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先后在《人民文學》《散文》《青年文學》等雜志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
祖母從未跟我說起過小孩出生以及女人分娩之類的事。
在我幼小的年齡里,小孩的出現(xiàn)像一則謎。他(她)作為一個肚子的形象,被婦人們羞澀地談及,用寬大的衣服遮掩,后來逐日漲大的腰身暴露了隱匿的訊息,事件漸至明朗,閃爍的言辭如煙火,跳躍在半空,又藏匿到暗夜的夢里。某天,她會虛弱地靠臥在熱炕上,臉上掛著淺淺的笑,那時她的腰身空下來,需要一床棉被來支撐,而她身邊,會有一個來自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我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當中,根本想象不出小孩是從何處來,只覺得似乎該有一個秘密的通道,一條母親和孩子的專屬通道,通過它,孩子降臨世界,開始緩慢地成長。通過它,女人成為母親。
我的祖母在這方面守口如瓶,她一次次制造出我是某神贈予家庭的禮物之假象,來搪塞我對小孩是從何處來的疑問。禾苗的母親說她是從肚臍眼里來的,田園的母親竟然說田園是從她腋窩里來的。水草帶來的答案更讓人瞠目結舌,她竟然被確定是河槽里撿來的孩子,她的臉上充滿悲傷,眼里轉動著淚花。我們似乎同時看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寒風中可憐的哭泣,遠處,狼群正在穿過,而狠心的拋棄她的人,正在回家的路上。為此我們不同程度地對水草報以極大的同情,在很長時間里,我們都愿意將自己的一粒糖或者一個玩具送給她。但后來我們被其他事分神,只是偶爾想起水草的命運,心似被誰的手攥緊了,又松開,有些微的不適感。
更多蟄伏著的像星星一樣多的疑問,正躲在一層層雕花屏風后面,亟待解開。似乎每個小孩的出生都帶著關于她來自何處的秘密,小孩子天性中的憨純和遲鈍,助長了大人們瞞騙的習氣,他們以自己的經(jīng)驗低估小孩的智商和想象,并用不同的對答,來使答案更加模糊,使疑問更加加深。當然,我們小孩會在其他地方某些場合,通過旁人的嘴和表情,獲得一知半解關于婦人分娩現(xiàn)場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這樣,一方面堅信祖母所說的小孩是神通過樹木、花朵、雨滴和泉水捎到人間的禮物,另一方面又相信小孩是通過婦人分娩而來的事實。
外婆那天用一種輕松而神秘的口吻說起自己分娩的事,當時屋子里坐著祖母和伯母,三個人坐在炕上,或馱或抱或依著一團陽光,各自忙著手里的針線活計,明亮的光線使她們生出短暫的幸福感,她們不自覺地開始想念過去,想念年輕時的經(jīng)歷。關于分娩這個話題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帶著溫暖的黃色光暈出現(xiàn)的。作為生養(yǎng)了好幾個孩子的外婆和伯母,無疑是這場話題的權威發(fā)言者。她們說起分娩前的一些征兆,對于有經(jīng)驗的婦人來說,在掐算準確日子的同時,突然的嗜睡、貪吃也是分娩前的癥狀,伯母說有次她在生產(chǎn)前竟不停地嘔吐,像懷孕初期的表征。
外婆說,她在生第二個孩子時,生了兩天兩夜。先是羊水破了,后來見紅了。
伯母抬起眼,看著外婆,以有經(jīng)驗的口吻說:“見了紅更受罪?!?/p>
“可不,血山血海啊,身下墊的兩擔灰渣都紅了,血都流到炕洞里了。”
伯母說:“我好生養(yǎng),感覺要生了,掀起炕席子,孩子就下來了?!?/p>
“嗯,真是好生養(yǎng)?!?/p>
伯母回頭問祖母:“嬸子,你生養(yǎng)的少,少受了多少罪啊。”
祖母正在穿針,眼神從眼鏡的上方射出來,笑了笑沒說話。
“唉?!蓖馄磐A耸掷锏幕钣?,嘆了口氣:“受罪也值得才心寬。兩天兩夜差一點要了命,是個小子。第六天早上起來就不對勁了??薨】薨?,哭得小臉都紫了,全身搐搦,后來不哭了,斷氣了。呃呃。渡過了鬼門關也是要被鬼喊走的。人是有定數(shù)的。叫你活一刻你就活不到半點,也好,早去早投生?!?/p>
