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文
遠方的戰(zhàn)爭,原諒我?guī)Щɑ丶?/p>
裂開的傷口,原諒我扎到手指
——辛波斯卡
鼓起勇氣寫她,是因為那天參加的一個婚禮,新娘姓白。你好,我叫白雨蝶,白雪的白,下雨的雨,蝴蝶的蝶——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自然而然想到生她那天下著雨,雨中還飛著蝴蝶。當初我還在心里笑她起這么瓊瑤的名字一定會意亂情迷命運多舛的,看來是我烏鴉嘴了。我分不清楚兩個白雨蝶有什么關(guān)系。只知道關(guān)于她的往事像蝴蝶一樣向我飛來,我頭暈眼花,心旌搖曳,以至于這個白新娘介紹他們倆因在公園被同一只瘋狗咬傷然后一起打狂犬疫苗時結(jié)識,大家哄堂大笑時我正默默落淚?!?你知道嗎?在人聲鼎沸的婚禮現(xiàn)場想念一個人有多悲催,恨不得頻繁舉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如果婚禮上的這個白雨蝶就是你,我也許就不會坐在這里,因為世界再張燈結(jié)彩,我內(nèi)心都是杯盞狼藉?!?離開六年我重新回到這座城市,這座我保衛(wèi)過的機關(guān)大院,我卻發(fā)現(xiàn)她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失了。
當時我還是一頓吃五個饅頭站著都能睡著的新兵蛋子,像半歲的狗一樣不知疲累地消耗荷爾蒙。每天重復的三件事,比起慘無人道的訓練和永無休止的公差勤務(wù),站崗都算是福利。白崗挺一個半小時,夜崗雖然要熬兩個小時,卻不用像猴子在草地上滾來滾去,也不用像大象一樣挪冰箱搬鋼琴,只要拄著一桿爺爺輩兒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以外緊內(nèi)松的口訣保持軍姿的大概姿態(tài)即可。和我對面負責查驗出入證明的主哨眉飛色舞地聊著發(fā)生過的三俗趣事。比如某深夜一個喝醉的處長打車回來非要進院門被我們阻攔,出租車嚴禁入院,醉醺醺的處長先沖我們叫嚷,發(fā)現(xiàn)權(quán)力無效后開始獻媚,把一盒杜蕾斯當成黃鶴樓給了謝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我們警覺如貓鼬,一有人來一秒鐘內(nèi)恢復不可侵犯衛(wèi)兵的神圣肅穆,人一走有條不紊地繼續(xù)上一個敏感話題。那時候我們生機勃勃張牙舞爪的身心和枯燥乏味流血流汗的生活呈扭曲的麻花狀,尋找樂趣則變成了生活里比五個饅頭和一整夜睡眠更令我們亢奮的事。我的最佳拍檔謝勇退伍五年后死于一場車禍,他的珠江摩托和一輛拉著八噸大蒜的車相撞,謝勇從天而降落在大蒜里。他是河北人,吃面必吃蒜,死在蒜里也算一種安慰。馬上就要軍校畢業(yè)的我輾轉(zhuǎn)得到消息后,逃了一下午課,坐在樓頂以淚洗面。之后求父母給他妻兒寄了一點錢,又燒一盒杜蕾斯給他,至今呼吸道還殘留著乳膠品燃燒的味道。
對于二十啷當歲的男人們來說,沒有什么比玲瓏少女更能吸引我們的目光了。警衛(wèi)戰(zhàn)士心里都有一本粉紅色的花名冊,在冊的有四大部的女干部、女職工、女家屬、機關(guān)醫(yī)院女護士、幼兒園女老師、招待所女服務(wù)員、超市女收銀員、面包房女工、綠化隊女工。備注只有一條:漂亮姑娘。我們?nèi)鐢?shù)家珍般說著那個誰誰誰,相貌如何,身材如何,性格如何,給她們打分、評級,我們清晰地記得她們的名字、籍貫、年齡,如果忘了或想知道可以隨時查看我們想要查看的證件,問一些權(quán)力以內(nèi)和以外的問題。有時也積極樂觀地調(diào)侃著一些非美女的生理缺陷,比如面包房那倆女工,一個齙牙一個O型腿,我們就叫她們齙姐O妹,這個組合的出現(xiàn)總讓我們由衷地快樂一番。后來我發(fā)現(xiàn)飯?zhí)迷绮蜏蕚涞拿姘l(wèi)排的人很少動,可能跟這倆姐妹有一定的關(guān)系。還有一些不太年輕的,但洋溢著濃烈女人味兒的女性我們也尤為關(guān)注,并小心翼翼,我們的智慧令我們不敢對這些人的身份妄加猜測,連垂涎欲滴都隔著提心吊膽。當我以為我可以這樣一直過著無聊又快樂的時光時,她出現(xiàn)了,像一滴墨水滴在牛奶中,完全改變了我生活的底色?!?我清晰地記得你走進門口的樣子,風吹著你的及腰長發(fā),俊俏的臉小得像我們飯?zhí)玫陌?,那個黑色大皮箱完全裝得下兩個人,說不定兩個人還可以在里面扎金花斗地主?!咳绻且豢涛夷懿碌轿磥淼陌俜种?,我也許就會蠻橫無理地阻擋她走進機關(guān)大院,她也許就不會孤獨地綻放然后轟然凋落。
