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鶯
熊 鶯資深媒體人,現(xiàn)供職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
于浙北的石門鎮(zhèn),于昔年吳越之爭時壘石為界的石門鎮(zhèn)不遠處的豐子愷先生的故居,那日,我裹著厚厚的圍巾,撐著雨傘,于早春的細雨中緩緩步入“緣緣堂”斑駁的門檻。右側(cè)地上一隅,玻璃的罩內(nèi)罩著當年此屋遺留的基石,兩側(cè)的壁上,列滿長偈與對聯(lián)。“欲為諸本法,心如工畫師”,我正于弘一法師的對聯(lián)前駐足,驀地,一陣聲音憑空乍起,驚天動地,仿佛門外,那一對漆黑焦門背后當年的日寇炮聲,又仿佛舊時光里這古老的吳越沃土上,誰家逢喜或遇傷。我心無依止地立在堂前,堂外蕉葉吐芽,遠處粉墻黛瓦連片成里城邑成城,仿佛世間有一組鏡頭正對準你,你已是劇中人。
人生如戲臺,不經(jīng)意間,或許你已被置于戲臺中央。
1898年的那個冬日,那一年,“緣緣堂”的主人——畫家、文學家豐子愷,這個晚清舉人家的小男嬰初來人世時,是否也如今日游客的我,乍一露臉,已落入了一部戲中的鏡頭。
春秋時,吳為伐齊,開鑿了一條人工河,也開啟了京杭大運河的歷史。運河從北京至杭州奔騰而下至浙北、一個名石門的地方時拐了一個彎,拐彎處,一條支流,瀝出若干的細流,倏地浸向整個小鎮(zhèn)。距運河二三百步遠的那條最大的支流旁,有一間豐同裕染坊店,1898年11月9日,于店里的“敦德堂”老宅里,一個男嬰降臨人世。
那是一所三開間三進的古老樓房。染坊店為第一進,客廳為第二進,灶間為第三進。三開間的中央一間,32歲的秀才豐鐄看著襁褓中如玉般潔凈的嬰兒,給兒子取下乳名,慈玉。
那一晨,豐同裕外的后河河水清冽如熒,兩岸,曲曲折折的石板旁,店鋪、作坊、寺院,靜謐如歌。小鎮(zhèn)的遠處,更遠處,中國歷史上一場以康有為為代表的百日維新變法的浪潮,余瀾待盡。
但小鎮(zhèn)寧靜依舊。這一日的上午,鎮(zhèn)里市集依舊如常。作坊前的后河邊,農(nóng)婦乘船而來,小菜還帶著水氣,年糕粽子用菜葉保著溫。柴夫不坐船,他們擔著擔子步行入市,一擔擔的柴交由“柴主人”過秤,然后聚在一旁吸旱煙。小巷里,人流“推一步走一步”。
這樣的日子如果可以停留,這位名慈玉的小孩,這位后來成為一代大家的豐子愷先生的人生將會重寫。但歷史偏不由人。
慈玉出世時,其祖父已過世。老宅里,祖母豐八娘是唯一當家人。八娘讀書識字,能看懂如《綴白裘》那樣的書,看書時,她常??粗粗跓熼缴暇退^去,書被燒去一角。
八娘也喜看戲。不看書也不看戲時閑暇時光,八娘總會抱著慈玉去寺廟燒香。沿著后河往西走,小河會流經(jīng)一間寺院,名西竺庵。庵里常設(shè)法會,大佛菩薩誕辰、觀音生日、某祖師生日等等,名目繁多。每當此時,小慈玉總被抱在八娘懷里。隨喜的香金,八娘會執(zhí)起慈玉的小手,祖孫倆一起匍匐頂禮。
慈玉四歲那年,是老豐家和整個石門鎮(zhèn)的大喜年。慈玉的父親36歲的豐鐄中了舉人。那時八娘已在病中,她早早放入下話來,“墳上不立旗桿,我是不去的”。舊有定例,中了舉人,家里祖墳可立兩根寓意光宗耀祖的旗桿。
