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雪冰
蔡茂齡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離下午五點還差三分鐘。他又在沙發(fā)上坐下,閉了眼養(yǎng)神。估摸著三分鐘差不多了,他才起身,淘米煮飯,擇菜洗菜。老伴茹慧去世后,他生活的節(jié)奏具體到分鐘,上下不超過五十秒。
六點準(zhǔn)時開飯,一小碗米飯,一葷一素一湯。葷的是紅燒小黃魚,三條。素的是香菇炒青菜,外加一小盆冬瓜開洋湯。他吃飯的速度一直慢不下來,二十分鐘之內(nèi)必定解決問題。然后洗碗,把電飯鍋里剩下的飯盛出來,他每天只煮一次飯,煮一鍋飯吃三頓,早飯是開水泡飯,中午是蛋炒飯,晚上是青菜炒飯。
他出門的時候,六點半,沿著孩兒巷北路往北晃悠,這時路上人來車往,很是嘈雜,遇見熟悉的臉孔,點個頭,或者微笑一下,除此之外他再無表示,他仍保留著他在位時的矜持。只不過隨著歲月的延伸,在路上遇見熟人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他的終點是城閘大橋下面的五星公園。茹慧在世時,這個地方是他的一個噩夢,和茹慧去過一次之后,他暗暗發(fā)誓,此生再不涉足此地。如今,五星公園卻成為他每天必去之地,且風(fēng)雨無阻。想想造化如此捉弄人,他都免不了偷偷小樂一回。
路燈剛剛點亮,還有些幽暗,彎曲的道路和淺淺的夜色玩著捉迷藏。不過蔡茂齡輕車熟路,他徑直走向通呂運河邊上的一塊空地?,F(xiàn)在已是晚秋,早晚很涼,河邊上的風(fēng)又大些,所以人跡罕至。
他從口袋里掏出帶MP3功能的收音機,按了幾個鍵,然后撳下按鈕,熟悉的旋律便像一股活水在他耳邊流淌開來。
永遠(yuǎn)是那首《紅梅贊》,舒緩、悠揚、憂傷。待自己被旋律淹沒之后,他輕輕邁開了步子。他優(yōu)雅地伸出右手,搭在茹慧的腰上,他又伸出左手,緊緊握住茹慧遞過來的右手。他盯著眼前一雙水汽氤氳的大眼睛,多少年輕的往事浮上心頭,四只腳前進(jìn)、后退、拐彎,仿佛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在他們腳下起承轉(zhuǎn)合。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來歲時的時光中,渾身上下活力四射。一曲過后,他收住步子,躬身邀請茹慧回座。
曲子有四分多鐘,蔡茂齡感到身上起了一層細(xì)汗,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悄悄噗著氣,一抬頭,看到不遠(yuǎn)處的樹下,有一對男女正注視著他,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繼續(xù)撳下收音機的按鈕,河水又開始了流動。
剛才跳的是三步舞,這回他和茹慧跳四步。三步也好,四步也罷,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最近他學(xué)了探戈,用《紅梅贊》的曲子跳探戈,既沉穩(wěn)又調(diào)皮,既緊張又活潑。他喜歡,他知道茹慧一定也會喜歡。
探戈跳完了,那一對男女不僅沒有離開,反而來到了他的身邊。這時女的開了口,說大爺,你的舞跳得真好??茨銢]有舞伴,我陪你跳一曲吧。
蔡茂齡頭也沒抬,收拾好收音機,一句話也沒說,沿著通呂運河向前走去。
身后那對男女的相互埋怨聲跟蹤了蔡茂齡好久。
蔡茂齡是在副局長的位置上退休的,茹慧先他兩年退休。那兩年里,茹慧在老年大學(xué)上了舞蹈班,且成為了優(yōu)秀學(xué)員。而蔡茂齡那時還忙著到處檢查工作布置工作,享受著前呼后擁的威風(fēng)。所以對茹慧學(xué)跳舞沒怎么上心。待他正式離開工作崗位,茹慧已擁有了一大批男女粉絲。所以蔡茂齡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干什么打發(fā)時光時,茹慧拉著他去學(xué)跳舞。先是在家里學(xué),別看蔡茂齡坐在主席臺上口若懸河,布置工作時1234ABCD,跳舞還真要了他的命,兩天下來沒有成果,他就灰了心,不想學(xué)了。茹慧卻不罷休,說有的老年人基礎(chǔ)不如他,還在堅持學(xué),他不相信,茹慧就把他帶到五星公園,說讓他開開眼。
