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民
喬·拜倫說,“愛情中的歡樂和痛苦是交替出現(xiàn)的”,這是一般戀愛中人感同身受的普遍經驗。本期有幾篇小說均涉及愛情,巧合的是,都是失去愛情之后的痛定思痛,痛上加痛。
何士光先生早年創(chuàng)作的《山林戀》,寫的是剛剛粉碎“四人幫”之后,一個駐隊青年干部“我”在偏遠山鄉(xiāng)的感情挫折。長期的階級斗爭和荒謬政策,讓農民吃盡了苦頭,他們對城里人和上面派來的干部有著本能的敵視,固執(zhí)地認為“官有十條路,九條民不知”,使“我”這個本不想為難農民的副隊長陷入尷尬處境。鄉(xiāng)親們對我半冷不熱,隔膜如磐,就連房東一家的態(tài)度也令人難堪:惠的父親懶散中拒人千里,惠的母親熱絡中處處設防,惠的弟弟對我冷嘲熱諷,咒罵我為黃世仁。只有惠相信我是一個好人。作家用優(yōu)美的文字,深情描述惠的美麗和勤勞,單純和善良,在“我”的眼里,她是山林的美麗和純樸的化身,“有惠在,每一件事都顯得那樣光明,飽含沁人肺腑的馨香,一切的紛擾都化為喜悅與和平,讓人感到不論日子怎樣苦難重重,都值得歡歡欣欣地過下去”。以致原本還有著幾分優(yōu)越感的我,渴望與之親近,與之成婚。然而,當我光明正大地請托媒人,甚至不惜與父母劃斷,做著非惠不娶的努力時,卻被村民們視為居心不良,全村人齊心協(xié)力突擊嫁惠,生生地扼殺了我對惠的單相思。小說對造成這種隔膜和敵意的歷史原因與具體事實很少提及,卻讓人感受到排斥和警惕無處不在。與其說這是個人之痛,不如說是時代之痛。
潘小平的《扁豆花開》里,來自大城市的美術高才生尉遲劍,拋棄一切與美麗村姑時俠子結婚的舉動,得到了地方官員的歡迎和尊重,也被時家人奉若上賓,其遭遇與《山林戀》中的那個駐隊干部截然不同,只因這是改革開放之初,全社會崇尚知識、尊重人才,大學生被視為“天之驕子”,時代成全了這對“劍俠組合”的愛情神話。尉遲劍的得意弟子小滿想步其后塵,與未婚妻小改共筑愛巢。殊不知此時社會風氣已悄然變化,愛情至上已此路不通。盡管有師娘的言傳身教,有小滿的嚴防死守,小改還是不辭而別,走上傍大款、做小三的致富捷徑。小滿只看到小改的純潔和美麗,對其內心的變化毫無察覺,對其背叛更是難以置信。倒是那位為富人看大門的保安一語道破:“現(xiàn)如今的漂亮女人,都是給有錢人預備的,咱個鄉(xiāng)下孩子,能攏得住嗎?”失魂落魄的小滿,認為是城市吞沒了小改,財富毀滅了愛情,于是辭職返鄉(xiāng),求師娘作主,與從未有過打工經歷的純樸村姑端陽速配成婚。他想以此杜絕誘惑,抵制污染,其實,商品經濟摧枯拉朽,無遠弗屆,信息社會資訊發(fā)達,無孔不入,城鄉(xiāng)一體化建設打破了過去長期形成的二元經濟結構,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正逐漸式微,哪里還有靜土般的世外桃源溫柔之鄉(xiāng)?小滿想以一己之力排斥城市,對抗時代,維護愛情,恐怕又是一個“神話”。
王手的《汽車上》講述的是一樁塵封已久的師生之戀。四十年前的如煙往事,因為女學生的突然造訪而變得溫馨、清晰起來,當初朦朧而圣潔的愛戀,尚未道破就戛然而止,女子輟學遠嫁軍官,老師身背污點失業(yè)轉崗,各自人生的走向因此而改變。小說采取講述與演繹的敘事方式,互為補充,相得益彰,還原了那個時代的一段影像。發(fā)生在靜謐畫室里“非同尋常的接觸”,到底是不是愛?當初不明不白的分手,對彼此有過什么樣的傷害?萬千牽掛在回憶蘇醒之后變得更加急切,女人想到的結束疼痛的最好方式,就是在“求證”之后予以了結?!八窍肭辶俗约旱倪@段過去,她想送還到這里來,順便將它埋葬掉。也許,她也想借此告訴老師,不管你有沒有再記起過去,我都要給你一個回復——這事再也沒有了!”用見面埋葬往事,或許是這個“理想化”女人的一廂情愿。逝去的情感就像當地絕跡的“布袋戲”一樣,躲在歲月的皺褶里,藏在塵封的泥灰下,時代把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只有隱痛是難以消除的。與其撕開傷疤,不如相忘江湖。