那日,賬房先生算著日子,又去南高橋頭等消息。遠遠地,有“報事船”從運河駛來。“誰中了?”他喊話。船中人遠遠答,“豐鐄!豐鐄!”賬房先生沿路跑回豐家時,整個鎮(zhèn)子都沸騰起來。小鎮(zhèn)幾十年來沒有出過舉人。
豐家的堂屋向北,很快設(shè)起香案,案上起了香。八娘被從病床上扶起,豐鐄戴著紅纓帽,衣袍簇新。他于案前三跪九拜,八娘從頭上取下一根金挖耳,啟開“誥封”。
報事人取出“金花”插在豐鐄頭上,之后,又分別給慈玉的母親和八娘頭上也同樣插上。那陣子,敦德堂里的“跑馬桌”流水席,整整開了三天。
那些日子,慈玉上街,街上的人總對他起敬。有一回,老傭人抱他看戲回來一路自語,“石門灣里沒有第二個老爺,只有豐家是老爺,你大起來也做老爺,豐老爺。”仿佛世間姓氏,以豐為最貴。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xù)到他九歲,他42歲的舉人父親過世。
那時,九歲的孩子初識人世的“無?!迸c“虛空”。
祖父早逝,父親又去,為何豐家總是留下女人?祖母走時,父親將一疊紙罩在祖母緊閉的雙眼上,那是父親中舉時考試的初稿,父悲泣,“母親,稿子我還沒有給你看過”。祖母從來不讓父親染家事,只讓他讀圣賢書,彼岸的祖母那時還能聽見嗎?
有一天,隔壁的小孩將一根雞毛從墻縫中塞進來,年幼的慈玉嚇了一跳,原以為,自己所居的老屋是一個獨立的天地,那么,老屋后面是什么?天邊有多遠?外國有多遠?月亮又有多遠?《千字文》里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那么,時間是從何開時始的,又將于何時結(jié)束?盤古氏開天地,盤古氏的父親是誰?他父親的父親又是誰……
孩童冥思苦索,竟有了“病”樣。
廢八股,興西學,那場百日維新運動的余溫,是慈玉出生12年后才刮到小鎮(zhèn)來的。那一年,他幼時與祖母常去的西竺庵被改成了小學堂,祖師殿粉刷一新做了校舍。那一年,12歲的慈玉被學堂校長改名豐仁,念私塾的他,正式成了國民新學堂——溪西兩等小學堂里的一名小學生。
父親走后,豐家的日子不比從前。年輕的母親成為豐家全部生活與精神的依靠。那一年,豐仁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小學畢業(yè),但這仿佛讓母親憂慮更甚了。兒子將何去何從呢?母親常常坐在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上出神。那椅子背后空落,靠背上,幾根稀疏的木條。目光與孩子相遇時,她一聲嘆:“盲子摸到稻田里了。”
后來,還是豐仁小學里的校長給了豐家一個建議,讓豐仁去杭州考中學。
出行的那個清晨,母親一早起來生火,給兒子做年糕和粽子,取意“高中”。當年父親赴杭州考舉人時,豐仁的祖母也給他父親做了同樣的兩樣點心。杭州很快有了結(jié)果,豐仁被他報考的三所學校同時錄取。成績分別是:“中學?!钡诎嗣?、師范學校第三名、商業(yè)學校第一名。
家道中落,也算是冥冥中因緣所系,最終他選擇了“師范學?!本妥x。即后來與恩師李叔同邂逅的那所學?!憬×⒌谝粠煼秾W校。
“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有深渦,顯示和藹表情……”
