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茹
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出版。他將《廢都》定義為自己的苦難之作,并用“后記”來“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不過,《廢都》出版之后,評論界對作家敘述“苦難”的興趣遠不及小說在描寫對象和寫作方式方面對《金瓶梅》等古典小說的“擬古”。贊賞者認為《廢都》得“紅樓”與“金瓶”神韻,是一部難得的當代“世情小說”;斥責者認為《廢都》落入了古代艷情小說的俗套,是對明清遺風的拙劣模仿。不管時人的評價如何,《廢都》對《金瓶梅》《紅樓夢》乃至《儒林外史》這些古典小說的靠近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只是其與古典小說敘事傳統(tǒng)之間的諸多問題仍需要詳細考辨,其銜接敘事傳統(tǒng)的當代性意義仍需要分析闡釋。
一
無論評論者將《廢都》定位為“世情”,還是“艷情”,都意味著《廢都》的書寫對象是充盈著飲食男女、酒色財氣的世俗生活。何為“世情”?如果借用魯迅的定義,便是“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問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督鹌棵贰繁霍斞阜Q為“世情書”,它通過集惡霸、富商、酷吏于一身的人物西門慶串起了晚明社會的各個階層,展現(xiàn)了市民生活的各個方面:西門慶和花子虛、應伯爵等結拜成十兄弟,飲酒作樂、賭錢斗狠,寫出了市井無賴的花天酒地、幫閑幫忙;西門慶賄賂蔡太師、結交翟謙、蔡蘊,寫出了朝廷大員的賣官鬻爵、地方官吏的貪贓枉法;西門慶原有一妻兩妾,又陸續(xù)納入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寫出了妻妾成群的算計爭斗?!督鹌棵贰穱@著西門慶四通八達的社交網(wǎng)絡、一妻五妾龐大家室,點染了包括官吏、商人、奴仆、伙計、巫醫(yī)、工匠、媒婆、娼妓、和尚、尼姑等各色人物;描摹了酒席應酬、笙歌縱滔、內(nèi)闈床第、念經(jīng)做法等諸多場景。
相較而言,《廢都》也可被視為“世情”小說,它通過作家、文化名人莊之蝶串起西京城里的各個社交圈子,書寫“廢都”里的眾生相:莊之蝶是作家,他與畫家汪希眠、書法家龔靖元、樂團團長阮知非并稱“四大名人”,與文史館研究員孟云房、雜志社記者周敏、清虛庵師父慧明等構成了“廢都”里的文化圈;莊之蝶已婚,除了妻子牛月清之外,還與唐宛兒、柳月、阿燦、汪希眠老婆曖昧生情,構成眾女一男的情愛圈;莊之蝶同是市人大代表,又與市長秘書、省文化廳及各大報社雜志社構成人脈圈?!稄U都》圍繞這幾個相互獨立又彼此聯(lián)系的圈子,著意書寫各色閑人,他們的宴客酬答、喝酒打牌、清談斗嘴、訪僧問卜、結交達官、聚斂私財,甚至床笫之歡都盡收筆下。
《廢都》改寫或者借用了不少中國古典文學的橋段,這些場面的描寫雖然經(jīng)過了改頭換面、增減刪削,卻依然呈現(xiàn)出往昔清晰可辨的身影。比如孟云房向周敏介紹西京文藝圈,很容易與《紅樓夢》中門子向賈雨村透露應天府的“護官符”相比附;孟云房墻頭會慧明,雖然兩人是在談佛論道,卻頗有些“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望,一見知君即斷腸”的味道,而《金瓶梅》中亦有一段著名的故事“李瓶姐墻頭密約”。更為明顯的是,《廢都》的人物設置幾乎脫胎于《金瓶梅》和《紅樓夢》?!都t樓夢》中有個跛足道人,《廢都》中有個收破爛、說謠曲兒的老頭,他們都能洞察世事,又都是牽引故事的線索人物;《紅樓夢》正寫賈家,進而帶出史、王、薛,串起四大家族,《廢都》正寫莊之蝶,也帶出了阮知非、汪希眠、龔靖元這四位西京城里的“文化閑人”;《金瓶梅》里西門慶有正妻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諸妾,還有個收用了的丫頭春梅,《廢都》中莊之蝶有夫人牛月清,情人唐宛兒、保姆柳月。吳月娘和牛月清都求子心切,也都稱得上“賢德”,柳月在莊家的身份地位類似于春梅,性情相貌也接近春梅的“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唐宛兒雖不能被視為潘金蓮,但聚焦于唐宛兒與莊之蝶之間的性描寫卻明白無誤地將《廢都》指向了《金瓶梅》。
