喊聲:“瘋子、瘋子、瘋子……瘋子、瘋子、瘋子……”
那天,歌舞劇團博學的老編劇恰好經過那里,他也像歌舞劇團全體男女老少那樣,小心避開醉臥于劇場臺階上的老歌,像是擔心踩到自己的影子。他聽到老歌的吟哦后吃了一驚,他對第一個碰上的同事說:“你知道么,老歌這狗日的,他在吟詩呢!他念的是,我醉欲眠君且去!”那位同事思量片刻后,慎重地作出結論:“我看他是裝瘋!”
如此這般又過了幾年,小城蒙烏的夜色猝然五彩斑斕,原本寂靜得可聽秋蟲呢喃的夜晚被大群蝗蟲將至的嗡嗡聲代替,從來不喝啤酒的小城被“蓬蓬”炸響的開瓶聲搞得疲憊不堪。一天晚上,人們偶然發(fā)現(xiàn)老歌理了發(fā)洗了澡穿上了干凈的衣裳,不聲不響地踏著月色輕快地走出歌舞劇團的大門。他們很快就知道,老歌到那些不為人恥的煙花柳巷去了。
人們面面相覷。一個人低聲說:“他不是……”另一個人說:“也許他是……”第三個人說:“嗯,他的音箱漏氣了,他去試試他的水管……”第四人說:“他能干什么?一個閹人!”立即有一個人憤憤不平地說:“你們知道啥,他是裝的,你們說他瘋么?他不瘋!你們說他不識字么?他卻會作詩!”
那個時候,博學的老編劇已經死去,無人能夠對老歌迷戀煙花柳巷作出權威的解釋。
老編劇是這樣死去的:這個生活嚴謹不嗜煙酒的老年知識分子竟然被查出晚期肝癌。病情確診后,老編劇作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決斷:從現(xiàn)在開始喝酒!而且一喝就無法收拾。老伴抱著醉眠的老編劇咿咿哀泣,仿佛抱著的是一具遺體。她的哭泣吵醒了老編劇,老編劇有氣無力地嘆息道:“哭什么呢?我不是還沒有死么?”老伴勸他別再喝了,老編劇突然來了精氣神,念白般長吟:“喝!喝死算毬!”
老編劇果然是喝死的,那天他喝了太多的酒,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于是他走出酒館,叫了人力三輪車,預付了兩塊錢的車資,讓車夫把他送回歌舞劇團。他坐在人力三輪車上就死了。事實上車夫送回劇團的只是一具尸體。老伴花了一百塊錢才請車夫把老編劇背進家門,車夫一個勁地“呸呸”,往地上吐唾沫。
煙花柳巷沒能把老歌漏氣的音箱補好,卻實實在在地證明他的水管還管用。老歌一腳踏進煙花柳巷就沉湎其中無法自拔。有一次,他在相好那兒喝多了酒,以至于老板發(fā)出警察將至的警告而渾然不覺。光溜溜的老歌讓警察在相好的肚皮上逮個正著。年輕的警察們自然不知道老歌昔日的輝煌,他們只是驚詫于老頭的雄健。一個警察悄聲說:這個狗日的老東西,抓了現(xiàn)行,那玩意兒還直挺挺地翹著。另一個警察悄聲回答:你懂個屁,那是吃了藥的!先說話的警察恍然大悟:金槍不倒,印度神油!
警察把老歌交給歌舞劇團。討論老歌的處分問題時領導們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堅決開除老歌,另一派則堅決不同意。后來不同意一派意見占了上風,他們說,老歌已然這樣,把他趕出劇團不要緊,可是他上哪兒去吃飯呢?總不至于眼睜睜地看著老歌餓死吧!更何況,那時候,我們……說話的人沒有說下去,聽話的人已經記起那些并不十分久遠的往事,于是他們都沉默了。
老歌嫖娼被抓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然而物價很快上漲,煙花柳巷的價格也水漲船高。老歌就算決意醉臥美人膝死在相好的肚皮上,他那幾文工資也已力不從心。這個時候,蒙烏的年輕人已經開始以騎摩托車、使用尋呼機為時尚——中文尋呼機是稀罕之物,我有一位做鄉(xiāng)長的朋友,公家給配發(fā)了一個中文尋呼機,得意洋洋佩于腰間,酒后駕駛摩托車欣然奔馳于回鄉(xiāng)之村道,卻突然莫名撲出摩托車,摔入田野骨折數根。我到醫(yī)院探望他,趁著沒人,他約略有些害羞地告訴我:狗日的中文機,不知怎么弄到了振動檔,有人打傳呼,腰間急顫,驚得他扔掉急疾的摩托,狗搶屎般撲出。
老歌在物價飛漲的時代,依然堅持初衷。他寧可不吃飯也要喝一碗酒,寧可不喝酒也定要去嫖上一把。他依然時時躺在歌舞劇團門外的臺階上“我醉欲眠君且去”,我也時常在煙花柳巷里與他相遇。那時候老歌嫖娼已經嫖得很可憐,他必須低眉順眼地坐在燈紅酒綠的“發(fā)廊”前廳,陪“小姐們”盯著十四英寸屏幕的電視機,抽三塊錢一盒的香煙,針對那些千篇一律的電視連續(xù)劇有一搭沒一搭說閑話,直到夜色深沉,相好們紛紛打著哈欠,確證今夜再無嫖客光臨,老歌才能尋一個機會,與某個心慈手軟的相好上樓,以最優(yōu)惠的代價圓一回他不渝的煙花夢。
然而,就在我二十八歲那年,老歌的兒子劉元再次出現(xiàn)在歌舞劇團的叔叔阿姨們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發(fā)了大財的流氓慨然收留了他的落拓父親老歌。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在劉元和老歌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只知道老歌一夜之間煥然一新,他換上干凈的衣服,遠離了酒肆和柳巷,頭發(fā)仿佛也在一夜之間被歲月漂洗成高貴的雪白。兒子歸來之后的老歌,簡直就是個聲名顯赫的知識分子。