外婆在十年里據(jù)說分娩了八次,但只有一半的孩子活了下來。有兩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有兩個都是活了六天。在后來的懷孕和分娩中,這種階梯式生命存在的方式,使她對懷孕和生育充滿恐懼和擔憂,一個死去的,去換一個活下來的,如此反復折磨她的,不僅有懷孕過程的艱辛,分娩過程中的痛苦,還會有坐空月子時的悲傷,不能哭,不能想,剛下來的母乳硬生生憋回去,而窗外,大嫂子譏笑的聲音,正一點點穿透薄薄的麻頭紙,灌進屋子中來。如果在冬天坐空月子,炕火都沒人給燒,更別說吃粥喝湯了。
伯母說:“我在生四只的時候正擔著一擔水呢,爬上泉子坡,就感覺肚子擰緊了,放下?lián)友澮d就流水,褲子也沒來得及脫下,小東西就出來了?!?/p>
三個人都笑了。
我并沒有將她們話題中所涉及的生命來源的問題弄清楚。恍惚就要公之于眾的謎底,若掀開一角的包袱,很快又被裹住了。似乎所有大人在提及這個問題的時候都是很模糊的。她們總要繞過關鍵之處,去訴說那些與之相關又無關的事件,和之后綿長不絕的埋怨和滿足。
那天半夜我被祖母從被窩里拽出來,連衣服都沒穿,用被子裹住抱到母親屋子的窗臺上,然后她急匆匆就走了。我迷瞪瞪地坐在被窩之中,一點一點地,感覺到被子里的溫度越來越低。那是農(nóng)歷十月的夜晚,暗處的大雪已開始在門外覷探,夜里寒風呼嘯,梨枝被折斷,早上,會看見院子里的葉片被風掃去,只剩下那些長長的交錯的枝條,像一把把黑色的寶劍,陳列在水面之上。記憶里那是個最冷、最困、最漫長,光線最黯淡,也最恍惚的夜晚。因為從睡夢中喊醒,一多半的思維尚是模糊的,煤油燈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屋子里影影綽綽,眼前的一切,呈現(xiàn)出一種不確定,甚至是虛幻的意味。我的母親,在我右側不到兩米的地方被另一張被子裹著坐在炕上,她辮子上的頭繩松了,一根辮子披散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另半張臉上全是汗水。她咬著嘴唇,似乎在抑制著難忍的痛意。她身后半跪著伯母,攔胸緊緊地抱著她。她們的身體無端地比平日高出許多,好像下面墊了個臺子,看到我目瞪瞪的樣子,伯母說:“閨女,你媽要給你生弟弟了。”
我媽懷孕的好幾個月里,我曾無數(shù)次地被他們問及母親肚子里懷的是妹妹還是弟弟,剛開始我還會回答,有時說妹妹,有時說弟弟,后來,就不回答了。這次,伯母沒有問過,而是直接地告訴我,我媽要生個弟弟。但這些在當時的情景里都是很模糊的。許多年后,我長大,一直覺得那個夜晚就是我做過的一個夢,因為接下來的情形我沒有任何印象,只是早上醒來,對面睡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太,她看到我醒了,開口說:“你媽給你生妹妹了。我嚇得又閉上眼。 ”
這也算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婦人分娩的過程,但因為年紀小,而無法確定過程到底有多漫長,以及過程中到底發(fā)生過哪些意外及艱辛。我通過虛弱的母親來確定,這更像一場歡喜的災難,她通過生育來奠定社會和家庭的地位,而我的妹妹通過被生育來成為這個世界上必須存在的生命。
我有了個妹妹。但我依舊不知道她自何處而來,作為一個見證她入世的人,我不得不嚅囁著將她的出生通道確定到母親的肚臍眼,并將這樣的結果偷偷告訴了禾苗和田園。她們疑惑地注視著我,又癟癟嘴唇,一副既信又惑的表情。妹妹很小,除了笑和哭,什么都不會,連吃都不會。她得一點一點地往大長,長得很緩慢。而母親對她的耐心是驚人的,她所有的哭笑都會引起母親的關注,她會不斷地摸摸她的臉,看她有怎樣的不適。母親還會用一把小刀仔細地將她的黑色糞便刮掉,用干凈的濕布清潔她的大腿和屁股,當她被收拾干凈的時候,母親和她看上去很幸福。是那種只有她們能感受到的溫馨。這些在我看來,都是新鮮的?;蛟S在我生命的起初,我亦曾受到過母親極大的關注,只是我記不得了。母親明顯變得溫柔而擔憂,即便她吃飯的當兒,也會扭身看看睡得好好的妹妹。母親眼里的世界,突然變小了,她世界里的人,是否也變少了呢?