警衛(wèi)培訓時,我們除了學習營院規(guī)定、警衛(wèi)守則、警衛(wèi)拳和散打格斗、槍械操作之外,人手一冊的還有首長們的車號,那些簡單到極致的號碼肯定就不用背了,看到敬禮放行就可以,主要是那些不太熟悉的車牌。車牌相當于第二軍銜,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會心懷敬畏或佯裝敬畏地拔著軍姿,一本正經(jīng)地給車牌號和[不]拉嘰的司機敬禮。私車、關(guān)系車、秘書打過招呼的車,攔一次掃一周廁所,攔兩次就寫檢查,攔三次軍人大會作檢討。參加過九九年國慶大閱兵后立功提干、每說一句話要干咳一聲的朱國慶排長訓得好,當好警衛(wèi)戰(zhàn)士至少要長兩個腦袋,嗯哼,一個用來頭破血流,嗯哼,一個用來察言觀色。我覺得我頂多有一個半腦袋,我不太懂察言觀色,所以她拉著巨大的黑色皮箱走過來的時候,我用下巴將她和謝勇畫了一條弧線,暗示:查她。沒想到這一查就把這個名字永遠地燙在我心上,永不磨滅。【 那天,你穿著一條比落日還紅的長裙,已經(jīng)是深秋了呵,仰著一張小臉,有一點羞赧地把紅色軍官證遞給謝勇——那一秒鐘我特別羨慕主哨?!磕克退г诨睒浜豌y杏相簇的主干道,又拐向政治部大樓的方位,我像長頸鹿伸出頭去尋覓時,步槍槍刺扎到我的肋間,謝勇狗日的淫兮兮地罵我色狼,我一時凌亂,竟忘了疼和罵人。晚上肋間很疼,疼得我直想抽出來,變幻成一個女孩。從第二天開始,我跟謝勇?lián)Q了哨,條件是一周給他一包黃鶴樓抽,他持槍站副哨,我戴著白手套敬禮攔車攔人,我等著攔她,再放她,再攔她,再放她。
婚禮進行第二項,證婚人宣讀結(jié)婚證,新郎新娘宣讀愛情誓言,證婚人是剛離完婚的羅副主任。盛傳小他七八歲的老婆賣掉了他珍藏的幾塊和田玉,跟一個比她小十七八歲的男人去意大利泡溫泉。領(lǐng)導干部在位的時候不用人參湯補都顯得器宇軒昂,可一旦退下來就好像每天生活在冰箱冷凍格里一樣,瞬間褪去了英氣、神氣。離婚大戰(zhàn)后,羅副主任住了院,上個月才出院,據(jù)說患有輕度抑郁癥。上個月我因公事去醫(yī)院找過他,他見到我拿樣稿給他審閱,便戴上眼鏡擺了一下右手喊了句馬秘書,我望了望空蕩蕩的門口,把我的筆給了他。組織處在編一本先進人物選編,其中有一篇涉及羅副主任對一個先進人物的評價,為保險起見讓我請他審閱。評價有兩百余字,他用紅筆在樣稿上修改添加到四百多字,我看著樣稿想起那首著名的《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帶著一張“新華字典”大小的臉也掩飾不住的蒼老和逼仄,他讀“白曉月”的聲音都是顫抖的,讀完倆人名字和出生年月,接著讀“經(jīng)審查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guān)于離婚的規(guī)定,準予登記,發(fā)給此證”。滿席鴉雀無聲,只有高腳杯落地的聲音。主持人尷尬地補臺說“結(jié)婚,是結(jié)婚的規(guī)定”。羅副主任回過神大方地笑笑說,如果我來制定《婚姻法》,就要規(guī)定結(jié)了婚就一輩子不準離,祝福一對新人,永浴愛河,生死不離。臺下[嘍]們掌聲雷鳴,繼續(xù)夾雜著高腳杯落地的聲音。生死不離這句話再次讓我想起她,我去軍校報到的前一周,我們在一群猴子身邊說起過類似的約定。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午后,懶洋洋的陽光照耀著在走廊看《白鹿原》的我,正看到大雨之夜黑娃去找田小娥,我和陳忠實正無恥地期待著要發(fā)生點什么的時候,值班室電話響了。我就像今麥郎彈面一樣彈起來去衛(wèi)生間躲災。剛進衛(wèi)生間就聽到直接領(lǐng)導、勤務(wù)隊隊長姚千里邊沖水邊說好好好馬上。換好迷彩我極不情愿地向辦公樓走去,目標半地下室,任務(wù)通常是將某物體從A地移動到B地。推開門時半地下室的窗口透進一束陽光,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在我抱起一整箱“高級一次性安全套”準備起身的這一刻,這個干部處計生干事這樣介紹了自己。你好,我叫白雨蝶,白雪的白,下雨的雨,蝴蝶的蝶?!灸惆验L長的頭發(fā)扎成馬尾,把綠色大檐帽頂?shù)酶吒叩模瑩u晃著好像隨時要掉下來,我希望帽子能掉下來,我好接過或者撿起來遞給你,水到渠成地對你說,白干事,給你的帽子。等你對我笑和說謝謝,可帽子一直沒有掉,質(zhì)量真好?!课也恢浪秊槭裁催@么介紹自己,只記得自己悶聲說,我叫李不為。她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啊,有什么寓意?接著捂著嘴笑。其實她沒有必要捂嘴。她嘴小到令人擔憂。
一整個冬天的迷亂竟使我鬼使神差地充滿勇氣,我說我知道你叫白雨蝶。她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我說我在東門口站崗。我見過你一百四十一次。有三次是在車里。車號保密。有兩次是在凌晨。還有一次在春節(jié)團拜會上,你唱《往事隨風》,有一句還忘詞了,就用啦啦啦啦啦代替。她的驚訝進一步加大,以至于把發(fā)安全套的登統(tǒng)冊掉在地上。地下室潮濕,幾只簸箕蟲被驚擾地四處逃竄,她驚叫一聲撲在我的懷里,我心跳得像長點射。她叫嚷著李不為快趕走它們。我內(nèi)心微笑趕走它們。謝謝你們,簸箕蟲們。她問我是哪里人?我說山東濰坊。她說你確定你不是間諜?我搖搖頭。她點點頭說,有潛質(zhì)。你多大?她問我。我說比你大一歲。她說是哦,你看過我的證件。可你看起來比我小,以后我就當你姐了。