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夸張一點說,我是把那部關(guān)于“舌尖”上那點子事的紀錄片當成“驚悚片”來看的。
那個叫小野二郎的人,85歲了,興致勃勃地在銀座一家寫字樓的地下室主持著一間叫做“數(shù)寄屋橋次郎”的小壽司店。他是目前世界上最老的“米其林三星廚師”。他表情冷峻,不茍言笑。做壽司,他講究的是“旨味”,追求的是“極簡的純粹”。他是這間壽司店的魂。他捏了70年的壽司,依然沒有半點退下來的意思;他年過半百的長子,只配給他打下手。二郎說,他一捏壽司,就感覺自己站在了舞臺的中央,驕矜得要命;他經(jīng)常會在夢里幸福地捏壽司,還會被一個個奇妙的捏壽司的創(chuàng)意驚醒。
鏡頭追蹤著二郎和他的兩個兒子。二郎原先一直堅持親自去采購食材,70歲時,他在采買場犯了一次心臟病,便只好把這活交給了長子。那些魚老板一遇到好魚,便會說:這太適合賣給二郎了!二郎識貨,二郎的兒子也不含糊。他買章魚時,忽略了顏色,卻一定選到“口味最棒”的章魚。章魚那么歡,交易時,它還以“八腕”上的吸盤牢牢吸附著魚老板的小臂。章魚買回家,要先做“按摩”。二郎說,原先都是按摩30分鐘的,但他感覺不夠,于是又追加了20分鐘。一條章魚,在被加工之前,先接受50分鐘的按摩,為的是讓它的身軀變軟,讓它的肉質(zhì)更加鮮嫩可口,這樣做出來的壽司才符合二郎的要求。特寫鏡頭下,軟軟的手指與軟軟的“八腕”糾纏,滑膩膩的,讓人頭皮發(fā)麻。我想,如果章魚有知,這行刑前的特別儀式一定讓它覺得既莊嚴又受用,它沒有理由不將自己的“旨味”悉數(shù)奉上。
二郎捏壽司的手勢看得人驚心動魄。一雙蒼老的手,卻飽含了風情,柔軟中帶著力道,嫻熟中裹著新奇。一捋,一搭,一捏,一抹,似賣弄,又不似賣弄,仿佛梅氏蘭芳飾演女角時嬌俏的蘭花指,臨風可吐蕊,隔空能聞香。無疑,那是一雙為捏壽司而生的手,一觸到新鮮食材,它立刻被激活,創(chuàng)造的欲望攫住了它。在詩意的操作間,它舞蹈,并且陶醉于這舞蹈。它不知道什么叫厭倦,它在每一刻都能獲得新生。一到晚上,那雙手就會被小心翼翼地套上白手套。你忍不住猜想——在白手套里面,那不安分的手指,又捏出了怎樣的圣品?
對食客,二郎體貼入微——他試探性地將第一個壽司擺放到你面前,然后根據(jù)你是“右利手”還是“左利手”,決定后面的壽司擺放在你的右邊還是左邊,他細致到了讓食客“緊張”的程度;對員工,二郎嚴苛得近乎無理——就算你已經(jīng)在店里擰了10年毛巾、擺了10年餐盤,你也只達到了煎蛋的級別,想要做“最酷的菜式”——壽司,那就繼續(xù)修煉吧。
我向來討厭壽司。即使到了銀座的“數(shù)寄屋橋次郎”店鋪前,又懷揣足夠的銀兩,甚至被莫名簡化掉“提前一個月預(yù)定”的程序,我想我也斷不會踏入的。但是,我或許會在那間店鋪前駐足,想想二郎那僵硬的笑容,想想二郎那曼妙的指法,想想二郎不偷懶地為章魚做50分鐘按摩的職業(yè)精神及其中蘊含的淡淡禪意……
小荷凝露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1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