冬天,天黑得很早。祖母端著飯走過梨樹的時候,一只烏鴉突然出現(xiàn)在樹梢上,它的叫聲充滿不祥和憎恨。祖母端著碗就給它跪下,頭磕在發(fā)白的院土上,嘣嘣地響。祖母一直磕到那只烏鴉飛走,才長長地呼出一口寒氣。后來祖母跟我說,烏鴉是不吉祥的鳥,它的出現(xiàn)常常預示著一場災難的來臨。那時我的妹妹出生不過幾天。在村里,小孩在滿月之前要度三個坎,3天、6天、12天,所以,人們講究躲避和接迎的方式,既對新到的人充滿喜悅,用物的方式表示迎接,又得規(guī)避一些禁忌,據(jù)說婦人生完孩子,魂伏變低,妖魔鬼怪會上門糾纏,使她們頻繁地做惡夢甚至大病一場。許多人拿著紅糖和豆腐來看坐月子的我母親,但門上那一尺見方的紅布巧妙而喜氣地拒絕了她們的進入。祖母在廚房里接受這些問候,并在心里記下這些人的名字,留到日后,當她們家有新生命來臨時,給予歸還。在村里是講究還和報的。也只有不斷地還和不斷地報,才能換來你的好聲譽,得到尊敬和厚待。
暗淡的廚房里,祖母青寡的臉上,不斷地擠出一種我所陌生的笑,既有滿足,又有遺憾,還有一種空洞的無力。
海槐娶親那天正好是他妹妹?;ǔ黾薜娜兆印?/p>
?;藿o縣城西面的村子,那里的習俗是娶明媳婦,意思是中午前新媳婦必須迎進門。此時?;ü鴹l紅圍巾,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女婿穿著新中山裝,帽子戴得齊棱板正,推著?;ㄐσ饕鞯爻龃?。?;焙秃;ㄊ腔Q親,?;比⒌檬敲妹玫男」米樱;薜氖巧┳拥母绺?。這樣的情形,在村里并不稀奇,大家更在意給村里罩上喜氣的這個儀式。跟?;捱^去的風俗不同的是,我們村的傳統(tǒng)是娶黑媳婦。所以傍晚時分,?;钡南眿D被海槐迎到了棚下。是個又瘦又矮又黑的新媳婦,也看不出長得好看不好看,汽燈打到她的臉上,只能看到一張潮紅的臉上腫脹的核桃眼。她在喜棚下不配合逗玩,倔得似乎要跟人打架,最后竟然哇地哭了。眾人起哄,還想逗,?;钡鴼庾叩脚锵拢饕?,滿臉愧疚:“各位親鄰,請饒了孩子們吧,我這里給大家鞠躬了。”
因為是互換親,村里人也就不再哄鬧了,大家該吃就吃,該散便散。
幾個月后,?;毙∠眿D懷孕的消息讓全村人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對于一個換來的媳婦,家里人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惹她生氣,而影響了兩家的關系,而村里人亦極力維護著這種畸形的平衡。他們都希望海槐媳婦能像村里其他人家里的媳婦那樣,心懷滿足,充滿幸福。但那個小媳婦似乎一直在掙扎和冷漠中度日,她不下地,不干活,不出門,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睡覺,連針線也不做。?;焙退麐尣桓矣腥魏卧寡?。對于?;眮碇v,他犧牲了妹妹換來的這個媳婦身上,寄托了他媽和族人對他的所有希望,他只有通過她來穩(wěn)固家庭的地位,通過她的生育來茁壯他們家的勢力。?;眿屖巧钪O這個道理的,她委屈到將飯碗端到媳婦的手里,替她打掃屋子,洗衣服,甚至給她倒尿盆。這樣的狀況下,懷孕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讓?;奔液痛謇锶艘恢碧嶂男?,總算跌回到肚子里去了。海槐媽煮了油糕,端到五道廟,讓人們吃。