王小王的《尋找梅林》,呈現(xiàn)的是一個相當荒誕和詭異的故事。青年時期的梅林,從三名求婚的同窗中挑選張久做了丈夫,原本的恩愛夫妻,在歲月的磨蝕中日漸淡漠,互生齟齬,長期冷戰(zhàn)。在張久看來,活著的人彼此理解是多么難,一切都“不可說”,他力圖讓梅林認可“誤解在解釋后加深”。而背地里,他卻與自己的研究生曉聞發(fā)生婚外情并暗結珠胎,遭受打擊的梅林還來不及爆發(fā),張久就因病去世了。作者以極刁的角度書寫了女主人公極痛的感情,讓梅林上演了一場借尸還魂又不乏真誠的鬧劇。她穿著張久的衣服,用著張久的手機,模仿張久的腔調,理著張久的發(fā)型,像張久一樣抽煙、打牌,甚至還要像張久那樣去愛曉聞、做“父親”,為曉聞?chuàng)狃B(yǎng)孩子,她的匪夷所思的種種舉動,把曉聞嚇得墮胎退學,逃之夭夭。而那個人們熟悉的“沉靜里帶著高傲,凌厲中不乏善良”的美女梅林,就在一次次對亡夫的模仿中徹底迷失,以致要到報社刊登“尋人啟事”,呼喚自己。所有的細節(jié)都極其真實,最后的指向卻有著形而上的思考。這一種疼痛,讓人怵目驚心,欲哭無淚。
《九手玫瑰》是80后空軍上士李慶文的作品。作者筆下的軍營,“生機勃勃張牙舞爪的身心”總是和“枯燥乏味流血流汗的生活”扭曲在一起,主人公調侃自己、調侃戰(zhàn)友、調侃世界的憤激,與追求神圣愛情的清純也扭曲在一起。在這里,崇高與卑微,陽剛與委瑣,忠誠與背叛,共生并存,為了愛和美,他們明爭暗斗,手段用盡。軍人也是人,而且是一群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男人。作者把“夢里的比喻和修辭”運用得風生水起,在一片鮮活、跳脫、詼諧的文字背后,卻是一曲沉甸甸的含悲忍痛的愛之挽歌?!拔摇睂Π子甑贡系囊蛔种?,是一個熱血軍人歷盡磨難、塵埃落定之后,向心上人踐行的莊重承諾和晚到的婚誓。
這些作品從不同時代和角度,用不同風格展示了不同身份的主人公們的愛情疼痛。愛情的甜蜜與美好,其情形大抵相似,失去愛情后的慌張、焦慮、失落、沮喪及其絕望,卻是千差萬別。疼痛是愛情永遠的主色調。在誠信缺失、金錢至上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愛情更多地在俗世的泥沼中掙扎,并非理想中那般圣潔和純美。人們內心既渴望著愛,也懷疑和懼怕著愛。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讀徐東的藏地小說《其米的樹木》、《簡單的旺堆》時,就顯得特別地松弛和安詳,寧謐和靜美,感覺靈魂回歸到簡單和本真,浮躁的情感似乎有了棲息之地。這是一片天人合一、充滿詩意的異域風情,生活在這里的人,他們的愛情也像自由生長的樹木、會唱歌的石頭、隨意流淌的河流和散放于草地的羊群一樣,有著天然和美好,純凈與契合,飽含著發(fā)乎情而不必止于禮的欲望,讓夢想指引著愛的方向,去尋找和追逐相愛的人。不管能不能做到,人們總是希望有這樣一個美好的烏托邦,能夠讓我們在污濁壓抑的現(xiàn)實生活中緩解疼痛,看到希望,活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