在《廢都·后記》中,賈平凹認為像《紅樓夢》《西廂記》這樣的文學經(jīng)典是渾然天成,自然呈現(xiàn)的,而要寫出一部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就必須改變以往的寫作方式。他說“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讓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這種覺悟使我陷于了尷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檢討起來,往日企羨的什么詞章燦爛,情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著天才的發(fā)展?!?。于是,在《廢都》中,賈平凹努力通過借鑒古典小說的敘述方式來貼近他所期望的那“囫圇圇”的一脈山。
中國古典小說通常使用細膩的白描手法來描摹場景、點染人物?!朵破棵贰泛汀都t樓夢》堪稱其中的翹楚?!督鹌棵贰穼懥舜蟠笮⌒装賯€飯局,各種菜肴、糕餅、茶酒、蜜餞、水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一頓早餐也不懈怠,“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嗄飯,銀鑲甌兒盛著粳米投各樣榛松果品白糖粥兒。西門慶陪著應伯爵、陳經(jīng)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對各色人物的服飾也極盡精細,寫西門慶為吳月娘裁衣,“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風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襖兒,大紅金枝綠葉白話拖泥裙”,《金瓶梅》對飲食穿衣這些生活細節(jié)的精細描述不僅標明了各色人物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身份地位,也映照出晚明時期的社會風尚,而這種細膩的白描筆法在《紅樓夢》中更是發(fā)展到極致。
《廢都》寫人記事也力求精細,顯示出賈平凹扎實的寫實功力。莊之蝶第一次正式出場是周敏家的飯局,一個飯局寫了七八千字,飯局中的五個人,他們的身份、地位、性格、喜好、彼此之間的關系以及即將發(fā)生的故事都在這個飯局中一一鋪展開來。周敏一大早起進廚房忙活,又特意去附近的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唐宛兒打掃過房間,在顯眼的地方擺上莊之蝶的著作,掛上潼關地圖,就開始穿衣打扮、描眉畫眼,把“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最后“在沙發(fā)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上”,甚至寫到唐宛兒的兩鬢總有碎發(fā)散著,便要周敏以咳嗽為號,時時提醒她攏到耳后……,這些筆墨把一對剛到西京,立足未穩(wěn)的小夫妻,特別是唐宛兒想要巴結名作家的心態(tài)表露得淋漓盡致。孟云房、夏捷夫婦是陪客,上門時帶了一罐桂花稠酒和一包杏子,夏捷既能“戳了周敏的額”,又能說“你莊老師最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她使喚丈夫去廚房幫忙,又拉著莊之蝶討論市長指示編排的舞蹈,主動權和優(yōu)越感表露無疑,但飯局開始之前,賈平凹卻安排孟云房借故去清虛庵私會了慧明,讀者便明白這對夫妻的日子過得究竟怎樣。這個飯局的主客是莊之蝶,主角卻要加上唐宛兒。莊之蝶初見唐宛兒,已覺得她是個“人精”,入席前唐宛兒為莊之蝶“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莊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入席后,賈平凹將兩人不動聲色的互相挑逗寫得更是細致入微:endprint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云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魚、火爆腰花、一盤田雞肉、一砂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簽,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里的,發(fā)現(xiàn)一塊里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里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莊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莊之蝶的碟里。莊之蝶知婦人牽掛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碧仆駜嚎磿r,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莊之蝶,莊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里噙咂有聲,待莊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