這一去還真讓蔡茂齡開了眼。當(dāng)他看見茹慧微笑著被一個不認(rèn)識的老頭摟在懷里,左旋右轉(zhuǎn),他一時竟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等確信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他吐了口吐沫,罵了聲老娼婦,拂袖而去。更讓他惱火的是,茹慧竟沒有當(dāng)即甩了那老頭子,跟他回家,而是又玩了近一個小時,才姍姍遲回,且滿面紅光。
舞肯定是不學(xué)了,蔡茂齡給茹慧下了最后通牒,從今以后,不允許她再邁進(jìn)舞場半步。甚至在家里不允許再提一個“舞”字。
蔡茂齡發(fā)號施令慣了,茹慧知道他的脾氣,所以當(dāng)時沒頂嘴,就下了廚房。
接連三天,蔡茂齡不和茹慧說話,茹慧主動搭訕,他也不理會。
第四天,居委會主任在菜市場遇到茹慧,和她說,街道準(zhǔn)備國慶搞文藝匯演,想請她出馬,培訓(xùn)指導(dǎo)一下居委會的老年舞蹈隊,爭取獲個好名次。茹慧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
回家后茹慧沒敢和蔡茂齡說,她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主任托她的事辦了,她知道如果和蔡茂齡一說,事情肯定會變得復(fù)雜又糟糕,更主要的,會壞了她的心情。
前幾天風(fēng)平浪靜,茹慧每天下午利用蔡茂齡午睡的時間去居委會兩小時。蔡茂齡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異常。這讓茹慧無形中放松了警惕,當(dāng)舞曲響起來,她忍不住多跳了幾曲,正滿足著,一張臉出現(xiàn)在窗玻璃上,開始茹慧沒有注意,還一邊舞著,一邊和男舞伴說笑著,她發(fā)現(xiàn)蔡茂齡時,那張臉已經(jīng)扭曲得變了形,一時間,茹慧都不敢相信那張臉就是蔡茂齡。
男舞伴沒有發(fā)現(xiàn)茹慧變了色的臉,他也不認(rèn)識蔡茂齡,還笑著招呼蔡茂齡再來舞一曲,蔡茂齡那一刻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按在水里嗆死了一回。
狗改不了吃屎。這是回家后蔡茂齡對茹慧說的第一句話。
我的后半生都給你毀了。這是蔡茂齡對茹慧說的第二句話。
茹慧不想再沉默下去了,她問,你究竟想怎么辦。
我要和你離婚。這日子我無法再過下去了。
離就離。誰怕誰啊,我又不是沒有退休金。我養(yǎng)得活自己的。茹慧心里說。
婚還是沒有離得成。得到消息后,他們在深圳工作的兒子特地請假回到江城。兒子當(dāng)著父母的面發(fā)了一大通火。說你們吃飽了沒事干,是不是閑得慌。這么大了鬧什么離婚,不讓別人笑掉大牙才怪。你們這么鬧還讓我這個做晚輩的以后做不做人。蔡茂齡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兒子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xù)說媽跳舞怎么了,我還經(jīng)常去舞廳呢,按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有關(guān)部門發(fā)個文件,把全天下的舞廳都關(guān)門了事。你有能耐,去發(fā)文啊。說得蔡茂齡大眼瞪小眼,不敢再開口。
兒子回來一頓飯都沒吃就氣呼呼走了。