老歌甚至讓兒子給他買了一臺鋼琴,他對鋼琴無師自通。鋼琴搬回來不久,我的父親母親叔叔阿姨們就聽到老歌的小屋里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人們再度回憶起老歌昔日的輝煌,再一次輕易地忽略老歌早年的作風問題以及晚些時候的喝酒嫖娼。后來他開始收集古籍,特別是民間的古譜和音律,宣稱要“搶救”民間的原生態(tài)音樂財富。又過了不久,老歌當選為蒙烏市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經常和分管文化的市委副書記共進晚餐。在一篇發(fā)表于《蒙烏日報》文藝副刊的回憶文章里,老歌聲稱自己在那些“黑暗的,嚴冬般的日子里”,躲在小屋里,全憑自學認識了三千漢字,他還聲稱在那些沒有鋼琴的日子里,他憑著一本從廢品收購站撿來的鋼琴初級教材,以及一塊手繪了黑白琴鍵的硬紙板學會了彈鋼琴?,F(xiàn)在,老歌就是一個新的神話,人們樂于傳誦老歌的故事,仿佛老歌的自強不息大器晚成能夠幫襯著捎帶著讓他們也光榮幾分。
“你還是沒有說清楚,老歌的兒子劉元為什么要雇人將你打傷?”父親沉靜地向我發(fā)問。
我說:老爸,您在電話里告訴我,老歌戀愛了,他愛上一個寡婦而且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對嗎?
謝遙
此刻,坐在“一品香”廳堂里的謝遙、大眼睛婦人和精壯漢子,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管道連接到一起。婦人低垂著頭,一口接一口,很慢,仔細地吃著她的羊肉米線,咀嚼無聲。
精壯漢子顯得焦躁,他幾乎一筷子都沒動過他的米線,而是一口接一口地抿著苞谷酒。這樣一來,大眼睛女人吃一口米線的同時,謝遙便也挾一箸米線放進嘴里;精壯漢子抿一口酒的時候,謝遙也抿一口酒,因為女人吃得很慢,最后的結果是,女人的米線吃完的時候,謝遙也吃完了他的米線;精壯漢子舉碗將殘酒一飲而盡時,謝遙也喝下了他的最后一口酒。
刑警隊長謝遙注意到精壯漢子試圖替大眼睛婦人結賬,但大眼睛婦人用眼神阻止他。
精壯漢子嘆口氣,任由大眼睛婦人自己掏錢結賬。
謝遙想,這就對了,他們原本是相識的,不僅相識,大眼睛婦人與精壯漢子之間,存在著某種奇特的、亂麻般糾結的關系。
大眼睛婦人和精壯漢子同時起身離開“一品香”,謝遙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決定尾隨他們。
大眼睛婦人徑直朝著醫(yī)院的住院大樓走去,精壯漢子落后她一步,謝遙則落后漢子五米。謝遙看到大眼睛婦人踏上住院大樓的臺階時,精壯漢子抓住了她的胳膊。婦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兩只蕩漾著盈盈笑意的大眼徑直盯著漢子的臉。謝遙看到漢子嚅囁著對婦人說話,像是在哀求,可惜謝遙聽不清他說的究竟是什么。
這時天空里的雨云飛速散去,天空開始呈現(xiàn)某種奇怪而高的深邃。幾粒星子閃現(xiàn)于天幕一側,而一輪像是畫在天幕上的月亮投下蛋清般的光輝,照耀到女人飽滿而光潔的面孔上。謝遙注意到女人眼睛里的微笑暗淡了片刻,像是一陣風吹動燭火,燭火有一瞬的搖曳,然而那暗淡只是一瞬,輕風過去后,一點燭光重新筆直地跳躍著發(fā)出光芒。謝遙知道大眼睛女人已經同意了漢子的請求。
精壯漢子攜了大眼睛女人的手,沿著環(huán)繞住院大樓的小路朝醫(yī)院的后部走去。謝遙暗暗地笑了。他知道,這兩個人將要去什么地方。醫(yī)院的后部有一個池塘,池塘邊有一些柳樹,柳樹下有一些石桌和石凳。謝遙回憶起那些陽光很好的午后,被他開槍擊傷的嫌疑人坐在輪椅上,被謝遙推到池塘邊的柳樹下。謝遙會選擇一只石凳坐下來,靜靜地看陽光如何穿過柳葉的縫隙,變成跳躍的光斑落到嫌疑人的臉上,然后落到嫌疑人藍白條相間的病員服上,光斑從病員服的胸前漸漸移到下腹,最后落到嫌疑人的膝蓋上。這個時候,謝遙就站起身來,扔掉煙頭,說,我們回去吧。
這個雨后星月乍現(xiàn)的夜晚,謝遙選擇了另一條通往池塘柳林的道路,欣欣然踏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緩步前行。他將在池塘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靜待大眼睛婦人和精壯漢子的來臨。
張莊
我在心底咒罵那個名叫謝遙的警察,我聽說他現(xiàn)在是這個城市的刑警隊長。我開始相信他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病床前,我繼而相信劉元絕對會精心實施卸我右手挖我舌頭的計劃。
我禁不住全身顫抖。父親皺著眉問:“你怎么回事?”