那一年,35歲的李叔同著一身黑色馬褂,就這樣威嚴又和藹地站在杭州貢院老址的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音樂課的講臺上。音樂教室獨立在花園里,教室四面臨空。講臺上,點名簿、講義、粉筆整齊列放。他的身后,兩塊可上下滑動的黑板早已寫好了授課的內(nèi)容。一旁鋼琴,琴衣已解,琴蓋撐開。
兒時在溪西兩等小學堂念書時,從嘉興請來的先生也給教音樂課。那時嘉興來的先生教唱《祖國歌》:上下數(shù)千年,一脈延,文明莫與肩??v橫數(shù)萬里,膏腴地,獨享天然利。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嗚呼,大國民!嗚呼,唯我大國民……
激情澎湃又繾綣動情的曲子,先生帶著他們一邊唱歌,一邊舉著小龍旗走上街頭宣傳“抵制洋貨”。當年的少年哪會料到,這首歌曲的作者,如今就站在眼前。
少年長時靜默,好熟悉又陌生的一個人,他完全被那個人背后的光環(huán)所震懾。
預備鈴搖過,早早靜候教室的先生,嚴肅而了無聲息地端坐,上課鈴聲響起來,他一起身,深深一鞠躬,課,便開始了。
這樣的上課,仿佛給課堂、以及尋常的時間意義賦予了某種儀式,神圣而莊嚴。
先生那時教授他們音樂和美術(shù)課,先生同時在杭州南京兩地學校都有課。求知若渴,少年不僅跟先生學習音樂和圖畫,課余時間,還私下里跟先生學習日文和英文。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個黃昏。那一晚,級長差他去給先生匯報公事,先生的房間在第一進樓宇的二樓,臨出門,先生輕聲叫住他:“你的圖畫進步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的人。你以后可以……”
那晚幾句話,看似不經(jīng)意間的先生的幾句話,卻影響了少年整整一生。
最先發(fā)現(xiàn)先生要遠行的是他。他常去先生的房間,那時他發(fā)現(xiàn)先生的案頭,除了平素所喜的明朝劉宗周所著的《人譜》等授課參考書外,又多出了一些經(jīng)書和哲學書籍。有一天,先生終于叫住了他和其他兩名先生喜歡的同學。先生相告,他將去寺院做半月的“斷食”。
寺院在西湖邊的虎跑泉邊,一條荒徑通往單拱的朱色山門。大殿旁的寮房,上層宿著當家的師父,下層的兩間,是先生的“斷食”處。那一日,少年有課,一位校工陪了先生去。
“斷食”半個月,首尾整整二十日。再回校時,先生依舊清瘦,但人仿佛輕安、清明了許多,而先生從那時開始,所接觸的人,仿佛多與佛門有關(guān)。
少年第一次見到國學、理學大師馬一浮,是作陪先生。那一日,他師生二人走入杭州市內(nèi)一條陋巷,小巷深處,一位滿面須髯的中年男子迎迓出來。少年被介紹,然后他坐在一旁聽二位先生的談話。
如聞天書,但有幾個關(guān)鍵詞少年隱約聽得明白,“楞嚴”“圓覺”,還有用英文表達的“哲學”二字。一個用天津話,一個回紹興腔。少年佯裝靜聽,時而附和著師長們,愉快而輕松地微笑,活像個“傀儡”。但是,縱使語言無礙,一個17歲的少年又哪里聽得懂生命天機里的那些暗語呢?