我說你看起來才小,像個初中生。她就哈哈笑,反正以后我就是你姐了?!?其實我當時對你撒謊了,第一,我確實比你小一歲。第二,你如果像初中生,也是初一的新生。另外名字是爺爺起的,爺爺說做人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我的為就是有所為的為,不為就是有所不為的不為,是不是很繞?但對你的感情我真的不知道可為還是不可為,很遺憾,我還是為了?!?她那春天三月煙花般的笑容時至今日還清晰得可以觸摸到色澤,仿佛時光深處盛開的一朵曇花。我們兩個幾乎未經(jīng)男女之事的人精誠團結(jié)合作給機關(guān)組干宣保各處理論研究室發(fā)出三箱共計九百個安全套。有人盛情婉拒,有人多貪多占,還有人說給孩子當氣球玩,更有些人開著欲言又止的老男人的玩笑。我們心知肚明又佯裝無知,像在戰(zhàn)場發(fā)武器彈藥一樣保持神圣莊嚴。臨走,她對我說,弟弟,想不想見第一百四十二面?我點了點頭。她說星期天請你吃火鍋。感謝你幫我干活。姚隊,這樣的任務(wù),有一百次我都不會背后罵你王八蛋啊。
第一次去她單身宿舍是在一個深夜,伸手不見五指醉醺醺的黑夜。那晚我站十點到十二點的那崗,下崗后準備在值班室看一會考軍校的復習資料,這是她托人給我買的,讀起來每一頁都浮現(xiàn)她的小臉。素雅恬靜又透著些憂郁,像是一張從遠方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使人又歡樂又憂傷。忽然一道強光打在值班室的窗戶上,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門口,噼里啪啦一陣響,嘰里咕嚕一陣吐,然后我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喊我,李不為,你出來。我跟值班室打過招呼,從閱兵場斜穿過去抄近道送她回去。白雨蝶一身酒氣,站都站不住,我攬著她的腰差不多已經(jīng)離開地球表面了。走到閱兵場的中心位置,她又趴在地上吐了一通,再不起來,喊著李不為你抱我回去。我俯下身背上她,她的臉貼著我的脖子,一秒鐘全身滾燙。上等兵背著中尉進了單身樓的204房間,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上等兵給中尉倒了一杯熱水,準備離開,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女孩子的房間:她真的是喜歡紅色,這里除了屋頂都是紅色,桌子上有張兩個人在床上的半身合影照,白雨蝶和一個看起來很老的女人,可能是她奶奶,笑得那么甜蜜。照片里白雨蝶也是穿著紅色的裙子,真是嗜紅如命,連拖鞋都是紅色的,看,連手都是紅色的,正一滴滴滴落到紅色的拖鞋上。我上前捋起衣袖看到手腕上正在汩汩冒著血,我嚇得一頭汗,正要起身找東西處理,白雨蝶抱住我,說他們都是一群混蛋,大混蛋……
第一次考軍校失敗后,我改選了士官,從警衛(wèi)排調(diào)到了機關(guān)電視電話會議室,和一個江西籍的老班長負責保障會議。其實我知道我分數(shù)早過了線,只是因為沒有打點到被“調(diào)劑”了,想想就覺得他媽的憋屈,還考個屁啊,靠,扔掉復習資料,心灰意冷。我開始混日子,每天看小說聽搖滾樂喝啤酒或者睡覺。只是每天都在上下班時間準時在門口拖地,地已經(jīng)被我拖得光亮如鏡,反射出我的瘦。選擇這個角度只為看她從單身樓一身藍色出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出現(xiàn),周末看她從單身樓一身紅色出現(xiàn)又消失消失又出現(xiàn),以至于這兩種顏色成為我夢的主色調(diào),像飄揚著我們軍種的旗幟。說實話,我至今都沒敢認真地端詳過她的臉,不是沒有機會,是沒有勇氣停留超過一秒鐘。那次在小肥羊吃火鍋時,我隔著蒸騰的熱氣看著她,像是看仙境里的愛麗絲。她給我搛菜,給我調(diào)蘸料,她說你吃,你多吃點,我就低著頭吃。我敢打賭她這時候即使把瓷碗鐵盤子生羊肉湯勺遞給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嚼碎咽下去。吃完回去胃痛吃了一周嗎丁啉,留下后遺癥聽見小肥羊三個字就胃疼。我見過她二百四十一次了,還是沒能看清楚她的臉,更看不清楚她的心。可是卻是她秘密的保守者,這實在不公平。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在會議室的大玻璃門里看莫言的《檀香刑》,一抬頭就看到一團紅色站在我面前。她問我,我門口的那盆玫瑰花是你放的嗎?我說是我放的。她問,別人都送花束,你怎么還帶個盆兒?我說,我怕剪掉的花兒死得太快。李不為,你為什么不考軍校了?她站在透明的玻璃外活像我養(yǎng)在三維空間里的一只紅色繡球。我說不考了,我想寫小說,再說沒有關(guān)系考了也白考,浪費腦細胞。她伸出手在玻璃門上敲了三下,說你考吧,你考上了,我到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我就嫁給你。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我愣了一下午,然后翻箱倒柜去找書。