細致綿密的寫實將人物的衣著、動作、表情、語言一一展現(xiàn)出來,直書其事,不加斷語,“世情”小說的氛圍也借由這些細節(jié)渲染出來。賈平凹在《廢都》中常常借用這種明清“人情小說”的白描筆法,既讓讀者身臨其境,又給讀者留下想象和品評的空間。
《金瓶梅》寫“世情”,文中頗多“閑筆”,張竹坡曾總結說:“《金瓶》每于極忙時,偏夾敘他事入內(nèi)。如:正未娶金蓮,先插娶玉樓;娶玉樓時,即夾敘嫁大姐;生子時,即夾敘吳典恩借債;官哥臨危時,乃有謝希大借銀;瓶兒死時,乃入玉簫受約;擇日出殯,乃有請六黃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清閑之筆。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賈平凹在描述“廢都”中的世事人情時也使用閑筆。比如寫周敏帶著一大包禮品去孟云房家登門致謝,在主客應酬,客套相讓之后,又夾了一段周敏打發(fā)送貨人的細節(jié)描寫;寫趙京五帶著莊之蝶回家挑選古董,偏加上趙京五踢趕爆玉米花小販的一段;寫莊之蝶思謀著去見唐宛兒之前踅進旁邊的一家小酒館,看一個雞皮鶴首、天地貫通的人物自在地喝著小酒;……。閑筆于情節(jié)發(fā)展本身不大相干,甚至無關緊要,倘若刪去也不會影響情節(jié)的演進,所以它們之于宏大敘事全無必要,但是對于描述世俗生活的“世情書”,閑筆卻為故事的主線增加了枝蔓,使之更為逼近凡俗庸常的生活本身。賈平凹為《廢都》加入“閑筆”,使作家本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世俗生活的記錄者,或者說,使作家關于西京城的敘述顯得更為真實自然。
《金瓶梅》被稱為萬歷時期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那些“諸如經(jīng)濟的、政治的、宗教的、社會的、歷史的、心理的、生理的、婚姻的、民俗的、藝術的知識等等,都在‘金瓶梅世界中得到鮮明的顯現(xiàn)”,這一方面是通過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的描述,另一方面則離不開小說對當時盛行的戲曲詞話的借用和發(fā)揮?!稄U都》也用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一些社會新聞、流行的故事、黃段子做了素材,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對這些“夾帶”都頗為熟悉。比如書商洪江提議售賣署名“全庸”的武俠小說;傳聞柳月做保姆時給嬰兒喂食安眠藥;孟云房、莊之蝶等人在求缺屋里說著當時流行的黃段子,等等。此外,還有類似“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這類當時流傳范圍極廣的順口溜,它們或者借人物之口,或者借敘述人之便,直接在文本中原樣重現(xiàn)。這些包含小報新聞、流行段子的情節(jié)、語匯夾雜在“廢都”故事中,使彼時的世相聲情并茂地現(xiàn)身紙上。
二
從某種意義上說,《廢都》的確能夠喚起中國讀者從《金瓶梅》《紅樓夢》甚至包括《花月痕》等晚清狎邪小說一路走來的閱讀記憶。賈平凹曾坦言:“以中國傳統(tǒng)的美的表現(xiàn)方法,真實地表達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這是我創(chuàng)作追求的東西”。在《四十歲說》中,他進一步指出:“古老的中國的味道如何寫出。中國人的感受怎樣表達出來,恐怕不僅是看做純粹的形式的既定,誠然也是中國思維下的形式。就是馬爾克斯和那個川端先生,他們成功,直指大境界,追逐全世界的先進的趨向而浪花飛揚,河床卻堅實地建鑿在本民族的土地上”。賈平凹對“本土性”和“古老的中國味道”的重視使他比較自覺地接近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廢都》也是他有意識地汲取古典小說敘事資源進行創(chuàng)作的實踐。