我說:“……只是有些冷?!?/p>
老爸說:“劉元為什么要雇人打你,你還沒說。”
我說:“爸,電話里,您告訴我老歌戀愛了,很快將和一個寡婦結婚……我剛買了一輛新車,花光了這些年來我所有的積蓄……我已經很長時間不寫小說和詩歌,我和一些影視人、畫商、廣告人混在一起……我靠寫那種所謂的文案過日子,沒有錢是活不下去的……我知道那些文字就是紙片而已,一陣風就會把它們卷走。有時候我也想坐下來用心寫上點什么,可惜我什么也寫不出來,我知道我的筆生銹了,它就像老歌的音箱漏氣了??膳碌氖牵细柚酪粝渎獾脑?,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再也寫不了啦?!?/p>
父親打斷我:“你心神不寧了!物欲完全淹沒了你的精神!為什么要花光所有的積蓄去買一輛汽車?為什么不用這些錢把你這些年來的作品整理出版?”
我叫起來:“自己掏錢出書?那有意義嗎?這個時代的廢品還不夠多么?我有必要再制造一堆廢品嗎?”
父親沉思片刻后說:“你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不錯,你那些所謂的作品,對這個時代,對大眾來說,也許是廢品,但對你自己來說,它們絕不是廢品,它們見證了你作為一個人,沒有白活?!?/p>
父親說出的話讓我震驚。我想著“白活”兩個字,接著說老歌。
那個夜晚月白風清。歌舞劇團對面,瞎子“迎樂酒家”二樓陳舊的木板房里,靈兒開始歌唱。靈兒“哭靈”的歌聲像一只振翅而飛的小鳥,它啁啾著飛進老歌的琴房,棲息在打開的琴蓋上。老歌目不轉睛地瞅著這只歌唱的小鳥,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在他的心中復活。他感到喉嚨有些發(fā)癢,久違的、歌唱的沖動讓他耳熱心跳。他凝神靜聽小鳥翅膀扇動的聲音,他回憶起那片陽光下遍地紅花開放的碧綠草地,回憶起那些音符般緩緩徜徉于紅花之中的蛇,他記得那些蛇通體赤紅,簇擁著一襲紅衣的女子緩緩踏歌而至。他試著用鋼琴彈出一串音符,于是那只棲息在琴蓋上的小鳥飛起來,在他的琴房里流暢而圓潤地繞著圈。
老歌站起身,小鳥飛出了窗戶。老歌跌撞著推門而出,他看到小鳥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起起落落。老歌仰著頭,追隨歌聲的小鳥踉蹌著穿行在歌舞劇團的大雜院里。老歌在大門口碰上我的父親,我的父親關切地詢問:“老歌,又喝多了么?”老歌沒有回答我父親的詢問,而是豎起一根手指,做了一個“請你凝神靜聽”的手勢。我的父親搖了搖頭,我的父親什么也聽不見。此時老歌咕噥著吐出兩個字,隨后像秋風卷起的一片落葉,飄出歌舞劇團的大門。
父親說他想了很久,有一天突然明白,老歌說出的那兩個字是“天籟”!
現(xiàn)在,老歌已追隨著歌聲的小鳥踏上“迎樂酒家”陳舊的木質樓梯,他盡可能放輕腳步,以免討厭的“吱呀”聲破壞這美妙的“天籟”,他走到靈兒的小屋前,把耳朵貼到陳舊的木門上,仔細辨別小鳥飛翔的軌跡。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因為他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那歌聲就要終結了。他擔心那歌聲一旦停止,自己就會頹然摔倒在門前,再也站不起來。他被一種強烈的窒息感所籠罩,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最后一口氣被水憋在胸口,那口氣就要變成一串氣泡浮到水面上去,盡管他知道,吐出這最后一口氣,他就會被淹死,但他已經憋不住了。
于是老歌開口了。
他一開口,屋子里的歌聲就停了,像是屋子里面的那個人,也在仔細辨別著這只突然飛來的,唱歌的大鳥。老歌剎那間淚流滿面,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能唱,他的歌聲是被屋子里的那只歌聲的小鳥勾引出來的。他仔細聽著自己的歌聲,像聽著一張古老的膠紋唱片。這個時候,屋子里的歌聲又響起來,那只小鳥,引領著大鳥的翅膀,它們拉拉扯扯翻翻騰騰地飄飛在萬里無云的星月夜空之中……它們飛了一會兒,累了,就在枝頭歇息下來,然而它們并沒有停止歌唱,只是歌聲變得細碎如呢喃如傾訴,如溪聲潺潺,如竹葉在風中輕觸……他們就那樣隔著門唱了整整一夜,太陽照上靈兒小屋陳舊的木質窗框時,靈兒打開了房門。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倦容,她那雙與生俱來洋溢著盈盈笑意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她是真的快樂著了。而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歌手,他的臉竟然被陽光染上了一抹羞澀的紅暈。
老歌說:“我們走吧!”