那一年她二十三歲,我二十二歲。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卻隔著一道道電網(wǎng)。我在的一年多時間里,我知道她談過幾個男朋友,其中一個秘書處青年才俊領(lǐng)導紅人馬又馳,他們倆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我曾在超市門口看見馬又馳給她剝香蕉吃,我低頭躲一頭撞在貨架上,右臉被喜之郎大碗果凍劃出血痕,狀如殘月?!?在召開掀起學習黨的三個代表新高潮大會的時候,你看到我,還問我怎么臉上有傷?我說不小心撞的,你還用涂了紅指甲油的手輕撫我的傷,一點都不介意旁邊還有其他人。我當時無恥地想,多撞幾塊就好了?!?除了馬,還有干部處的干事元嘯和一個會拉二胡的文化干事張必烈,這幾種感情類型大概可以分為一頭熱、兩頭堵、三角戀和四不像。自詡為四不像自卑至深的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她那么著急想嫁人。馬秘還算時間比較長的,當時我也偷偷用上了手機,久不見他們成雙成對,五味雜陳,給她發(fā)短信:怎不見你的白馬?她回復:跟唐僧西天取經(jīng)了。我:看起來你倆挺般配的?她:氣死我了,首長請吃飯讓他帶我,首長勸我酒他竟逼我喝,我要是跟了他,還不成了他的唐僧肉,用來打點各路妖魔鬼怪。我:首長現(xiàn)在是他親爹。她:嗯。我怎么覺得一開始就是個騙局呢?我發(fā)了一個流淚的表情。秘書對上對下的表情可以瞬息萬變,這讓我想起了川劇的傳統(tǒng)技藝。每次開會他都要提前來檢查我們布置的會場,確認座次,擺放會議議程和發(fā)言稿,我看著他就覺得牙癢癢。會議之前我都會放些古箏琵琶鋼琴薩克斯一類的輕音樂偽裝一下高雅,他一來我就放萬曉利的《狐貍》:突然有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東西真可憐,他在到處做宣傳,人們都被他欺騙……兔子揚言要玩我,我夾著尾巴逃跑了……有次還坐在主席位蹺著二郎腿牛逼哄哄地跟我要茶水喝,我轉(zhuǎn)過身對著首長休息室喊了聲……主任。這孫子像觸電般彈起來,大腿狠狠地磕在桌板上。主任——還沒來?。“パ?,心疼死我了。我的黃花梨實木主席臺啊。
再后來孫副司令公子孫子龍也迷上了她,十二生肖屬哥倆好的,黏上就要命。單身樓門口,他衣著光鮮地站在一輛賓利面前,捧著一束藍色妖姬,不停翻看著金燦燦的手表,一副五行缺德的樣子。有人搬家抬著大衣柜出來,孫子龍慌忙掏出繡花手絹擋著鼻子,還蹺著蘭花指。搬家公司的車走沒多遠就停下了,一個紅色身影跳出來,像一只火龍果滾落在地。我發(fā)出一條短信:恭喜你逃出生天。她:主任阿姨介紹的,比我還娘,只能躲。(注:阿姨不是他們家保姆,是正房夫人,軍隊內(nèi)一般稱戰(zhàn)友之妻為嫂子,但凡稱之為阿姨,一般是大領(lǐng)導家屬,且無關(guān)年齡,即使你位極正團副師,也只能喊阿姨。)我:大衣柜小姐太有魅力了唄!她:弟弟這是夸我還是罵我?我: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她:其實我也累,我現(xiàn)在根本不想談,可是媽媽……你什么時候去學校報到?我:一周以后吧!謝謝你幫我去干部處求助,否則我就是考滿分也是白瞎。她:為你我愿意啊。我給你送行吧?我:去哪兒?她:動物園吧!記得買把香蕉。我:???你要吃?她:哈,我吃,和猴子一起吃。
軍校四年的時間里,我把這些短信一條條抄在條令學習本上,尤其是在她失蹤之后我?guī)缀趺刻於荚跍亓曔@些語句,有的甚至倒背如流。記在本上的還有我做的一個夢,我整理出來竟然是“我們的地位懸殊,像冬天和夏天。像鵝肝和土豆絲。你是鉆石星球的女主人。我不是男人中的戰(zhàn)斗機。我寧愿低著頭走路。結(jié)果遇見你。你看我的軍銜。我們的平等比資本主義國家的民主更遙不可及。你走吧。鑰匙你也帶走吧。我會換掉鎖。我必須放棄你。我把心榨干了,也不足以灌溉你盛開一分鐘”。這些夢里的比喻和修辭超過了我的文學修養(yǎng),但沒有越出我的情感荒原。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們的每一句對白。我問她的生日哪天,她說十一月四日,我問她那天下雨了嗎?她說對呀對呀是在下雨,該下雪的季節(jié)竟然下雨,都十一月了還冒出一只蝴蝶,其實可能是雨夾雪的大雪片吧!可媽媽覺得是蝴蝶,白蝴蝶。她問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說陸游說的。她驚愕。我說《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她笑著說感謝陸大爺。有些語句直接帶著彼時彼刻她的氣溫、眼神、味道和發(fā)香一陣陣向我襲來。猴山上的猴子們爭先恐后搶著香蕉,她在大呼小叫地喊著她給每只猴子起的名字——金鎖,三毛,林肯,李莫愁,還有一只猴兒叫“臭猴兒”,全部出自她的奇思妙想。