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臺南求學那些年聽過信裕軒,嘗過烏糖香餅,干果蜜餞。日治時代大正年間開的老字號,過年過節(jié)去看望朱約農(nóng)老師,師母總要拿出一小盤給我們解饞,紫酥梅,甘草李,化應子,大仙李,都可口,也生津,閩南話臺灣話叫“鹽酸甜”“咸酸甜”,跟兒時菜市場蜜餞店里賣的一個滋味。
前兩天傅玫臺南過來帶了好幾款,說是給我重溫50多年前的城府風情。紙帶上印的三個招牌字很漂亮,裝上這些伴手禮品古早味道濃得很。老鋪在民族路,分鋪在府中街,一個在赤嵌文化圈,一個在孔廟文化圈。赤嵌樓和孔廟是舊識的舊地,那時候古樹參天,墻垣殘老,游人稀疏,談戀愛常去。年前重到,翻新了,亮堂了,旅游車一大排,蓮霧樹下冰果攤影子都不見。傅玫說臺南她喜歡,比臺北臺中古樸:“別挑剔了!”傅小姐今年幾乎都住臺北,住臺南,美國懶得回去了,大陸春季秋季拍賣會還愛看,先來香港玩兩天才北上,回程再過來歇一歇又飛臺北,飛高雄。她說臺灣是最親切也最像樣的中國人地方,隱隱約約幾分老民國韻致,出了鬧市殘山剩水處處是遠古的回眸久遠的叮嚀?!澳銈兡莻€世代的困難歲月縱然消亡,”她說,“傳統(tǒng)里素樸的根莖還沒有枯萎。”傅玫畢竟時髦人,半輩子西洋教育感化深沉,偶然幾度回望,小風疏雨瀟瀟地,玉樓還見吹簫人,那份驚喜沈茵說是太動人了。
初到臺灣她是新客,事事多靠沈大姐照拂,住了兩三個月她比沈茵更臺灣,沈茵腿不好,少走動,許多雜物反而要傅玫打點了。都那樣,西方世界住久了,青春的裙擺一旦緩緩隱入歲月的彎角,斑駁的門巷隔鄰的夜話驟然化成魂牽夢繞的渴想,不回去看看不安心。傅玫說去年冬至她在美國一位中國太太家里吃韭菜餃子,韭菜是臺灣種子種出來的,甘香撲鼻,吃了22顆還嫌少:“那天晚上我回家想起往昔許多舊人舊事,忽然很想去臺灣看看。美國事情忙完了,春節(jié)一過我趕緊飛臺北?!鄙蛞鸬轿魅A飯店看她。傅玫說沈小姐像個大姐姐,臺北有些地方也像極了她小時候住過的上海,心中一陣溫暖:不走了。臺灣民主了,政治生活盡管擺脫不了“奉天承運”的封建意識,傅玫說幸虧我們上了年紀的人求的不外安居樂業(yè),柴米油鹽安頓停當,風聲雨聲讀書聲終歸比燭影斧聲好聽多了。
劉大任上星期從美國給我來電郵說,他最近搬到鄉(xiāng)下,報紙雜志少看了,也很少上網(wǎng)看新聞,世界越來越小越遙遠,這個月底回臺灣,為的只是臺灣還有親弟妹:“年輕時的政治激情,如今似遠處一縷炊煙,風一吹,便散,了無痕跡?!备得党Hド蛞鸺医钑?,她說先是看梁實秋林海音來了臺灣寫的書,接著看陳定山看周棄子看高陽,近來倒是細心拜讀溥心畬的寒玉堂詩詞了。她說沈大姐集藏溥先生寫的小張詩箋三四十張,一半是南渡前舊作,一半是南渡后墨跡,裱成了冊頁,江兆申先生題了簽還寫了一段跋文。傅玫喜歡溥先生這樣的小詩箋,坊間一張都難找,我家珍存兩三張,早年收藏的。沈茵那本冊頁第一張裱了溥先生絹本幽蘭小畫,跟詩箋一般大小。那年她在東京買到那幅畫,不久我在香港覓得一幅尺寸相仿的《池塘生春草》,也是絹本?!俺靥辽翰荨笔侵x靈運《登池上樓》詩句,下一句是“園柳變鳴禽”。沈茵說可惜她那幅不是畫園柳,跟我這幅成不了一對。
溥先生作品近年來拍賣會上炒上天了,文人氣息那么濃的文房逸品市場終于消受了。這回誠軒北京拍賣溥先生一幅寫意神品,我和傅玫都想要,都買不到,省了錢了。是1950(庚寅)年作品,水墨枝杈,朱錠點梅,疏疏落落十多朵,有含苞,有盛放,說是“庚寅秋八月,東鯤客舍夜話,以案頭朱錠寫梅并題”,題的是:
半窗疏影欲黃昏,落落花開帶雨痕。
五柳已枯三徑改,義熙無復舊柴門。
凌煙姑射雪霜姿,隴上風清月落時。
今日春光誰做主,不應仍發(fā)向南枝。
