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亦夫
今年開春的時候,舊中川那座藍色的鐵橋下,住下了一位無家可歸的老人。他在橋下的空處搭起一頂簡單的帳篷,外面放置了一張折疊椅,經(jīng)常長時間地坐在那里,獨自喝酒,一言不發(fā)地望著遠方。橋下是我每天外出散步的必經(jīng)之路,一來二去,便漸漸和老人熟悉了起來。有時他會招呼我坐下來,一起邊聊天邊喝上一杯。我由此才得知,這個姓佐藤的老人,其實并非真正的無家可歸者,而是一個在東京有著寬敞私宅、每月都能領(lǐng)取一筆可觀收入的正常退休者。
起初佐藤告訴我這些信息時,我根本無法相信,覺得這只是一個好面子的落魄老人的自我吹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棲身在如此簡陋的帳篷里,這不是故意給自己找罪受嗎?但漸漸地,老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花銷讓我不得不對他的話將信將疑起來:他一日三餐不是去附近的餐館,就是在便利店購買盒飯;他衣著整潔,每天必花錢去浴室洗澡;他天天飲酒,且所購酒品多屬中檔甚至高檔……這樣的開銷,確實不是那些普通的無家可歸者所能承受的。面對我的不解,佐藤開始時并不愿意多說,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才無奈地道出了實情:佐藤和普通的日本工薪族一樣,從年輕時開始,就一直延續(xù)著早出晚歸的生活模式。一大早拿著妻子準備好的便當上班,下班后和同事一起聚餐喝酒,借機和上司拉近感情以便得到升遷的機會。日本人喝酒和中國人不同,不會找一個地方踏踏實實地喝好為止,而是一家店一家店地轉(zhuǎn)著喝,少則兩三家,多則四五家,等回到家時往往已經(jīng)到了午夜……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幾十年,夫妻雙方都習慣了摸黑相見的模式,直到去年冬天佐藤退休。老夫老妻忽然整日廝守,大眼瞪小眼,彼此竟然都一時無法適應(yīng)。佐藤長嘆一聲:“你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么糟糕,我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簡直就是家里的一個粗大垃圾?!彼f自己實在無法待在家里,便告訴妻子自己又被別的單位續(xù)聘,繼續(xù)像上班時那樣一早出門,到了半夜才回家。但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后,白天待在公園或圖書館的時間實在漫長得讓他難以忍受,于是他干脆買來帳篷,選擇了眼下這樣的生活方式。佐藤悠然地呷了一口燒酒,一臉滿足地說:“我現(xiàn)在只有周末回家小住兩天,平時就隨便找個地方住上一陣,喝喝酒,發(fā)發(fā)呆,要多自在有多自在?!?/p>
我并不懷疑佐藤的自在發(fā)自肺腑,但看著他孤零零的樣子,我還是有些替他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