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發(fā)美
一
若有一問:白云在哪里?答曰:在天上。其實,這答案未必正確。若是乘了飛機,飛到了一定高度,我們就可能說,白云在我們的身邊。若是來到一座山的峰頂,我們就會看到白云飄浮在山壑間。再若是用一點科學的眼光看,我們或可以來一點小抒情:白云啊,它還在泥土里,它還在等待陽光,不知哪一天,它會升到天上去……這個問題很有趣,它關涉到我們與自然的關系,關涉到我們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我們探詢事物的立場和視角。
我之所以聯(lián)想到以上的問題,是因為,我的桌子上有一本宮白云的詩集,詩集名曰:《黑白紀》。我讀著其中的詩歌,心里不禁問出一個問題:“這個宮白云到底在哪兒?”確是,讀她的詩歌,我忽然有了一種要尋覓她、或要確認她的沖動。
“這個宮白云到底在哪里?”請不要以為這是一個多余的問題,也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故弄玄虛的問題。既不是她在家里我要明知故問,也不是她在某咖啡館里我要明知故問。我是感覺,她的詩歌好像告訴了我:她一定站在某個地方。那個地方若隱若現(xiàn)、莊嚴而神奇,那是一個注定要生發(fā)詩情的地方。一旦去到那個地方,她就有詩了。詩在那兒,為她傾情而等待。我甚至確定,這個地方就在一個黑與白的分界。
比如,《一條水的流長》就是在那個地方寫出來的:“那么多個下午和黃昏,岸邊/流水養(yǎng)活著遠方——/落日與我一起下沉,與我一起下沉的還有:密匝匝的日子/腳踝的劇痛,皮膚上的欲望/深入水的內(nèi)心/我分享著它們的殘忍,在所有的溫柔之上/我悲痛/水有多美,時光就有多殘酷/……”
在這樣的詩境中,作者已將自己完全地虛化,虛化到一條自然的流水之中,或一片落日的霞彩之中。然而,這一切,又讓她不得不沉入到一種美好與殘酷的悖論里。這里的詩境,作者是欣賞的、分享的,但也是痛思的、失意的。一條靜靜的流水美如畫景,然而,當它幻化為一道時光的流水時,作者就不只是看到它的優(yōu)雅和寂靜的一面了,它深度流淌的卻還有不盡的憂傷。
事物的對應、矛盾的轉(zhuǎn)換、生活的憂樂、悖論的呈現(xiàn),等等,如果要將這些歸于一個原則之下,那就是黑與白的原則。黑與白之互為呈現(xiàn)、互為否定、互為轉(zhuǎn)化的原則,是我們一刻也逃不開的生活原則,也是我們應該認識和熱愛的藝術原則。
二
黑與白的藝術原則,在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例如,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初看,詩人的藝術視點是在“黑”的界面;再看,它一定是在黑白之間的。
這個問題的進一步討論令人興趣盎然。再以一首家喻戶曉的古詩為例,即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倍潭趟木湓?,涵蓋了天和地、遠和近、上與下、東和西、山和水、物與人的關系,而很重要的是,它還特別呈現(xiàn)了黑與白的關系。首先,我們看到了自然的“白”,正在向自然的“黑”轉(zhuǎn)化;繼而,我們又感受了這一關系原則,在作品里的那種高度融入的主觀情態(tài)。就是說,黑與白的關系原則,不單是自然現(xiàn)象的反應,而更重要的,它也是詩人的心靈反應。無論是現(xiàn)代詩人,還是古代詩人,他們的主觀性一定是受到自然性的誘惑和挾制的。
讀宮白云的詩,我們已發(fā)現(xiàn)她一直站在黑與白的分界。那么,上面所提到的一今一古兩個詩人,他們所站立的地方,與她是完全一樣嗎?這要進一步細別的話,現(xiàn)代詩人顧城在《一代人》里,明顯要偏向“黑”的界面一些,而古代詩人王之渙在《登鸛雀樓》里,顯然是要偏向“白”的界面一些。