先生回校之后不久,少年和另兩名同學再次被先生喚來房間。先生將自己的照片、音樂和圖畫書籍,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等等,悉數(shù)贈與了他們。少年分得了許多照片,還有那本《人譜》。這本書里,先生曾指著《唐書·裴行儉傳》中的一段解釋給他聽,“士先器識而后文藝”,讀書人,人格為先,其次才是文藝。
不久,先生遁入空門。法號,弘一。
那一年,李叔同39歲,少年21歲。九年之后(1927年),弘一法師于上海再與昔日的少年見面時,已正式用名豐子愷的畫家那時已三十歲。9月26剛好是豐子愷的生日,那一天,在豐子愷上海的家里,48歲的法師給那個昔日的少年做了皈依儀式。
在上海立達校舍里的那架鋼琴旁,一張桌上,供著香燭與香果。法壇下,學生合十跪下。法師引一句,他跟一句,“盡形壽皈依佛”“盡形壽皈依法”“盡形壽皈依僧”……
至此,年輕的畫家成為了一名在家護法的居士。法名,嬰行。與他一同皈依的,還有其姐豐滿。
當年離開先生后,中學畢業(yè)的他,舉債赴了日本。那是恩師曾求學過的地方。他于異國游學數(shù)月,日文、英文、西洋畫、日本文學、哲學,他拼命啃噬?;貒?,故鄉(xiāng)石門、上海他輾轉(zhuǎn)執(zhí)教。后來他應邀去浙江白馬湖的春暉中學,在那里,他與葉圣陶、朱自清、蔡元培、張聞天、郭沫若等一群年輕人一道,把個小小的中學,躁動得全國知名,以至于當時有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之譽。而此間,他提筆作畫,第一幅公開發(fā)表的畫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甫一出世,已然有大家筆力。
是不是,師生分別的這九年,他歷經(jīng)了太多的顛簸與曲折,成名很早的年輕畫家并未真正輕松下來,他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兒時的那些疑團,在與年俱增。
他的愛女豐一吟在《我的父親豐子愷》一書中這樣回憶他當年的父親,“他仿佛看見一冊大賬簿,其中記載著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他確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賬簿……”
年輕的豐子愷心中始終懷揣著這本“賬簿”,這本賬簿里有一個死結(jié),他兒時游船時不慎將一只玩具不倒翁掉進河里,他想弄明白的是,這個“不倒翁”一定有一個下落;而“朝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每一個人,也一定有一個下落。他不知,自己此時的宇宙觀與人生觀,是否已并入了那條“正確”的軌道?
如果人生注定就有許多重要的關(guān)隘,17歲那一晚,他怵立書海的十字路口,恩師一語點化,他出得迷津;而立之年這一天,他于出世與入世的水湄彷徨,那一跪拜,恩師微笑拈花,又引他出了關(guān)渡……
自幼喪父,誰又說得清,這不是老天在冥冥之間垂憐,垂憐這一對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父”與子,今生不管在與不在,見面與不見面,隨緣相依。
豐先生悟得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是在他成為皈依弟子的多年以后。
1948年,赴廈門演講。于臺上,長衫素凈的他道:人生可分為“三層”。第一層為物質(zhì),第二層為精神,第三層為靈魂。物質(zhì)為衣食,懶得爬樓者,錦衣玉食,安住第一層;為求精神境界者,居第二層;尚有腳力,“物質(zhì)”與“精神”,都不能滿足他們者,他們?nèi)チ说谌龑印?/p>