不過,對于《廢都》中體現(xiàn)出來的“古老的中國味道”,當時的評論界態(tài)度并不一致。雷達認為:“作者把古典小說中有生命力的東西與當代生活巧妙化合,把敘事藝術提到一個新高度。說它爐火純青,說它渾然天成,說它接近大手筆,并非溢美。陳曉明則認為《廢都》體現(xiàn)出的是賈平凹的“復古妄想癥”,他說:“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人們以經(jīng)典文本為范本,就是在‘弘揚,就是在本民族文化中找到了活的源頭。與其說賈平凹在膜拜那些經(jīng)典珍本,不如說是祈求古典時代的野聞稗史來充實他的寫作”。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一方面說明《廢都》在“以中國傳統(tǒng)的美的表現(xiàn)方法”,表達“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時的確存在著問題;另一方面也說明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何對敘事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是個難題。如果以魯迅對“世情書”的定義做參照,將《廢都》視為當代“世情小說”大致不錯。但如果深入《廢都》的小說肌理,卻會發(fā)現(xiàn)它有著“世情書”的表象,卻最終遠離了“世情書”“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的內(nèi)涵;它雖然有意識地借鑒了古典小說的敘述模式,卻在無意中偏離了這種作家認為的不加雕飾的寫作方式。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賈平凹回到敘述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文本實際效果之間的落差。
鄭振鐸在論及《金瓶梅》時說:“唯《金瓶梅》則是赤裸裸的絕對的人情描寫;不夸張,也不過度的形容。像她這樣的純?nèi)灰圆粍痈星榈目陀^描寫,來寫中等社會的男與女的日常生活(也許有點黑暗的,偏于性生活)的,在我們的小說界中,也許僅有一部而已?!编嵳耔I的評論涉及到《金瓶梅》敘事的兩個特點:一是精確細膩的白描筆法,二是敘事人與故事和人物之間始終存在的有效距離。中國古典小說在敘述故事時重情節(jié)發(fā)展而輕議論評價,在塑造人物時重語言行動而輕心理描寫,這與古典小說脫胎于說話,著力依靠情節(jié)和人物吸引聽眾有關。因此,古典小說在寫人敘事時往往使用細膩的工筆白描,而“世情書”要描摹世態(tài),更需要在筆法和筆觸上下功夫;此外,只有當敘述人與故事和人物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直書其事,不加斷語時,敘述人才能不動聲色地逼近世態(tài)人情,從而達到“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的敘述效果。endprint
在《廢都》中,賈平凹寫飯局、寫牌局、寫閑聊、寫算卦、寫床笫之事也都使用工筆白描,這種寫法使他的“廢都”故事接近他所理想的“囫圇圇的一脈山”。但在《廢都》中,敘述人并未始終與故事和人物保持有效的距離,往往克制不住想要代人物表白的沖動。比如寫周敏唐宛兒在西京的新鮮勁過后,插入一大段關于周敏覺得西京城無法實現(xiàn)他的愿望的議論;寫賣送子秘方的王婆的出場,則幾乎完全失去了工筆細描的耐心,代之以大段的主觀介紹,將王婆的前世今生、莊之蝶對她的厭惡、牛老太太和牛月清對她的信任高度概括后和盤托出:寫到莊之蝶與《西京雜志》和景雪蔭的淵源時,敘事人則干脆代人物進行了主觀抒情:“莊之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苦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里,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干糧,永遠咀嚼不完的”。這樣的敘述導致敘述人與他所講述的故事和人物之間忽遠忽近的敘述距離以及變換不定的敘述角度,在原本較為客觀的世相描摹中帶入了主觀情緒。在整部《廢都》中,這樣的敘述越到后面越明顯,如果不是作者失控,便是他改變了敘事策略,不再打算寫出一本“世情書”。