一個現(xiàn)代詩人顧城,他幾乎是完全置身于一片“黑”里,而“白”呢?既然有“黑”,“白”當然是有的,但“白”或在遠方,或正在到來,事實上,作者已將“白”推到了一個要追尋的方向、或目標那里。
一個古代詩人王之渙,他卻是視“黑”而一時還不想見到“黑”,他以一種登高的心態(tài)和舉動,企圖拉拽著即將要逝去的“白”。
雖然他們的主觀傾向性,或者說他們的精神意向性是有一定差別,但都只是偏向,只是各自站立的“界面”略有不同??傃灾?,他們并沒有離開黑與白的藝術領地。這樣的細別之分可以說明一個很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無論是在黑與白的界面上,或是在其分界處,詩情、詩意都是有的。設若那種“界面”是可以無限劃分的,或那種“分界”也是可以無限劃分的,那就意味著:之于詩人,在任何一個點面上,在任何一個“界”的域地,都是可以收獲和擁有的。
現(xiàn)在,我們看看宮白云的《黑眼睛》:“汪洋般的雪,拍著翅膀飛來/勿忘我和潮濕的葉子認識你/蝴蝶和夏日的腰肢認識你/黑眼睛認識你——/你是月亮/在生命的深河里漂流/你說:/乖,不要只是捂著牙齒笑/隔著大雪/你的眼神/要一小片一小片顫抖著過來……”我們從中一眼就看到了“黑眼睛”與“月亮、大雪”等事物間的黑白對比。不過,我們首先看到的只是黑白藝術原則的一個自然性方面,它還有最重要的一個方面,那就是:作者始終站在黑與白的分界,來推動詩情的發(fā)展。從“黑”(黑眼睛)出發(fā),而撲面而來的是眾多的“白”,——是一小片一小片顫抖著過來的“白”(月亮、大雪、河流等)。其詩情始終在黑與白的一系列意象里或閃現(xiàn),或轉(zhuǎn)換,或流動。
如果作者沒有站在這一藝術的分界,她的詩行便很難建立,其詩意也將是萎靡的、枯澀的、凝滯的。
三
我們將宮白云的詩歌藝術歸于一種黑與白的建筑藝術,從其藝術價值上認識,它的審美意義也是十分積極的。
她的《天堂》又是一次證明:“人間如一盆火/天空的頭顱懸在上面,而大地潔白,一片一片的雪/在誰的手觸摸之下/成為灰燼。該怎樣領會神意?//黑暗中,回到/熟悉的一切。燃燒的夜晚/世界轟響。而我在咆哮的回音中顫抖/你的血脈淹沒我的魂//這火與冰的烘烤。我思念的一切/那心跳,那顫栗。我抱住的唯一/高度。在我的語法里/翻天覆地——”我們暫且不去關注這首詩描述了怎樣的情景,而要特別關注的是在詩里隨時出現(xiàn)的黑與白的字眼。即使是關注黑與白的字眼,也是為了關注作者的心理視線在哪兒,她依稀站在什么地方,她一定知道,只能在某個地方,才可以得到詩的迎候,才可以得到美好的詩情。
她從“大地的潔白”,進而看到了“燃燒的夜晚”?這幾乎是不能有疑問的,作者在寫作此詩時,她的心理是有意強化了黑白之分界的。在“天堂”,我們看到了“人間”;在“人間”,我們看到了“天堂”。作品以“白”表達“人間”,以“黑”表達“天堂”。但是,它們的關系不是絕對的一個維向,它們的存在是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的,也是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它們的存在,只能是一定時空之合成的存在,只能是作者心理機制的一次形而上之聚合的存在,是作者心理的一次美麗的刻畫和演化。
因而,《天堂》一詩的成功,是作者的一個心理立足點的成功,是黑與白之藝術原則的審美成功。
類似《天堂》一樣的黑與白的表現(xiàn),她的《零點》也有:“……大雪追趕黑夜,發(fā)辮忘我,松開而放/……疼痛披上白衣。冷寂的磨礪,懂得棉質(zhì)張力/淚水淘洗黑白隱喻?!边€有,她的《我是想的——》:“……血脈下的那片雪原/逃不開,甩不掉——/面前的時間就這樣,從白中來,到黑中去/而我卻不能如雨露回到根莖/……”
“從白中來,到黑中去”,——在宮白云的作品中,這種黑與白的表現(xiàn)幾乎形成了一種語言的慣性。當然,這也不是說,她在作品中只是簡單地,或只是重復地使用了黑與白的詞語,而是說,她的作品確實有一種極為難得的、內(nèi)在的情感原動力。她的詩情一直得到了這種“情感原動力”的檢視和推動。