海槐媳婦肚子里孩子的胎氣動了,但她并沒有把孩子生出來。鄰村的接生婆在海槐家住了兩夜。據(jù)說?;毕眿D肚子里的孩子是臀位,我們并不懂得這個專業(yè)術語,因為這個術語很快被另外的說法替代了,那就是?;毕眿D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帝的命,他注定落地即坐。第三天早上,海槐趕上村里的大平車用大被子將媳婦包裹嚴實趕往縣醫(yī)院了。人們都說他家的炕已經(jīng)被血染紅了,但小孩子都被堵在了肚子里,沒有人親眼看見過。
?;毕眿D躺在平車上,臉和身體被被子蓋著,回來的時候像走的時候那樣,被子蒙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又被大人們喊回家,用食物哄騙或者大聲責罵,那時我們知道,平車上拉回來的是兩個死人:一個人死在平車上,另一個人死在另一個人身體里。
出殯那天,五道廟一個人也沒有。?;蹦陜H18歲的媳婦還有尚未出世的孩子,被寄埋在河邊的一個堰地邊上。即便她是海槐明媒正娶的媳婦,即便她是為?;鄙⒆佣溃琅f無法被?;奔业淖嫦人邮?,她只能孤單地暫時被寄存,得等到?;彼赖哪且惶?,才能跟海槐合葬。那時,她的腐骨會認識?;眴??
我們更相信人要轉世這一傳說。老人們也說,早死早托生,早過好日子。祖母就常說,她要行善積德,下世轉個好人家,免得遭罪。
禾苗說:“?;毕眿D和她的孩子會同時轉世吧?”
我說:“可能吧?!?/p>
對命運的應驗和餞行真沒有假如和惋嘆,但我們無法確定結果。巧合的是,村里牛蛋的老婆這時候懷孕了。我跟禾苗,田園、水草坐在初夏的梨樹下,用果梗來占卜她肚子里孩子的性別。有時是雙股,男孩;有時是單股,女孩,我們面面相覷,對這樣的結果充滿懷疑又無比肯定。田園嫌我們的道行不深。
有一天,禾苗突然跪坐起來,興奮地說:“她會不會懷著個雙生子?”
我們同時瞪大了眼睛。
田園也坐起來:“你是說?;崩掀藕退齼鹤油瑫r在牛蛋老婆的肚子里?”
銀拴老婆有個雙生子妹妹,但她們都來自外村,我們村真正的雙生子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想法讓我們臉蛋通紅,心跳加速。這樣大膽的設想,令我糾結。我不知道,他們出世的時候會不會有區(qū)別,但能肯定的是,婦人可以通過一種方式將嬰兒帶到這個世上,而這個嬰兒是曾經(jīng)死去的人的重新入世。
我跟禾苗,田園、水草依舊是懵懂的,我們依舊不知道婦人們用哪種途徑能一次次將孩子帶到世界上,我們喜歡當媽媽,懷抱一個布縫的娃娃,模仿我們的母親來喂這些娃娃奶,換尿布,穿衣服,洗臉,擦屁股。我們會把娃娃放置一旁,去做喝茶,做飯,看戲,買東西的游戲,但我們從未做過生孩子的游戲,我們像大人們一樣,共同保守這個公開的秘密,承認著女人生育的事實,又躲避著女人如何生育的事實。
艷艷在五道廟不斷地被人問起:“你的肚子怎么了?”
眉眼朦朧,身材瘦小,僅僅14歲的艷艷也不羞澀,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媽說我懷娃娃了?!?/p>
那些男人哄堂大笑,笑聲里夾雜著輕視和踐踏。又問:“誰的娃娃?”
“小孫小王小李他們的?!?/p>
鉆井隊是春天來到溫河邊上的,他們在河邊搭起了高高的腳手架,每天晚上,他們的工地燈火通明。艷艷說的這些名字,都來自那些人里頭。
“你們在哪里懷的娃娃?”