我對照著看,還真是有點神似,比如金鎖脖子真有一把鎖,三毛真的是頭頂著三撮毛,李莫愁猴毛發(fā)白老是抓狂地在地上滾來滾去,林肯我就搞不清楚了,不過我看到有男人丟下一支點燃的香煙,林肯拿起來老到地抽了一口就丟了。丟煙的男子還罵,這死猴崽子還想抽軟中華???白雨蝶怒視了丟煙男子一眼,我趕快過去擋住她的視線,對她說,這下你知道什么叫“丟人獻煙”了吧?她轉(zhuǎn)怒為嗔,認真地數(shù)清每只猴子都有了一根香蕉,自己才開始剝著吃,含糊不清地對我說,李不為,你要早點回來,我可很快就三十歲了。要是到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就嫁給那只大猴子,看到?jīng)]?爬在最高處那個,是猴王。我也抓起一根香蕉高高舉起,說我發(fā)誓,一定會回來娶你,否則,否則我就變成一只猴王,等你嫁給我。她哈哈地笑,猴子們和我都看著她笑。一朵云飄過,天空藍得要命?!?如果我能想到這是我們今生的最后一面,我一定會抱你,會吻你,即便你會反抗,你會拒絕。我意識到了幻滅。尋你無果之后,我就經(jīng)常買香蕉來給猴子吃,猴王吃完就坐在最高處看著我。那一刻山頂?shù)睦锼嘛h來忽遠忽近的誦經(jīng)聲,我越看猴王越像孫悟空。于是,我就開始央求他:猴王,猴王,借你的火眼金睛和筋斗云給我,我要去找白雨蝶?!?/p>
對于這之后的一些事件我總是混淆,不知道是記憶還是幻想,酒精燒灼著我的胃,沿著血管一直沖到我的大腦,一個個面孔和場景開始漂浮。我看著臺上正在回憶戀愛故事的白曉月的某個側(cè)影好像白雨蝶——門口負責安保的羅副主任司機小陳喊了一聲“攔住他”,正在舞臺中心準備喝交杯酒的新郎新娘和主持人都停下來,只見一年輕小伙兒身穿白衣白帽掙脫安保的拖拽,拼命往人群里刺,邊跑邊喊“白雨蝶,我愛你,你不能嫁給他……我可以為你去死……”。保衛(wèi)處干事老呂忽地站起來對我們一桌說,哥幾個別閑著了,救火吧。我們十幾個人手拉手焊成人墻把白衣人架起來往外推,老呂讓人通知音響師把音樂調(diào)大,歡快的《喜洋洋》瞬間就壓住了白衣人的哭吼。推搡到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白衣人的目光落在迎賓用的新人婚紗易拉寶上,呆滯之后臉色接近腌過的黃瓜,自顧自脫下孝衣,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認錯人了。老呂揪住他的脖領(lǐng)子說,你不是可以為她去死嗎?給你一個機會。他脫白衣摘白帽露出廬山真面目,有人立馬認出此人是自動化站的轉(zhuǎn)業(yè)干部顧思源,因為偷內(nèi)衣被當場抓獲,站黨委認為他有心理變態(tài)傾向,安排提前轉(zhuǎn)業(yè)。當然立馬認出他的還有我?!?小蝶呀,這也是你在無意中害的眾多人之一,此思春男長得羸弱斯文,戴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厚到看不見眼睛,想象不到他戴著鴨舌帽縮著脖子出現(xiàn)在百盛化妝品柜臺和博納電影院的樣子,他跟蹤你一定很不專業(yè)。如果沒有轉(zhuǎn)業(yè),現(xiàn)在也該是副團了。我也只想幫你,沒想到竟誤了他的一生。他一定很恨我。他身著孝衣,是為紀念死去的愛情嗎?】 我躲在人后,他也不敢抬頭,像我當時用手電筒照到他時一樣做賊心虛。我們回到婚宴現(xiàn)場,老呂對主持人耳語幾句,主持人回到臺上說:“剛才這出戲是我們的朋友別出心裁的一個創(chuàng)意小品,就是要警示我們的新郎,新娘可是搶手貨,你要珍惜否則就會被搶走?。 毙吕缮锨熬o緊抱著又高又胖的新娘作恩愛狀,大家以歡呼聲起哄,聲音最大的來自我們這一桌,夸張得如同司馬昭之心。老呂早已跑到羅副主任身旁,站在保衛(wèi)處長身邊,他們竊竊私語,然后頻頻點頭。
政治部單身干部樓與我所在的招待所大樓中間有一塊草坪和空地,透過幾棵泛著黑紅葉子的李樹,正好可以看到空地的晾衣場,如同聯(lián)合國的門口五彩斑斕隨風搖擺。每到天氣晴朗的中午時分和周末,晾曬的衣服被褥格外多,就免不了有些女性貼身裝備在陽光下消毒。路過的男性多半會漫不經(jīng)心看一眼,有意無意瞄一眼,心懷鬼胎瞟一眼,戀戀不舍掃一眼。不用猜,那與她身高成反比例的紅色編織物肯定是她的。一次過來會議室借投影儀她從我的窗口往外看,發(fā)現(xiàn)窗口正好對著晾衣場,就跟我訴起苦,這半年的工資都花在內(nèi)衣上,丟了一件又一件,有心想放在房間晾干,可房間又潮濕陰冷,現(xiàn)在每天都在用吹風機吹,吹風機都吹壞兩把,實在苦惱。我自告奮勇地說,那我們就釣魚執(zhí)法吧?她沒聽懂。我說你今天再晾一次,我?guī)椭ミ@個死變態(tài)。她說那你就這么盯著一動不動???哈,我說我有高科技啊。我可以把我的監(jiān)控設(shè)備移動到窗口,二十四小時錄像,然后看到人我就過去抓他?!?當晚,你去器材倉庫給已婚官兵講實行優(yōu)生優(yōu)育建立和諧美滿家庭的科普講座,我向你保證,你在科普一線春風化雨,我在實戰(zhàn)一線與敵人狹路相逢,我們都要得勝歸來。你興奮地說,好,弟弟。我說,我是哥哥。你說,好,哥弟。我說,我不是大牌?!?