也正是這種“情感原動力”的因素,使得她的詩歌避免了一般女性作品的纖弱和柔軟。她的詩歌沒有嗲氣,沒有胭脂,不做作,不滑膩。如果以畫面作比,她的詩歌就是中國的水墨畫。在她的作品里,不僅注重了意象的流動、光影的跳動,而且也注重了情感空間的合理留白;她的語言簡潔、透亮、干練、筆墨顯痕,畫面感很突出。若是將她的詩歌還原成水墨畫,那也一定是一幅幅景深意廣的好畫。
四
因?qū)m白云的詩,談到黑白關系,這不是我的發(fā)明,我只是發(fā)現(xiàn)。我的工作就是努力地做好對詩人的一次心理探視,以此展開和促進對黑白藝術原則的認識。我以為,這一原則應有它的普遍意義,它完全可以升華為一般藝術原則。基于這一點,作為一個詩人,宮白云是有特別貢獻的。
她在自己的詩集《黑白紀》的序中寫道:“我永遠也忘不掉,大雪紛飛的時刻,我看見母親最后睜開眼睛悲傷地看了我一眼……這是我一生最悲痛的時刻,我站在雪地上,從此和那片白永久地連接結(jié)。我喜歡白,熱愛白,‘白成了我詩歌中最喜歡用的意象?!敲矗以姼柚械哪切诟弑瘎⌒?,……那些‘黑的詞語所對應的語境,足以對抗、接納并化解我精神和肉體的一些灰暗和傷痛?!笨吹竭@一段話,我想到了倉央嘉措的詩句:“我問佛:為什么總是在我悲傷的時候下雪?佛說:冬天就要過去,留點記憶?!?/p>
宮白云對黑與白的藝術理解已進入了一個自覺的層次。在她的認識中,我們看到了詩歌之于人生的徹悟。
在她的詩里,“白”,——是一片雪地,——是一片記憶,——是母親在最后的時刻,奉獻給她的一張碩大無邊的宣紙;也可以說,是母親對女兒的一次悲壯的詩意托付。
而“黑”呢?——它是一只總能看到我們生活深度的眼睛,它是一顆總能昭示我們靈魂的心靈。她的“黑”,——黑得悲憫、黑得蒼涼、黑得深遠。她的“黑”,——來源于“白”的呼喚,來源于“白”的過往,也來源于她——自我生命的一次次堅韌的研磨。什么是她的“黑”?——就是她自我生命的一次次研磨之后的一筆研墨。在她的詩里,我們也著實感受到了這一筆研墨所呈現(xiàn)的美感和烈度。
且看她的《黑白》:“昨天降溫,一只手還溫熱/另一只手已然冷/就像忽遠忽近的親人/在與不在/這邊黑,那邊白//黑白的人間,白的米飯、黑的咸菜喂養(yǎng)/黑白的想念//黑壓壓的日子/仍有微火煮茶,仍有紙杯蓄水/仍有痰,咳出胸腔里的咸/留下黑的血,白的骨/辨認冷暖”
在這里,自然季節(jié)的“黑白”與人類生活的“黑白”疊印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黑白”世界的復合幻象。從中,有自然的冷和暖、近和遠,也有人間的親和疏、咸和淡,以及血的黑、骨的白等等。
在這首詩里,詩人的思想情感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過渡和跨越。她從一個自我的黑白世界,看到了人間的黑白世界。由此,作者給了黑白意象以一次全新的藝術賦予和延展。
也由此看到,宮白云不是一個狂歡的歌者。她的凝重和冷峭是天賜的,也是她自我生命的必然領受。
站在黑與白的分界,似乎不由她選擇。一方面是她的不由自主,一方面又是她的境由心生。
她很樂于站在這個黑與白的分界。一旦到了這個“分界”,她心靈上的神秘壁壘就突然被瓦解了。她開始受到了詩情的脅迫,她會屈從于這種脅迫,——有那么一刻,她完全被征服了,成了精神的被俘者,她好像被棄置于一片情欲的荒原。真可謂:“白”為肌骨,“黑”為精神;倩影三更,芳心一點?!獋ゴ蟮脑娚瘢罱K還是投以敬意,報以愛意,且代替她發(fā)出了抗爭的信號。
有了詩神,就有了勝算。她由一名被征服者變?yōu)榱颂由?,進而變成了征服者?!晒Φ剡M入到了一種靜穆而神妙的創(chuàng)造之境?!栽姙樽C!每一次,她都收獲了外延的贊美和內(nèi)涵的榮光。
五
在前面,我說過,黑與白的表現(xiàn)是宮白云的一種語言慣性,那么,這會不會讓人擔心,黑與白的表現(xiàn)會形成一個固守,或一個障礙?