除了敘述人沒有固定敘述位置和角度,《廢都》在寫人物對話時也與工筆白描有一定的差距。這集中表現(xiàn)為人物的語言超越了角色本身的視角限制,顯現(xiàn)出全知全能的一面,而這樣的表述往往與人物的身份氣質(zhì)不符。比如寫唐宛兒向莊之蝶告白時順便深入地分析了一遍莊之蝶的心理:“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么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nèi),她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diào)整自己給你新鮮……”,而恰恰是在這段心理分析之前,唐宛兒的表達是這樣的:“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么害過,整日價慌得什么事兒也捉不到手里去做。……”。對比這兩段人物的語言,讀者會非常明顯地感受到兩者在用詞和語氣上的不同,后者夾雜方言和口語,帶有人物本身的個性風格;而前者與其說是唐宛兒“感覺到了”的,不如說是敘述人對莊之蝶的內(nèi)心世界的直接展露。再如,柳月在出嫁前對莊之蝶說:“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chuàng)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chǎn)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后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v然柳月高中畢業(yè),又在作家家里熏陶了一段時間,看了不少書,但如此高屋建瓴、直指莊之蝶內(nèi)心和小說主題,并且過于書面化的表達出自一個小保姆之口仍然有些怪異。顯然,作家在此已經(jīng)無法有效控制他筆下的人物,更無法有效控制個人情感在敘述過程中的主觀介入。
與此相關的是《廢都》中的性描寫。從表面上看,這些直白露骨,且人為制造諸多口口口的內(nèi)容的確使它與《金瓶梅》有了不少相似性,但是深入文本,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兩者帶給讀者的閱讀感受并不相同。在《金瓶梅》中,性活動是一種隨時隨地都可以發(fā)生的日?;顒樱c人物的各種貪欲緊密相連而與情感無關,它雖然是故事內(nèi)容重要的構成,但它至多也不過是當時世態(tài)人情的一部分,所以,阿城會說:“《金瓶梅詞話》歷代被禁,是因為其中的性行為描寫,可我們?nèi)糇屑毧矗椭廊绻麑⑿≌f里所有的性行為段落摘掉,小說竟毫發(fā)無傷”。從某種程度上說,《廢都》在當時成為一個事件也與其大量的性活動描寫有關,但敘述人在這些性描寫中帶入了強烈的主觀情緒。比如,莊之蝶與在唐宛兒、柳月、阿燦發(fā)生性行為之后,敘述人會反復炫耀和欣賞他的性能力,并將其表述為莊之蝶擺脫當時精神困境和創(chuàng)作力枯竭的救命稻草;與此同時,唐宛兒們也反復強調(diào)莊之蝶不僅讓她們身體滿足,更重要的是整個心靈的滿足。顯然,這樣的處理使性活動與當時的世態(tài)人情無關,而是直接被賦予了精神拯救的意義。由于敘述人在描述性活動時完全與人物莊之蝶的視角合二為一,導致《廢都》不停地在“世情書”和“主人公的精神自傳”之間搖擺,從而使《廢都》這部關于“城”的小說變得形跡可疑,面目模糊。
在描摹具體的人情世態(tài)時,《金瓶梅》使用工筆白描不加修飾,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在結構上是枝枝蔓蔓、恣意伸展的。事實上,包括《金瓶梅》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發(fā)展到明末,已經(jīng)成為表達文人趣味和藝術品位的“才子書”,其在情節(jié)設計和謀篇布局方面都耗費了大量的心力。剛柔相濟、急緩相間、輕重相生、冷熱相照的情節(jié)安排,使小說也擁有了詩的節(jié)奏和韻律;伏筆照應、首尾回應、回環(huán)兜鎖的故事布局,使小說不僅成為故事的載體,也成為作家智慧、閱歷和文采的競技場。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時,總結出“六起六結”和十六種“文章之妙”,直言:“敘事之佳,直與《史記》仿佛;敘事之難,則有倍于《史記》者”;張竹坡則詳解了《金瓶梅》在結構上的“大關鍵處”“大照應處”“大間架處”“入筍處”“穿插處”“結穴發(fā)脈、關鎖照應處”……,以此串聯(lián)起縱橫交錯、連綿不斷、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元。