夕陽西落,錯落有致的紅色內(nèi)衣依然在暮光里搖擺,像一幅曖昧的油畫。我相信與此同時肯定有一雙眼睛在緊緊盯著這里,伺機作案。可監(jiān)控沒有紅外裝置,若是等到天黑,就前功盡棄了。我跑去警衛(wèi)排借來能照傻兔子的超亮手電筒,隱身于門口方形門柱后,憂心忡忡又興奮不已地準備只身斗色魔。八點半左右,一個黑影飄移過去,我迫不及待打開手電筒,聽見有人喊,誰呀?媽呀,我一聽是姚隊的聲音,他那個江西口音調(diào)門古怪,像一只鴨子被一只大腳踩住在地上使勁揉搓發(fā)出的聲音,獨此一家別無分店。我靈機一動,喊,姚隊,收被子?。∫﹃犝f,嗯,啊,對呀。你小子拿個破手電照什么照!我說姚隊,招待所有燈管壞了讓我?guī)椭纯础蛔涌赡芪臅兆吡?。姚隊走后,我一腦門子汗珠子???,要真是抓到他,沒有好果子吃啊。九點點完名,我看到一個瘦得像撲克牌的人飄過去,就急急忙忙跟過去,一束燈光的光圈里,此人正將內(nèi)衣往口袋里裝。我站在大約離他十米的位置,大聲喊,嘿,偷衣賊,原來是你啊!他塞好內(nèi)衣,就往鐵柵欄跑,跳了三次才翻過去,鐵柵欄上有一排尖刺,騎在上面最容易刺中要害,聽著哎喲一聲黑影落了地。顧思源靈魂深處藏污納垢道德體系嚴重敗壞的事情就是從機關(guān)醫(yī)院長舌頭護士那里傳到站黨委耳朵里的。
我上軍校第一年,我們還陸續(xù)有聯(lián)系,手機上繳之后我就給她寫信,信里還夾著我采集的紅楓葉,寫著一句一句的傾訴。她開始還回過幾封,后來幾十封都石沉大海。輾轉(zhuǎn)找到軍線打給她,電話那端卻是個男干事接的,說白干事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問她調(diào)什么單位?他不置可否。宣傳處自考辦干事梁若晴是白雨蝶在大院幾乎唯一的女性朋友,我六年之后回到機關(guān),她正在準備第二次出嫁,丈夫是一家骨科醫(yī)院的外科大夫,徹底結(jié)束她英雄妻子的灰暗生活。前夫是飛行員,英武瀟灑,死于一次迷航撞山,連骨頭都沒有找回來一根。在白雨蝶失去消息后,我曾找過梁若晴,她也語焉不詳支支吾吾,聽她的意思大概她也不比我知道更多,唯一有價值的線索可能就是羅副主任的兒子羅長生有關(guān)系。羅長生仗著老子高高在上,有些張揚跋扈,二十五歲就已經(jīng)當上通信總站的正營職副主任,多少人眼紅至極,上恨天無理,下恨爹無能。在所有追求者中,羅長生應(yīng)該是追得最兇的一個,剛才沒有提及,是因為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我走之后。有些事情至今想起了才若有所悟,有一段時間她休假回東北老家了,把單身宿舍的鑰匙給了我,要我定時給她的花兒澆水。那次開了一整天黨委擴大會,我都在機房保障,忙完之后發(fā)現(xiàn)好幾天沒有澆花了,就上樓澆水?!?你知道嗎?我其實偷偷在你床上躺了一分鐘,就一分鐘,我就做夢了,還夢到你了。夢到你赤裸著在雪地里狂奔,你的身體比雪還白,一群白色的蝴蝶繞著你飛舞。本來想告訴你,又怕你說我想入非非。不過我真的沒有想過非非,我只想你?!?剛開門我在衛(wèi)生間接水,聽到門被人一腳踢開,一股濃烈的酒味涌進來。外面有人喊叫,白雨蝶,你別不知好歹,你就是躲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你找出來……我打開門,他也愣了。問我你是誰?我問你是誰?他說你可以不知道我是誰,知道我爸叫羅一城就行了。羅長生蹲在地上打著酒嗝噴著酒氣自言自語:我爸不讓我靠近白雨蝶,他還打我,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打過我。就憑這一巴掌我就要鬧出點事情來讓他著著急。我羅長生要的東西,沒有人敢跟我搶。你是誰?我一看此人明顯是不打折的無賴,也無心多聊,就說我是機關(guān)公務(wù)員,白姐休假了,我替她澆花。他想了想伸出手說,把鑰匙給我。我澆完水,看著門口說,我請示一下白姐,她說給我就給。羅長生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出了門,那一刻我特別希望有淘氣的孩子剛吃完香蕉,并且不講文明禮貌地把香蕉皮扔在臺階上。
我花了四年時間去讀軍校,又花兩年時間待在連隊。去爭取優(yōu)秀,即使我知道那些理論基本上毫無意義。去拿辯論賽的冠軍,即使我知道那些命題弱智得要命,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答案。忍著不去揍那幾個騎著脖子拉屎的同學。寒暑假去做義工。請記者吃飯讓他為我寫新聞宣傳。一切都為削尖我的腦袋,只為能分到機關(guān)。畢業(yè)分到離機關(guān)一千多公里外的連隊當副指,天天跟著一幫青春期的兄弟玩高射炮,沒事我就站在屋頂上朝著機關(guān)的方向望。直到我看到駐地那家破爛的小學校,我覺得我的機會來了。我攢了一年多的工資,又跟父母借了一萬多塊,基本修繕了佛佑莊小學的破爛門窗,更換了一批桌椅,淚流滿面的老校長非要把錦旗送到連隊,我推辭半天,最后說,你要去的話就周一去,我周一在,可以帶幾個學生。其實我每天都在,只不過周一機關(guān)工作組會來檢查。三個月后,我接到了來機關(guān)組織處幫忙的通知,我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看到皺紋、胡碴子和眼淚。當我再一次踏進這個大院,我覺得肋骨隱隱在疼,六年的記憶碎片紛紛溶解,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個人,和我關(guān)于這個人的所有記憶,殷紅一片。而她竟像陽光下的白雪消失在大地上。