蔡茂齡并不罷休,婚離不成那是拿兒子沒辦法,不過他對付茹慧有的是辦法。先是分居,當(dāng)天晚上他就一個人捧了被子睡進(jìn)客房,并且把門反鎖上。然后分食,茹慧做的飯菜他看都不看一眼,在外面小飯館對付了兩天后,自己買了鍋鏟,自己去買菜,然后自己燒。還別說,給自己找了些事做之后,他覺得自己充實多了。盡管自己做的飯菜口味不怎么樣,他還是做出一副陶醉的樣子,仿佛他咽下的是天下最美的美味。他最滿意自己的是,他不再與茹慧說一句話,就像他是一個啞巴。茹慧熱臉貼了幾次冷屁股之后,也不再理他。家里徹底沉寂下來,除了鍋碗瓢盆的嘀咕,再就是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而蔡茂齡看新聞聯(lián)播時,發(fā)現(xiàn)茹慧走近,便馬上關(guān)掉電視機,搖頭晃腦哼出一段不著調(diào)的小曲來。
茹慧給居委會的老年舞蹈隊的輔導(dǎo)沒有終止,她還是下午去兩個小時。只不過舞蹈隊成員年齡偏大,手腳的骨骼僵硬得厲害,說不能解決問題,示范也不能解決問題,臨近匯演日期了,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根本改善??粗魅谓棺频难凵?,茹慧不得已自己決定充當(dāng)領(lǐng)舞,所謂一俊掩百丑,再一上臺,效果果然不一樣了,當(dāng)時主任的臉上就花朵般開滿了燦爛的笑容。
茹慧的努力沒有白費,街道舉辦的文藝匯演,她領(lǐng)銜的老年舞蹈一舉奪得亞軍,并被推薦到市里參加廣場舞蹈巡演。巡演進(jìn)行了十來場,每場老年舞蹈隊都收獲了無數(shù)熱烈的掌聲和喝彩。只是茹慧始終面沉如水,她臉上的笑淡淡的,淺淺的,看不出有多少內(nèi)容。
巡演結(jié)束,茹慧回到家中,過起了沒有語言的生活。自此不再涉足舞蹈。五星公園自此不再有她的身影出現(xiàn)。一開始,還經(jīng)常有人提起茹姐或茹妹,說多少工夫看不到她了,怪想念的,時間稍長,熱鬧照舊,新朋舊友不斷充實隊伍,茹慧就像滴到地上的一滴水,慢慢被吸收之后,消失了蹤跡,沒有人再提起她,就好像她沒出現(xiàn)過一樣。
茹慧去菜市場的次數(shù)也慢慢變少了。剛開始和蔡茂齡分食的幾個月,她每天都去買菜,一天燒三頓,每次還是燒兩個人的量,吃不掉就倒,漸漸地,她的飯量小了,人也變得懶散,便改成兩天買一次菜,一天只吃兩頓。到了后來,干脆一個禮拜就買一次菜,一天就吃一頓。更多的時間,她獨自坐在房間的窗前,望著外面的天空發(fā)呆,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在窗臺上放了一只小瓷碗,里面挑了幾筷子飯,有一只鳥幾乎每天下午都要來啄幾口。鳥兒來的時候,茹慧的眼睛會發(fā)亮,她站起來,想就近看看鳥兒的樣子,哪知她一移步,鳥兒受了驚嚇,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她只好又坐下,等待餓肚子的鳥兒再次光臨。如果鳥兒哪天不出現(xiàn),或者幾天不出現(xiàn),茹慧就會心神不寧,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反復(fù)打開窗戶,探頭向遠(yuǎn)處的樹木和草叢張望,總希望她眨眼之后,那只鳥在窗臺上出現(xiàn),只不過這樣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她習(xí)慣了沉默,去菜市場的路上遇到熟人,只是頜首示意,或者用眼神示意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樣站在那兒就能拉上半天呱。到了菜市場,也不再討價還價,看中的菜,伸手一指,要么嘴一努,付了銀子就走,一點不拖泥帶水。過去買一次菜要兩個小時,現(xiàn)在最多半個小時就完了事。
她瘦了。以前緊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她就松松垮垮地穿著,沒有心思也沒有心情去衣櫥里翻找或者去買新的,一套衣服有時穿整個禮拜都不想起更換。