艷艷說:“在地邊秸稈里?!?/p>
他們又笑。
秋風徐徐地吹拂整片田野,莊稼成熟的氣味傳到村莊的每個角落,騾子不安分地蹦跶,貓在高墻上瞪大它晶亮的黃眼珠。一場雨后,院子里的花枝第一個衰敗了,葉子掉下來,殘的殘,破的破,難看得像一堆狗屎。果樹上的葉子在某天都變黃了,果子在陰天也像尷尬的紅臉。田野里,莊稼的葉子披下來,秸稈傾斜,像醉漢。艷艷依舊穿過茂密的玉米地,去河邊鉆井隊玩,那里的年輕的人們,依舊會給她幾粒糖果,她將糖紙剝開,把糖放進嘴里,然后仔細地將糖紙抹平,疊成四方形的小塊,裝進上衣兜里。這時候,她的褲子已經(jīng)被脫掉了,她咧開嘴笑了笑,后來將大拇指放到嘴里。
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大拇指上有個小瘊子。那個瘊子是她用嘴一點一點吸出來的,是她讓它生出來的。
艷艷媽試圖把她鎖在家里,但每次她都有法子從鎖著的家里掙脫出來。
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她媽帶她到公社醫(yī)院去引產(chǎn)。那是我們所無法預見的一種分娩過程。許多年后,我在產(chǎn)床上昏昏欲睡,那時想起了,想起了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上手術臺上刮宮的皇姑,想起因懷孕而整整嘔吐了八個月的朋友,在漫長的三個小時里,我將之前所有關于婦人生產(chǎn)的記憶全部恢復,但沒有恐懼,只有無盡昏沉的時辰散發(fā)出來的勇敢和強壯。當時,所有人都猜測艷艷肚子里懷得孩子是男娃,但沒有任何依據(jù)。曾經(jīng)做過準母親,但她最終沒有成為母親。據(jù)說她下了手術臺很高興,說:媽,這回我的身子就輕省了,可以好好耍耍了。她媽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說:你個苶子。艷艷是自己走回到村里的,笑瞇瞇地路過五道廟閑坐的男人們,那些男人礙于她媽的面子,好歹沒說出不地道的話來。
艷艷很快就長高了,白了,豐滿了,像一株施過肥的莊稼,俊朗得讓人晃眼。再也不用嘴去吸大拇指上的那個瘊子了。據(jù)說那個瘊子正在慢慢萎縮,沿著它被吸出來的軌跡縮回去。禾苗偷聽她媽跟人說,女人生孩子以后,身體的各個部位會突然長成,許多婦人都是因為懷孕而變得好看起來的。
水草悶聲悶氣地說:“哦,原來肚子里懷的是化肥啊?!?/p>
田園笑嘻嘻地反駁:“不是化肥,是大糞?!?/p>
牛蛋老婆當街掀起衣襟,面無羞色地將兩只黑黑的乳頭分別放進兩個哭鬧的小兒嘴里的時候,禾苗拉著我擠過去,我們試圖從這兩個小人身上,看見另外的人的影子,但沒有,沒有另外人的任何影子,我們看到的是,新的,嫩的,歡喜的,屬于村莊的兩個幼兒的臉,他們同時掙開奶頭,面朝我們笑,嘴張開,盈盈一腔奶氣。
在村里,那些羞澀的愛臉紅的新媳婦,生完孩子之后就敢在五道廟隨便跟漢子們開玩笑,粗聲說話,甚至敢伙同其他女人去扒漢子們的褲子。她們像被禁錮的囚徒,突然釋放出來一種張揚、強勢、令人懼怕的能量。開始敢跟婆婆頂嘴,敢在人前大聲罵自家的男人,被罵的人并不反抗,而眾人也沒有譏笑的意思。敢在黑夜里去地里偷玉米,被抓住也理直氣壯地抗爭。她們的面皮上的雀斑增多,腰身開始粗壯,她們的針線變得精致細密,她們做的飯更加香甜可口。
林林媽罵平平媽是潑婦,因為平平搶了林林的毽子。她站在院門口,跟平平媽對罵,她們之間并沒有深仇大恨,但她們注定會有一場爭吵,用最惡毒的話詛咒對方,罵對方的祖宗八代。因為她們的娘家來自同一個村莊,她們又將各自娘家的秘密公布于眾。但她們并沒有看到,在遠處,平平已經(jīng)把毽子放回到林林手心里,她甚至說回頭炒了豆子要給林林吃,她們的手拉在一起,看著媽媽們唾沫橫飛,互相責罵,跟別人一樣哄笑。