靈兒說:“好的。”
那個太陽把一簇簇小火苗投射于世間萬物的清晨,歌舞劇團的老頭老太太們看到滿頭白發(fā)一身整潔的老歌攜了一個背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從容鎮(zhèn)定地走進歌舞劇團的大雜院,剎那間他們產生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走在老歌身邊的那個女人,正是多年前領著孩子來找老歌的黑皮膚婦人,不同的是,那個男孩牽在黑皮膚婦人的手中,而這個孩子背在大眼睛女人的背上。他們記起那個時候,老歌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瘋狗落荒而逃,而此刻,老歌緩步而行神閑氣定。他們大膽地盯著那個女人看,很快就認出她就是對面“迎樂酒家”的服務員靈兒。但奇怪的是,這個名叫靈兒的女人一旦和老歌攜手同行,就再也無法讓人相信她是一個小酒館里端盤子上菜的服務員。他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想要開口又不知從何問起。這時老歌說話了,他說:“你們相信么?我又能唱歌了!唱得和過去一樣好。她……”老歌伸出一只手,不勝憐惜地撫摸著靈兒的黑發(fā):“比我唱得更好。我們兩個人,現(xiàn)在要一起唱歌了。”
有個人遲疑片刻后小心地問:“老歌,你說是,你要和她結婚么?”
老歌很肯定地點頭:“是的!”
我嚅囁著說:“爸,我知道那個寡婦叫靈兒,我……正是我,開啟了她的歌喉,可怕的是,我對她的歌聲充滿恐懼,那樣的歌聲我受不了,于是我匆匆離開了蒙烏……”
父親凝神靜思后對我說:“那是因為你心慌意亂六神不定。不過話說回來了,老歌的歌聲放到今天,又有幾個人能夠接受呢?除了我們這些老人會陶醉在那樣的歌聲里?!?/p>
是的,聽過老歌與靈兒唱歌的人會說:山歌而已,甚至沒有唱詞。他們說那旋律就那樣激越著、飄忽著、飛翔著、委婉著、呢喃著,聽得人毛骨悚然心亂如麻。
我不管這些,父親打來的電話讓我心如刀割。我立即跳上我新買的轎車,朝我的故鄉(xiāng)蒙烏一路狂奔而去。
那是我的靈兒。
我徑直去了老歌的家。
靈兒仍然用那雙笑意盈盈的大眼看著我,但是我知道她已經不再認識我。她就那樣一臉美氣地、像只紅色的蝴蝶般穿行在老歌的鋼琴、書架以及書架上的樂譜和舊書之間,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悲從中來,幾乎忍不住放聲大哭。
我示意老歌暫時讓靈兒離開,我表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老歌談一談。
靈兒消失后,我開始殘忍地敘述我和靈兒的故事,我充分發(fā)揮作家的敘述才能,沒有放棄任何一個細節(jié)。我只有一個目的,我要激怒老歌。我為什么要激怒老歌?因為他讓我屈辱讓我憤懣讓我無地自容。他,一個老人,他,憑什么在接近生命終點時重新獲得了歌唱的能力?他,憑什么用歌聲帶走了原本屬于我的女人?他,究竟有什么力量,讓我渾身顫抖讓我欲哭無淚?我一定要激怒他!
老歌的表情完全像是聽一個他根本不在現(xiàn)場的故事,甚至這個故事的冗長讓他情不自禁地打起哈欠。隨即他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太禮貌,于是他作出抱歉的手勢,示意我繼續(xù)講。
我把自己給激怒了。我站起身來:“你已經知道了,她是一個寡婦,她還帶著一個孩子。她甚至不識字。除了你,沒有人認為她的歌聲就是天籟,包括你,就算你能夠重新開始唱歌,難道你還想重現(xiàn)昔日的輝煌?不可能,絕不可能,你站到大街上去吼一嗓子,我是老歌,請你們停下匆匆的腳步,停下你們正在行駛中的汽車,停下你們正在嘮叨的電話,請你們停下來聽我唱歌,他們能停得下來么?他們會罵你瘋子,他們會開車撞死你,他們會用手機砸死你,他們會把你推倒在地,然后笑著鬧著若無其事地踏著你的身體走過去……”
我的吼叫終于引起了老歌的注意。他仔細地盯著我的眼睛,然后他說:“你瘋了,孩子!”