雖然她和蔡茂齡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她現(xiàn)在幾乎做到和蔡茂齡一樣,彼此視對方為空氣,彼此視對方為無。
蔡茂齡反而越活越滋潤了。早晨六點準(zhǔn)時起床,圍繞小區(qū)轉(zhuǎn)悠半個小時,六點半回來弄早飯,一只咸鴨蛋,半包榨菜絲,一碗開水泡飯。看見茹慧的影子,他會把咂嘴聲恣意擴大,直到茹慧回房間關(guān)上門為止。
蔡茂齡七點鐘去菜市場,為買幾條小黃魚,他能把端平橋市場的海鮮攤子轉(zhuǎn)兩遍。十點左右回到家,先去郵箱取了當(dāng)天的日報晚報,戴上老花鏡看上一小時,十一點準(zhǔn)時燒飯,他喜歡吃小黃魚,每次買六條,中午燒三條,晚上燒三條。他之所以不一下子全燒好,一是覺得現(xiàn)燒的好吃,二是借此可以打發(fā)掉晚飯前的一段難捱的時光。午飯后雷打不動睡個午覺,三點起床,然后去小區(qū)門口看老朱和老李下象棋,他只是看,從不作聲,他信奉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古訓(xùn)。有時老朱或老李讓他殺兩盤,他連連擺手。他知道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一出手必然露陷,一露陷,以后的面子往哪兒擱啊。
吃過晚飯,看一會新聞聯(lián)播,然后讀一個小時的書,書是金庸的武俠小說,他在位時很少讀書,家里的書房里洋洋灑灑,那都是做做樣子顯擺給別人看的。和茹慧冷戰(zhàn)之后,一天無聊,隨手拿起了一本《書劍恩仇錄》,本想消磨消磨時間,哪知一看竟上了癮,從此欲罷不能,干脆去書城買了《金庸全集》,全心全意沉浸于刀光劍影之中。
上了床,他還要盤點一下當(dāng)天和茹慧冷戰(zhàn)的收獲,看到茹慧一天天沉默下去,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邋遢下去,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快感,就像當(dāng)初坐在主席臺上的他,一番口若懸河之后,收獲雷鳴般的掌聲一樣。他重新找到了對手,他發(fā)現(xiàn)退休之后的生活依然充滿了挑戰(zhàn)。他在黑暗之中咧開嘴,笑出了聲音。所以,他的睡眠一直很好,基本上一覺到天明。因為睡眠好,他滿面紅光,聲如洪鐘。
春節(jié)時兒子兒媳帶著孫女回江城探親。兒子看到母親的模樣大吃一驚。短短半年,母親好像換了一個人,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對什么人都提不起精神,就是她曾經(jīng)當(dāng)作寶貝的孫女出現(xiàn)在眼前,她也幾乎視而不見。
兒子責(zé)問父親,說你究竟怎么媽了。
蔡茂齡一臉無辜,說我能怎么她啊,你問問她,自從你走后,我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還是不給她吃飯了,還是不給她睡覺了。我吃的菜都是我自己買自己燒的啊。
兒子不相信,待走進(jìn)廚房發(fā)現(xiàn)家里有兩套鍋灶,才明白父親沒有瞎說。
兒子又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父母竟然分床而居,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們究竟怎么搞的啊,弄得像兩個仇人似的,他手指著父親,肯定是你搗的鬼。他覺得如果母親這么做,父親老早就會向他訴苦告狀了。蔡茂齡有點惱火,說我是不是你父親啊,從進(jìn)屋開始就鼓搗我的不是,還沒完沒了了。
茹慧一句話也不說,她默默地把她的床單和被子、枕頭等搬進(jìn)一直閑置的保姆房,將她的房間騰給兒子兒媳。孫女吵著要和她睡,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弄得孫女撅著小嘴巴,眼淚都快要流下來。