水草媽跟吉祥打過架。一個女人跟小孩打架是很有意思的。吉祥前面跑,矮小的水草媽在后面追,或者撿土坷垃朝吉祥扔,每次不是打到蒿草里,就是打到石頭上,有次竟然打到路過的來妮大爺身上。來妮大爺拍拍身上的黃土,搖搖頭,嘆口氣走開了。當然,水草媽并沒有替水草報了仇,她氣哼哼地回了家。吉祥看似占了上風,但他也蔫頭蔫腦的。以后水草再沒被吉祥打過?;蛟S吉祥對一個像瘋了似的女人有幾分懼怕。
母親在小孩的眼里無疑是強大的。她不止給予小孩生命,她在接下來的養(yǎng)育過程中,以全能的形象奠定了她在家庭的地位。孩子小時候所有的玩具,所有的話語,所有需要解決的問題,都會一覽無余地擺在做母親的面前。他想吃好吃的,是媽媽做。想要好玩具,也是媽媽買。跌到碰破了膝蓋,也是哭著找媽媽包扎。據(jù)說許多孩子一進門就會喊媽媽,如果媽媽不在家,兒子會問父親,爸,我媽呢?兒子上幼兒園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替他報過“仇”。做了母親的我,可能會拒絕所有人,但無法拒絕我?guī)У竭@個世界的這個人的任何要求。我變得膽大,敢與陌生人搭腔,問訊,甚至蠻不講理。當然隨著小孩的長大,自信心的增加,是非分辨能力的提高,他們會發(fā)覺,母親這個女人的想法和行為,多少有些幼稚盲目甚而不可理喻。但小孩能催生女人的成長和成熟,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多年后,我陪難產(chǎn)的妹妹在醫(yī)院里度過了三天三夜。嬌氣略帶蠻橫的她,在產(chǎn)床上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是我所陌生的一面——堅強,克制,勇敢,強大,所有這些詞匯都不過分。這是另一個生命所賦予她的突然長成,此時此刻,她改頭換面,以一種大無畏的母性情懷來面對世界,并從一個女孩世界中掙蛻而出。
在那三天,我的母親在家里點燃香燭,跪下來不斷地祈求萬能之神,請神施舍平安給她們。八月的中午,母親的紙帛終于飛到空中。在母親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的同時,我的妹妹終于在嬰兒虛弱的哭聲中順利完成了從女人到母親的過度。
她成為一個具有強大氣場的母親,一個能令所有人和物事規(guī)避三尺不得靠近的神仙般的母親。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祖母的影子,那個為保護我而放棄尊嚴去跟小孩去計較輸贏的女人。也看到了母親,那個牽扯著生命線斷的小人兒的哭笑憂煩的女人。當然,也看到了蠻不講理的我。我們因自己所帶來的生命而驕傲,即便他(她)并不優(yōu)秀。但因其彰顯出來的超越自我本能的勇氣和強大母性,令荊棘叢生的人世之路上,布滿原諒和接納的暖意。“母親”的身份,讓人懂得仁慈,懂得垂憐,懂得接納,懂得忍讓,懂得在痛的時候保持沉默。
記得十幾歲,看電視劇,里面一個女人在奔跑過程中,鮮血突然從裙子里流出來,蜿蜒在小腿和她身下的馬路上,彼時初潮剛至,血所制造出來的心悸和隱約的疼痛,讓我忍不住顫抖。那時我就明白,女人天生就有個傷口,這個傷口便是關于出生和疼痛的秘密,一個公開的秘密,一個所有人明知答案卻要試圖躲避開的秘密。一個既分娩生命,同時又截止和移換生命的切口。像新生,也像重生。生命的奧妙或者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