“不,我沒瘋,是你瘋了!你根本不懂外面的世界!你要養(yǎng)活靈兒,你還要和她一起唱歌,你們要得到公眾的認可,你們必須有錢。錢,你有錢么?”
老歌搖搖頭:“沒有錢,就不能唱歌了么?沒有觀眾,就不能唱歌了么?”
我愣住,但我不甘示弱接著吼叫:“好,就算沒有錢、沒有觀眾,你們也能唱歌。那你們總要吃飯吧?總要生活吧?你們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
老歌說:“孩子,我有退休工資,夠我們生活了?!?/p>
我朝前蹦了一步:“那你總是要死的吧?”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把我自己嚇壞了,我像只蝦米般弓著腰站在那兒,我想自己恐怕是闖下了大禍。
奇怪的是,老歌并沒有被激怒,他皺著眉頭思索片刻,點頭說:“是啊,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我也是要死的?!?/p>
老歌淡然的表情讓我再次怒火中燒,我一屁股坐回椅子:“好!你一定會比靈兒先死,這是肯定的。她不識字,沒有任何生活技能,你要是死了,她怎么辦?好!就算她能夠重新回去酒館端盤子,可她的孩子怎么辦?你就沒有想過,必須為孩子留下一筆撫養(yǎng)費嗎?孩子將來上大學怎么辦?上大學需要多少錢你知道嗎?如果你死了,而你肯定是要死的,誰來籌集孩子上大學的這筆錢?靈兒么?她是個不識字的寡婦,而且她也會老……總有一天,她也會死!”
老歌抬起一只手,制止我繼續(xù)說下去。他說:“不就是錢么?告訴你,孩子,你不用擔心。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財富,多得讓你難以想象?!?/p>
我吃了一驚,這時我突然想起,老歌有一個非常有錢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劉元。
我絕望地離開老歌的家,直到我離開,靈兒也沒有再次出現(xiàn)。我知道自己絕望的原因:我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老歌卻做到了;我想,也許是我還算年輕,還有太多的欲望在召喚和等待著我,而老歌,他已經老了,除了他的歌聲,除了他的靈兒,他已經沒有欲望。我又想,或許一個人一輩子原本就應該只做一件事情的,選擇太多反而讓人失去自由。對老歌而言,只有一種選擇,因而他是自由的。那么靈兒呢?靈兒是自由的么?
我想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和一幫昔日的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午夜時分,猝然在父親的床上醒來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得罪了一個大人物。
那就是老歌的兒子劉元。
我羞辱了他的父親,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我——而且他有錢,錢可以辦成很多事情。
所以我現(xiàn)在只能躺在病床上,望眼欲穿地盼望著那個名叫謝遙的警察天使般降臨。
謝遙
那時一片浮云掠過,遮住半個月亮。夜風吹動柳葉,宛若纖手觸摸水面。坐在池塘邊的刑警隊長謝遙全然忘記了名叫張莊的作家,他全身心地期待著大眼睛婦人的來臨。他想知道,精壯的漢子為何在大眼睛的婦人面前如此沮喪?他還想知道,自己將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介入即將發(fā)生的事件?
夜風吹來隱隱哭泣??奁暆u漸地近了,又漸漸地遠了。謝遙知道太平間位于池塘的對岸,看起來,像是什么人剛剛死去,他的親友們哭泣著將他送進太平間。按理說,這樣的時分,這樣的場景,會讓人打心底泛起一絲涼意,然而謝遙覺察不到絲毫的恐懼。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目睹過太多流血與死亡的刑警,更重要的是,那婦人的一雙眼睛總是浮現(xiàn)在謝遙眼前,那與生俱來的美氣,讓謝遙滿心溫暖。
細碎的腳步聲交織在粗重的腳步聲里。謝遙知道他們來了。他掐滅香煙,讓自己隱身于黑暗之中。
他得以完整地聆聽精壯漢子與大眼睛婦人的對話。
零散的珠子被完美地串成熠熠閃光的項鏈。
精壯漢子名叫劉元,大眼睛婦人名叫靈兒。
忽明忽暗的月光照耀著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時而照亮劉元的額頭,時而照亮靈兒的大眼。
由于那天晚上劉元喝了一碗酒,而且他平素似乎不怎么喝酒,因此有些微醺。一直是劉元在敘述,而靈兒則幾乎不發(fā)一言。最后靈兒輕聲唱起了歌,這時謝遙發(fā)覺自己被卷入歌聲的漩渦。他像一片浮萍,被那歌聲的漩渦推來漾去,他仿佛在這歌聲的漩渦里溫暖地睡去,一次又一次短暫地醒來。
靈兒的歌聲停下的時候,謝遙的夢也就醒了。此時,萬籟俱寂,只有無數星子在微風拂動的水波里跳躍,讓人產生忍不住跳到水里去捕捉那些星子的沖動。
刑警隊長謝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內心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巨大幸福感將他包圍,他感覺自己就像剛剛洗過澡的嬰兒,被擱在池塘邊的草地上,大人走開了,而他并不孤單。
劉元
靈兒靈兒,你為什么要來看望他?靈兒靈兒,我為什么要找人打他?因為我喜歡你我討厭他!