《廢都》在結構安排上有效法《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影子?!督鹌棵贰贰捌鹨杂窕蕪R,終以永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齊說出,是大關鍵處”?!稄U都》的結構也可大致視為起以孕璜寺,終以清虛庵,且孕璜寺與清虛庵也都在小說開篇時出現(xiàn)?!都t樓夢》中有個串場的跛足道人,他通曉前世今生,為人物指點迷津;《廢都》則安排了個收破爛的老頭來承擔此項功能。至于《廢都》中的人物關系和最終結局,也都能在《金瓶梅》和《紅樓夢》中找到相互對應之處,比如寶玉出家與莊之蝶出走、春梅嫁守備與柳月嫁市長公子等。但是,如果我們進行細致的結構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廢都》只是臨摹了《金瓶梅》抑或《紅樓夢》的表層結構,卻沒能繼承或日發(fā)展其精髓。就故事框架而言,《金瓶梅》“起以玉皇廟,終以永福寺”之所以成為全書的“大關鍵處”,是因為全書的構架與道教、佛教關系緊密,正如張竹坡的點評:“先是吳神仙總覽其盛,后是黃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凈師一洗其業(yè),是此書大照應處”。這呈現(xiàn)出佛道兩教在晚明社會生活中的作用。而在《廢都》中,故事的框架并不清晰,佛道兩教基本上只與氣功、養(yǎng)生、占卜、算卦等功利性目的有關,即便結尾處寫了萬念俱灰的牛月清到清虛庵找慧明卻意外地得知她剛剛打過胎,這從某種角度凸顯了“廢都”之“廢”,但因為“廢都”中的社會生活基本與佛道無關,由此而發(fā)出“還有什么讓人可信、可崇拜、可信仰”㈤的追問則顯得牽強生硬。就故事的基本結構而言,《紅樓夢》的故事雖然是以賈家為核心展開,但其他家族的人和事也被曹雪芹細細密密地編織進來,人物無論輕重,皆面容清晰,事件無論大小,皆有交代無掛漏。相較而言,《廢都》雖然也提到四大名人,但龔靖元和汪希眠基本是面目模糊的,而“廢都”中的全部故事也似乎都是圍繞著打官司展開,見招拆招、平鋪直敘,而且情節(jié)越發(fā)展,敘述越集中,越被作家本人的主觀情緒所裹挾,一路奔騰著,直到莊之蝶出走落下帷幕。此時,所謂“閑筆”,所謂輕重、緩急、冷熱、剛柔這些“才子書”中所強調(diào)的情節(jié)設計幾乎蹤影皆無。endprint
二
盡管《廢都》借鑒傳統(tǒng)敘事資源的實踐不算成功,但其試圖銜接敘事傳統(tǒng)的當代意義仍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首先,《廢都》中那些關于酒席飯局、推牌賭九、祈神問卜、顛鸞倒鳳的細致描摹重繪了當代文學書寫日常生活的維度。列菲伏爾在討論人的異化與社會革命時認為,要消除對人的異化,實現(xiàn)人的根本解放就必須對日常生活進行批判和改造,進行文化革命㈤。因此,縱觀二十世紀中國的革命,不論是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土地革命,還是瓣中國成立后的合作社運動和“文革”,無一不是在進行政治或經(jīng)濟革命的過程中實現(xiàn)著對日常生活的改造,人們的生活習慣、習俗禮儀、交往原則、情感模式以及生活理想隨著一次次的革命或主動或被動地改變著,而文學書寫則細致詳細地記錄著這些變動。從新中國成立初期到“文革”結束,在階級斗爭的敘事眼光的注視下,凡是與飲食男女相關的日常生活都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的低級趣味,因而,文學對生活凡俗性的書寫充盈著批判和拒斥。隨著“文革”結束,撥亂反正,中國社會迎來了由階級斗爭向經(jīng)濟建設的轉型,城市化進程也隨之開始,充盈著物質(zhì)、情感、欲望和世俗性的日常生活日漸成為文學書寫的主要對象。如果說王安憶《69屆初中生》《流逝》《“文革”軼事》《長恨歌》等文本序列中對革命時期庸常生活的書寫是為了凸顯日常生活的恒常性;被冠以“新寫實小說”的《煩惱人生》《一地雞毛》《單位》等是為了通過對凡俗生活的書寫來消解元敘事的宏大意義;那么賈平凹對世俗生活的細致描摹則銜接了古代文人的趣味和秉性。誠如李敬澤所言“賈平凹復活了傳統(tǒng)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復活了傳統(tǒng)中人感受世界與人生的眼光和修辭,它們不再僅僅屬于古人,我們忽然意識到,這些其實一直在我們心里,我們的基因里就睡著古人,我們無名的酸楚與喜樂與牢騷在《廢都》中有名了,卻原來是古今同慨”,《廢都》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讓廣義的、日常生活層面的社會結構進入了中國當代小說”。