新人敬酒之后,同桌的戰(zhàn)友便蠢蠢欲動,從羅副主任那桌開始展開攻勢,幾巡過后都搖搖欲墜。我印象里的白雨蝶也像澆過水的植物慢慢蘇醒過來,越來越立體,越來越真實,我隱隱感覺到她用柔軟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喊著我的名字——不為不為,你還記得我嗎?我從嗓子到肺都涌動著火焰,喝了口酒問同桌的吳干事,你還記得我們機關(guān)的白雨蝶嗎?吳斌頓了一下眼睛發(fā)亮放下酒杯,饒有興致地轉(zhuǎn)向我說,你剛來就聽說了是不是?偌大的機關(guān)里,可以不知道新上任的司令員是誰,可從將軍到士兵,可以說是無人不識白雨蝶。據(jù)說有的部門接待工作組,把“遠觀雨蝶”作為機關(guān)一景,估計名聲早傳到復興路上了。各種牛二代垂涎欲滴,早就輪不上你惦記了。我苦笑地回答,沒有惦記,只是她和新娘同姓,好奇,隨口問問。馬干事也像烏龜一樣探過頭說,此蝶非彼蝶啊,此蝶是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蝴蝶,那只蝴蝶號稱“九手玫瑰”。老有故事了,這大院里,都以和白雨蝶傳過緋聞而自豪。氣象臺的小孔,就因為同學的同學的同學聚會和人吃過一頓飯,到現(xiàn)在還在臭顯擺呢。我試探著問他們,那,那她現(xiàn)在在哪兒?吳斌和馬春不約而同醉眼 [蒙]地瞅我一眼,說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全機關(guān)都想知道。一喝多就頻繁眨眼的呂干事敲敲桌沿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這樣吧,你們連喝三杯,我就告訴你們她在哪兒?老呂是搞保衛(wèi)工作的,戰(zhàn)斗之余還收集掌握了不少花邊新聞,據(jù)說這是他酒場得以囂張的不二法門。我拿起酒瓶往茶杯里倒,倒?jié)M一杯一口灌下去,把杯子狠狠往桌子一拍,杯子就震碎了,血從我手指縫里冒出來,說,說吧。老呂顯然被我嚇到了,說你小子瘋了?你說喝三杯你就說,你要嫌少我就再來一杯。我抓起酒瓶找杯子,吳斌和馬春拽住我,跟老呂使眼色。老呂說,你也太好奇了吧?好,我告訴你。老呂回頭張望了一下羅副主任那一桌,看到羅副主任已經(jīng)走了,轉(zhuǎn)過頭低聲跟我們說,她已經(jīng)死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白色的房間里,渾身冰冷,頭痛欲裂,像記憶被刪除一樣茫然四顧。我敲打著自己的頭讓自己努力回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人推門進來,竟然是白雨蝶,我跳下床去迎接她。小蝶,你終于回來了。那人尖叫了一聲“流氓”就跑了出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一個男醫(yī)生進來我迫不及待地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男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查看著醫(yī)療日志,對我說,沒什么事兒,你就是喝酒喝到胃出血,還有些輕微腦震蕩,聽說還打傷一個人,剛才好像還涉嫌性騷擾,沒什么事兒,你好好休息。他出去了,窗口耀眼的白光讓我想起了一件事,老呂說她死了,他說白雨蝶死了。
我在陸軍總醫(yī)院的床上努力拼湊著昨天的記憶,我好像又喝了一大杯酒,繼續(xù)追問老呂白雨蝶的下落。然后有一個人走出來,臉上好像有傷疤的痕跡,有人喊他羅政委,我認得這個跟我索過鑰匙的家伙,抄起一瓶沒有喝完的紅酒瓶徑直向他的臉砸過去,現(xiàn)場一片混亂,我跌倒在地上,很多只腳從我身上踩過去,我感覺不到疼,一絲都感覺不到,只是覺得她的臉越來越清晰,像天空一樣向我沖過來。我的胃里像裝了七八噸冰塊和火焰一樣,冷得刺心熱得燙心,我抓起身邊的病號服穿上沖出了醫(yī)院。醫(yī)生喊,你快回來。護士喊,鞋,你的鞋。
我光著腳跑在這個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路人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著我,仿佛看一只從動物園溜出來的犀牛,我耳邊只有風聲和她的笑聲,平行交織。過濾完老呂的話,我記起一個地方,玫瑰山陵園,就是那個地方。坐落在城市的邊緣,背山臨河,風水極好,墓地價格與房地產(chǎn)一起節(jié)節(jié)攀升,是一般人死不起的地方。路過一家花店,我闖進去,問有沒有白玫瑰?正在插花的小姑娘顯然被我嚇到了,哆哆嗦嗦地遞過來一束,我說明天給你送錢,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哇的一聲哭了。打劫了一把白玫瑰之后,我氣喘吁吁冷熱交加地在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墓地里穿梭尋找,終于找到了一個叫“白雨蝶”的墓碑。仔細看照片真的是白雨蝶,我不爭氣的眼淚砸在大理石上啪啪作響。墓碑上刻著:白雨蝶之墓。【 如果這是電影劇本或者音樂劇劇本,編劇肯定會安排很多色彩斑斕的蝴蝶縈繞在墓碑前,渲染你的存在和我的傷感,可現(xiàn)實中是空無一物,只有呼呼的風敲著我的背,我開始咳。許多年后的午夜夢回,我還在想,那一次我真切地看到你,不只是小小照片上小小的你,而是真的你,立體的,有體溫的你,那一刻你不用再去分辨是非,不用去抉擇未來,安靜地我們在一起。有山風哼鳴,有暖陽沐浴,這樣很美好。你問,這算至死不渝嗎?我點點頭。再過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下一個春天你就三十歲了,事實證明:我未娶,你未嫁,那就履行我們的約定吧?!?/p>