不錯,我小時候是在張莊家里吃過住過,我在歌舞劇團所有的叔叔阿姨家里都吃過住過。為什么?因為我爹,也就是老歌,他堅決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我要活下去,就要吃要喝要有個地方睡覺,所以我只能讓他們摸我的腦袋說我可憐吃他們的飯喝他們的水睡他們的床還得滿臉堆笑。你知道嗎靈兒?那時候我很瘦,一個吃百家飯的孩子能強壯到哪兒去呢?可每次玩騎馬打仗,我總是扮演張莊的戰(zhàn)馬,讓他騎在我的脖子上。我們通常都會輸掉,這時張莊就會遷怒于我,他不敢打我,他會用刻薄的話罵我,他從小就是個語言天才,他寫的作文經常被老師當成范文念給我們聽。我討厭那個語文老師,張莊干了壞事誣陷于我,那個語文老師就會叫我站起來,一臉慈祥地用一只手撫摸我瘦弱的肩膀。他嘴里說著關懷的話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摁在我肩上的手卻不動聲色地使勁,他使勁捏我的鎖骨,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就轉向全班同學說:“同學們,你們看,劉元同學知道自己錯了,你們看他都哭了。我們相信,他以后一定不會再犯錯誤了。來吧同學們,讓我們鼓掌,為劉元同學誠心認錯的態(tài)度鼓掌?!庇谑峭瑢W們便興高彩烈地拍起巴掌來,張莊拍得最響,一邊拍還一邊沖我做鬼臉。等我放學后回到歌舞劇團,每一個人都知道劉元又犯錯誤了劉元又面對全班同學流下了懺悔的眼淚。
我就這樣長到十三歲。有一天我突然想,一個人沒有父親有什么關系呢?我揮揮胳膊,發(fā)覺自己有些力氣了;我跳了跳,發(fā)覺自己能把樹上的葉子扯下來了。我決定離開歌舞劇團,離開蒙烏,自己給自己找飯吃。我沒有什么方向,隨便選條路就離開了蒙烏。我當過扒手,被警察抓過;我當過乞丐,在廣州的大街上被城管追得像瘋狗一樣跑。我吃了很多苦頭,我慢慢長大。后來我到碼頭上干活,給一個倒騰打口CD的老板當搬運工。
打口CD你不知道吧靈兒?那就是刻錄歌曲的塑料圓盤,外國人唱的,賣不掉的,要銷毀,當成廢塑料運到中國來。老板們就一箱一箱地抬走,找出其中那些還能聽的,當作原版CD賣掉。說起來真是件奇怪的事情,CD盒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洋文我一個也不認識,可只要把碟片塞進碟機,讓它唱起來,我就能聽出哪張好哪張不好。老板信我,根據我的意見給那些打口CD標價,賺了大錢,人們都說老板是內行。后來我有了一點錢,就開始自己做這個生意,很快就發(fā)了大財。
那一年我二十八歲了,有一天,天氣預報有臺風,我剛好坐在碼頭上。我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船急急忙忙地駛進港口避風。我突然想,人總是得有父母的,如果沒有父母,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我的母親肯定是找不著了,她把我扔到歌舞劇團那一年,據說我只有四歲,我完全想不起她的樣子來。歌舞劇團的人也沒有給我提供任何有關母親的線索。但我畢竟是有過一個父親的,他就是老歌,盡管他自己不承認;我越想老歌越有可能是我的父親,我繼承了他唱歌的天賦,盡管我不會唱歌,可我為什么能夠聽出那些外國歌的好壞呢?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的血管里流著老歌的血。
我從來沒有那樣急切地需要一個父親,也從來沒有那樣急切地需要一個故鄉(xiāng),我以最低的價格賣出所有的店面,帶著一筆巨款飛回蒙烏,像一條破船撲進海港,我撲進歌舞劇團的大雜院。他們都不認識我了,但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們都親切地接納了我。他們都是聰明人,他們只要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和腳上穿的鞋就知道我“發(fā)”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父親老歌的去向,從他們含混不清的敘述中,我知道我的父親老歌已經墮落了,他成天爛醉如泥宿花眠柳,總之一句話,他已經徹底毀了。他們的敘述讓我的眼中飽含著熱淚,這個時候,張莊的媽媽,拉了我的手,說:“孩子,到我們家洗把臉吧!”張媽媽的話讓我的淚水落下來。
我在張莊家里洗了把臉,剛坐下,一個二十多歲,長得還算漂亮的姑娘就沖進張家的大門。她大叫著張莊你給我滾出來。張莊蓬頭垢面地從里屋走出,打算奪門而逃。姑娘沖上去勇敢地扭住他的胳膊。張莊把腦袋偏來偏去躲閃姑娘的耳光時發(fā)現(xiàn)了我,他顯然把我當成了姑娘的幫手,他沒有問我是誰,而是反手抽了姑娘一記響亮的耳光:“反了你了!帶上野男人鬧到我家里來了?”
