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大概十年前,我讀了庫爾特·馮內古特的《時震》(Timequake),在一次自信危機中,宇宙暫時厭倦了無窮無盡的擴展,時空統(tǒng)一體出現故障,每個人、每樣東西都退回十年,不管是否愿意,完全一樣地重復十年前的一切——賽馬時再押錯賭注、再同不該結婚的人結婚,再次感染淋病——一切的一切。馮內古特說:“在這十年重播期,你說不出任何原來十年中沒有說過的話,這是絕對的。如果你上一次沒能躲過劫難,或者沒能救起你心愛的人的性命,那么你仍然無能為力。”總而言之,你知道這一切曾經發(fā)生,你只能讓它再次發(fā)生。
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本書,一直到十年之后,我坐在電影院里看了一部不過不失的湯姆·克魯斯電影《明日邊緣》,在他永遠重置人類戰(zhàn)敗那一天時,我猛然想起了馮內古特的故事。如果時空統(tǒng)一體從此時此刻開始故障,我就會回到南京,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月悶熱難當,我為了省錢每天去食堂吃兩塊五一份的黃豆燒雞,然后躺在宿舍里讀李洱的《花腔》。我每天數次穿過走廊,在鋪著水泥地的衛(wèi)生間里用冷水沖涼,和當時的男朋友打漫長到自己都難以忍受的電話,渾然不知幾個月之后,他會變成我的前任。然后就是接下來十年,我戀愛又失戀,工作又辭職,卷過兩次頭發(fā),最終恢復到十年前的發(fā)型,我結了婚,胖了五斤,每天寫小說,出了兩本書,沒有錢,感覺幸福。
我并不想回到十年之前,亦舒如果要詛咒誰,就惡毒地說,讓你再來一次十八歲,因為“呵,好不容易才熬出來?!蔽铱偸遣粦勔宰類旱膼阂忸A測那些夢想手持月光寶盒篡改歷史的人,在電影《蝴蝶效應》里,修改后的今天一次比一次糟糕,最后男主角只好回到子宮用臍帶自殺。人生當然經不起這樣精打細算地設計,如果必須如此,大部分人只能放棄人生。
我也沒有任何想要篡改的經歷,因為我擔心任何一點點差錯都會導致我不能走到今天,我坐在電腦面前打下這些字的今天:北京驟雨初晴,屋子里有新疆小白杏的甜香,露臺上十五塊錢買的盆栽茉莉每一朵花都已經開放,我早早做好了一鍋胡蘿卜燒排骨。在等待晚餐的時候,我看了一會兒《希臘羅馬名人傳》里的亞歷山大傳,又想到小說《波斯少年》里,巴勾鄂斯說,亞歷山大喜歡溫柔勝于激情,“我本應一開始就照著心的吩咐去做,但是在他之前,沒有人讓我擁有自己的心”。為了遇到讓他擁有自己的心那個人,所有的路都不是錯路,即使巴勾鄂斯先被閹割,后來又成為波斯國王的男寵,但是最后他遇到了亞歷山大大帝并且愛上了她,這是時震的終點,他愿意這一切再次發(fā)生。我愿意這一切再次發(fā)生。