菜是兒子兒媳去買的,點名由茹慧掌勺。茹慧默默接了任務(wù),弄了一桌菜,只不過由于多時不忙菜了,咸淡掌握不太準(zhǔn),口味不是輕了就是重了。蔡茂齡勉強嘗了幾筷子,說聲這么難吃的菜,咽不下去。便扔了筷子,看新聞聯(lián)播去了。兒子兒媳不做聲,慢慢吃著,不過時而皺起的眉頭,逃不過茹慧的眼睛。孫女還纏著茹慧說晚上要和奶奶睡。茹慧放下筷子,一把摟過孫女,淚如雨下。兒子兒媳面對突然的變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小夫妻倆對望著,一時不知所措。
茹慧流著淚,卻沒有哭聲,她一任淚水在瘦削的臉龐上馳騁,她的雙手把懷中的孫女越摟越緊。
正月初二,兒子兒媳就返回了深圳。不過,他們帶走了茹慧。和蔡茂齡說的理由是帶母親去大醫(yī)院檢查身體。事實上,他們想給母親換個環(huán)境,讓母親盡快從壓抑、沉悶的空氣中解放出來,恢復(fù)一年前那個爽朗、活潑的母親。
蔡茂齡嘴上沒有阻止的理由,心里是不愿意茹慧離開的。茹慧一走,他的對手沒有了,他的斗志必將受到致命的打擊,他無憂無慮的生活一下子沒有了參照物,他就會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茹慧走了,蔡茂齡對生活的熱情陡然降了溫,早上賴在床上到八九點才爬起來,早飯有時也不吃了,對買菜也失去了興趣,大多時候,去小區(qū)門口的蘭州拉面館吃一碗牛肉面算早飯或者中飯。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和茹慧差不多了。
他打電話給兒子,問茹慧什么時候回來。兒子沒給他好臉色,說你不是討厭媽嗎,你和媽又是分食又是分床的,你巴不得和媽離婚,現(xiàn)在你要她回去干什么呢。
蔡茂齡回答不上兒子連珠炮一樣的疑問,對著話筒嘆一口長氣,只好掛了電話。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幾天。局里組織老干部活動,與他同時卸任的一把手神秘兮兮地發(fā)布一條新聞:為豐富老干部的晚年生活,局里專門騰出一間會議室,決定組建老干部舞蹈隊,由他任隊長,蔡茂齡任常務(wù)副隊長。即日就請市歌舞團(tuán)的高手上門培訓(xùn)。
蔡茂齡想都沒想,一口回絕。說他不是那塊料。
一把手不依不饒,說是哪塊料,要等事實來回答。你不要謙虛了,就這么定了。依然是一言九鼎的作風(fēng)。
蔡茂齡不好再說什么,他想消極抵抗。
歌舞團(tuán)派來了三個年輕的舞蹈演員,手把手教。一開始蔡茂齡躲在角落里喝茶,看一把手別扭、僵硬的模樣就忍不住發(fā)笑。兩天過去,一把手竟然有些漸入佳境了,他看得眼熱,加之別人的慫恿,便害害羞羞下了場,一來二去,他竟然能夠不踩老師的腳了,年輕老師又很會表揚人,蔡茂齡類似看武俠小說的興趣再次被激發(fā)出來,有了興趣,進(jìn)步就快。在近二十個老干部中,蔡茂齡第一個學(xué)會了三步。
學(xué)會三步之后,蔡茂齡的積極性更高了,一個禮拜三次活動,他每次都提前半小時去,老師來之前,他竟然可以臨時客串老師,對他的那幫老哥們老姐們指手畫腳,且樂此不疲。
他再次打電話給兒子,說讓茹慧盡快回來。他讓兒子告訴茹慧,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跳舞。他現(xiàn)在期盼著與茹慧去五星公園盡情跳一回。他語言輕快,笑聲朗朗。他仿佛已經(jīng)徹底遺忘了他與茹慧的過結(jié),似乎茹慧只是短暫去深圳看一回兒子孫女而已。
幾天之后,蔡茂齡終于接到了兒子的電話。兒子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搶著問,你媽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去火車站接她。兒子說母親暫時回不來了,她住了院。
怎么啦,什么病。蔡茂齡有點急了。
宮頸癌。三天后手術(shù)。媽不許我告訴你。兒子的聲音疲憊又無奈。