我趕緊說我是劉元,他松了口氣,立即大聲命令我?guī)退プ∧莻€姑娘,我遲疑片刻,抓住姑娘的一條胳膊,勸她有話坐下來慢慢講。這個時候張媽媽抓住了姑娘的另一條胳膊,姑娘就勢一頭撲進張媽媽的懷抱失聲痛哭,控訴張莊以談戀愛為名搞大了她的肚子,現(xiàn)在張莊的孽種就在這里,她一邊哭叫一邊撩起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同時用一只手響亮地拍打著它,像是為她的哭訴打著拍子。
張莊嗤嗤冷笑,他說他喜歡搞女人不假,但他始終堅持兩個基本點:一是處女不搞,怕搞過之后脫不了身;二是堅持使用安全套,他必須為自己的生命和健康負責。他說,我這樣熱愛生命的人,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嗎?誰知道你有沒有艾滋???我可不想跟你快活三分鐘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你和我搞上之前難道還是處女嗎?你懷上了我的孩子?你懷上了張莊的孩子?張莊讓一個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哈哈哈,這是我聽過的,他媽的最最好笑的笑話!哈哈哈,哈哈哈。
張媽媽騰出一只手抹眼淚,順勢把姑娘推開:“作孽呀!張莊你墮落了啊,你怎么能像老歌,像那個老嫖客的親兒子呀!”
姑娘又朝張莊撲過去,他敏捷地閃開,姑娘徑直撲進沙發(fā)。張莊冷笑著說:“好!有本事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去做親子鑒定!孩子如果是我的,你們娘兒倆我全認下!孩子如果不是我的,我要上法庭告你,讓你賠我的名譽損失費!”
整個過程中,張爸爸鐵青著臉,沒有說一句話。
我悄悄離開了張莊的家。
后來,聽說,那個姑娘被張莊唬住,悻悻地走掉。這時張爸爸發(fā)出驚雷般的狂吼:“滾,你給我滾!我和你媽的老臉都讓你給丟盡了!滾!滾!滾!”
張莊就此離開蒙烏去了省城。
我得說,那天在張家,有兩句話對我的刺激很深。一是張媽媽說張莊像老歌的親兒子,這句話讓我很不舒服,那我算什么?究竟誰是誰的兒子,這是首要問題;二是張莊說出的“親子鑒定”幾個字提醒了我,我為什么不拉著老歌去做個親子鑒定呢?如果他真的不是我爹,那就算了吧!就當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沒爹沒娘就沒爹沒娘吧!
我費了不少勁才找到老歌,聽我說要拉他去醫(yī)院,他嚇壞了,一個勁地說他沒病,他的相好都是干凈的,沒病。誰要有病了,都會提前告訴他,讓他小心別染了去。我冷笑著說,看來你那些相好對你很好嘛!拉你去醫(yī)院,不是給你做性病檢查,是帶你去做個實驗。
親子鑒定很快有了結論,老歌果然是我親爹。說實話,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結論,我以為老歌真的不是我爹,他才敢否定得那樣堅決?,F(xiàn)在科學證明他真的是我爹,他卻對我不管不顧,讓我的童年飽受精神和肉體的摧殘。我真的不想要這個爹??晌一貋砭褪菫榱私o自己找一個爹的,現(xiàn)在找到了,老歌他就是我爹。
我把老歌拉到醫(yī)院大樓前,把報告單砸進他的手心:“你就是我爹,這是科學,你賴不掉?!崩细璁敃r就傻掉,好一陣子,他才哭著一個勁說對不起,說他從來沒有照顧過我,說他從來就沒有給我當過一天爹,讓我還是不要他這個爹吧。我也哭,我說:“你是我爹,這是科學。盡管你沒有當過我一天爹,但你畢竟就是我爹。你從現(xiàn)在開始當我爹吧!”說完我就叫“爸爸”,老歌的樣子很吃驚,過了很久,他才揮手擦干眼淚,“嗯”了一聲。
我本來已經不哭,老歌一“嗯”,我的眼淚又流下來,我說:“爸爸,我要養(yǎng)著你!”
老歌仰起頭來,他站在醫(yī)院大樓前,那天陽光明亮,他讓太陽直直地照著他的臉。他努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太陽,像是要從太陽那里找一個答案。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又過了好一陣子,他睜開眼睛,對我說:“那好吧!我就當你爹。當爹就要像個當爹的樣子。劉元,你現(xiàn)在是有身份的人了,我不能辱沒你的身份。這樣吧,酒我不喝了,相好們那兒,我也不去了,你給我買臺鋼琴吧!”
我就真給他買了臺鋼琴,他也真就學會了彈鋼琴,我還給他錢,讓他收購了很多民間的音樂古籍,我請人吃飯,讓他當上市音樂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原本想,日子就這樣和和美美地過下去??蓮埱f這小子一冒出來,事情全毀了。
靈兒靈兒,張莊要是不讓你開口唱歌,我爹他就不會迷上你;靈兒靈兒,張莊要是不跟我爸談什么錢的事情,他就不會想著賣掉我給他買的鋼琴!你說對嗎靈兒?張莊簡直就是個鬼!我不是打他,我是打鬼!
靈兒你為什么搖頭呢?難道不是這樣么?