50歲的他淺笑,多年來,自己一直于第二層樓梯的轉(zhuǎn)角,時不時,向上張望。
住在“三層”的師父這時已往生數(shù)年。師父往生那一年,世間兵荒馬亂,殺機正熾,拖著病體的先生當時正收拾行李準備從貴州遵義舉家逃難去重慶。
那日演講課后,先生去參謁師父曾親手創(chuàng)辦的溫陵養(yǎng)老院。他坐在師父圓寂的舊榻上,昔日的少年已是須染半雪。而窗外不遠處,師父依戒律折柳枝刷牙而種下的那一排柳枝,枝頭已丈高。
是不是,1929年,皈依兩年之后時年33歲的他,在《漸》文中寫下“佛家能納須彌于芥子”時,自己已有預感,國家將蒙難,人世將臨淵。自己不能嗔恨與逃離,苦與樂,他必須去經(jīng)歷與接受。
那之后,他與整個國度一道,歷經(jīng)生死。
33歲那年,9歲喪父的他又失慈母,母親是他血脈上溫柔的家園。相之前后,輾轉(zhuǎn)生涯中,幼子又夭折。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上海成火海,戰(zhàn)火很快遍及華夏大地。
那時,已避居故鄉(xiāng)石門鎮(zhèn)的他與家人,以為水鄉(xiāng)是世外,那里未設(shè)重兵,交通又極其不便,不易遇兵。結(jié)果,1937年11月6日,那個午后,“杭州的學校遷移了,無學可上的幾個孩子正端坐在桌前自修幾何學,妻子、岳母正做著縫紉”,忽然一陣冰雹似的聲音在附近的屋面響過,接著便是很響的兩聲:轟!轟!緣緣堂墻壁地板劇烈抖動,熱水瓶、煙灰缸被打翻在地?!岸潭虄尚r,日寇投下大小炸彈十余枚”。彈落處,正是這小鎮(zhèn)里最為耀眼的建筑,豐家的華屋——緣緣堂。而此時,上學的小女一吟、兒子元草,在炮火硝煙中不知去向。
一家老少,全伏在樓梯拐角的桌下,一條絲棉被蓋在桌頭。薄薄的棉被又豈能阻擋那樣的邪惡。那個午后,水鄉(xiāng)30多人當場斃命,續(xù)又死去30多人。有嘉興來的親歷者相告,一個母親正哺乳,彈片飛來瞬間削了母親的頭,而懷中的嬰兒,正吸著母親的乳汁……
當晚,一家人倉皇離家,如他的那幅同名的“倉皇”漫畫一般:扶老攜幼,畫中人扛著沉沉的包袱赤腳狂奔,他們身后,炸彈滿天。從此,相攜老岳母和姐姐豐滿,豐家一家十口,踏上了漫漫的逃難征程。
首站逃到鄉(xiāng)下妹妹家,后來受馬一浮先生之邀,他們決計投奔桐廬。那個出發(fā)的前夕,不善理財?shù)乃磺寮业祝藥讖堄貌坏玫墓俱y行存票外,全家所余,只有數(shù)十元現(xiàn)款……
他始終忘不了逃離石門鎮(zhèn)的最初那一個清晨。那日,他們的渡船剛過新市,擔心敵機來襲,他們將船泊在岸邊的一棵大樹下。相鄰的白云庵里,一位老尼于灶間煮芋艿。想起身后緣緣堂,想起染坊店的伙計相告,“緣緣堂門口已架起機槍,木場橋堍擺起了大炮”,芋艿盈掌,他竟不能食……
建緣緣堂的兩年前,母親曾借來六尺的桿,母子倆悄悄于屋后的空地上測量。那是母親早年間置下的地。母親低聲對兒子說:“切勿對別人講!”
母親終究無緣見到新房的落成,三年后在母親丈量過的地方誕生的緣緣堂,仿佛是對在天之靈的慈母的一個交待。
母親離世,他自此蓄起了一生未變的長須。他不再四處授課。他蟄居水鄉(xiāng),閉門為文為畫。
那時的他有些“出世”。以兒女為鏡,觀照童心與佛性,成為他的人生功課。那一階段他提筆畫,《瞻瞻的腳踏車》《阿寶兩只腳,凳子四支腳》《注意力要集中》等等。那一階段他撰文,“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jīng)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斫喪……”