溥先生晚年隨意點染之作多佳品,行草也蒼健。沈茵告訴傅玫說,60年代她和她父親住臺南,父親一位老朋友是溥先生的故交,家里掛的《紅梅報春》跟誠軒這幅很相近,也題了長詩,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幅。沈家臺南舊居我讀書時代常常去,市郊一條荒村,矮矮的磚頭房子,左邊一圈牛棚養(yǎng)了幾頭牛,說是租給了隔壁種田人家。我們幾個同學吃沈茵燒的菜吃了好幾年,她包的餃子也好吃,后院榕樹下廚房飄出來的香味人老了還忘不了,像他們家掛的沈寐叟書法:“這是寐叟少有的精筆。”沈老先生說:““干里潤出煙水氣!”老先生舊藏一件書法竹刻秘閣,刻的也是沈寐叟寫的詩,說是民初竹刻家刻的,不署名,沈茵至今還珍存。老民國好幾位竹刻家都刻得好,刻得不多,不容易找。30多年前香港黃老先生雅齋樓上有一件竹秘閣是那時候竹刻家張志魚刻的,行楷甚佳,老先生猜想是瓶齋譚澤闓寫的,下角只刻“志魚”圖章。秘閣上那三行詞論我認出沈寐叟書里寫過,回家一查《海日樓札叢》果然查出來:
易安跌宕昭彰,氣調(diào)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太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
沈寐叟既說易安詞像秦觀像黃庭堅,說她“神駿”確比說她“芬馨”贏得了她的歡心。秘閣沒頭沒尾刻了這段話也好玩:案頭清玩,玩的正是這般飄渺的意境。雅齋那塊秘閣不知道落在誰家案頭上?沈茵父親論沈寐叟的字說,越是讀通了書看遍了世情的人越懂得領(lǐng)略,書法家曾農(nóng)髯是一個,曾先生說寐叟的字“工處在拙,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wěn)”?!安环€(wěn)”說得好。他們是同代人,沈寐叟1850年生,1922年歿,曾農(nóng)髯1861年生,1930年歿,沉氏72歲,曾氏69歲。沈寐叟也說了曾農(nóng)髯書法,說是溝通南北,融會方圓,冥悟其所以分合,深得洞達二字。
曾農(nóng)髯的字我沒有,沈茵有,幾代人傳下來的書香,父親留了一批給她,舅舅又留了一批給她,一屋子都是。沈老先生臺南家里掛過曾農(nóng)髯一幅山水,是晚年之作,用篆隸筆法點染,渴筆焦墨,淺絳設(shè)色,清爽極了,沈茵家里還掛著。那筆字脫胎北碑,帶點隸意,得晉唐之趣,難怪八分書比行楷更好看。沈茵說曾農(nóng)髯民國初年客滬鬻字期間跟她爺爺相識,她父親那時候年少,在學彈古琴,曾農(nóng)髯在她父親的紀念冊上題了一首五言詩:“月印長江水,風微滴露清。會到無聲處,方知太古情”。那本紀念冊還在,我到沈茵臺北家里見過,太破太舊,找人修補了,里頭海上名家遺墨不少,聽說大半是沈茵爺爺為沈茵父親求的,章士釗,葉恭綽,吳敬恒,都有。曾農(nóng)髯題的那首五言詩沈老先生說是明代“潞王中和琴”上頭的銘文。那張琴沈茵聽人說早年在上海,如今藏在遼寧省博物館。“潞王琴”是潞閔王朱常芳監(jiān)制的古琴,他字中和,號敬一,潞簡王朱翊鏐的三公子,太祖朱元璋的十世孫,世稱小潞王,追謚閔王,風尚高雅,監(jiān)造過三千張古琴。
我聽過沈老先生彈古琴,年輕不懂,聽不出高妙,流水的琴音頓挫之間剎那的寂靜反而聽出一番震蕩,也許那是“會到無聲處”的境界了,太古荒寒的空靈氣韻欲去還留。我年少初學鋼琴,荷蘭老師常常給我灌輸頓挫抑揚的竅門,他說音色的流動勤力苦練不難掌握,流轉(zhuǎn)之間留白留出的無聲之聲才見功夫。古琴詩里“太古情”是遠古之情,是茫茫洪荒似的一份遐思。
我和沈茵和傅玫這代人都算民國人,都好古,都迷古,都戀古,《論語·述而》說的“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魯迅《隨想錄》說的是貶義了:“自大與好古,也是士人的一個特性。”傅玫說她不是士人,連臺南老字號信裕軒的干果蜜餞都打動得了她的心,不說好古說戀舊應該可以了。魯迅鄭振鐸那些年搜集舊箋,印制舊箋,孜孜不倦,也是戀舊:咸咸酸酸甜甜百般滋味都嘗遍,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