靈兒你為什么還是搖頭呢?好吧,那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是恨張莊,我是恨我爹老歌,恨他奪走了我心愛的靈兒。但我不能恨我爹對嗎?一個人怎么能恨他的爹呢?我總得找個人恨吧?所以我只能恨張莊,所以我要找人打斷他的腿!
靈兒靈兒,你不快樂了嗎?我知道你盡管還是笑著的,但是你不快樂了。告訴你吧靈兒,我喜歡你,我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你。你怎么能和我的爹結婚呢?我又怎么能跟我的爹去爭搶一個女人呢?我知道張莊也喜歡你,可是他沒膽量喜歡你;我悄悄地愛著你卻不敢向你表白,因為我有大恐懼。
靈兒你一定聽說過當年我的母親帶著我來尋找父親老歌的故事。我問過歌舞劇團的叔叔阿姨,在他們的描述中,我的母親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更何況你還能唱那么好聽的歌。我擔心你是我親親的妹妹。啊,如果你是我親親的妹妹,你就是老歌親親的女兒,無論是我,還是我爹娶了你,那都禽獸不如,禽獸不如??!我馬上找人去調查這件事情。等我確認你并不是我親親的妹妹,你和我、和老歌都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一切都晚了,你已經成了我爹老歌的未婚妻。
我不能恨我的親爹,我恨巧言令色的張莊!
“不是你說的那樣?!边@個時候靈兒開口說話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p>
“你說什么呀?你都把我搞糊涂了?!?/p>
“我說不明白的,我來唱給你聽好么?”靈兒說。
于是靈兒就唱了起來,她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唱出那首歌,歌詞大意是: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來自何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有一天她會遇上一個人,那個人和她唱著同樣的歌。她要和這個人生活在一起。她的孩子長大了,也會唱歌,唱歌的孩子長大了會遇上另一個唱歌的人,他們在一起,會生下一個孩子,孩子生下來就會唱歌,孩子長大了會遇上另一個唱歌的人,他們在一起,會生下一個孩子,孩子生下來就會唱歌……
歌聲如揉碎在水波里的月光,水流到哪里,月光就流到那里,永不停歇,永無止境。
靈兒的歌聲漸漸地淡,停下來。
揉碎在水波里的滿天星斗,閃爍,浮沉。
“靈兒,你說對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p>
靈兒與生俱來浸著微笑的大眼里,似有星光閃過。
“我們一起去看望張莊吧,我不會再傷害他。我不恨靈兒,不恨張莊,不恨老歌,我連我自己都不恨了?!?/p>
謝遙
數日之后,身著便服的刑警隊長謝遙出現(xiàn)在歌舞劇團的大雜院里,他打聽著走進老歌與靈兒的小屋。落座后,他指著幾乎占去屋子一半空間的鋼琴,用一種溫和而謙卑的語氣,詢問主人是否要賣掉那臺鋼琴?
白發(fā)的男主人笑而不答,他掀開琴蓋,彈出一串流暢的音符。音符消失的地方,白發(fā)的男主人吟哦詩章般低聲開始歌唱。他的歌聲漸漸高亢,黑發(fā)大眼的女主人加入進來。歌聲像一棵樹上開出的兩朵花,它們如此相似,卻有各自的美麗,它們在同樣的風中以同樣的姿態(tài)顫抖;歌聲是盤旋在藍天里的兩只鳥,它們簡直就是一個母親生出來的,卻飛得一個高些,一個低些,一只被浮云遮住的時候,另一只就盤旋在浮云之上,聲聲切切地呼喚著;一只筆直地向前飛著時,另一只就浮浮沉沉地繞著曲線……
夕陽照上琴蓋,反射到正在歌唱著的男人的白發(fā)和女人的黑發(fā)。男主人和女主人都閉著眼,他們的身體輕晃,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女主人的孩子坐在夕陽的暈圈里,他仰著臉,圓睜著兩只烏黑的大眼,孩子的身體也輕輕地晃動著,咿呀著發(fā)出音節(jié)。
謝遙的臉上也浮起微笑來,盡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歌聲消散后,謝遙聽到男主人的聲音:
“你聽,的確是一架好琴,可惜,對我們已經沒有用處了?!?/p>
男主人和女主人原打算把那架鋼琴送給謝遙,但謝遙堅持給出一個合理的價格。謝遙雇來的民工將鋼琴抬上卡車時,男主人從書架上翻出幾本古譜送給謝遙。他說:“你看,是些好書,但對我們來說,它們已經沒什么用處了。”
謝遙不得不把沙發(fā)和茶幾賣給舊貨商,這才勉強把鋼琴塞進自家的客廳。男主人送的古譜,以及謝遙喜歡的現(xiàn)代作家作品,包括《徐志摩詩文精編》被他整齊地碼放到琴蓋上。
這時候又一個黃昏降臨,艷紅的夕陽透過窗欞,照亮書籍和鋼琴。謝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微笑著的。現(xiàn)在,他的客廳就像男女主人唱和的歌聲,帶著與生俱來的美氣,讓微笑不知不覺地浮上謝遙的臉龐。
為什么一個刑警的客廳里就不能有一架鋼琴呢?盡管他不會,也永遠不會去學習如何彈奏那臺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