他甚至請人將“八指頭陀”的詩刻在自己的煙斗上,“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罵之唯是笑,打亦不生嗔?!?p>
“華屋六年”(緣緣堂時期),他的畫集、隨筆、藝術(shù)理論、翻譯作品頻頻出版。他不屑所有的世俗之爭,此一時期,傳說,他還在緣緣堂門前貼上紙條,“子愷有恙,謝絕訪客”。
令他從“桃花園”中走出來,是那場戰(zhàn)爭。戰(zhàn)亂途中,他以筆代槍,譴責日寇?!掇Z炸》之二的那個正哺乳的無頭母親,是最發(fā)人深省的一幅。為全家生計,他教書育人,足跡差不多丈量了整個西南東南。而于這樣的亂世之中,有一樁事,他從未懈怠,始終不渝。那是關(guān)于一本生命之書的繪制——《護生畫集》。
皈依那年于滬上,法師住豐家前樓的樓上,他一家居樓下。法師過午不食,天色將暮未暮時,是他師父給弟子相約的每日的“開示”時間。
那一晚,弟子上得樓,法師落坐藤椅之前照例將藤椅輕輕搖了一搖,修行人擔心藤條間伏著小蟲,乍一坐,會傷其性命。夕照下,他面對法師,“師父五十大壽時,我欲作五十幅畫為師父賀壽。師父六十大壽時,我欲作六十幅畫為師父賀壽……”
法師逆光而坐,余輝將眼前的這一具法身鍍出一層璀璨的金光。
兩年后將是師父50大壽。師徒二人商定,以“戒”為主題,由弟子作畫,師父作詩并題寫。一畫一詩。勸世。
無論戰(zhàn)火、離亂、生靈涂炭,人世戡亂到了何種程度,師徒倆鴻雁傳書,商榷每一畫每一字如何落筆生根,從未間斷。此書,后來成為了中國佛教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巨著。
1939年,法師六十大壽那日,遠在泉州的法師手捧《護生畫集》(續(xù)集),他提筆,“朽人七十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歲時,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歲時,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歲時,作第六集,共百幅。護生畫功德于此圓滿?!?/p>
輾轉(zhuǎn)收到師父的信札,亡命天涯,生死難卜的弟子,捧著這一頁薄紙,如壯士握著一座城池的重托。
如今,師父已作古,空留一涼榻,仿佛只為等愛“子”前來一敘。
那日于榻上留影之后,有居士遞給他一份法師的遺物。他徐徐展開,竟是當年自己回法師的信,自己那八個字的承諾——“世壽所許,定當遵囑”。墨跡猶馨。
很難想象,于那樣的歲月里,如果當年未與法師相遇,先生的靈魂與筆下的作品,是否還會有如今的氣象?
抗戰(zhàn)時期,日本漢學家吉川次郎曾將先生《吃瓜子》等十三篇文章和《緣緣堂隨筆》譯成日文。譯者的話中,他道,“如果在現(xiàn)代要想找尋陶淵明、王維那樣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p>
其實,從出世到入世,再到出世——大隱于世,他也歷經(jīng)迷茫。那年赴杭州替法師轉(zhuǎn)交馬一浮一枚印石,那時,眼睜睜看著血親一個個不能長久“住世”,他還陷于風木之悲當中。他心中仿佛有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因為解不清,用紙包好了藏著”,于那條陋巷深處,馬一浮“著力地在那里發(fā)開我這紙包來”。
悟,有時是需要借助外力的。后來,他于東奔西走糊口于四方中,終于徹悟那日馬一浮的話,“無常便是常。無常好畫,常不好畫?!辈匠鲴R家時,他還冒出一個想法,出一本畫集,名《?!?,書中不著一色,不落一筆。空!