其次,《廢都》嘗試將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技法運用于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新時期以來,特別是“西學熱”的盛行,使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無論在觀念上還是表現(xiàn)方式上皆呈現(xiàn)出“西化”的特征。比如從對“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的命名,就能看出小說的敘述目的不在于講好一個故事,而是表達一種觀念和呼聲;拋開新時期伊始影響巨大的“朦朧詩”,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王蒙的“集束手榴彈”、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宗璞的《泥淖中的頭顱》都是西方現(xiàn)代派技法的最早實踐者,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更有了應者云集的“先鋒文學”;此外,即便是與“先鋒文學”同期出現(xiàn)的高蹈“尋找民族文化之根”大旗的“尋根文學”,其表達方式也并非全然都是傳統(tǒng)的白描寫實,韓少功和王安憶的“尋根”文本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證。80年代末開始,不乏作家嘗試用細膩的寫實手法寫人物,講故事,并且獲得了理論批評界和讀者的雙重認可。從近三十年文學發(fā)展的脈絡來看,賈平凹無疑是在小說創(chuàng)作“西化”的氛圍中,較早地重視中國小說美學的作家之一。就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而言,《廢都》比他早期的《商州三錄》在運用中國小說傳統(tǒng)技法方面有了更大的進步。
當然,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野心并不局限于以傳統(tǒng)技法寫人物,講故事,而是嘗試將外在的表象描摹與內(nèi)在的精神開掘有機結合,并借此既描繪出一座城市的頹廢,又傳遞出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焦灼和彷徨。事實上,無論《金瓶梅》還是《紅樓夢》,其敘述方法雖是工筆白描,但其敘述目的并不囿于向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幅世情風俗畫。張竹坡說《金瓶梅》是“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唱,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㈣,曹雪芹亦在《紅樓夢》的第一回中題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其中的“悲憤”與“辛酸”皆是通過細致綿密的靜觀寫實呈現(xiàn)出來的。賈平凹亦將《廢都》視為苦難之作,遺憾的是,作家沒能將表象與內(nèi)在的關系處理好,他在表達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和心靈掙扎時沒有將靜觀寫實貫徹到底,甚至缺乏必要的寫實鋪墊,敘述人總是按捺不住心中塊壘,借人物之口、借奶牛之口直抒胸臆,且缺乏必要的節(jié)制,這不僅導致作家所要極力表達的知識分子的精神苦悶無法落到實處,同時也損傷了莊之蝶這個人物的形象深度。不過,換一個角度來看,賈平凹借助古典小說技法表達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的確是一個大膽的嘗試,這種嘗試在《廢都》中雖然算不上成功,但它畢竟為當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條與傳統(tǒng)對話的可能路徑。
從某種意義上說,《廢都》嘗試回到中國古典敘事傳統(tǒng)的成敗得失正是這一敘事傳統(tǒng)在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脈絡中由斷裂走向復蘇的必然結果。賈平凹是在當代學界崇尚國學,作家們有意激活敘事傳統(tǒng)的時間點上寫作《廢都》的,這使得這部見仁見智的小說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標志性的文本。換言之,從當代小說與敘事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的角度看,《廢都》表明了當代小說家回到古典的可能與困境。
(責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