那我明天就過去。現(xiàn)在我去買票。
蔡茂齡似乎傻了,到這時他才突然明白,茹慧不是他生活中可有可無之人,想起他與她分食、分床那些惡作劇,他無法接受竟然是他所為。茹慧往日的一顰一笑,在他面前清晰起來,他與茹慧冷戰(zhàn)期間,茹慧孤獨、無助、落寞的眼神在他面前清晰起來,交錯輝映。是我把好好的一個人變成了鬼啊。蔡茂齡跺足不已。
茹慧看到蔡茂齡,恨恨盯了一眼,然后堅決背過身去,蔡茂齡與茹慧說話,任憑他怎么道歉、怎么數(shù)落自己的不是,茹慧始終不理。蔡茂齡要給她喂飯,她一手打翻。蔡茂齡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他不知道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取得茹慧的原諒。他甚至想給她跪下,要不伸過去自己的臉,讓茹慧甩幾記解恨的耳光。可是茹慧就是不再看他一眼,就是不肯和他說一個字。
手術(shù)以后,蔡茂齡一直陪在茹慧身邊,茹慧醒著時,他做什么都是無用功,端水遞藥、削蘋果剝桔子,從沒有被接受過,只有茹慧入睡了,他才可以拉上窗簾、掖掖被子,坐在她面前,讀一張如今秋意濃重的老臉。
手術(shù)并不成功,切開腹腔,發(fā)現(xiàn)癌腫已經(jīng)多臟器轉(zhuǎn)移。茹慧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禮拜后,就辦了出院手續(xù)。
在兒子家又躺了整整一個月,茹慧永遠(yuǎn)閉上了那雙充滿怨恨的大眼睛。
最后茹慧和蔡茂齡在一起的四十二天中,茹慧沒有和蔡茂齡有過一句話的交流。
蔡茂齡卻不恨茹慧,即使他遞過去的飯菜被她打翻在地,他只是迅速清理掉,然后再和顏悅色繼續(xù)侍候在她身旁。他從兒子口中得知手術(shù)不成功后,他更是二十四小時呆在茹慧身邊,他搬一張椅子在茹慧床邊,累了,坐一會,困了,打個盹。他想在茹慧所剩不多的時間里,通過自己的努力,能換來茹慧的原諒。
他失敗了,茹慧到死也沒讓他心安。
他滿懷著遺憾和失落,踏上了回江城的歸途。
回到江城,蔡茂齡在家躺了三天,他一會發(fā)熱,一會寒顫,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他以為自己也要死了,死就死吧,活著有多大意思呢,早死早與茹慧見面,活著時沒有原諒他,死了應(yīng)該會原諒他的吧,如果還不原諒,就一直盯著她,直到她回心轉(zhuǎn)意為止。他胡思亂想著,既沒給醫(yī)院打電話,也沒給兒子打電話。他希望死神快點來敲門。奇怪的是,三天后,熱去冷去,他又爬起來了,伸伸胳膊踢踢腿,力道蠻足,他就把家里徹底做了一遍衛(wèi)生,扔了他買的鍋灶,扔了客房里他的床褥。他恢復(fù)了退休前家里的布置格局。用茹慧用過的鍋灶做飯,香。睡進(jìn)茹慧睡過的被子,實。這天夜里,他終于夢見穿著禮服的茹慧向他露出了笑容,并和他攜手走進(jìn)五星公園,在《紅梅贊》的旋律中,他們翩翩起舞,所有正在跳舞的其他人,不約而同停下舞步,做他們的觀眾,給他們鼓掌、喝彩。他們跳啊,跳啊,一點也不覺得疲勞,一只《紅梅贊》的曲子似乎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
醒來后,他絲毫沒有失落感。他記住了《紅梅贊》的旋律。
第二天,他去電器市場買了一臺帶MP3功能的收音機,特地要求售貨員幫他下載了《紅梅贊》的舞曲,并當(dāng)場聽了一遍,不錯,是夢里那種感覺。
回到家,邊欣賞《紅梅贊》,邊給自己的生活起居制定作息時間表,弄好了,重新抄寫一遍,貼到醒目處,自言自語道,茹慧啊,從今天開始,我們的生活將掀開新的一頁了,我會好好活下去,因為你答應(yīng)天天陪我跳舞了,多好啊。
當(dāng)晚六點半,他走出小區(qū),沿孩兒巷北路一直向北,目的地:五星公園。
〔責(zé)任編輯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