在我背著嚴重警告被趕回連隊之前,我要做完這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找梁若晴了解她婚禮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不能讓我死不瞑目。第二件事,買一把刻刀去改碑上的字。在三千里烤肉店我見到了新婚燕爾的梁若晴,她緋紅已散,眼袋未消,帶著憂郁的喜悅和疲憊的驚恐坐在我面前。我們?nèi)齻€人就曾在這家店喝醉過,梁若晴剛分手的生日聚會,各懷心事的三個人喝了將近兩瓶五十多度的無名白酒,回去之后梁若晴投入了一個黑暗的懷抱,白雨蝶哭著打著一夜電話,我吐了一走廊然后寫了三千字的深刻檢查。我翻著吱吱啦啦的五花肉,像從我的心上切下的一塊兒,用記憶的火一遍遍翻烤。吃吧,你看起來很憔悴,我夾到她的盤子里,她用筷子夾起來,蘸好五香粉和辣椒末,放在嘴邊,又拿下來,說,小白真可憐!我說人都死了,你還介意告訴我真相嗎?唇邊沾著紅色辣椒末的梁若晴也落下眼淚,說,我對不起小白。
出事前的半年前,梁若晴的第一任丈夫從遙遠的云南趕回來和白雨蝶約會,是的,我沒有說錯,當時飛行員杜立明還是白雨蝶的仰慕者,特地從云南飛過來,帶著他答應(yīng)她的十根孔雀羽毛,浪漫地站在機關(guān)大院門口等著這只蝴蝶。對撥錯電話認識的杜立明既期待又害怕的白雨蝶讓閨蜜去門口假裝接人觀察一下是恐龍還是王子好有心理準備。梁若晴說第一眼看到杜立明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他穿著精神百倍的飛行服,舉著十根色彩艷麗的孔雀羽毛,挺拔得像一棵時刻準備起飛的藍色楊樹,浪漫得不像話。心懷鬼胎的她便告訴杜立明白雨蝶名花有主不想節(jié)外生枝,告訴白雨蝶杜立明久等不來早已氣急敗壞。即將交叉的兩條平行線被迫向后轉(zhuǎn)走,直到有一天,白雨蝶在梁若晴的結(jié)婚請柬上再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憂郁的伴娘強忍著眼淚看著自己最好的女朋友和高大帥氣英氣逼人的新郎牽手款款而來,交換戒指一吻定情,面無表情像美麗的木乃伊,手捧花打在頭上也毫無知覺。自知理虧的梁若晴和依舊蒙在鼓里的杜立明慌忙囑咐伴郎扶她進房間休息?;槎Y結(jié)束后人群散去,梁若晴想對白雨蝶道歉,到處都找不到她。誰知道她已經(jīng)死在酒店和機關(guān)大院中間的龍湖公園門口。保衛(wèi)處老呂和公安部門趕過去的時候已是夜半,警戒帶里的軀體已經(jīng)縮小成一株枯萎的馬蹄蓮。老呂通知梁若晴去市殯儀館時,她還沉浸在幸福和自責中,她看到白雨蝶依舊穿著白色的伴娘禮服安詳?shù)靥稍诒窭?,凌亂的禮服下擺的幾滴血跡暈染成幾朵小紅花,嘴角似乎還帶著笑,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肇事車輛一天后投案自首了,偵查員調(diào)出的監(jiān)控中清晰地記錄了這個過程,在畫面中一起被撞翻的還有一個男人的身影,被打上了馬賽克。
她提供了追求過白雨蝶的姓名,比如馬又馳、元嘯、張必烈、羅長生、顧思源,我猜她肯定沒說杜立明,她不可能說杜立明。她甚至說了李不為,也就是我,也不可能說杜立明。后來保衛(wèi)處處長專門找梁若晴談關(guān)于這件事情要保密,對外稱病退,不許跟任何人說起白雨蝶死于公園之事,否則后果自負。但我必須告訴你,我也準備轉(zhuǎn)業(yè)了。找了家幼兒園,準備去當老師。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準備打烊的服務(wù)員拖我腳底下的地面,陰陽怪氣地說著什么,烤肉吱吱啦啦地響著,已經(jīng)烤成焦炭。
如果每一個故事都要從“從前”開始,我倒是希望有個從“后來”開始的故事,因為“后來”總是比較完滿,“從前”總是被破壞,被肢解,被擊碎。梁若晴從包里取出一封信,說是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收信人是我,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寄出去,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不用寄了,還省了八毛錢的郵費,哈,梁若晴笑了笑,一滴琥珀般的淚光燦燦地跌落。信封因放得太久四角有些卷曲,寫好的地址就是我當時所在的軍校,又用筆勾掉,像我做過闌尾炎手術(shù)留下的刀疤。送走梁若晴之后,我在十字路口的街燈下,打開了這封寫于五年半前的信。
信很短:人生充滿了苦難、背叛和不確定性,就像臨近冬天冰雨中的蝴蝶一樣,不知道該飛向哪里?但我慶幸我遇見了你,我說過如果到了三十歲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一定會嫁給你。在此之前,你允我經(jīng)歷磨難,我等你塵埃落定。
我恍惚聽到小蝶站在玻璃門外輕敲,此刻我們的兩個世界只隔著一層透明卻堅硬的門。街燈昏暗撩人,一些飛蛾誤以為是燈火拼命往上撞,有一只驚慌失措飛進我的眼睛,我揉啊揉,揉得世界滿是皺褶。
看完信已經(jīng)凌晨兩點,城市已經(jīng)死去,就像我已經(jīng)死去一樣。再過一個多小時,清潔工就會成群結(jié)隊從城市的身體里鉆出來,面無表情地清掃落葉和塵土,雖然他們明明知道,只消半天,城市又臟得和未打掃之前一樣。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就像我即日啟程的未來生活一樣,必須按部就班重復著激情不足寂寞有余的有秩序的生活,在我缺乏經(jīng)驗的世界里,這是重復死亡的過程,既無太多驚喜,也無太多悲傷,只是好像有什么事情可等待,日子要好過一些。
第二天陽光不錯,我拿著鑿子和銼刀去了陵園,放上一束白玫瑰,花一上午時間把“女”字改成了“妻”字,鑿好之后再打磨平整。這樣一來,“愛”字和“妻”就緊緊連在一起了,這兩個字本來就應(yīng)該緊緊地黏在一起。看著“愛妻白雨蝶之墓”,我覺得心情格外的輕松,真想哼一首什么歌來表達一下,剛唱到“我向你飛,雨溫柔地墜,只要你無怨我就無悔……”就覺得好餓,胃里空蕩蕩的,突然好想吃小肥羊。
選自《西南軍事文學》201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王 甜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