一首詩里出現(xiàn)了“黑、白”字眼,我們稱之為黑白藝術,反之,如果沒有出現(xiàn)“黑白”字眼,難道它就不是黑白藝術?事情顯然不是這樣。白也好,黑也好,本質(zhì)上是作者心靈的悟察。很多情況下,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既是言由所衷,也是心由所衷。我們所認可的黑白藝術,用我們的哲學觀認識,在于它不是形而下——之“器”,而是形而上——之“道”。既為“道”,就有涵養(yǎng)萬物、衍生萬物的因子,也就有了通達藝術圣境的途徑。
既如此,我們就有必要通過宮白云的創(chuàng)作,對黑白藝術來一次理論上的拉伸。我們只要深入宮白云的詩境,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黑白世界”并不是封閉的,也是一個打開的世界。在她的作品中,既有不少“黑白”的顯現(xiàn),也有不少“黑白”的潛藏。我們應該這樣理解,不要把“黑白”歸于某一個具象的真實,其實,她的黑白世界已趨向抽象化了,——“黑白”,已是一個詩歌風格的標識,——黑白,已是一個抽象的藝術世界。
在2014年的4月,她寫了一首《局外人》:“一只鳥在樹上筑巢/一個老人坐在樹下/陽光在樹隙間留下孔洞/那最難的/一種和諧,簡單地在那里//老人與鳥相對無言/隔著一樹繁花/相對無言//一個一心一意要做巢的鳥,和/一個一心一意等待的人/又能說些什么呢?//疏離感把他們隔開/,但/容許他們說話/他們在各自的語言的家里/而時光像個局外人”。這首詩并沒有出現(xiàn)黑與白的字眼。但是,這不等于它就完全拋開了黑白意象。在時光與樹、老人與鳥之間,黑白意象是可以任意命名,或代入的,也是可以隨時轉(zhuǎn)換,或調(diào)換的。它們并不一定要固守是“黑”,還是“白”。它們最要固守的是其中的意味。
作者將“時光”描述為“局外人”,這是極為破局的一筆。只是在這一時刻,我還是看到:作者本人潛進了時光里,而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局外人”。而她這個“局外人”到底站在哪里呢?——哦,她又一次站在了黑與白的分界,——鐘愛她的詩神再一次親近了她、擁抱了她。
今天,我們談到黑白藝術,不是要去尋求以往在這個概念上的對應,它與以往的那些特定時空下的“黑白”扯不上關系,其屬性當然不同。這里的“黑白”,只講藝術,不講階級;只有藝術屬性,沒有階級屬性。在我們的藝術時空里,我們所講的“黑白”,甚至是可以混淆的、也是可以顛倒的。
我們此刻所面對的“黑白”,與以往那些“黑白”比較,一定是分別的、超越的、詩意的、藝術的,當然,它也一定是帶有——一位北方女詩人之宮氏印記的。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