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入了“三昧”之境之后的他,畫風,一掃初入佛門初悟道時對世間一物一事一景的執(zhí)著。這時他筆下的作品,輕描淡寫,力透人間煙火,卻又仿佛都在塵世之外。諸相非相,物我一體,他已是萬法從心。
這時的他弄墨再無禁忌。《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白云無事常來往,莫怪山人不送迎》《看花攜酒去,酒醉插花歸》,自成筆墨。為青年講述弘一法師,他于文中緩緩道:“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于一切?!x者只要窮究自身的意義,便可相信這話。譬如:為什么入學校?為了欲得教養(yǎng)。為什么欲得教養(yǎng)?為了要做事業(yè)。為什么要做事業(yè)?為了滿足你的人生欲望。再問下去,為什么要滿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時找不到根據(jù),而難于答復。你再想一想,就會感到疑惑與虛空。你三想的時候,也許會感到苦悶與悲哀。這時候你就要請教‘哲學,和他的老兄‘宗教。”
“人世原本就是一大苦海,在這里不見諸惡,只見眾苦”,宗教觀原本就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這樣的態(tài)度,后來一直無聲地“渡”著先生。
“文革”中先生未能幸免于難。他與當年中國眾多的知識分子一樣,被逼供、抄家、關(guān)“牛棚”、掛牌、游街、克扣工資。最無助時,一家人只能賣家具、賣衣物以度日。
那一次,去交待問題,一個造反派將熱糨糊澆到他背上,貼大字報。勒令時年整70的先生去草坪上示眾。跪得過久,先生起身慢了,無情的皮鞭竟雨點般落到先生身上。造反派,逼他向指定的地方爬去……
這樣的大辱之下,每天清晨起床到早餐的兩小時,是先生靈魂依舊流光溢彩的時光,于雙腳都不能伸直的“明月居”小屋,他潛心創(chuàng)作,《護生畫集》第六集,共一百幅畫,還有不少譯作,就是于這樣暗淡的晨光之下偷偷完成的。
那是一個大寫的“人”在對另一個大寫的“人”,在踐行前約。而此時,他的師父早已圓寂了30多年。短短八個字的承諾,這一個“人”,忙碌了整整半個世紀。
《護生畫集》中最后一幅作品名《首尾就烹》。畫中,一爐,一鍋,薪柴于邊。爐堂的火舌正旺,鱔首尾于鍋中,其腰腹,卻高弓在沸水之上。
配文取自《傷心錄》中的這段:“學士周豫家,嘗烹鱔。見有鞠身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訝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類之甘心忍痛,而護惜子如此?!?/p>
畫風篤定,心靜如水。
從1929年至1979年出版(繪畫時間為1928——1973年),全集總共450幅畫?!蹲o生畫集》于先生在生之年終于功德圓滿。
1975年,馬一浮曾贈先生的一幅對聯(lián),其中半聯(lián),忽地從墻上落下。“星河界里星月轉(zhuǎn),日月樓中日月長”,愛女一呤拾起蓋在父親身上的半聯(lián),正是后一幅,“日月樓中日月長”。
“日月”如一顆星宿墜落下來,一家人趕緊將已病入膏肓的先生轉(zhuǎn)去醫(yī)療條件更好一點的上海華山醫(yī)院會診。半個多月后,1975年9月15日中午12時8分,最終被確認為肺癌晚期的先生,那個曾經(jīng)名“慈玉”的玉一般潔白的孩子——暫時脫離了塵世。
彌留之際,他最小的兒子新枚從河北趕來,那時他已訥訥不能言,他用手示意著,一家人心領(lǐng)神會,是將一份譯稿將交由新枚保存。
——暫離塵世時,先生將近50多種著述留在了人間,卻又不經(jīng)意帶走了兩樣東西:
民國時代,那時候文人一言九鼎的一諾千金;還有,一顆纖塵不染的永遠的童心。如巴金老人所道,一個與世無爭、無所不愛的人的“那一顆純潔無垢的孩子的心”。
“故居”一墻之隔,是先生的紀念館。館前一棵冬青,枝繁葉茂,似要撲到墻外去。那日,天氣出奇地冷。館內(nèi),先生的銅像前,從海寧許村薦福寺趕來的住持釋雪徹,正拱著一雙手,端詳先生。有居士捐了寺院兩棵樟樹,他來接樹,同時提前來參謁先生。
于原址上復原的“故居”,先前聽聞的那一陣巨響,后來“故居”的講解員告知是有新人成婚。如今水鄉(xiāng)的人結(jié)婚,不知新婦著新式婚紗,還是那舊時光里的那種鳳冠霞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